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否定性與自主超越性
——論薩特文學觀中的自由意涵

⊙程玉潔 ［華東師范大學， 上海 200000］

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曾援引康德的觀點來明確其思想中的重要概念——自由。他概括為“自由是一種既為他自己又為別人的自由意志”。在薩特的文學觀念中，自由首先體現(xiàn)在讀者與作者彼此間的召喚關(guān)系上。在《什么是文學》 的這一系統(tǒng)反映薩特對文學思考的文論的第二部分《為什么寫作》中，薩特闡明了有了作者與讀者、寫作與閱讀，作品才能在真正意義上被完成的觀點。對薩特而言，介入文學的意義在于：“說話就是行動……如果你對一個人道破他的行為……他知道自己在看到自己的同時也被人看到?！@以后，他又怎么能照原來的方式行動呢？”在這篇文論的第一部分論證了文學以介入為目的，而介入的目的是為了通過作者說話這種行動來影響讀者的行動。在此基礎(chǔ)上，薩特說：“任何文學作品都是一項召喚”，是“作者向讀者的自由發(fā)出召喚”，然后讀者在閱讀時承認了作者的自由。

故分析讀者與作者彼此之間必然互相召喚自由的原因，要先明確介入的內(nèi)涵。這也正是前文所說的介入與自由的彼此互證。在《什么是文學》 的第一部分《什么是寫作》 中薩特先對介入做出了解釋。在這部分內(nèi)容中，薩特通過分析散文與小說以及其他藝術(shù)如繪畫、雕刻、音樂等的區(qū)別表明了自己介入的文學立場、出發(fā)點。他首先將文學與其他藝術(shù)區(qū)分開來，說明只有作家以文字為表達工具，與意義打交道。其次，薩特指出詩歌、小說以語言為目的，而在散文那里，語言卻只是手段。俄國形式主義也有類似的論斷，形式主義同樣將詩歌語言與散文語言區(qū)分開來，詩歌是“受阻”的語言，而散文的語言運用則采用直接表達意義的方式。俄國形式主義通過這些區(qū)分，將注意力集中在語言因“受阻”所帶來的陌生化的審美上，而薩特則從另一面看到了散文介入現(xiàn)實的獨特作用。由此，薩特明確了其所謂的介入文學是針對散文而言的，同時又通過這一比對，將介入的意義展開，即散文應當是一種以語言為手段的揭露世界的行動。一旦介入，就涉及了現(xiàn)實世界，又因為作家寫作時就暗含了文本被閱讀的可能，所以介入文學的作家便與現(xiàn)實中的他人發(fā)生了聯(lián)系。“作家選擇揭露世界，特別是向其他人揭露，以便其他人面對赤裸裸向他們呈現(xiàn)的客體負起他們的全部責任?！币虼?，介入就是作者用說話這種行動來影響讀者的行動，如同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這篇文章中所說：“除非通過另一個人的介入，我是無法獲得關(guān)于自己的任何真情實況的?！弊x者接收作品受到感染就是讀者在閱讀時承認了作者的自由，同時，讀者在選擇去閱讀的時候就是對作者的自由發(fā)出了召喚。另一方面，如薩特所說：“作者只是引導他而已，作者設(shè)置的路標之間都是虛空，讀者必須自己抵達這些路標，它必須超過它們。一句話，閱讀是引導下的創(chuàng)作?！惫首x者也擁有自由。這一看法某種程度上與英伽登的“未定點”和后來讀者接受理論的部分觀點有相似之處。但是薩特并沒有忽視掉作者的作用，薩特依然強調(diào)了作者的文章從某一方面說也是對讀者自由的召喚。因而，薩特在文論中同時強調(diào)了文學創(chuàng)作和閱讀時作者與讀者之間彼此的自由召喚，在他看來文本的真正誕生其實是由于作者與讀者互相自由地尋找彼此。

因此，作者與讀者關(guān)系必然是會薩特思考的焦點。于是，在接著的第三章《為誰寫作》 中薩特就分析了各個時期作者與讀者的關(guān)系變化。他關(guān)注到“保守勢力——即作家的真正讀者，與進步勢力——即作家的潛在讀者之間的對抗”。通過細致分析資產(chǎn)階級與文學家之間的關(guān)系變化，論述了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作家的自由位于什么樣的處境。由此提出文學的本質(zhì)應當是一種不受任何條件限制的目的。所以，作家是為所有人寫作的。但是由于理想讀者群與實際讀者群之間的差距，作家只能達到一種抽象的普遍性。與此對應的是具體讀者群的問題。這個讀者群應當“自由地提出要求，而作者也必須能自由地回答”。薩特認為只有在無階級社會里，主題與讀者群才是一致的，此時“文學就真正取得完全意義上的人類學性質(zhì)”。這里也能看出薩特與馬克思主義思想之間的聯(lián)系。在此，薩特就將作者、讀者與社會聯(lián)系在了一起，文學需要介入社會以實現(xiàn)人的自由，同時作者與讀者的自由也依賴社會環(huán)境。

在這里自由關(guān)乎作者、讀者與社會。這與薩特存在主義哲學的論點一脈相承，是其為他人思想的另一種對應表現(xiàn)。如同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這篇文章中所說：“人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一個有組織的處境中，他擺脫不掉的：他的選擇牽涉到整個人類，而且他沒法避免選擇……不管他怎樣選擇，鑒于他現(xiàn)在的處境，他不可能不擔當全部責任?！奔慈擞肋h處在一個有組織的環(huán)境當中，人的一切行動不僅要對自己負責還要對他人負責。在這種情況下，自由完全成為一種“既為他自己又為別人的自由意志”，自由選擇就不可能是真正的無拘束的自由。因為那不是一個人的選擇，而是關(guān)系到一個人的處境以及處境中的他人的選擇。首先，個人與他人聯(lián)系起來。一個人的選擇不單要對自己負責，還要對社會中的他人負責。其次，人不得不考慮他的處境，他的處境影響了他的選擇，并且人對社會中的他人負責，其實也就是要對社會負責。一方面，這樣的自由又重復論證了為什么要提倡一種介入文學，介入與自由互證；另一方面，這又表明人雖生來自由，存在先于自己的本質(zhì)，但寫作與閱讀不僅僅是要求自由、保衛(wèi)自由，更表明了人需要超越自由。自由的內(nèi)涵中應當包含一種主觀超越性。

薩特在《什么是文學》 的最后一個部分《1947年作家的處境》中就提及了自由這方面的內(nèi)涵。這也應是薩特最想說明的一個部分，即在當時社會處境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他首先對具體的、當下的文學現(xiàn)狀進行了分析，區(qū)分為三代作家。第一代作家“大致實現(xiàn)了文學與資產(chǎn)階級讀者群的和解”。第二代即超現(xiàn)實主義作家，薩特評價為“用過度豐盈的存在來實現(xiàn)虛無”。因此，對前兩者薩特都是不支持的態(tài)度，他將希望寄予第三代作家，呼吁創(chuàng)造出一種“極限處境文學”。在此基礎(chǔ)上，薩特接著對寫作中自由的兩個方面——否定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超越提出了要求?！熬臀膶W是否定性而言，文學將對勞動的異化提出抗議；就它是創(chuàng)造和超越而言，它將把人表現(xiàn)為創(chuàng)造性行動，它將伴隨人為超越自身的異化，趨向更好的處境而做的努力”。

這里其實涉及薩特一個重要的觀點，即意識的虛無性。虛無論更是薩特思想中的一大創(chuàng)見。如莫洛亞所說：“‘自在’的事物，只不過是被意識的客觀物。而意識是‘自為’地存在的?！彼_特認為意識是人的自為活動，而人的選擇就取決于人的意識。在其早起的作品《影像論》中薩特就提出人意識到的事物“事實上不存在，而是作為影像而存在的”的觀點。這樣意識就成了“無”，意識即是虛無。又因為人的選擇取決于人的意識，人又通過自由選擇獲取本質(zhì)，所以因意識而存在的人的本性也自然是虛無的。同時，恰恰因為一切是沒有，充滿不確定性與可能性，所以人才能去自由選擇，取得本質(zhì)。因此，從這個角度上看，人的本性是虛無的，也是自由的，所以說在某種意義上虛無就是自由，并且意識的虛無性意味著意識的本身就包含著否定，即它是對人所意識到的對象的否定。由于，自由即虛無，所以自由本身就包含否定性的內(nèi)涵。

同時，上文所提的在“特殊性與一般性之間無休止的、軟弱無力的往返運動”實際上也是一種荒誕，這種運動也是西緒弗斯式的。薩特的《〈局外人〉的詮釋》通過加繆的《西緒弗斯神話》分析其小說《局外人》。薩特在文中將荒誕定義為“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荒誕即是脫節(jié)，差距”。這種“脫節(jié)”“差距”在技巧上體現(xiàn)為短句的組合。“句子的不連貫性模仿時間的不連貫性”。薩特將這點與海明威創(chuàng)作中的短句使用相聯(lián)系，這其實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兜叵率沂钟洝吠ㄟ^短句的跳躍矛盾展示人的心理學，以個人的癖好對抗理性原則，而《局外人》通過句子的跳躍展示人的荒誕，指向無因果聯(lián)系的世界，從而指向形而上學的荒誕本質(zhì)，它們都通過這種句法上的技巧，在哲學意義上反對規(guī)則或規(guī)律。因而，事實上《局外人》是“一部有條有理的關(guān)于荒誕，反對荒誕的作品”，說到底反荒誕，也即介入、批判現(xiàn)實之狀，體現(xiàn)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自由的否定性。

在《什么是文學》中薩特曾說：“具體的文學作品將是否定性與計劃的綜合，在這里否定性是掙脫既定事實的力量，計劃這是一種未來秩序的草圖?！庇媱澠鋵嵕褪撬_特所謂的主動超越。在薩特看來，小說展示的是否定性的現(xiàn)狀，描述了人的荒誕存在，但是對這種荒誕性的反抗和超越來自于讀者的補充。在小說中“意義是被動的，僅僅記錄事實”，所以讀者“在他和他看到的人物之間有這一道屏障”。但通過這一頁里“高妙的貧瘠性”展示出荒誕性，引起的讀者的思考，從而讓讀者完成了作品，即由讀者實現(xiàn)如何超越，或者說作者的介入行為召喚了讀者去實現(xiàn)自由。如他在評價加繆《局外人》里所說：“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作者的本意，我談的是讀者的看法?！边@其實也呼應了薩特在《什么是文學》里關(guān)于作品需要讀者作者共同完成的論斷。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薩特曾說：“雖然人的意圖可以各不相同，但至少沒有一個對我是完全陌生的，原因是任何一個人類意圖都表現(xiàn)為企圖超過這些限制，或者擴大這些限制，不然就是否定這些限制，或者使自己適應這些限制。其結(jié)果是任何一個意圖，不管會是多么個別的，都具有普遍價值。”正是因為這種普遍價值，小說中的現(xiàn)狀成了讀者的參考，小說展示了限制以及自由的否定意義，從而對讀者發(fā)出實現(xiàn)自由的超越性與主動性的呼喚。這正好呼應了薩特關(guān)于作者自由與讀者自由彼此召喚的觀點。所以，經(jīng)由否定性揭示批判現(xiàn)實，由于讀者與作者的自由彼此負責，文學實現(xiàn)了對人的超越性與主動性的呼喚，真正實現(xiàn)了自由的超越性。

因此，散文以介入為目的，而介入是為了實現(xiàn)自由及其兩個方面——否定性和自主超越性，而這種否定性與超越性需要作者與讀者去共同實現(xiàn)，并且正是否定性促成了自由的超越性。大體上說，作者往往通過自由的否定性介入、揭露、批判現(xiàn)實，而讀者在作者自由的否定性的召喚下，不得不面對被展示揭露的現(xiàn)實，從而意識到自由的否定性并去實現(xiàn)自由的超越性。同時，作者又通過讀者的超越實現(xiàn)了自己對自由的超越。這種呼喚自由、實現(xiàn)自由的過程如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所說：“人始終處在自身之外，人靠把自己投出去并消失在自身之外而使人存在；另一方面，人是靠追求超越的目的才得以存在?！@種構(gòu)成人的超越性與主觀性的關(guān)系——這就是我們叫作的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币虼耍_特文論的最終指向就是由文學行動達到真正自由，實現(xiàn)自由的否定性與自主超越性，即一種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

卡薩諾瓦在《文學世界共和國》中這樣形容薩特：“薩特毫無疑問是世界文學空間中少有的主角之一，在巴黎的祝圣過程中處于中心地位，他非凡的自我祝圣使他能夠不需要這個只會強化其杰出地位的獎項（注：諾貝爾文學獎）?！彼_特思想曾深深地影響一代人。作為文學世界能非凡自我祝圣的主角之一，薩特的文學觀念包含著對社會現(xiàn)實的關(guān)切，對薩特而言他的寫作必然是自由寫作，其背后的理論支撐則由其存在主義哲學發(fā)展而來，可以歸納為一種介入文學的自由觀文論。自由觀文論中的自由內(nèi)涵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一個是作者與讀者自由的實現(xiàn)。這正對應薩特存在主義哲學中我與他人、個人與社會之間自由關(guān)系的思想。另一個則是自由的否定性與超越性。文學通過自由的否定性介入揭示現(xiàn)實，呼喚人自由的超越性與自主性，是一種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

①⑤⑩?? 〔法〕讓-保羅·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周煦良、湯永寬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32頁，第24頁，第28頁，第25頁，第35頁。

②③④⑥⑦⑧⑨???????? 〔法〕讓-保羅·薩特：《薩特

文論選》，施康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02頁，第121頁，第103頁，第120頁，第148頁，第200頁，第201頁，第228頁，第255頁，第55頁，第63頁，第71頁，第202頁，第67頁，第71頁。

? 〔法〕安德烈·莫洛亞：《論讓-保爾·薩特》，見柳鳴九編：《薩特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

? 〔法〕讓-保羅·薩特：《影象論》，魏金聲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2頁。

? 〔法〕帕斯卡爾·卡薩諾瓦：《文學世界共和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