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蘇文
畢加索曾說過一句著名的話:“我花了四年時間畫得像倫勃朗,但是用了一輩子學習如何像個孩子畫畫?!彼坪跽莆樟诉@種創(chuàng)作自由的人可以讓他看起來像孩子一樣毫不費力。在我們對藝術的理解中,童趣風格可能很難被歸類為偉大的甚至是真正的藝術風格,但它卻為現代藝術提供了新的靈感、元素、表達方式,乃至創(chuàng)作理念。它激發(fā)大眾去享受和喜愛的能力使得童趣藝術永遠有著不可取代的地位。
19世紀,西方工業(yè)文明迅速興起和發(fā)展,科學技術日新月異,伴隨著機器的轟鳴聲,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被迫加快,也日益成為“金錢的仆從、組織的奴隸”。隨之而來的戰(zhàn)爭更是讓人類心神俱疲,開始懷念往昔,渴望逃離飽受壓抑的現實世界,回歸最原始的內心深處。眾多藝術家開始對現代文明產生疑慮,開始逃避現實中的機械性和理性。相應地,他們也開始懷疑傳統藝術的創(chuàng)作模式,厭倦單調的學院派技法,紛紛開始尋找屬于自己的“風格”, 以表達內心強而有力的激情。原始藝術之父高更甚至從現代文明的歐洲出發(fā),前往大溪地的原始部落生活,去尋求人類更加直率與單純的天性。很多現代藝術派別:表現主義、立體主義、抽象主義、超現實主義等,也都不約而同地從兒童畫中尋找靈感、元素、表達方式,甚至主張像兒童一樣作畫,把回歸天性和自我表現視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最大目標。他們認為“兒童藝術是不受審查的多形態(tài)的自我最慷慨發(fā)泄的一種藝術”。因此,梳理藝術史中童趣是如何注入現代藝術的,也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現代藝術是什么。
要理解童趣是如何注入現代藝術的,我們首先需要了解兒童畫和成年人繪畫的三個區(qū)別。一是描述的對象:未經修飾的兒童畫通常描述的是他們直觀感知的世界(甚至夢境),并為這個世界注入神奇的想象力,比如造型奇特的動物、植物、樓房等元素,而成人的學院派繪畫則以現實生活中的“可視物”為描述對象。二是表現手法和語言:兒童畫通常以簡單明了的線條和大塊的色彩表現可視物,以“最基本的簡單形狀”組成畫面,“就像扔掉了繁瑣歌詞的純音樂”(塞尚語),而成年人繪畫則發(fā)展出一系列復雜而成熟的技法來精確地“復制可視物”。三是心態(tài):兒童作畫時——不管是用畫筆、橡皮泥還是別的——就像是在游戲,甚至是惡作劇,他們沒有特定的目標和任務,而是完全開放式的,這就給了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性最大限度的施展空間。而成年人繪畫則更像是布置一個房間,只是為了完成構想中的計劃。下面,我們就分別從這三個方面來討論,并以現代藝術家和他們的典型作品為案例來說明。
童趣進入現代藝術,首先是藝術家把兒童畫的元素有機地注入畫作,創(chuàng)造新的視覺意象,使得畫面充滿夢幻感和超現實色彩。這大大拓展了繪畫藝術的表現力,也激發(fā)了觀眾的想象力,使得觀眾對藝術作品的詮釋和解讀更加豐富。
圖1 胡安·米羅《哈里昆的狂歡》(1925)
在《哈里昆的狂歡》(圖1)中,米羅大量使用了歡呼雀躍的小動物,形態(tài)各異的家具,使畫面裝飾充滿無盡的想象和趣味。這些稚拙怪誕的元素看似雜亂無章,猶如一群跳動的音符,奏出一支無聲的狂歡舞曲?;蛟S這是米羅腦中無意識閃現的捕捉,或許又是兒時的一場馬戲表演觀后記憶。在畫面的右上角,房間開著一扇窗,窗外的夜色告訴我們,正在進行的是一場傍晚的狂歡。而畫面中間那個留著風趣胡須、叼著煙斗的人卻看起來有些悲哀,安靜地看著周圍的一切??梢?,兒童畫元素的注入,特別是這些元素和非兒童畫元素形成的強烈反差,為作品注入了強烈的魔幻色彩。
圖2 保羅·克利《魚的魔術》(1925)
而保羅·克利的作品《魚的魔術》(圖2),充滿了具有各種童趣、裝飾感強烈的彩色“符號”。它們直白并有趣地排列在構圖中,因此頗具游戲意味,妙趣橫生。畫面仿佛超越了時空:魚、花朵、時鐘、星球、人物,浮游在黑色的背景里,宛如宇宙的最深處。這些簡單的幾何形狀與背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卻好像又有一種密不可分的神秘力量把它們緊緊聯系在一起。在這幅畫中,模仿與創(chuàng)造環(huán)繞在一起。借助對兒童畫元素的調用和復制,藝術家創(chuàng)造了新的視覺意象。正如保羅·克利自己的名言: “藝術不是復制可視物,而是創(chuàng)造可視物?!?/p>
如果說上文所述的藝術作品是把兒童畫的元素“借來”,而注入荒誕不經的成分,那么下面的幾幅作品則更近一步,把兒童畫的表達方式和語言融為自己藝術風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圖3 保羅·克利《演員的面具》(1924)
圖4 保羅·克利《貓和鳥》(1928)
“線”是兒童繪畫中最常見也是最重要的表達方式,而保羅·克利則稱自己是“與線共舞”的藝術家。在他的《演員的面具》(圖3)這幅作品里,時而分離時而相聚排列的幽暗線條如面具般緊緊貼在臉上,給人一種對面具下的真實面孔想一探究竟的想象。在畫作《貓和鳥》(圖4)中,克利模仿兒童稚拙的線條,勾勒出簡單的形狀:梭形的貓眼睛以及瞳孔,三角形的鼻子以及心型紅鼻頭,線性元素與明快的色彩交融在一起,讓整幅畫作顯得更加活潑。
圖5 亨利·馬蒂斯《蝸牛》(1953)
大塊的簡單色彩常常是兒童畫的標簽,也是馬蒂斯晚年踐行的藝術風格。在馬蒂斯晚期的剪紙作品中,他僅僅用彩色紙和剪刀就創(chuàng)作了一個又一個充滿鮮活生命力的人物、動物、植物。但這些看似簡單的色塊中,對其中大小、位置、數量等畫面平衡秩序的把握,才得以讓樹葉搖曳,讓星星發(fā)光,讓人們翩翩起舞。馬蒂斯在1953年創(chuàng)作的大尺寸剪紙作品《蝸?!罚▓D5)可能對于很多人來說都不陌生,除了用剪刀裁剪的圖形外,甚至還有直接用手撕出來的色塊,然后仿照蝸牛的螺旋狀將它們拼貼起來,以呈現出一種擴散的姿態(tài),巧妙體現出蝸牛身體伸出殼的美妙瞬間。這幅畫還有另外一個名字《la Composition Chromatique》(色彩構成),明確地賦予色彩超脫于造型的意義,色彩不再是服務于造型這個目的,它本身就是一種高度凝練的語言。
抽象主義者從兒童畫中找到了他們需要的語言,但他們表達的心態(tài)還是成年人的。而不少個性鮮明的藝術家則試圖放棄成年人作畫的心態(tài),完全“像兒童一樣作畫”,放棄了成年人藝術世界的規(guī)則、語法和技巧,他們的介質百無禁忌,構圖隨心所欲,色彩“肆無忌憚”,希望找到“兒童在玩弄顏料和黏土時的徹底開心”。
杜布菲是原生藝術的鼻祖,也是把繪畫介質的多樣性推到極致的踐行者。他不去重復別人,也討厭重復自己,希望自己的作品永遠像孩童般充滿自由、活力和野性。泥土、沙子、焦油、碎石、稻草、石膏、木片、木炭等種種材料都可以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玩具”。他癡迷于在這些厚重的混合物上創(chuàng)作紋理,在《忙碌的生活》(圖6)這部作品里,他放棄了大量的色彩,在混合材料制作出的底子中,用粗獷凌亂的線條,刮出了碎石子馬路、行色匆匆的人、狹小擁擠的門窗和高樓,刮出了他眼中虛無、忙碌的都市生活,呈現出一種迷人的、如兒童涂鴉般的藝術風格。
圖6 讓·杜布菲《忙綠的生活》(1953)
圖7 杰克遜·波洛克《第五號,1948》(1948)
美國“滴畫”藝術家波洛克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自由人”。正如兒童作畫往往沒有特定的目標和任務,波洛克的創(chuàng)作是完全開放式的,完全沒有構圖、比例、材料、空間等限制。作畫時,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在地面鋪開的巨大畫布上,肆無忌憚地揮動著臂膀,揮灑著手中的顏料,這些根據身體運動軌跡而隨意潑賤出來的斑斕色彩,充滿著中國古畫中“潑墨”的韻律,也稱作“行動繪畫”。在他1948年的巔峰作品《第五號,1948》(圖7)中,由于肢體揮動力度的不同以及運動軌跡的不同,形成了仿佛來自不同維度的彩色線條,這些大量噴濺與纏繞的動感線條給人一種奮力掙脫的感受。當感知回歸到最原始的狀態(tài)中,人們便能更清晰地看到自身的內在世界,進入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這種“本性回歸”,可能正是兒童繪畫中最寶貴的那一面,也是藝術家希望通過模仿兒童作畫的心態(tài)而達到的境界。
總之,童趣注入現代藝術,改變了藝術的定義和外延:繪畫不再是“照相”,或者再現可視物,而是創(chuàng)造新的事物,并以全新的語言表達和全新的形態(tài)呈現。從這個意義上講,成年人對兒童畫的模仿,是一場技術上的革命,也是一場思想觀念的革命——它重新定義了藝術是什么。
①⑤貢布里希:《藝術的故事》, 廣西美術出版社2008年版,第554頁,第615頁。
②蘇紅:《論繪畫中的“兒童畫”情結》, 浙江理工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
③羅伯特·休斯:《新的沖擊:寫給大眾的西方現代藝術的百年歷史》,歐陽昱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④陳思:《童趣——論保羅·克利繪畫創(chuàng)作中的“童趣意象”》, 《藝術科技》201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