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霖
日隆自不必多說,小金縣四姑娘山鎮(zhèn),聞名華夏,放眼世界亦不遑多讓。所謂央隆者,籍籍無名,又是在何處?嘉峪關以南,西寧以西北。雪嶺縱橫,星羅棋布,城關之外有群山交錯曰:祁連。
舉目中國,雪峰多矣。放眼今日,未登峰亦不可勝數(shù),然時人多知有藏東南,而不知有祁連也。
祁連之美,不在山高路險,而在視野開闊,攀登線路一目了然,實乃大西北一脈相承之景。壯闊景象,且粗且獷。天高云淡,草場豐足。
所謂山不在高,蒙人稱之崗則吾結,漢人稱之團結峰。大抵有五千二三,便是一山之主峰,一面冰雪覆蓋,經年不化,一面碎石遍地,冰川消融,乃祁連獨有之奇觀。
央隆處江湖之遠,不為山友矚目,以至明珠蒙塵,深以為憾矣。其周邊有拖勒南山眾山頭,有夏格爾群峰閃耀。雖人跡罕至,但適宜攀冰攀巖、登山滑雪,比之日隆盛名,未必有差。民風淳樸,少有漢化,天然質樸,極少是非。此誠曲高和寡,天上人間是也。
以此為前記。
沖頂B 峰的路上,冰川積雪。
駕車跨越甘肅拖勒河的路上,情不自禁地感慨央隆鄉(xiāng)好似遠在四川的日隆鎮(zhèn)一般,只是更加原始,且弱化了許多商業(yè)化的氛圍,這正是我們由衷喜愛的。
五一與端午,一行小隊,三五友人,自嘉峪關出發(fā),穿過肅南縣,兩番來到這祁連縣央隆鄉(xiāng)。說是一鄉(xiāng),其實也只有一條主街分布在穿城而過的公路兩側。
這是片將近3000平方公里的牧場,劃給了祁連縣,也是已知的全國最大的國營牧場,產著第一流的羊肉,當我們上山待上幾日不食肉味再下山,自然是囫圇吞棗,連呼太牛了。
由央隆鄉(xiāng)出發(fā),首登了周邊三座處女峰,感慨與經歷良多,卻愈發(fā)希望這片安靜的土地不被打擾,可如此似乎又違背戶外媒體人發(fā)現(xiàn)美、傳播美的初衷,內心實在彷徨。
從動筆伊始,腦海里便浮現(xiàn)一片蒼茫遼闊的牧場。遠處的那一片群山叫夏格爾,長年積雪不化。山腳下的居民世代放牧于此,便稱此地為夏格爾村。山腳下的牧場,海拔高了一些,草甸還沒有徹底綠起來,因此作夏季牧場,五一時并無人員值守。悄然打開圍場的門鎖,越野車載著我們沿著牧場的機耕道又往前開了一陣,時不時有兩三只老鼠到處亂竄,原來遍地都是土撥鼠遺留的洞穴,越野車隨著坑坑洼洼顛簸不已,疑似不能走了。
只能在此下車,4人背上厚重的行囊。出發(fā)開始便有路線的爭執(zhí),在走左側河道接近與右側山脊接近之間徘徊,多走了不少冤枉路。事實卻是五一期間河道尚有冰河不化,沿著左側河道接近更為方便。
第二天,背負著重裝,行進速度并不快,且4個人中前后落下的時程能有個把小時,顯然是需要尋覓扎營地了。此前在等高線地圖上觀察地形,海拔4900米處是一雪盆,那里是理想的沖頂營地,可惜受限于隊員的狀態(tài),無法按原計劃扎營。伴隨著暴風雪的來臨,高空還有驚雷掠過,頭皮不時一陣陣發(fā)麻,C1營地選擇扎在海拔4600米的一處雪坡。
這里并沒有一塊適宜的平整區(qū)域,只能靠人力平整,幸好雪大且松軟,挖起來并不算費勁。好不容易修整好一面雪墻,期待抵擋接下來的暴風雪,最終卻差點釀成大禍。
由于此次行程計劃時間只是4天,提前查詢的天氣預報顯示周期內氣象條件也不錯,只帶了一頂超輕量級的蜻蜓隧道帳,980克的重量可以睡下兩個人;帶的另一頂帳篷是BIG SKY的Chinook,這倒是一頂輕雪線級的高山帳,誰知最終竟成了我們4人的避難帳。
預報中的暴雪并沒有停止,而是越下越大,起初還有心思抖落下帳篷兩側積壓的雪,斷斷續(xù)續(xù)地睡著,直到突然感到一陣窒息,猛然驚醒,才發(fā)現(xiàn)整個帳篷都埋在雪里!除了面部尚且留有一些空間,腳部完全活動不開。雖然帳內并無積雪滲透進來,高山靴也在帳內,卻都被壓得瓷瓷實實,完全無法取出。再嘗試打開門廳意圖鉆出去,滿滿積雪倒灌,看不出被埋了多深多厚,好似雪崩掩埋一般,一時毫無辦法。這該死的天氣!
只能大半夜里招呼起另一頂帳篷的隊友,拿冰鎬費盡辛苦將我們挖出,蜻蜓帳宣告徹底報廢,4個人鉆進那頂Chinook,勉強湊和著坐了一夜。
突然感到一陣窒息,猛然驚醒,才發(fā)現(xiàn)整個帳篷都埋在雪里!除了面部尚且留有一些空間,腳部完全活動不開。
我們查到的關于夏格爾主峰信息太少,甚至連海拔高度也沒有一個確切說法,一說是5207米,我們也只能沿用這一說法。事實證明,4600米雪坡扎營是個錯誤的決定,錯誤估計了4600米到5200米這段區(qū)區(qū)600米爬升所消耗的時間。
由于一夜基本都是盤坐,體力沒得到有效休息恢復,墨跡到了天亮,6點出頭方才出發(fā)沖頂。經歷漫長的雪坡爬升接近到冰川,盡管前一夜下了頗大的雪,但是坡度陡處并不能掛住雪,因此線路上的亮冰依舊是亮冰。最終我們?yōu)榱藴p少攀登路線的長度,選擇沿著亮冰直上,陡峭處約有60度,爬升了6段繩距。下午3點多時,海拔計的高度停留在了5180米,遠處還有冰坡,但是坡度已經緩和許多。真頂已經出現(xiàn)了。
考慮到此刻的時間,基于風險控制的原則,只能在此處開始打冰洞雙繩下降了。
回到4600米營地時,天還亮著,氣候也很穩(wěn)定絲毫沒有變天的樣子,說不后悔是假的,這是我們第一次深入祁連山腹地進行攀登,關于這里的氣候及時間的把控都沒有經驗,事實上由于時差的問題,這里晝長夜短,有著更加寬松的攀登時間。
或許,這也是未登峰的魅力,沒有太多前人信息作參考。不似此前攀爬過的成熟路線,更不同于川西。祁連山,有祁連山自己的脾氣和規(guī)則。
五一夏格爾之行結束后,在和山友鹵肉交談中,得知他有許多關于攀登祁連山腹地眾多雪山的長遠計劃。其中便有拖勒南山,又有拖來、討賴等多種音譯,帶給旅人別樣的異域感。
拖勒南山同樣是我們惦記已久的。這里有多座海拔超過5200米的獨立山頭,卻又相隔不遠,一字排開。由于此前有開礦遺留下的小路,車輛有著良好的接近性,理論上硬派越野可以一直開到4500米。 “一個大本營,掃蕩一片山”,便是最貼切的意境。
我們稱其中三個山頭叫三聯(lián)峰,地圖上從西北到東南分別是5287米(C峰),5242米(B峰),5208米(A峰)。其中的5287米,便可能是拖勒南山的主峰吾額德欽。
但我們又不是那么肯定,因為周邊還有座5382峰,位于山脈的南段,海拔比主峰略高,山峰名字卻不詳。
我們來到央隆鄉(xiāng),以這里為補給點,它夾在拖勒山與拖勒南山之間,中間有奔騰不息的拖勒河流過,經年的沖擊形成一片天賜的牧場,便是拖勒牧場。難怪世代居住在這里的牧民將拖勒河舊稱為“呼蠶水”——意為天賜之水!
縱觀整個祁連山脈,還是有很多以“南山”為名的。據(jù)我們的朋友——康博士《山河集》里講述的那樣:人們認識的祁連山大抵都是自北往南,逐水草向南方開拓。又如同鹵肉推測的那般:拖勒河又稱北大河,對于居住在柴達木盆地的羌人來說,那確實是北邊的大河。
這里有多座海拔超過5200 米的獨立山頭,卻又相隔不遠,一字排開。車輛有著良好的接近性,理論上硬派越野可以一直開到4500 米。 “一個大本營,掃蕩一片山”,便是最貼切的意境。
總之,考據(jù)此處的地名淵源,牽涉的民族語言文化歷史地理學科之駁雜、范圍之遼闊,非博學之士不能勝任。
在5月底,我們夏格爾之行結束不久,鹵肉和他的3位伙伴便第一次造訪央隆。在央隆鄉(xiāng),他們指著A峰問當?shù)厝恕巴吆跛隆笔鞘裁匆馑?,對方沉默良久后回答,這是個山的名字。
對蒙古人而言,因為野兔子多便可以將山起名為拖勒(兔兒多),那按照個人喜好給一座山峰起個名也并非不可理解的事情。如同沿途我們會經過的“吊達坂”、“二指哈拉”,如今已經少有人能說出其中的歷史淵源。
鹵肉一行選擇在5月下旬來到這里,趕上恰如其分的降雪和難得的一個天氣周期,雪坡被曬得失去了板狀雪崩的危險,又沒有暴露出令人驚悚的亮冰,他們在沖頂前的200米高四五十度的雪墻上free solo(無保護攀登),全程沒有使用很多的技術裝備便完成了A峰首登。
幸好,他們只登了一座便選擇回去,否則拖勒南山大抵便沒有我們什么事兒了。
剩下的兩座,是鹵肉留給我們的B峰以及C峰,尤其是主峰吾額德欽。
這是一次友好的攀登,我們信誓旦旦,我們充滿念想,同樣也不乏一絲輕慢。事實上,這一絲輕慢,又一次狠狠地打臉。想著五一的大雪,盡管將我的帳篷壓垮,但是并沒有受寒受凍,最低不過零下5℃的帳內溫度似乎并不算低。
想著端午時節(jié)無論如何氣溫都會比五一高上些許,摒棄了抓絨褲,選擇了一款沒有多少了解的900蓬充絨量500克超輕睡袋。
未知的山峰,總是會在太多未知的細節(jié)方面擊敗你。如果準備不足,只能有失敗這一個選項。畢竟,真正能讓人們記住的,永遠不是行走在山巔的艱難曲折,而是站在頂峰的光輝時刻。
這一次,越野車沿著河道,將我們送出很遠,一直抵達海拔4480米,方才被河流和亂石阻擋。這一天的營地目標,是海拔4750米的冰川扎營,盡管是重裝,由于爬升小,耗費的體力并不大。
懷揣著未登峰、處女地的遐想,做著鐵馬冰河的荒野夢,我們能想起夏格爾雪山下撤途中發(fā)現(xiàn)的雪豹腳印,能想起拖勒南山驚鴻一瞥的藏羚羊,大抵這便是你我同為城市里討生活的普通人,所能匹配的英雄夢。
只有隊友江城子固執(zhí)地背上登山滑雪的AT板而又不愿意請個背夫,背著145升的登山包,孤零零落在后面,他要實現(xiàn)這座山峰的人類首滑,野心與實現(xiàn)野心需要付出的代價總是很成正比。
鐵馬冰川入夢來,越野車與冰河相匹配。
拖勒南山主峰登頂路線。
沖頂吾額德欽的途中,江城子選擇另一條線路獨自solo。
沖頂夏格爾雪山主峰時的冰川直上線路。
平整營地、埋鍋造飯,寬敞門廳里看著反應堆燒水升騰起的一絲絲水汽,我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與欲望,想著今晚要睡個好覺。最后卻因為睡袋的原因,一夜哆嗦。
在我受冷挨凍、輾轉反側的時刻,一次次在內心質問自己,為什么要來登山,為什么要如此自負,自負到所有隊友都選擇更厚更抗凍的睡袋,而我要堅持自己的選擇——輕量化,帶上這么個小玩意兒。
人的心理,很容易在質問之間變化、動搖;猶如一盆冰雪澆下,攀登欲望在消退。
凌晨兩點,被隊友們喚醒,接著燒水,在帳篷內墨跡,一直延遲到接近6點方才出發(fā),消磨完最后一絲耐心,終于放棄了個人沖頂?shù)挠媱潯?/p>
線路并不難,甚至由于不久前剛下的積雪,沿途上升海拔600米出頭,都不再需要保護技術,隊友4人沒有使用到一點技術裝備,便完成了C峰,也就是主峰吾額德欽的首登。下降過程中從山脊轉下使用了一段冰洞雙繩下降,順利返回了4750米的冰川營地。
營地的正對面,便是B峰,遠遠看著是個饅頭山的模樣,實際卻是一座真正的冰雪型山峰,更加類似于攀冰多段。
顯然這是個不錯的連登計劃,在使用海聊盒子發(fā)送衛(wèi)星信號確認接下來幾天的天氣狀況后,江城子決定留下來接著攀登B峰。于是,首登吾額德欽的次日,江城子與索菲再次站在B峰的頂上,由于兩人只帶了一根60米的動力半繩,一次只能下降30米,下降過程中打了27個冰洞,回到營地已經是凌晨時分,當真是苦不堪言。
當我們一同回到央隆,吃上美美的炕鍋羊肉,想起這幾日山上發(fā)生的點點滴滴,終究還是平安地坐到了一起。對于未登峰的攀登而言,這顯然是很好的結局。我們不僅是去雪山上突破自我的極限,更多時候還是扮演著旅人的角色。
提著冰鎬踏上河西走廊的土地便好似“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睉汛е吹欠濉⑻幣氐腻谙?,做著鐵馬冰河的荒野夢,我們能想起夏格爾雪山下撤途中發(fā)現(xiàn)的雪豹腳印,能想起拖勒南山驚鴻一瞥的藏羚羊,大抵這便是你我同為城市里討生活的普通人,所能匹配的英雄夢。
放慢腳步,何必來去匆匆。來靜心享受這片上天恩賜的草場,牛兒和羊兒是如此鮮美可人,祝你夢回央隆。
B 峰與C 峰共同大本營建立在冰川上,遠處的雪山便是B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