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峰
沒有開心,沒有感動,我只是在發(fā)呆,唯一清晰的感覺就是寒冷。風很大,雙腿在發(fā)抖,我想要拍登頂照,但稀薄的冷空氣中,帶上來的4臺相機一個接一個掛掉了。
我在上面不知所措,向導不斷催我趕緊下撤。
2019年5月20日早上7點15分,我站在了海拔8844米,這里是世界之巔珠穆朗瑪峰。
大概自己的名字和山有關,冥冥之中注定要和山結下緣分。當初家人給我取名學峰,目的是想讓我攀登學習的高峰。但往往事與愿違?,F在我對我的名字有了新的定義,就是通過走進山峰,學習山峰能夠讓我感受到的一切,這遠比書本里學到的多。
我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運動休閑學院。在大學,我接觸到攀巖、攀冰、登山、山地自行車、皮劃艇等運動。后來在一家戶外影像公司實習,拍了很多雪山,包括哈巴雪山、四姑娘大峰二峰、那瑪峰等,也有機會進入西藏無人區(qū),積累了很多戶外拍攝經驗。
登珠峰的想法誕生于2016年。我進入一個真人秀劇組,拍5個18歲孩子的成人禮,他們要攀登珠峰北坳,海拔7028米。那是我第一次接觸珠峰,背著三腳架到了海拔5900米的營地。在大本營住了兩個星期,看著珠峰的日出日落,那個時候沒有想到有一天能夠站在珠峰頂端,也確實不敢想。
我對我的名字有了新的定義,就是通過走進山峰,學習山峰能夠讓我感受到的一切,這遠比書本里學到的多。
去年5月,在珠峰大本營參與夏伯渝老師登珠峰的紀錄片拍攝。夏老師第五次嘗試攀登珠峰,終于站在了8844米。他的故事堅定了我要登珠峰的想法。我還年輕身體健全,體能還可以,無腿老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我是不是也可以去嘗試?
但是登珠峰高昂的費用讓我望而卻步。我找到帶夏老師登珠峰的尼泊爾當地探險公司負責人明瑪G,我說我想登珠峰,但是沒錢,不過我可以幫你拍一部片子來換取登山費用。他說:“我正有想做些影像宣傳的想法,但是珠峰的費用很高昂,我只能給你免去一部分?!?/p>
剩下的錢對我來說壓力也很大,只能東拼西湊,直到今年2月,錢還是不夠。我每天晚上睡不著覺,覺得要把珠峰這件事放下。我跟明瑪說,錢不夠,想明年再去。他說:“既然你準備好了,就過來吧,錢不夠回頭再說?!?/p>
可以去珠峰令人欣慰,但只有短短一個月去準備。3月,我每天白天跑步,晚上去健身房,周末去攀巖越野跑。此外,我拿到了探路者贊助登珠峰的衣物,拿到了雷特世創(chuàng)公司贊助的拍攝器材,雖然沒有資金上的支持,但我已經很滿足了,畢竟這些東西如果要買的話需要花很多錢。
這是我第三次去珠峰,路上卻沒有想象中那樣順利。因為加德滿都天氣不好,飛機在上空盤旋兩圈又飛回了拉薩。第二天,同樣的劇情又上演了一次。
我和搭檔付堃?guī)Я?件行李,除了登山裝備,還有很多拍攝設備,光是電池就用了一個小相機包。帶這么多設備過安檢很麻煩,更麻煩的是每個機場的安檢標準都不一樣。在國內沒事,到加德滿都機場問題出來了,我們被叫到小黑屋,被質問:“帶這么多設備來干嗎?有拍攝許可嗎?”扯皮半天,幸好安檢好說話,最終放行了。
在珠峰大本營,每名隊員都有一個大帳篷,空間很大,可以站起來穿衣服。我們有中國餐廳帳和外國餐廳帳,每天都能吃到中國菜。這在海拔5300米是很幸福的事,但因為攀登周期漫長,吃了一個月后,確實都吃膩了。
受高壓氣旋的影響,今年整個攀登時間都往后推,登山者只能在大本營等待窗口期。為了省下直升機回加都的費用,我們拉練回來后就在大本營調整。大本營的生活千篇一律,網絡時好時壞,營地生活非??菰?,每天的活動就是吃飯、睡覺、發(fā)呆。
好狀態(tài)都被時間耗沒了,我的身體出現不適,開始腹脹反酸,半夜起來跑出帳篷要吐,晚上更是睡不著覺。5月17日凌晨1點,馬上就要出發(fā),我還在嘔吐,當時我甚至懷疑自己能不能正常爬山。廚房做的餃子我吃不下,只能硬著頭皮吃了能量膠和牛奶麥片。路上的狀態(tài)還可以,但明顯沒有第一次拉練時那么強壯了。
清晨的昆布冰川,強壯的夏爾巴背夫。
昆布冰川遍布冰裂縫,隨時可能發(fā)生小雪崩。好在夜晚看不清周邊,只順著繩子走,才不會感覺害怕。再次經過冰川時,我發(fā)現和上次走的線路不一樣了,冰川融化的速度很快,很多保護點松動不安全。這也是很多隊伍扎堆上山的原因,好天氣就那么幾天,再拖下去很多地方將變得不安全。
到了C2已經是上午9點多,吃過午飯就進帳篷休息。大太陽把帳篷曬得非常熱,下午3點我被熱醒,發(fā)現外國隊員還沒有到。正是下午熱的時候,他們的體力可能消耗很快。最后印度小哥Pranav來了,我看他也是累得不行,趕緊幫他倒杯熱水。
第二天從C2營地出發(fā),大概走兩個小時到了洛子壁下面,在這里隊員開始換冰爪和氧氣。戴上氧氣面罩,我吸了一會兒不適應,感覺吸不進氧氣,就把面罩摘了,打算到C3再吸氧。
洛子壁很陡峭,爬得我非常喘,也可能是沒有吸氧的原因,但我的速度還不算慢。線路上很空曠,除了零散的夏爾巴,甚至沒有看到另一支隊伍。因為線路只有一條,為了拍攝不同的隊員,我不斷超車,走在前面。在洛子壁上拍攝變得艱難,單反相機沒有GoPro好用,GoPro開機快可以拍得更久些,也不用考慮構圖,能拍到就已經不錯了。
C3營地坡度很斜,帳篷不平,三個人睡一個帳篷,我正好睡在最里面最不平的位置。我用水壺敲帳篷下面的冰,試圖把地面變得更平整,但效果并不明顯。本來在這么高的營地就睡不好,這下更別想睡覺了。
后面的隊員都上來了,外面風很大,我說服自己去拍了隊員進帳篷后的狀態(tài)。晚上大家都吸著氧睡覺,我是吸一會兒拔一會兒,總覺得我的氧氣面罩有問題,為什么會這么不舒服,后來就不用氧氣了。
我掀開他的睡袋,一邊給他做心肺復蘇,一邊催達瓦快點換氧氣,哭著說:“醒醒不要死!”
C3到C4我走得很慢,很多隊員都在我前面。到了洛子營地下面,一個人脫離線路把自己拴在保護點上睡覺,我想他應該是太累了,不過太陽正是熱的時候,他還挺會享受的。后來隊員Yolo走上來跟我說:“看到那個死人了嗎?”“那是死人?”我難以置信。再仔細一看,他的肚子露在外面,活人哪有這么睡覺的。向導告訴我,這名登山者是洛子無氧回到營地去世的。
到了C4營地大概是下午三點半,帳篷被風吹得呼呼響。C4就像一個大的垃圾場,很多廢棄的帳篷和生活垃圾。其他隊伍還沒有上來,營地只有我們隊伍的帳篷。我隨便找個帳篷鉆進去,發(fā)現印度小哥Pranav已經在里面,正抱著氧氣休息。后來Yolo哥也進來了,我們3人一個帳篷。在C4僅僅休息幾個小時就要出發(fā),我對吸氧這件事還是不習慣,睡覺時候吸一會兒拔一會兒。
晚上8點從溫暖的被窩里爬起,把一袋凍成冰塊的能量膠擠進嘴里,就著熱水咽進去,開始收拾東西。我的夏爾巴拉克巴沒什么服務客戶的經驗,他和我一樣,也是第一次登珠峰。不過沒關系,我體能還可以,安全帶鞋子冰爪都自己搞定,他只需要幫我背氧氣、調氧氣、帶路。
帳篷外,大風依舊肆虐,已經有幾個人開著頭燈朝頂峰出發(fā)了。我趕緊拿出黑卡拍剩下隊員穿裝備的鏡頭。拉克巴幫我換了瓶新的氧氣,開到1,我覺得還挺舒服。
越過營地剛開始一路平坡,頭燈照到一個物體,我跟Yolo說你看這是不是一具尸體,他說這是刮倒的帳篷吧。再往前走兩步,一只高山靴和手套露出來,嚇得我趕緊往后走兩步,這就是尸體。我開始給自己做心理功課:“登不登頂不重要,重要是活著回來?!?/p>
可能是能量膠發(fā)揮作用,我走得很快,一路超車,直到前面再也沒有亮著的頭燈。拉克巴說:“現在我們是第一個了,那就慢慢控制好節(jié)奏走吧?!甭纷兊酶福卵┥w住之前隊伍踩下的腳印,路繩也被雪埋在下面。拉克巴走到我前面開路,雪很厚,踩進去能淹沒高山靴。后面隊員都跟了上來,排隊等待。
這時我又喘不上氣來了,不斷地摘面罩,大吸幾口空氣再戴上面罩,我甚至都覺得外面的氧氣比面罩內的更充足。我走得很慢,隊員一個個把我超過。拉克巴不停幫我調整氧氣,換氧氣,但我覺得是面罩的問題。就這樣一直堅持到希拉里臺階,我已經開始用第3瓶氧氣了。怎么用這么快,我的氧氣都吸哪里了?原來他早給我開到數值3,然而因為氧氣面罩出了問題,我并沒吸進去,所以耗得很快。
風大得要命,到了8500米的位置,我說下撤吧,我吸不上氧氣快要死了,我不想登頂了。氧氣即使夠登頂,也不夠下撤了,我不想死在山上。拉克巴一直勸說我,再走走吧,登頂很棒,再往前走一個臺階就能看到頂了。見我要下撤,拉克巴及時把他的氧氣面罩換給了我,他只給我開到1,我覺得舒服多了。
他用我的氧氣面罩,漸漸走得比我還慢,還不停地敲擊氧氣面罩。后來,他干脆不戴面罩,無氧走,夏爾巴還是有這個實力的。
昆布冰川,隊員排隊過梯子。
到達頂峰時,我已經虛弱無比。但看到頂上印度小哥Pranav在拍國旗的照片,我也不甘示弱。我的連體里面塞了4個相機,GoPro、DJI OSMO Pocket、黑卡、Gh5。我先是打開GoPro,3秒后關機,OSMO Pocket根本開不了機,黑卡5秒后關機,接著Gh5也開不了機。又拿出手機,手機3秒后也被凍黑屏。
我傻眼了,山頂的風特別強,雙腿凍得不停發(fā)抖。后來我讓拉克巴拿相機幫我拍,幾秒鐘他的相機也掛了,不過應該拍到登頂照了。向導開始催我下撤。我感覺體力耗盡,走得非常慢,每下一段都要坐在地上休息一下。但又不敢休息太久,因為我的氧氣不知到哪里就沒了,拉克巴也不停催我快點。
在8300米,拉克巴發(fā)現一瓶我們公司的氧氣,幫我換上,我才有信心走到C4營地。鉆進帳篷,我疲憊得不想動,Pranav已經在帳篷里睡覺了,我們互相擊掌,表示恭喜,以為整個登山活動圓滿,期待第二天下撤到C2營地。
誰知第二天早上他差點掛掉。
在帳篷里睡得正香,有人叫我的名字,是印度小哥Pranav。我被吵醒坐起來,看到他在用氧氣面罩大口吸氣,身體已經開始抖動,可能是氧氣用完了。我晚上睡覺可以不吸氧,所以把多的氧氣給他,他吸上氧覺得舒服了些。
我不知道氧氣調到幾合適,就由他自己調了個數字。我以為沒什么事了,就坐在帳篷里發(fā)呆。過了5分鐘,他身體抖得更厲害,瞳孔慢慢放大。情況不妙!我趕緊把我的睡袋給他蓋上,不停搖晃他的身體。
我不知該怎么辦,只想到趕緊叫人過來幫忙。外面大風幾乎能掀翻帳篷,匆忙間我甚至沒套上鞋子,只穿著襪子跑出去,踩在冰冷的巖石上不停喊。
風太大了淹沒我的聲音,我扯破嗓子地喊了一分鐘,杵著膝蓋大喘氣,最后Pranav的夏爾巴達瓦從帳篷里鉆出頭詢問。我說:“Pranav快不行了,趕緊過來!”
他動作還算迅速,立馬鉆進我們的帳篷。Pranav臉色發(fā)白,眼睛大得嚇人,已經停止了抽搐。達瓦不停拍他的臉,在帳篷里給他找新的氧氣。我掀開他的睡袋,一邊給他做心肺復蘇,一邊催達瓦快點換氧氣,哭著說:“醒醒不要死!”
大概做了20多下,Pranav咳嗽一下,心肺復蘇有反應了。這時候達瓦正好換完氧氣,給他續(xù)上。我們不停給他搓動身體創(chuàng)造熱量,把水壺灌滿熱水放進睡袋,他開始有些好轉,慢慢舒緩過來,還可以說話。
揪著的心終于放下了。我想如果他在我面前死去,這個陰影會伴隨我一生,即使登頂也沒任何意義。幸運的是他沒什么事,后來下山時他比我還快。
在C4休息一夜,早上開始下撤,我感覺體力還是沒恢復回來。下撤速度變得很慢,走一會兒休息一會兒。想到很多人都是因為下撤出事,我變得更加謹慎。吸氧的好處是能夠保持清醒的頭腦,早上我換了另一種帶瓶子的氧氣面罩,吸氧變成一件幸福的事了。
下撤時遇到浩浩蕩蕩的大部隊,正排隊往C4出發(fā)。他們在迎難而上,不過下撤也挺危險。因為只有一條線路,兩邊都是懸崖峭壁,不可能等到所有隊伍過完我再過。脫離繩子沒有保護,過人必不可免,好在和我交錯的人都會主動拉我一把,握住我的手或者抓住我的安全帶,防止我滑墜。感覺心里暖暖的,我覺得這就是登山精神所在,沒人會在意你是誰,大家都是平等的,遇到困難都會伸出援手。
登山是件美妙的事,可能在山上只能感受到痛苦和寒冷,但當我回到城市,又會想起在山上的經歷。
回到城市,我還是不能完全融入城市生活,想念在山上缺氧時呼吸的感覺,想念高山靴踩在雪地上的聲音,更是想念那些患難與共的山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