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的儒風

魏邦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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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著名文史學家程千帆被下放農(nóng)場，放牛為生。跌入人生低谷，程千帆沒有消沉絕望，反而立下雄心壯志，要以一己之力撰寫數(shù)百萬字的中國通史。

程千帆當時的住處簡陋局促，墻壁上貼著一幅他手書的小詩：“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移山豈改愚公志，伏櫪寧忘萬里心！”憑著砸不爛的“愚公志”，依仗擊不垮的“萬里心”，程千帆終走出冰天雪地的歲月，步入春暖花開的暮年。

那段時間，他白天放牛挖土，晚上挑燈夜讀，每天還堅持寫滿3000字。后來，程千帆坦言，他之所以沒有被命運擊倒，一靠不服輸?shù)膫€性：既然別人要打倒我，我偏要發(fā)憤做出成績。二靠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的深厚感情：我要焚膏繼晷，給儒家文化延續(xù)香火。晚年，程千帆這樣回憶：在沙洋農(nóng)場，圖書室沒別的書，正好有一套中華書局校點的晉隋八史，我白天勞動和挨斗，晚上就把這些書看了一遍。這包含了自私的個人信念，也包含了對祖國的熱愛的信念，二者很難區(qū)分?！?/p>

1978年，南京大學慧眼識珠，重新起用了“奉命退休”的程千帆。那時他已是65歲的老人，卻以驚人的意志和頑強的拼搏，在人生的秋季，迎來事業(yè)的春天：培養(yǎng)了19名研究生，其中包括新中國第一位博士莫礪鋒;出版了皇皇15卷學術(shù)著作。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已屬不易;人生暮年，老樹開花，更加可貴。

“每堂課都要準備一兩個精彩例子”

程千帆對教師這個身份十分重視，他總強調(diào)，自己先是一個教師，然后才是一個學者。到南大以后，他為培養(yǎng)學生付出了大量心血。程千帆到南大后有兩個特點，一是少出去開會，二是把培養(yǎng)學生放在第一位，把自己的研究放在第二位。

弟子莫礪鋒的話驗證了這一點：“一般來說，一個學者在被耽誤二十年后，最著急的事當然是整理自己的學術(shù)成果，完成名山事業(yè)。然而程先生復(fù)出之后，卻把培養(yǎng)學生放在第一位，他常常引《莊子》的話說：‘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在他看來，彌補‘文革所造成的損失，讓光輝燦爛的中華文化后繼有人，這是重中之重，急中之急。于是，程先生不顧年老體弱，親自為本科生上大課，后來又轉(zhuǎn)以培養(yǎng)研究生為主要的教學任務(wù)?！?/p>

正因為把培養(yǎng)學生放在第一位，程千帆特別重視上課。他的課，放得開收得攏，開合自如又絲絲入扣，嚴肅莊重也不失幽默詼諧。課堂上引用的詩文，他都能脫口而出，背誦如流。一個學生好奇地問他，您怎么背了這么多作品，而且背得這么滾瓜爛熟？程千帆微微一笑，老實坦白：“我備了課。明天上什么課，晚上都已設(shè)計好，所引用的作品也先背熟，到課堂上就應(yīng)付裕如了?！睂W生這才明白，老師課堂“顯貴”，是因了課前“遭罪”啊。程千帆還告訴這位學生：“每堂課都要準備好一兩個精彩例子，聽的人才會印象深刻。”

程千帆的弟子們對老師準備的精彩例子都“印象深刻”，難以忘懷。

一次在校讎學課堂上，程千帆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人請了私塾先生，報酬不菲但有附加條件：教錯一個字扣半吊錢。學期結(jié)束，先生將束脩交給師娘，師娘發(fā)現(xiàn)少了兩吊錢。先生就解釋說：一吊給了李麻子，一吊給了王四嫂?！苯o李麻子師娘還能接受，給王四嫂師娘不干了，就追問緣由。原來，這位先生教《論語》時將“季康子”說成了“李麻子”;教《孟子》時將“王曰叟”念成“王四嫂”，所以，扣了兩吊錢。

程千帆就用這個有趣的例子說明了校讎的重要性。

一位博士生不敢早定學位論文的題目，怕定早了和別人“撞車”，程千帆就開導他：“撞車當然不好，但如果你估計大家水平差不多，那就不要緊，可以比一比。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你是破汽車怕撞，要是坦克還怕撞嗎？當然，如果別人已做出相當?shù)某煽?，估計不可能超過，或不可能有大突破，那就罷了。莫礪鋒本來要作《朱熹研究》，后來聽說錢穆寫了一本朱子學案，就將題目改了，撞錢穆是撞不過的?！?/p>

一個巧妙的比喻就化解了弟子的困惑，亦莊亦諧，舉重若輕。

研究生畢業(yè)前準備論文時，程千帆會對他們說這樣一番話：“研究生的三年學習，要拿出自己最滿意的學位論文，好比是摘下你最滿意的果實，奉獻給老師、學校和國家。這首先要有目標，志存高遠，奮力摘取最滿意的果實，不是隨手撈一個來交差;二是要有眼光，善于發(fā)現(xiàn)樹上最好的果實（選題）;三是集聚實力，發(fā)揮你最大的潛力，使出你最大的勁，跳得最高，跳得最好，跳起來摘取最豐滿、最新鮮、最滿意的果實?！?/p>

研究生要寫出怎樣的論文，如何寫，是一個復(fù)雜而抽象的問題，程千帆卻用一個常見的比喻輕松道出，形象生動，一聽就懂，過耳難忘。

研究生畢業(yè)前最后一堂課，程千帆常會講這樣一個故事：

“德山宣鑒禪師去拜訪龍?zhí)缎哦U師，在龍?zhí)蹲×艘欢螘r間。一天晚上，宣鑒禪師在信禪師身邊侍立良久。信禪師說：時候不早了，你為什么還不走呢？宣鑒禪師剛出門又回頭說：‘外面很黑。信禪師點上蠟燭交給宣鑒禪師，對方剛伸手要接，信禪師又‘噗地將蠟燭吹滅。宣鑒禪師大悟，納頭便拜?！毙b禪師悟到了什么？程千帆未說。但弟子們已聽懂了故事的寓意：畢業(yè)后，路要靠自己走了。

程千帆只講故事，并未對故事做一字說明，但弟子已然獲得重要啟示。可謂，不立文字，直指人心。

在和弟子私下交流時，程千帆也喜歡打比方。一次，談及文章的寫法，他對弟子張宏生說：“寫文章不要說廢話。語言多，并不等于豐富。我們不必要求數(shù)量上的多，而是要追求準確，一句是一句。古人的文學批評用詩話的形式，往往高度凝練，今天一般都不用了，但是否就要以多取勝？要惜墨如金，遣詞造句要準確。就比如打排球，砸到空擋里，就打死了;如果砸到人家手里，就會被接起來。不要二句當作三句說，明明一言可以解決，偏偏要作二言、三言。另外，要注意結(jié)構(gòu)的層次，這牽涉到邏輯思維。打個比喻，就像是國宴招待外賓，要把元首讓在首位，主人在下首相陪。如果亂七八糟，把外交部長讓在首席，而元首卻在一邊，那就不行了。社會活動如此，寫文章也是如此。哪些擺在前面，哪些擺在后面;是直接講出來，還是繞個彎子再講，都有講究?！?/p>

程千帆之所以用了一個打排球的例子，是因為張宏生酷愛排球，是南大校排球隊主力成員。這樣，程千帆信手拈來的一個比喻，張宏生自然心領(lǐng)神會。

1980年代，不少大學的研究生經(jīng)常出外開會，程千帆的幾個弟子看了眼熱，也提出想出外開會。程千帆對他們的要求不置可否，卻講了個《世說新語》的故事：“謝安石隱居東山時，兄弟都做了官，他夫人對他說：‘大丈夫不當如此乎？謝安石捂著鼻子說：‘但恐不免耳。你們也是，他年恐不免耳?！钡艿軅兟犃耍笮?。笑聲中自然接受了老師含蓄而詼諧的批評。

程千帆上課，時間把握，不差分毫。每次步入課堂，即侃侃而談，幾個問題結(jié)束后，下課鈴適時響起。弟子們嘆為觀止，嘖嘖稱奇。其實，程千帆為了達到這樣“神奇”的效果，在背后不知下了多少功夫。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這句話用在追求盡善盡美的程千帆身上，決不為過。

“治學、做學問，就是要創(chuàng)新”

莫礪鋒是新中國第一位博士生，他就出自程千帆門下。當時教育部對如何指導博士沒有明確規(guī)定，程千帆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實踐出真知，在指導莫礪鋒的過程中，他漸漸明確了對博士生的要求，那就是“敬業(yè)，樂群，勤奮，謙虛”。

程千帆曾對弟子說：“做教師不能只是教書匠，教書匠是為了培養(yǎng)人，培養(yǎng)人首先要不斷提高自己，所以還要做學問?！绷硗猓糖Х谀洗蟮闹饕ぷ魇侵笇а芯可?，教會學生做學問，是他的本職工作。

做學問的第一步是讀書，怎么讀書，讀哪些書？這些方面，程千帆都有明確的指導。

對于剛?cè)雽W的碩士生，第一學期，程千帆布置他們精讀《唐宋文舉要》和《古詩箋》，作業(yè)是寫札記，做補注。為了讓學生重視讀書，程千帆要求每位學生至少背熟三百首古詩，否則不予畢業(yè)，他說：“我提一個要求，要多讀、多背，三年后不背熟三百首，就不能畢業(yè)。有些學生說詩詞格律不懂，就是因為作品讀得太少，就不會有兩只知音的耳朵。漢時司馬相如說讀了一千篇賦，就學會了寫賦。三國時的董遇把他的讀書經(jīng)驗概括成‘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八個字?！边@番話如同暮鼓晨鐘，給每位弟子留下深刻印象。

程千帆還特別強調(diào)，“治學、做學問，就是要創(chuàng)新?！彼J為，“要真正做到思想解放，也要靠自我擺脫經(jīng)學的重壓，才有可能使學術(shù)前進?！?/p>

對每位弟子遇到的具體問題，程千帆則會具體診斷，開出“藥方”。弟子陳書錄的碩士論文是研究明代“前后七子”的。當時程千帆因病住院，但仍堅持在病榻上給弟子的論文進行“學術(shù)診斷”，指出其中的缺陷，只注意研究明代“前后七子”的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卻忽視了“前后七子”的文學創(chuàng)作。他向弟子指出：“這實際上是本世紀（20世紀）50年代以來，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研究中一個突出的傾向或弱點，也可以說是一種‘通病，研究者往往將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與理論批評強行割裂開來，只注重古代文學理論的研究，以理論闡釋理論，脫離了文學理論的基礎(chǔ)即血肉豐滿的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歷史，出現(xiàn)了‘一條腿走路的‘通病?！彼参康茏诱f：染上這種‘通病的不只是你陳書錄一個人?！?/p>

程千帆始終認為，古代文學研究要學會“兩條腿走路”，也就是既注重批評，也注重文獻;既要研究理論，也要研究創(chuàng)作。程千帆將之命名為“兩點論”。一次講座，他專門談了古代文學研究方法——“兩點論”。

講座開始，程千帆說了一個關(guān)于呂洞賓的故事。說的是呂洞賓在某人家住了很久，臨走時他問主人想要什么，主人沒回答，呂洞賓就把手一指，一塊石頭變成了金子，主人卻不要。呂洞賓又把一塊更大的石頭變成金子，主人還不要。呂洞賓問主人到底要什么，主人開口了，說要點石成金的那根手指。說到這里，程千帆對故事做了分析：從一方面來看，主人貪婪，品德不好;另一方面，從做學問來看，又是很聰明的辦法，他不是要某個學問，而是要做學問的方法?！?/p>

程千帆以此故事說明了方法的重要性。而他給學生的方法，就是“兩點論”：形象與邏輯并重，創(chuàng)作與理論共抓。

為了說明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程千帆又舉例說明：“這里有兩個姑娘，一個是專業(yè)學校畢業(yè)，分配在幼兒園帶小孩，她可以根據(jù)老師講的很好地照顧小孩;另外一個姑娘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可她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對孩子護理得可能比那個?？飘厴I(yè)的姑娘更為仔細，經(jīng)過不懂到懂，非常有經(jīng)驗，是個好媽媽，好老師?！闭f到這里，程千帆言歸正傳：“我們研究文學自己完全沒有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就像那個沒有當過母親的老師一樣?！?/p>

至此，弟子們完全明白并相信，對于文學研究者而言，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彌足珍貴。

“退一步想，則心自安”

倘想了解程千帆的人生情懷、價值取向，他的一番夫子自道不可不知。在給朋友的信中，程先生說：我始終是個儒家，也信馬克思主義，但儒家是本體。我相信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一切的根本，人活著就得做一點對人類有益處的事。就憑這一點，我在十八年的右派生活中活了下來。老子主張守靜，莊子主張達觀，我不羨慕榮華富貴，也不想和別人計較（雖有時也不免）。我同陶蕓結(jié)婚后生活很安靜，根本的一條是知足，我刻了一方圖章叫‘殘年飽飯。”

程先生是一位儒家，這一點應(yīng)該毋庸置疑。作為一名飽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恂恂儒者，他的人格修養(yǎng)、治學態(tài)度、處世方法無不深深打上儒家文化的烙印。他對弟子們關(guān)于做人方面的指導，也往往符合儒家思想。

程千帆的“儒風”之所在，也體現(xiàn)在他對人際關(guān)系的敏感上。

在給弟子楊翊強的信中，他多次強調(diào)人際關(guān)系的重要性。如：“來信收到。能到荊師，最好。如果實現(xiàn)，希望做到下列三句話：多做事，少說話，不吵架。（極重要）（能容于物，物亦容矣！）”如：“業(yè)務(wù)上要爭氣，人事上要和氣。”這是正面的指點，也有反面的批評，如：“你對李先生提出比賽，完全是書呆子，不通世故，徒然增加不必要的壞印象。不策略之至！”

那么，怎樣才能搞好人際關(guān)系呢？程千帆認為，必須能忍，不爭，大度，謙虛謹慎，不計前嫌。在給弟子張宏生的信中，他說：“你在客中，飲食起居要自保重。近來一切很順，要接物待人謙沖自牧，不獨顯示個人，也代表師承也?！痹诮o弟子蔣寅的信中，程先生說得更具體：照目前看來，你的生活住宿存在著一定的困難，這要有一些書呆子氣才能抗得住?？追蜃诱f，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如果人事處采取的辦法不合你的意，千萬不要和他們爭執(zhí)，切記切記。才來一個單位，要給人事部門留一個好的印象。”

楊翊強是程千帆的老門生，此人也曾被打成“右派”，經(jīng)歷坎坷，為人戇直，最不擅處理人際關(guān)系。對這位弟子，程千帆可謂不厭其煩，反復(fù)開導，一再提醒他要大度，要向前看。如：“到了新地方，往事一筆勾，要絕口不發(fā)牢騷，顯得有氣度。”如：“一切過去了的，讓它過去吧。世界永遠屬于樂觀的現(xiàn)實主義者、實干家。”

程千帆說的這番話，使我們很自然地想起孔子的教誨，所謂“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由此可知，程千帆是按照孔子的教誨來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并且，直到晚年，他還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與孔夫子的要求相差甚遠：“人際關(guān)系乃一門‘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的大學問，我到快要向孔二先生報到時，才意識到他老人家所說的‘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其恕乎！己所勿欲，勿施于人。實在是極平凡，極偉大。有點知道，仍然不能實踐，這實在是人生道路上的一種永恒的悲哀。”

說“有點知道，仍然不能實踐”，這當然是程先生的謙虛了，其實，在“忠”“恕”兩方面，程先生已做得相當好了。

程千帆一再要求弟子要忍，要不恥于惡衣惡食，要待人和氣，然而想做到這一點，何其難也！不過，飽經(jīng)憂患的程先生知道，不管什么事，再難忍也得忍，所以，他常以蘇東坡一番話聊以自慰。在給弟子楊翊強的信中，程先生說：“昔東坡謫居惠州，人以為苦，坡曰：‘譬如原是惠州不第秀才。其地缺衣少藥，坡曰：京師國醫(yī)手中死人尤多。祖棻之祖父自號退安，或問其義，則曰：‘退一步想，自心自安也。與吾弟共患難時，亦嘗借此思想度厄?！?/p>

由此可見，“退一步想，則心自安”正是程千帆化解憂愁、除卻煩惱、忍受厄運的首選妙方。程先生在南大工作時，住房狹小簡陋，但因為能“退一步想”，對此他也就“心自安”了，在給弟子吳志達的信中，提及自己的住房，他說：“我住二樓，兩間房，約30平方不到一點。這是暫時的，聽說以后要調(diào)整。勝牛棚多矣，士志于道，則不恥惡衣惡食。隨緣吧！”我在南大十五年，只是在退休后三年，乃分得一劣寬之屋，亦不如弟今所舍。先賢有云：退一步想則心自安，幸善自葆愛?！?/p>

當?shù)茏佑龅筋愃频膯栴}，他授之以同樣的“藥方”。程千帆認為，對住宿上的困難要“抗得住”，對他人的褒和貶也要“抗得住”。程先生在給弟子的信中，多次引用了莊子的一句話來開導他們：“呼我為馬，則應(yīng)之以馬。呼我為牛，則應(yīng)之以牛，斯可已矣。貶者如此，褒者亦然?！北砻嫔峡?，這是逆來順受，骨子里卻透著一種自信?！皟?nèi)省不疚”，別人的褒和貶也就無關(guān)痛癢了。

程千帆先生安貧樂道，與世無爭，但這并不表明他是個無原則之人，并不表明他對什么都可以忍，對什么都無可無不可。倘若事關(guān)人格尊嚴，事關(guān)學術(shù)大義，他也會毫不妥協(xié)，決不讓步。

粉碎“四人幫”后，武漢大學欲返聘程先生，程先生則毫不猶豫一口拒絕：“前時武大邀復(fù)職，以積三十年之經(jīng)驗，覺此校人情太薄，不能保余生之清吉平安，已峻拒之。”后，南京大學邀其復(fù)出，他則慨然允諾，其原因是南大的領(lǐng)導能待人以誠，用程先生的話來說就是“相待以禮以誠”。在給他人的書信中，程先生一再提及南大對他的知遇之恩：“此間相待以禮以誠，大異武漢，想來可在此間以著述終老?！薄爱斒抡咭远Y相待，或可老死于此矣?！备屑ぶ橐缬谘员?。

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笨磥恚糖Х嵛浯缶湍洗?，做出這樣的選擇完全是儒家文化熏染的結(jié)果。

在一次談話中，程千帆告訴弟子們，哪些事要看淡，哪些事要抗爭：“至于物質(zhì)生活，我希望你們首先認識到，世界上有比金錢和金錢所能獲得的物質(zhì)生活更有價值的東西。錢是需要的，是好的，關(guān)鍵是‘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認識并堅信這一點，不僅不會羨慕別人，而且會過得很快樂。應(yīng)該堅信你們本身的價值是會被肯定的。不是說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就蠻舒服的，就令人滿意了，目前環(huán)境對知識分子來說還是很困厄的。如果你心里老想著別的，一心以為鴻鵠將至，做學問就挺苦的。我不僅要求你們學問出人頭地，也非常希望你們‘大德不逾閑，有義利之辨。對不公正的待遇，要始終堅持抗爭。做學問要頑強，做人也要頑強，當然是要講道理的頑強?！?/p>

程千帆先生雖終身潛心學術(shù)，但他并不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隱士”，相反，從他寫給弟子、朋友的書信中，我們可看出，程先生其實是一位密切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猛士”。正如其弟子莫礪鋒所說的那樣：“程先生在日常生活中顯得恂恂如也，相當?shù)钠揭捉?，可是其?nèi)心卻剛強不可犯的?！?/p>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