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酒、服藥與“心好異書”

卞東波

我們今天研究陶淵明，不應忘記陶淵明是生活在一千六百年前的魏晉人，說起“魏晉”總是與名士風流、飲酒、服藥、玄學等社會風氣聯(lián)系在一起。顏延之《陶征士誄》對陶淵明的人生有一個精準的概括：“心好異書，性樂酒德。”這典型體現(xiàn)了作為魏晉人的陶淵明的個性特征。

一

說起魏晉風度，自然離不開酒，酒已然成為魏晉名士們的生活必需品。在《尚書·無逸》中，周公有鑒于商紂王飲酒淫樂而失國，所以諄諄告誡成王：“無若殷王受之迷亂，酗于酒德哉！”在曹操時代，也曾發(fā)出過禁酒令。但酒并沒有從民眾生活中退出，到了魏晉后更是與名士風度結合在一起。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已經(jīng)有所闡發(fā)，《世說新語》中記載了很多名士飲酒任誕之事。我們應該在荒誕的名士言行背后，看到酒在其中的文化意義，那就是酒能將人引入一個脫離經(jīng)驗世界的審美境界，或者說能使名士暫時忘卻橫亙在胸中的現(xiàn)實之痛?！妒勒f新語·任誕篇》記載名士王蘊之語：“酒正使人人自遠?！薄白赃h”可以解釋為“遠自”，也可以解釋為自己與世界疏離?！度握Q篇》又引王薈之語云：“酒正自引人著勝地?！彼^“勝地”正是與日常現(xiàn)實生活相對的超經(jīng)驗世界，也是名士們求得解脫的境界。還有名士言：“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保ā妒勒f新語·任誕篇》載王忱言）酒儼然已經(jīng)成為名士們求得身心平衡的必要飲品。至于說“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世說新語·任誕篇》），則酒更有一種化其郁結的作用。

正如陶淵明所描繪的五柳先生“性嗜酒”，他的生活也離不開酒，在他最后一任彭澤令任上，“在縣，公田悉令種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一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宋書·陶淵明傳》）。所謂“秫”，即一種黏高粱，《說文》云：“秫，稷之黏者也?！边@是用來造酒的原料，陶淵明在詩中也說：“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保ā逗凸鞑尽罚┨諟Y明用一頃五十畝地種造酒的秫，而僅用五十畝地來種糧食，可見他對酒的迷戀已經(jīng)使他似乎忘記生存的需要。這個故事可能有虛構或夸張的成分，但足以描繪出作為魏晉人的陶淵明之嗜酒與其他魏晉名士并無二致。日本學者川合康三在隱逸與酒的關系上寫道：

飲酒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往往表示對世間秩序的反抗，酒中之樂，使人陶然忘機，隨心所欲，與現(xiàn)存體制不能兼容，于是受到叛離體制的隱逸者的青睞。在隱遁生活中，酒是他們必不可少的忠實伴侶。（《中國的自傳文學》）

在阮籍時代，飲酒可以稱為對世間秩序的反抗，或與統(tǒng)治者不合作的表征;而在陶淵明的時代確實是生活中的“忠實伴侶”，但陶的飲酒帶有更多的世俗氣息，就像陶淵明的隱居一樣，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阮籍為了反對虛偽的名教，曾在喪母之后飲酒食肉;為了拒絕司馬昭提出的將阮籍之女嫁與其子的動議，竟然大醉六十日?？梢?，阮籍的飲酒多是在一種非正常情境下發(fā)生的，阮籍喝起來可能也不會舒服。反觀陶淵明，飲酒真是其樂融融，《晉書》本傳記載：

其親朋好事，或載酒肴而往，潛亦無所辭焉。每一醉，則大適融然。

“大適融然”，我們可以看到陶淵明與親友在大醉后倒成一片，不分爾汝的樣子。這種情況也只能發(fā)生在沒有利害沖突的人，也就是陶淵明所說的“素心人”之間。

從正始時代的阮籍等人開始，飲酒雖然成為名士身份的標志，但這些名士飲酒的風度實在不美，或者說“酒品”不高?！妒勒f新語·任誕篇》記載的名士飲酒的荒誕行為比比皆是，如：

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甕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

人豬共飲，在今天看來也算不得是有美感的行為。陶淵明雖然嗜酒，但不至于因此酒忘記人與豬之間的區(qū)別，“遇酒則飲，時或無酒，亦雅詠不輟”（《晉書》本傳）。這一段正可以概括陶淵明飲酒的風度，飲酒總是與“雅詠”結合在一起的。酒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生活也不是用酒來定義的。

到了正始之后的元康時代，飲酒的風氣更加糜爛，《晉書·光逸傳》稱元康中光逸、胡毋輔之、謝鯤、阮放、畢卓、羊曼、桓彝和阮孚等八人為“八達”。這些人的身份都是所謂“貴游子弟”，其日常行為就是“晝夜酣飲，不視郡事”（《晉書·胡毋輔之傳》）;“散發(fā)裸裎，閉室酣飲累日”（《晉書·光逸傳》）。飲酒在他們身上毫無風度可言，反而成為他們踐踏社會倫理、放棄社會責任的借口，所以西晉之滅亡與他們的行為不無關系。筆者發(fā)現(xiàn)，正始、元康時代的名士之飲多是在公眾場合的群飲，他們混亂的飲酒行為更帶有一些“表演”的性質，或許為了表達行為的所謂“放達”。陶淵明也有在公眾場合與他人共飲，更多的是恬然自得，關注的是自我感受：

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逼湔媛嗜绱?。郡將候潛值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著之。（《宋書·陶淵明傳》）

既絕州郡覲謁，其鄉(xiāng)親張野及周旋人羊松齡、寵[龐]遵等或有酒要之，或要之共至酒坐，雖不識主人，亦欣然無忤，酣醉便反。（《晉書·陶淵明傳》）

從“真率如此”可以看出，陶淵明的飲酒沒有做作的成分，也沒有表演的性質，飲酒就是飲酒，就是享受飲酒的樂趣。取葛巾漉酒的故事非常形象地刻畫了陶淵明對于美酒發(fā)自內心的喜愛，飲畢又神態(tài)自若地戴上，并不在乎他人的眼光，這才是真正的魏晉名士風度。與他的外祖父孟嘉在桓溫宴席上被風吹掉帽子，然后又從容戴上的行為如出一轍。至于與陌生人飲酒，又能與之“欣然無忤”，可以看出陶淵明飲酒的風度與親和力。

從陶淵明的飲酒，我們看不到借酒來反抗社會秩序的跡象，也看不到飲酒前后的種種失態(tài)與失范，我們只是看到一個嗜酒而又安詳?shù)娘嬚?。在陶淵明所寫的《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中，桓溫與他的外祖父孟嘉有一番關于酒的對話：

溫嘗問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爾?！?/p>

陶淵明立身行事受到外祖父很大的影響，包括嗜酒這件事。陶淵明與他的外祖父一樣是懂得“酒中趣”的人。所謂“酒中趣”就是飲酒后達到的人性的自然狀態(tài)，消除虛偽與心機?！讹嬀贫住菲涫倪€說：“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這里的“深味”與“酒中趣”是同意互通的。

我們再來看陶詩中展現(xiàn)的陶淵明本人的飲者形象。蕭統(tǒng)在《陶淵明集序》中說：“有疑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雖然說陶詩中“篇篇有酒”有些夸張，但據(jù)筆者統(tǒng)計，陶詩中直接寫到酒的詩確實不少：《停云》《時運》《答龐參軍》《形影神》《九日閑居》《歸園田居》《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連雨獨飲》《和郭主簿》《己酉歲九月九日》《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飲酒二十首》《止酒》《述酒》《蠟日》《擬古》《雜詩》《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挽歌詩》《歸去來兮辭》，至少這些詩中都寫到了酒。

陶詩中經(jīng)常流露出對酒的極端嗜好：

在世無所須，唯酒與長年。（《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五）

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挽歌詩》其一）

陶淵明在詩中明白宣稱人生在世的兩大期望，一是美酒，一是長壽;而面臨死亡時，他首先想到的是在世時未能暢飲的遺憾。這種告白直接而真實。他鄙視那種“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飲酒二十首》其三）的人。筆者發(fā)現(xiàn)，陶淵明在寫到酒時，總是與快樂結合在一起：

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

或有數(shù)斗酒，閑飲自歡然。（《答龐參軍》）

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己酉歲九月九日》）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

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飲酒二十首》其一）

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

陶詩出現(xiàn)的“綠酒”“濁酒”“春酒”，恐怕都是指剛剛釀造好的酒，浮蟻未去，故言“綠”、言“濁”，淵明之嗜酒，急不可耐之神態(tài)躍然紙上。陶詩又云“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歸園田居》其五），飲到剛釀好的酒，喜悅之情可想而知?！伴_芳顏”“自歡然”“自陶”“歡相持”“歡然”，都是飲者在飲酒后快樂的陳詞。陶淵明還試圖將飲酒的快樂與他人分享，他說：“我有旨酒，與汝樂之?！保ā洞瘕媴④姟罚┲季剖桥c濁酒相對的美酒，將好酒與客人共享，陶淵明繼承的是《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小雅·鹿鳴》中云：“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我們在陶詩中讀到的很多是獨飲者的形象。在公眾場合飲酒面對的是酒友，而在獨飲時面對的則是自己，更多的是自我的內心。陶詩中描寫自己飲酒，基本上都是自斟自飲的獨酌，《答龐參軍》：“或有數(shù)斗酒，閑飲自歡然?！薄逗凸鞑尽罚骸棒╋髅谰疲剖煳嶙哉?。”《歸去來兮辭》：“引壺觴以自酌?！笨梢娞諟Y明比較享受一個人飲酒的快樂，我們再來看陶淵明獨飲時的心事：

運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世間有松喬，于今定何間？故老贈余酒，乃言飲得仙。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云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自我抱茲獨，黽俯四十年。形骸久已化，心在復何言?。ā哆B雨獨飲》）

從這首詩中，我們發(fā)現(xiàn)，陶淵明在面對自我、比較放松的情況下，思考的是生死的問題。陶淵明并不相信彼岸世界的存在，所以他否定了“松喬”之類的神仙，他看重的還是此岸世界的真實，如飲酒之類?！霸囎冒偾檫h，重觴忽忘天”，前一句讓我們想起《世說新語》中所說的“酒正使人人自遠”，也就是說飲酒讓人遠離世情，又說“酒能祛百慮”（《九日閑居》）;但陶淵明更進一步指出，飲酒還能“忘天”，即“超于物之上而接近自然”（袁行霈先生《陶淵明集箋注》中語）。飲酒讓人褪去了異化社會加在人身之上的種種束縛，便可以返還到人的本然狀態(tài)——“真”?！肚f子·漁父》：“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真貴真，不拘于俗?！碧諟Y明說自己秉持這種理念已經(jīng)有四十年了，雖然形容漸老，但此心不易。這首詩，讓我們看到一位孤獨的飲者在夜晚的青燈下，回顧平生，卻不曾后悔自己的選擇。

總而言之，陶淵明的飲酒已經(jīng)擺脫了正始時期的名士借飲酒來反抗體制，以及元康時期的名士借飲酒來表現(xiàn)“放達”的不自然，讓飲酒回歸到飲酒本身，飲酒與其隱居的性質一樣，是實現(xiàn)他回歸自然的途徑之一。飲酒對陶淵明更多是自得其樂的享受過程，陶詩特別之處就在于描繪了一位獨立的飲者形象。

說起魏晉，不能不講到魏晉人的另一種風氣：服藥。陶淵明傳記或陶詩中并沒有其直接服藥的記載，但我們在陶詩中發(fā)現(xiàn)另一個關鍵詞——菊?！毒湃臻e居》序中說其家“秋菊盈園”，中年隱居回到家中，看到的也是“松菊猶存”（《歸去來兮辭》）。菊在陶淵明眼中有一種特殊的美，《和郭主簿二首》其二：“芳菊開林耀?！薄讹嬀贫住菲淦撸骸扒锞沼屑焉！笨菁诺碾[居生活中，陶淵明最詩意的行為是“采菊東籬下”（《飲酒二十首》其五），這后來也成史傳對陶淵明的標準書寫：“嘗九月九日出宅邊菊叢中坐，久之，滿手把菊?！保ㄊ捊y(tǒng)《陶淵明傳》）

菊何以成為陶淵明的最愛？當然，“菊于群芳謝后方開，似有遺世之情也”（袁行霈先生《陶淵明集箋注》語），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陶淵明自己說的：“菊解制頹齡?！保ā毒湃臻e居》）陶淵明身體似乎一直不佳，《答龐參軍》自稱“吾抱疾多年”，《與子儼等疏》也說自己“疾患以來，漸就衰損”。顏延之《陶證士誄》說他“在中身，疢維痁疾”，《宋書·陶淵明傳》亦云“遂抱羸疾”?！端螘犯鼘⑻諟Y明的疾病具體為“有腳疾”，可能只是其所患疾病的一種。陶淵明雖然為人曠達，他不相信神仙等超經(jīng)驗的世界，但我們從陶詩中仍然可以看到死亡投射在他內心的焦慮與陰影，甚至給自己寫了挽詩，都是試圖消解死亡所帶來緊張的舉動。除了心理上的自我安慰外，在現(xiàn)實中，采菊浸于酒中而飲便是獲得他在詩中所說的“長年”有效方法。關于菊能長壽的說法屢見魏晉時的文獻，葛洪《抱樸子·仙藥篇》記載：“南陽酈縣山中，有甘谷水，所以甘者，谷上左右皆生甘菊，花墜其中，歷世彌久，故水味為變。谷中居民，皆食此水，食者無不老壽，高者百余歲，下者不失八九十，無夭年，此菊之力也?！鲍@得長壽僅是心理上的期許，其實更大的作用還在于療疾，潘尼《秋菊賦》對菊的功用概括得很好：“既延期以永壽，又蠲疾而弭痾。”從魏晉社會服藥的風氣來看，陶淵明的食菊似乎也可視為一種形式上的服藥，既為延年，更為強身，而不是為了時髦與風流。

二

魏晉時期，由于儒學的解體，“異端”思想逐漸興起，包括孔子所不言的“怪、力、亂、神”趁著社會的混亂、思想的真空，紛紛以各種形式表現(xiàn)出來。顏延之說陶淵明“心好異書”，從六朝的歷史文化語境來看是很正常的事。實際上，陶淵明就生活在一個“好異”的世界，我們發(fā)現(xiàn)當時人創(chuàng)作的志怪小說，都喜歡以“異”來命名，如曹丕的《列異記》、王浮的《神異記》、戴祚的《甄異記》、郭季產(chǎn)的《集異記》、劉敬叔的《異苑》、南朝宋佚名的《錄異記》。這個“異”的世界實際上就是超出當時人們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世界。這些志怪所記載的“異”事，或是現(xiàn)實世界無法解釋的事情，或是在佛、道兩教刺激下虛構出來的玄怪故事。這些異聞異事，今天人看來可能荒誕不經(jīng)，但在當時人看來卻是真實的，或努力證明其為真，干寶《搜神記原序》說：“及其著述，亦足以發(fā)明神道之不誣也?！辈贿^，我們閱讀陶淵明的詩文發(fā)現(xiàn)，他并不相信神仙之說，上文引用過的《連雨獨飲》說得很清楚：“世間有松喬，于今定何間？”他從自己的生活哲學出發(fā)，對六合之外的存在持一種懷疑態(tài)度。所以，在迷漫于整個六朝“異”的氛圍中，陶淵明似乎是一個清醒的旁觀者。

有意思的是，稍晚于陶淵明，劉宋時代劉敬叔所撰的《異苑》就已經(jīng)將陶淵明的曾祖父加以神異化了，茲舉一例：

陶侃左手有文直達中指，上橫節(jié)便止。有相者師圭謂侃曰：“君左手中指有豎理，若徹于上，位在無極?！辟┮葬樚袅顝兀鲝棻?，乃作公字。又取紙里，公跡愈明。

從理性主義來看，這則故事當然是荒誕不經(jīng)的，不過對于出身社會下層，迅速成為權傾一方的權臣的陶侃來說，用尋常的道理似乎無法解釋，所以當時或后來的人就會編造一些故事來神化陶侃發(fā)跡的過程。如果陶淵明看到如此神化他祖先的故事，可能也會不以為然。

陶淵明就生活在這個充滿了不經(jīng)傳的“異”的世界，雖然他從小受到儒家文化很大的影響，他說自己“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飲酒二十首》其十六），但他也讀了很多“異書”，《陶淵明集》記錄下來的只有《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

關于《山海經(jīng)》的性質，歷代眾說紛紜，劉歆《上〈山海經(jīng)〉表》說：“內別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紀其珍寶奇物，異方之所生，水土草木禽獸昆蟲麟鳳之所止，禎祥之所隱，及四海之外，絕域之國，殊類之人……皆圣賢之遺事，古文之著明者也。其事質明有信?！睂ⅰ渡胶＝?jīng)》看作是地理之書，而且所載之事都是真實可信的。《漢書·藝文志》將《山海經(jīng)》列在數(shù)術略的形法類，《宋史·藝文志》列于五行類。明人胡應麟認為《山海經(jīng)》是志怪之書，其《四部正訛》云：“《山海經(jīng)》，古之語怪之祖?！鼻宕摹端膸烊珪偰俊穭t將其定為小說：“核實定名，實則小說之最古者爾?！被凇渡胶＝?jīng)》非儒家之書、荒誕不經(jīng)的性質，所以《山海經(jīng)》一直不顯，直到兩晉之際的郭璞為之做注，《山海經(jīng)》才重新進入士人的閱讀視野。相比于古老的《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則是在晉代新出現(xiàn)的古佚書，晉武帝太康二年（281），汲郡人不準盜發(fā)魏襄王墓（一說魏安釐王冢），得竹書數(shù)十車，《穆天子傳》即為其中之一。

盛夏的一天，農(nóng)事告一段落，盡管外面赤日炎炎，但好在家中的樹蔭將酷暑擋在外面，窗外不時傳來清脆的鳥鳴，卻無塵世的喧囂。陶淵明對這種生活非常滿足，在家中的北窗下，他展開《山海經(jīng)》與《穆天子傳》閱讀起來：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己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疏。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第一首營造了一個非常令人羨慕的靜心讀書的意境，讀書與隱居一樣是快樂的，也就是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所說的“自娛”。我們相信，陶淵明閱讀的就是郭璞的注本。從“流觀山海圖”可見，陶淵明所讀的《山海經(jīng)》是有圖的。這是一組寫快樂地讀《山海經(jīng)》的詩，歷代很多論者認為此組詩與陶淵明對劉裕篡權活動的態(tài)度有關，我同意袁行霈教授的解讀，這種觀點過于穿鑿。

《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并無統(tǒng)一的主題，基本是讀《山海經(jīng)》之后的感想與聯(lián)想。但我們要追問的是，陶淵明是否相信《山海經(jīng)》所言之事，或者說陶淵明對《山海經(jīng)》所載的異事持何種態(tài)度？

在現(xiàn)實中，陶淵明對神仙之說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他不相信神仙的存在。但在閱讀的語境中，陶淵明則持一種文藝欣賞的態(tài)度。他閱讀的文本是經(jīng)過晉代學者郭璞注釋過的文本，郭璞不但援引了很多古代的典籍注釋《山海經(jīng)》本文，還引用了很多當代的神話來證明《山海經(jīng)》，郭璞明顯相信《山海經(jīng)》所述的皆是事實。因為在郭璞看來，《山海經(jīng)》是上古歷史的遺存，所以他的態(tài)度可能也影響到陶淵明，陶淵明也可能相信《山海經(jīng)》所述的是歷史上發(fā)生過的事情。盡管如此，陶淵明這組詩并沒有涉及《山海經(jīng)》中比較荒誕的內容，如其描寫的神獸怪物，寫的基本上都是關于植物或歷史故事的，可見陶淵明身上理性主義還是占上風的。

《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這組詩還可以折射出陶淵明的一些感情傾向，我覺得就是對失敗英雄的同情。在成王敗寇的強大的歷史邏輯下，人們往往看不起失敗者，失敗者也成為歷史書寫的棄兒。不過，我們讀陶詩可以發(fā)現(xiàn)，陶淵明對歷史上的失敗者如荊軻等人，都抱有一種同情的態(tài)度。《山海經(jīng)》中的夸父、精衛(wèi)、刑天無不是失敗的英雄，而且他們的行為在一般人看來都是徒勞無益的。但陶淵明卻予以他們禮贊，雖然夸父是失敗者，但陶淵明認為他“功竟在身后”，這與陶淵明對荊軻的贊頌如出一轍：“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边@些失敗的英雄，都是以個體的渺小之驅，與強大的命運搏斗，明知結果必然是悲劇性的，仍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借用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的話說就是一種對“常識的反抗”（參見其所著《中國詩史》。筆者在這里將“常識”理解為一個時代大多數(shù)人的主流認識）。從某種意義上說，陶淵明也是“常識的反抗者”，在《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第一首就說：“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這其實是一種姿態(tài)，告訴我們外在公認的價值，并不是陶淵明所追求的，所以第二首說：“高酣新發(fā)謠，寧效俗中言?！薄八字醒浴闭羌w所公認的常識，比如“學而優(yōu)則仕”，比如“三不朽”，陶淵明反抗的正是這些價值，這也是他贊美這些失敗英雄的原因，這也是作為魏晉人的陶淵明識見高于同時代人的關鍵。

（選自《古典文學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