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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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會”已至,大潮襲來】
1894年甲午海戰(zhàn)。嚴復的多位同窗和學生死于戰(zhàn)火,從軍艦噸位和從西洋引進的裝備都號稱“亞洲第一”的北洋水師幾近覆滅。他為此受到很深的刺激,沉痛地說:嗚呼,中國至于今日,其積弱不振之勢,不待智者而后明矣。深恥大辱,有無可諱焉者。日本以寥寥數(shù)艦之舟師,區(qū)區(qū)數(shù)萬人之眾,一戰(zhàn)而翦我最親之藩屬,再戰(zhàn)而陪京戒嚴,三戰(zhàn)而奪我最堅之??冢膽?zhàn)而覆我海軍,今者款議不成,而畿輔且有旦暮之警矣?!保ā对瓘姟罚﹪缽蛯懴逻@段話時是1895年,大清國連敗于日軍,警報還沒有解除,賠款求和,喪權辱國是王朝的唯一退路。嚴復和一些憂國憂民的士大夫,開始思考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
和所有先進的知識人一樣,嚴復認為中國處于“五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以前的危機,不過是易姓換代的王朝更迭,而今,若中國沒有順應潮流的勇氣,則有亡國滅種之危險。世界的這種變局,還沒有一個恰當?shù)拿址Q呼它,嚴復稱之為“運會”。運者,時代和世界的走勢也;會者,匯通如潮涌,非人力所能阻擋也。他說:“運會既成,雖圣人無所為力,蓋圣人亦運會中之一物,謂能取運會而轉移之,無是理也?!保ā墩撌雷冎健罚┯脤O中山先生的話來說,就是“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那么,這種潮流或謂“運會”到底是什么?何以使當時最睿智最先進的知識者有如此之感嘆,認為中國非變不可?嚴復有恰切的論述,簡而言之,就是中國的王朝再也不能閉關自守,拒絕與外界進行經(jīng)濟、文化、科學等交流了。后世歷史學家蔣廷黻先生的論述,無疑有異曲同工之妙:
中華民族到十九世紀就到了一個特殊的時期。在此以前,華族雖已與外族久有關系,但是那些外族都是文化較低的民族??v使他們?nèi)胫髦性?,他們不過利用華族一時的內(nèi)亂而把政權暫時奪過去。到十九世紀,這個局勢就大不同了,因為在這個時期到東亞來的英、美、法諸國人絕非匈奴、鮮卑、蒙古、倭寇、滿族人可比。原來,人類的發(fā)展可分兩個世界:一個是東方的亞洲,一個是西方的歐美。兩個世界雖然在十九世紀以前有過關系,但那種關系是時有時無的,而且是可有可無的。在東方這個世界里,中國是領袖,是老大哥,中國以大哥自居,他國連日本在內(nèi),也承認中國的優(yōu)越地位。到十九世紀,來和中國找麻煩的不是東方世界里的小弟們,是那個素不相識而且文化根本互異的西方世界?!吨袊贰た傉摗?。但是,讓在帝國大醬缸里自得其樂的士大夫們認識到危機到來,亦并非易事。
直到19世紀中葉,大清國雖然和英國的東印度公司做了多年生意,皇帝和他的臣子們還對打上門來的英國一無所知。據(jù)呂思勉《中國近代史》介紹,鴉片戰(zhàn)爭中,朝廷在臺灣抓了幾個英國人,皇帝親自下旨,命官員嚴訊,務必弄清以下問題:英國有多少土地?這個國家和新疆回族各部是否相鄰,有沒有旱路可通?和俄羅斯是否接壤?此次打上門來的英國人是受英皇之命來的,還是在外帶兵的將領私自派遣?皇帝對西方這個強國的地理方位和國情全然無知。對打進國門的敵人更不了解。
此前有沒有了解的渠道呢?有。明朝末年,就有一本介紹世界各國地理、國情和民俗的書,名為《職方外紀》,但大多數(shù)國人認為那是妄說奇談,連紀昀修訂《四庫全書》時都把它擯除在外,暗昧如此,世變之亟時,當然驚慌失措。
皇帝如此,臣下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林則徐,是當時朝廷中最忠誠能干的大臣,也應算得朝中最開明、最通外情的人。但就是這樣一位開明臣子,到廣東禁煙,英國人要中國官方賠償沒收的鴉片煙價,林則徐以官文回復,其文曰:本大臣威震三江五湖,計取九州四海,兵精糧足,如爾小國,不守臣節(jié),定即申奏天朝,請?zhí)嵘癖蛯ⅲ瑲⒈M爾國,片甲無存?!边@樣的檄文,如同從《封神演義》等舊小說中抄來的,可它正出自最開明干練的臣子之手。
到了1895年,中國已被迫開放23處通商口岸,再想把門關上已不可能了?!斑\會”已至,大潮席卷而來,古老的中國被外力逼迫,必得實行轉型,邁進現(xiàn)代社會的門檻。
【改變國之貧弱,需從啟蒙和教育入手】
嚴復已經(jīng)注意到國家建構的合理理論,那是人們?yōu)榱松敭a(chǎn)的安全,把管理和保護人們的權力讓渡給公職人員,使自己能夠安心耕織勞動,做工行商,過和平安寧的生活。民之所以愿意供養(yǎng)國家公職人員,那是讓他們保護自己的生命和財產(chǎn)權利,“是故君也臣也,刑也兵也,皆緣衛(wèi)民之事而后有也?!本骱统甲?,刑法和軍隊,是為了保護族群百姓的需要而存在的,如果沒有這種需要,君王和國家就無須存在。這種思想和馬克思主義的國家理論不謀而合。因為人類的進步還沒有到盡善盡美的地步,有“強梗欺奪”的現(xiàn)象,人類有這些“不善”,國家才有必要存在。而到了馬克思所設想的共產(chǎn)主義,國家才歸于消亡。
嚴復多次指出,中國人尊崇儒術,信奉孔教,但三千年來,中國信奉的孔子早已不是原來的真孔子了。孔教多變,“西漢之孔教,異于周季之孔教;東漢之孔教,異于西漢之孔教;宋后之孔教,異于宋前之孔教。國朝之孔教,則又各人異議,而大要皆不出前數(shù)家。故古今以來,雖支派不同,異若黑白,而家家自以為得孔子之真也?!保ā侗=逃嗔x》)儒術支派眾多,流變?nèi)绱?,各家理論,如黑白之異,但大家尊崇孔教是一致的?/p>
嚴復舉了一個例子來說明孔教儒術無補于救亡。很多儒家信徒把孔教視如性命,認為關乎國家興亡,但香港、旅順、威海、膠州、等地割讓給外國居住和經(jīng)商,鐵路、礦產(chǎn)、關稅等關系國家經(jīng)濟命脈的利權被外人把持,國人對此不過作為飯后談資,以遣雅興??墒?,聽說一伙兵丁進入山東孔廟,有褻瀆狼籍之行,立刻洶洶不可終日,不但讀書的士人憤憤然,就連商賈行旅之人也囂然怒目,如挖了自家祖墳一般。失地、賠款、戰(zhàn)敗、求和,種種屈辱的不平等條約,國人認為那是“肉食者謀之”,大不了改朝換代,亡國而已,國又不是自己的,與己何干;而關涉到信仰和文化,則是亡天下的大事,匹夫有責。中國三千年尊崇孔教和儒術,上下大講禮教,但“君主臣民之勢散,相愛相保之情薄也”。
嚴復因為不是科舉正途出身,盡管他學通中西,在那個時代是最了解西學的士人,但在官場上卻得不到重用,也被靠八股文起家的權貴看不起。嚴復因此發(fā)憤于科考,自1885年始,參加了四次科舉考試,皆名落孫山。他從自身的痛苦經(jīng)歷中,認識到“八股取士,使天下消磨歲月于無用之地,墮壞志節(jié)于冥昧之中”。(《救亡決論》)并總結了八股誤國之害:一曰錮智慧;二曰壞心術;三曰滋游手。社會上充斥著游手好閑,不辨菽麥,不事生產(chǎn),考場作弊,醉心仕途,于家國有百害無一用的八股士人,使國家愈愚愈貧。
嚴復覺得中國的知識和西方的知識有著巨大的差距,中國知識人好古,所學所議,孜孜圪圪,終其一生,對強國富民百無一用。他把歷代中國讀書人醉心的學術志業(yè)判之為無用,認為無論是現(xiàn)代的社會科學還是自然科學,都切近實務,不尚空談,于國于民有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而中國讀書人好古談玄,在書法、考據(jù)、鐘銘鼎石、訓詁考據(jù)上終一生之力,終無補于國衰民困。
當然,嚴復也并非全盤否定中國的文化和學術,他說,中國之學術“非真無用也,凡此皆富強而后物阜民康,以為怡情遣日之用,而非今日救弱救貧之切用也”。他又斥“侈陳禮樂,廣說性理”的陸王心學乃玄遠無實之學。他說,當此民族生死存亡之際,不獨破壞人才的八股宜除,舉凡宋學漢學,詞章小道,皆宜束之高閣。認為所謂陸王心學,完全是師心自用,閉門造車之學。如驪山博士說瓜,先不問瓜之有無,議論先行蜂起。他舉了明朝儒生王伯安的例子,對著窗前一竿竹子冥思苦想,想從中弄清心學之道,結果,“格竹”七日,倒把自己弄出病來了。
面對前所未有的外力沖擊,當時有人提出兩種自保之路:一是不變祖宗之法,走中國自己的路?!爸袊圆徽裾?,非法制之罪也,患在奉行不力而已。祖宗之成憲俱在,吾寧率由之而加實力焉。”即按照秦始皇的辦法,尊崇法家,力行秦政,上督下責,檢舉揭發(fā),嚴刑苛法,人人自危,刺舉之政,遍于國中,則天下何言不治?但嚴復說,“如是而為之十年,吾決知中國之貧與弱猶自若也”。二是既然西方富強有術,我們照搬其術就是了,于是興洋務,通鐵軌,開路礦,練陸軍,置海旅……其效如何?中國引進西術,因沒有社會基礎,上作而下不應,流于形式,收不到強國富民的實效?!爸畜w”不動,“西術”無法為我所用。強為之用,淮橘為枳,勞民傷財,晚清洋務運動的失敗,證明了嚴復的灼見。
嚴復認為,改變中國之貧弱,必須從根本即從啟蒙和教育入手,改變國人的觀念,提高國人的公德心,開啟國人的智慧之門。至于中國之民德,嚴復舉了一個例子,他在北洋水師任職,甲午年辦海防時,有人為了獲取一得之私,偷工減料,竟然在制造水雷和炸彈時以沙泥代替火藥。這件事使西方人大為吃驚,在報紙上評論說,何以中國人不怕戰(zhàn)敗失地、喪師辱國見小利而忘大義?甲午之敗,豈偶然哉?
【時代劇變中的復雜面相】
嚴復是福建侯官人,1866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馬尾船政學堂,得到船政大臣沈葆楨的激賞。在那里,他以英文為專業(yè)語言,學習算術、幾何、物理、化學、機械等航海課程,與同時代以讀經(jīng)和八股為課業(yè)的少年相比,他幸運地很早就接受了現(xiàn)代教育。1871年5月,17歲的嚴復從該校畢業(yè),其后的6年間,在英國皇家海軍的教導下,分別在“建威”和“揚武”兩艘軍艦上實習,曾到過新加坡、日本和臺灣等沿海各省。
嚴復在23歲時,被清政府派遣,成為前往歐洲留學的第一屆船政學生(同時派出的有劉步蟾、林泰曾、薩鎮(zhèn)冰、蔣超英等),入英國格林尼茨海軍大學學習。他在英國待了兩年,其間與郭嵩燾成為忘年交。
郭嵩燾時任駐英公使,1878年春節(jié),使館宴請在英留學生,郭嵩燾問及學業(yè),嚴復說在上“野戰(zhàn)筑城”課時,教官讓每人挖一個3尺深的掩體,限一小時完成。一小時后,教官已挖成,學員們只完成一半,“惟中國學生工程最少,而精力已衰竭極矣”,嚴復認為中國學生從小無體育課,這是教育上的重大缺失。在當天的日記中,郭嵩燾記下:嚴又陵(指嚴復)談最暢……其言多可聽者。”兩人有機會就中國接受西學,融入世界的問題進行深入的交談,為了開闊這些青年的眼界,郭嵩燾還帶嚴復等人訪問過法國。在英國和法國的學習和游歷,使青年時代的嚴復對西方文明有了更深刻的體悟。嚴復在19世紀下半葉的中國,其教育和個人經(jīng)歷異于儕輩,是一個特例。
嚴復被國人所器重,似乎并非因他對國事的思考和議論,乃是他對流行于西方思想界經(jīng)典文獻的翻譯。對赫胥黎《天演論》的翻譯,使他在國人中暴得大名,“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思想一時深入人心,對被迫洞開國門而又惶惑無措的國人無異當頭棒喝。其后,他陸續(xù)翻譯了《原富》《群己權界論》《群學肄言》法意》社會通詮》名學淺說》穆勒名學》等西方重要典籍,將西方重要思想家達爾文、斯賓塞、赫胥黎、邊沁、亞當·斯密、穆勒等人的思想介紹到中國,這對于國人認識西方文明,啟發(fā)民智有著開拓之功。日本因“脫亞入歐”擺脫了東方的文化羈絆,其中,翻譯工作是一個異常重要的舉措。加藤周一就認為,明治的翻譯主義”實現(xiàn)了西洋文化的“日本化”過程,同時也確保了日本文化的獨立。嚴復的翻譯工作不僅有著驕人的實績,他還為翻譯確立了信、達、雅的標準。
但處于時代急劇變化中的嚴復,置身于中國文化的大環(huán)境中,有著十分復雜的面相。由于不是科舉正途出身,他的政治地位不高,無法躋身于權力的中樞,這是他大半生的焦慮。在中國,官位的大小決定一個人的社會地位,盡管他被時人譽為“西學第一人”,但他的頭銜僅止于“北洋水師學堂總辦道員”,屬于正四品。很多庸碌之徒官運亨通,學貫中西的嚴復只能沉沒下僚。
嚴復在30至40歲之間,決定科場一搏,但四次入闈,皆名落孫山,這給他很大的打擊。他的一些師友為他抱不平,但這改變不了現(xiàn)實??茍鍪Ю拇驌?,使嚴復落寞消沉,加上恃才傲物,使他與上司李鴻章關系不睦。嚴復曾想棄北圖南,投奔張之洞而求一展長才,但二人積不相能,這條路也斷了。
大約在此時,苦悶中的嚴復染上了鴉片癮,李鴻章曾對他說:“汝如此人才,吃煙豈不可惜!此后當仰體吾意,想出法子革去?!钡珖缽徒K其一生都難以戒除。直至晚年,嚴復在一次大病后,請了一位號稱“戒煙圣手”的醫(yī)生開出戒煙藥方,首次吃后獲得成功,但好景不長,僅幾天后就故態(tài)復萌。對此,嚴復曾在文章中自嘲說,“中體西用”引進了西方很多東西,大多難收實效,唯有鴉片一物為國人所鐘愛。他對鴉片深惡痛絕,認為“害效最著”,陳層層嚴禁之策,然而他自己就是受害者和頑固的癮君子。
這可以看出嚴復性格上軟弱頹唐的一面。他和上司與同僚的關系都很一般,這是他與人相處上的短板,更由于缺少堅強果決的意志,只能在譯事和文章上有所成就。他是主張從教育入手,開民智,新民德、強民力,為中國富強行治本之策的,然而真讓他執(zhí)中國高等教育之牛耳,在位上卻幾無建樹。好友林紓感嘆道:“君著述滿天下而生平不能一試其長,此可哀也?!?/p>
有人把嚴復和日本的伊藤博文相比較,認為嚴復擅長“坐而言”,卻不能像日本的伊藤博文那樣返國后“得君行道”,把中國帶向轉型之路。不錯,伊藤博文和嚴復都處在各自國家被西方破門而入的轉折時代,但前者出生在下層武士家庭,日本的武士文化使伊藤博文養(yǎng)成以命相搏的狠勁和認準道路寧死不返的韌勁,而這是出生于儒家文化墊底的中醫(yī)之家的嚴復不大可能具有的品格。伊藤博文開始是一個排外的“憤青”,從事暗殺迫于西方壓力而妥協(xié)的幕府人士。但排外并沒有把日本帶出困境,1863年,長洲藩主命令他和其他三個年輕藩士秘密出洋,到英國留學。此時的伊藤博文也是23歲,和嚴復去英年齡相同,這是他們的命運暗合之處。伊藤博文在英國思想發(fā)生變化,認識到攘夷絕非日本新生之路,只有開國,日本才能走上光明大道。此后,他為自己“脫亞入歐”的理想做著不屈不撓的努力。作為日本第一任總理大臣的伊藤博文,在推動日本走向現(xiàn)代化方面貢獻巨大。嚴復所以不能和伊藤博文相比,不僅在于個人性格和修為上,更在于兩人處于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中。嚴復回國之后,只能做為洋務運動中教英文的教師(洋文總教習),無法參與政治活動。
與嚴復處于同一時代的日本思想家福澤諭吉,比嚴復大19歲,福澤諭吉主持慶應義塾(后發(fā)展為聞名世界的日本慶應義塾大學),辦《時事新報》,是日本“脫亞入歐”論的積極提倡者。福澤諭吉一生沒有官職,只是從事教育、翻譯、著述的民間人士,嚴復雖有正四品的道員之稱,后又被授予“文科進士”,但缺少政治上的實職和操作空間,原則上說,也只能算作民間人士。和福澤諭吉一樣,嚴復也從事過中國的高等教育的管理工作,但福澤諭吉主持的慶應義塾是他自己的學校,嚴復的職位是被聘任或被任命的公職,在職時間都很短。1912年,他被袁世凱任命京師大學堂總監(jiān)督,接管大學堂事務,但他只干了不足八個月,就撂挑子不干了。他也辦過一份名為《國聞報》的報紙,但鑒于當時的大環(huán)境,此業(yè)不能持久也在意料之中。先是有人說他的報紙和外國人勾結,引起了光緒皇帝的疑心,命北洋大臣王文韶調(diào)查,雖然解除了疑慮,但顯然舉步維艱。戊戌變法失敗后,風聲日緊,嚴復怕以言賈禍,把報紙賣給了日本人。
嚴復和福澤諭吉一樣,從事西學的翻譯。福澤諭吉的著作文采斐然,通俗易懂,易于深入人心;而嚴復的譯本對應的是桐城派古文的筆法,雅則雅矣,但偌大中國,除了有古文修養(yǎng)的文人學士,能讀懂的人不多,故影響力大為減弱。福澤諭吉雖然終生在野不仕,一直以民間學者文化人的身份開辦學校、編輯報紙、著書立說,其實際影響要遠遠大于任何一個政治家或其他方面的人士。一百年來日本主流輿論奉福澤諭吉為“日本近代最重要的啟蒙思想家”,其肖像一直印在日本面額最大的紙幣——一萬元紙幣上。而嚴復,似乎已被一般的中國人忘記了。
【懷疑與矛盾:晚年的思想演變】
嚴復一生中和許多大人物有過交集。如他在英國留學期間和駐英大使郭嵩燾成為忘年交,但由于年齡和社會地位的差距,很快就“相忘于江湖”。回國后,晚清重臣李鴻章又調(diào)其到北洋水師學堂任教,但似乎并沒有為他的前程提供幫助。李鴻章是舊式官僚,任人唯親,梁啟超曾批評說:“數(shù)十年之久,習藝而歸國者,何止千百人,此千百人中,豈無一學識可取者乎?鴻章皆棄而不用,而惟以親屬、淮籍及淮軍系為用人之資?!崩铠櫿略胱寚缽汀皥?zhí)弟子禮”,卻被嚴復拒絕。當年正逢日本占有琉球,李鴻章以“聯(lián)日防俄”為借口,主張息事寧人,此舉使嚴復不滿,他說:不三十年,藩屬且盡,轘(分裂)我如老牸(音自,雌)牛耳?!贝苏摿罾铠櫿骂H為不悅。
1891年,嚴復已經(jīng)37歲,北洋水師雖為國家海軍重鎮(zhèn),但嚴復親見其軍紀廢弛,內(nèi)幕黑暗,種種劣敗之行,使嚴復對國民的品格和改革的前景產(chǎn)生悲觀情緒。雖然在任職期間,他培養(yǎng)出黎元洪、劉冠雄、謝葆璋等人,但在給四弟信中,嚴復說:“兄北洋當差,味同嚼蠟?!?/p>
嚴復自小喪父,15歲就進入船政學堂學習輪船駕駛,這是一所軍事學校,實行軍事化管理,相對封閉,專業(yè)性強;后又赴英國皇家海軍學院留學,社會上很少人對他的專業(yè)感興趣,也少有人與他用英文交流,因而養(yǎng)成了他孤高自傲,我行我素,與人不易相處的性格。他對人和事有清醒的認識和判斷標準,不因個人好惡而改變,盡管李鴻章對他沒有恩寵私交,他仍然認為李是晚清政府難得的明白人,忍辱負重而盡忠國事。李去世后,他撰一挽聯(lián):“使先時盡用其謀,知成功必不止此;倘晚節(jié)無以自見,則士論又將何如?”李若地下有知,當感這位多年被其冷落的部下乃是真正的知音。
他在李鴻章那里不得志時,曾有意投奔張之洞。于是他寫《辟韓》攻擊李鴻章,因李鴻章最喜韓愈,沒想到張之洞“見而惡之,謂之洪水猛獸”,命手下人作《〈辟韓〉駁議》。這或許是嚴復始料未及的?!侗夙n》等文指出秦以后之帝王皆為“強梗欺奪”的強盜,這樣忤君犯上的言論,皇帝也不能容,何況寄生于廟堂,奉君如父的臣子呢?但嚴復就是嚴復,他后來曾說張之洞是“妄庸巨子”,禍國之人,批駁張之洞的“中體西用”說,痛言朝廷應破把持之局,他引孔子之言,痛斥為私利而阻礙改革者為“鄙夫”,云“小人寧坐視其國之危亡,不以易其身一朝之富貴”。心中未嘗沒有張之洞的影子。`張之洞雖非晚清的頑固派,但他與晚清朝廷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他的改革和“西用”之說只是為了保朝廷,嚴復比他看得更遠、更深。
嚴復在1898年9月14日曾蒙光緒皇帝召見。這一年他44歲,所譯《天演論》剛發(fā)行不久,聲名大噪。康、梁的戊戌變法正在進行中,嚴復并沒有參加康、梁等新黨的活動,他不在圈子里,或許有新黨之人認為,嚴復這樣有西學背景的人宜重用,因而建言皇帝召見。
晉見皇帝并沒有給嚴復帶來任何命運的轉機。這一年,嚴復有《擬上皇帝書》,不知是接見前準備的折子還是事后欲上書言事,其忠君愛國之心,剖肝瀝膽之誠,對世事洞見之明以及切要實際的分析都令人折服。他陳請皇帝在實施變法前應亟行三事:一曰聯(lián)各國之歡;二曰結百姓之心;三曰破把持之局,可謂句句皆中肯綮。他建議皇帝開展高層外交活動,請皇太后監(jiān)國,由十幾艘軍艦護送,帶領龐大的外交團隊,親自走訪西歐各國,在平等互惠基礎上締約結盟,申天子勵精圖治之志,破列國侮慢覬覦之心。
然而,戊戌變法失敗,慈禧太后秋后算賬,正是:野賢焉知朝中事,空將良策付流云。嚴復的上書即使能夠上達天聽,被囚于瀛臺的光緒帝讀到,也只能流涕嘆息也。所幸嚴復與康、梁等人無來往,此外他在榮祿手下辦事,加上軍機大臣王文韶力救,方得免禍。
袁世凱尚未執(zhí)掌國柄時,和嚴復就有交往。1897年,嚴復與夏穗卿、王修植、杭辛齋在天津創(chuàng)辦《國聞報》,袁世凱正在小站訓練新軍,每周提前到天津,必至王修植處落腳,和幾個文人作長夜談,“斗室縱橫,放言高論”,當時他們“靡所羈約”,言談隨意,甚至互相開玩笑。杭辛齋笑指袁世凱曰:他日必做皇帝,袁世凱回道:“我做皇帝必首殺你?!庇谑?,“相與鼓掌笑樂”。這樣一種關系,雖算不得貧賤之交,也算訂交于微末之時。
后來袁世凱對嚴復多方關照,先是任命嚴為南下議和代表,隨唐紹儀與南方共和派談判。1912年2月,袁當上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后,即任命嚴復為京師大學堂(5月改為北京大學)校長,月薪320兩。嚴復任職校長期間,通過積極運作,使北大平安渡過險被停辦的危機;他提出的大學文科宜“兼收并蓄,廣納眾流,以成其大”的提法,后成為蔡元培“兼容并包”辦學方針的先聲。但沒想到8個月后,他的履職之路就匆匆結束。
9月19日,北京《民立報》突發(fā)《大學校大校長大鴉片鬼之丑劇》一文,稱嚴復因私帶大煙被天津步軍統(tǒng)領衙門拘留,數(shù)家報紙轉載并評論,一時滿城風雨。嚴復吸鴉片,熟人皆知,并無被拘之事,有學者考證,此事應為北大化學系學生造謠,因嚴復主校后重文輕理,引起理科生不滿。此外,嚴復到北大后,經(jīng)費緊張,便利用私人關系,以北大在俄國道勝銀行存款單為抵押,向該行貸款20萬銀元。而教育部此時也缺錢,連工資都發(fā)不出,要北大將存款單上交,想抵押給華比銀行去貸款,嚴復不同意,導致雙方發(fā)生激烈對抗。
離職后的嚴復與袁世凱走得更近,旋被任命為總統(tǒng)府外交法律顧問,參政院參政,以及憲法研究會與憲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應該說,袁世凱對嚴復寵眷有加,其原因一是顧念舊交,二是看重嚴復才名,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嚴復與袁世凱在政治理念上有同氣相求之處。1915年,楊度要嚴復參加籌安會,嚴“頗不欲列名”,但楊度說:“此會宗旨,止于討論國體宜否,不及其余。”嚴復礙于面子,不得不參加。參加后,對于“籌安會開會,以至于請愿,繼續(xù)勸進,慶賀”,嚴復“未嘗一與其中”。
袁帝制失敗后,嚴復也有為自己辯解之詞,說袁利用他的聲名為自己造勢。但他在袁世凱帝制自為上態(tài)度搖擺曖昧,應是確鑿無疑的。后來,籌安會諸人被通緝,嚴復在天津待不下去,才南去上海。與嚴復不同的是,袁世凱欲拉攏杭辛齋為其當皇帝充當幫手,這位預言袁他日將當皇帝的預言家,此時斷然拒絕袁的拉攏和賄賂,杭辛齋被投入監(jiān)獄,袁死后才獲釋。如果袁世凱皇帝當下去,杭辛齋極有可能成為首個祭龍旗的死囚,“我做皇帝必首殺你”,當年袁的戲謔之言或許真的一語成讖。
1901年,嚴復曾任職于開平礦務局,1905年,因開平煤礦訴訟事前往倫敦,他在那里見到了孫中山。嚴復認為中國千年專制,造成國衰民愚,積重難返,必經(jīng)漸進改革才有出路。他對孫中山說:“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將見于乙,泯于丙者將發(fā)之于丁。為今之計,惟急從教育上著手,庶幾逐漸更新乎?”孫中山回答說: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君為思想家,鄙人乃實行家也?!边@是改良與革命,改良思想家和革命實踐家的分野。
嚴復15歲起即中斷中國傳統(tǒng)教育轉向西學,30歲以后為求取功名再讀經(jīng)史典籍,盡管屢次落第,無補于仕進,但此舉使他完成了運用古典文字的有效訓練,使他在中國古典文化的一般修養(yǎng)已與同時代的士大夫沒有很大區(qū)別了。此種修養(yǎng)當然不僅是文字的運用,更重要的是給他的思想打上了傳統(tǒng)的底色。他一生堅持自由、平等的理念,但身處東方儒家文化母國的他,在靈魂深處又對傳統(tǒng)價值有著更多的認同。他后期思想有儒家的底色,也有道家的影響,甚至篤信扶乩,焚靈符為藥以治病,相信鬼神靈異等,但這不影響他是一位歷史上難得的具有世界眼光和進化觀念的杰出思想家,他對西學的翻譯和介紹,對國人有著振聾發(fā)聵的影響。
1920年,已是風燭殘年的嚴復回到故鄉(xiāng)福州,在精神與身體的雙重折磨中,淡漠政治,洞穿人世。他在致友人的書信中寫道:“還鄉(xiāng)后,坐臥一小樓,看云聽雨之外,有興時,稍稍臨池遣日。從前所喜歷史、哲學諸書,今皆不能看,亦不能看,亦不喜談時事。槁木死灰,唯不死而已,長此視息人間,亦何用乎?”
他提筆詠菊詩云:“萬里西風雁陣哀,蒼然秋色滿樓臺。那知玉露凋林日,猶有黃花冒雨開?!毖宇i而望,家國仍在煙雨蒼茫處,他仿佛聽到了云中寒雁嘹嚦聲聲,生命的暮雨黃昏就這樣降臨了……
1921年,67歲的嚴復病逝于福州郎官巷家中,在遺囑中他慨嘆:知做人分量,不易圓滿”——人生一世,又有誰能圓滿呢?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