□ 吳 炎
一
畢業(yè)季的夏天,我拿著學(xué)士學(xué)位證書,在偌大的青島,卻找不到任何專業(yè)對口的工作。
家鄉(xiāng)在遼寧錦州的農(nóng)村,父母幾乎每天都會來電話,問我有沒有找到工作。我只能沉默以對。
直到山窮水盡,我連一張回家的火車票都買不起時,我給老爸打電話:“爸,我在城里找不著工作,兜里就剩下兩塊錢?!?/p>
老爸聽完沒罵我,就說了一句,“你明天就在那里等著,我去找你?!?/p>
二>
第二天傍晚,老爸來到我的蝸居。一見面,他把手里拎的一筐雞蛋遞給我,又從包里掏出一盒桶裝方便面。這是老媽買給他路上吃的,他沒舍得吃,說:“你先把肚子填飽,我改天再來找你?!?/p>
兩天后,他借同鄉(xiāng)劉叔的手機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劉叔幫他找了一份在物業(yè)公司做保潔的工作,月薪1500元,供吃供住。
第二天,我循著地址,找到老爸所在的物業(yè)公司。他正在擦露臺,一條腿跪在地上,用鏟子清除露臺上的頑漬,連角落里的油漆點子都不放過,專注的勁兒跟他在地里插秧時一模一樣。
我拿起拖把幫他拖地,一邊拖一邊說:“照你這么干下去,一上午,一個露臺也弄不完?!?/p>
“那也比干一上午,一個露臺也沒弄干凈好多了?!?/p>
老爸拿過拖把,將我已經(jīng)擦好的地又擦了一遍,先用拖布,再用抹布。我忍無可忍:“這是公共陽臺,又不是家里的地板,你擦得跟狗舔過似的有什么用?你這樣子,下班前根本完成不了規(guī)定的任務(wù)!”我實在看不下去,告訴他我還要去應(yīng)聘,便離開了。
三
我的工作依然無著落。幾個月過去,我心灰意冷,把簡歷扔在角落,每日靠著打電腦游戲打發(fā)空虛。
這天,老爸帶老媽一起來找我,說他們租了一間一室一廳的房子。老爸還說:“我們決定再幫襯你一把。你找份工作,我們靠打工幫你買房子,等你成家了,我們再回老家享清福?!?/p>
真是好大的口氣,他在物業(yè)公司工作,難道不知道這個城市的房子有多貴?生活成本有多高?
搬進新居,我才知道,這半個月,因為老爸干活精細,找他做家政的人都需要排號了,他一個月的收入將近4500元。
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他打掃時,在小區(qū)垃圾箱里發(fā)現(xiàn)了2.7萬元現(xiàn)金,他把這些錢原封不動地還給人家,那人給他5000元作為酬謝。老爸拒絕了,說:“撿著錢本就該還回去。要是收了錢,以后在這小區(qū),我還咋見人?”
有人問他為何進城,他如實相告,是為了大學(xué)畢業(yè)找不到工作的兒子:“我就想看看,城市到底能不能餓死活人?”
四
老爸也想過帶我一起工作。我說自己也在找工作。白天他們不在,我就坐在電腦前打游戲。晚上他們問起,我就說跑了一天,單位都讓我等通知。
我們住在城市新區(qū),到處在建房子,民工特別多。一天晚上,老媽在晾他們撿來的舊衣服,老爸就開始念叨:“這些小區(qū)業(yè)主扔的衣服,大多都是好模好樣的,要是拿工地上去賣,不也是一筆收入嘛?!?/p>
從此老媽每周上門去收購人家要扔的衣物,拿到工地上去賣。小區(qū)里一些人不收錢,老爸告訴老媽:“不要錢就別收。否則,跟伸手向人家要錢有啥區(qū)別?”
擺地攤的同時,老爸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商機。民工幾乎每頓飯都吃白菜茄子,肉少得可憐;偶爾奢侈一把,幾個人湊錢,到附近飯店買一個肉菜,量少,價格還高。老爸準(zhǔn)備做拿手的壇肉,擺地攤的同時拿來賣。他去市場買最好的豬五花肉,切成丁,在鍋里小火燉小半天,端出來,入口即化,絕對解饞。
每天凌晨三點半到四點,他和老媽去市場采購,白天做家政,晚上出攤,忙得腳打后腦勺,但每天都很高興。
我經(jīng)??匆娝屠蠇屧谝黄饠?shù)錢,也常聽他說:“這么干下去,咱兒子以后就不用當(dāng)什么房奴了?!彼脑挘屛腋鼞械萌フ夜ぷ髁?。咱這不也是有老可依了嘛!
五
有天,老爸回來得早,開門我都沒注意到。突然,一只拖鞋飛到我的電腦上,他說:“我和你媽累得骨頭都掉渣兒了,你一天到晚都在忙活啥?”我才得知那天老媽在給人家擦玻璃時,不小心從凳子上摔下來,左腿小腿骨折,住進了醫(yī)院。
那些日子,他凌晨三點就把我趕起來,讓我去菜場買菜。我白天負責(zé)做飯,給老媽送飯,晚上把壇肉做好,跟他一起去出攤。
有天,我一邊做壇肉,一邊打游戲,一大鍋壇肉煳了大半。我靈機一動,在壇肉里加上粉條,這樣,既掩蓋了肉煳味,又可以加量不加價。
那天在工地上,老爸發(fā)現(xiàn)肉煳了,當(dāng)著大家的面,把將近二十斤肉倒進了垃圾筒。他揚起盛肉湯的熱滾滾的勺子要打我。民工們拉住他,他卻不依不饒:“自己不能吃的東西,拿給別人吃,你還大學(xué)畢業(yè)生呢,我看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真丟人!”
打不到我,他就用勺子拍自己的頭,眼淚流了滿臉——這是我第二次見他哭。
第一次,是我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他喝了酒,哭著說:“咱老劉家出大學(xué)生了,劉家祖墳冒青煙了……”
第二天,他讓我多買了一倍的肉,依然讓我來做,拿到工地上給每個訂菜的農(nóng)民工多加了一勺肉,讓我挨個跟每個人說對不起。有好幾個民工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子,能屈能伸,將來肯定有出息?!薄靶』镒?,將來有能耐了,好好孝敬你爸媽?!?/p>
六
我終于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是小區(qū)里的送奶工。我每天三點半起床,騎半小時的自行車去拿奶,再挨家挨戶地送過去。
2017年5月,我們凌晨接到老家打來的電話,爺爺病危。一家三口趕緊起身,準(zhǔn)備打車回老家,趕去見爺爺最后一面。雇好出租車時,我才想起當(dāng)天沒法送奶。這一走不知道要幾天,我們只有訂戶的地址,沒有電話,恰是凌晨,又不能一家家地去敲門。最后我們決定:給每個用戶家貼條留言。
我拿出紙筆,我和老爸寫留言條,老媽往上粘雙面膠。整整四十分鐘,我們寫了121個紙條:“老家有急事,未來一周不能為您送奶。因此帶來的不便,敬請諒解。送奶工小劉?!?/p>
貼完121張紙條,已經(jīng)凌晨三點半,趕到老家,還是未能見上爺爺最后一面。爺爺下葬了,老爸說:“爺爺在天之靈會原諒咱們。”人群散去,他自己在墳前坐了三個小時。
一周后返程。第一天恢復(fù)送奶,一切如常,第二天去送奶時,大約有五十幾個人等在小區(qū)門口,大家關(guān)切地問家里的情況,說許多感謝的話,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早晨——貼紙條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誠信之舉,卻收獲了如此隆重的回應(yīng)。
去年年底,我居然被評為小區(qū)的感動人物,一位業(yè)主找到我,開門見山地問:“小伙子,我是某某超市(知名跨國超市)管人力資源的,愿不愿意來我們單位,干回自己的專業(yè),當(dāng)個質(zhì)檢員?”
我受寵若驚,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四年了,我終于在這個城市,找到了一份正式的工作。
那天,老爸喝醉了,他高興,我知道。他上衛(wèi)生間時,絆在桌腳上,差點兒摔倒,我扶住他,他輕輕地擺手:“你爸還年輕,還不用你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