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之謳

賴文熙

摘要：本文通過探究粵謳生成與流傳的地理因素、粵謳作為民歌的創(chuàng)作來源、粵謳的文學表現(xiàn)空間以及空間移動中的粵謳來凸顯它的文學特質(zhì)和地域風格。

關(guān)鍵詞：粵謳；女性文學；民歌；地理；空間

中圖分類號：J6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2019）12-0134-03

一、前言

嶺南，素有“蠻夷”之稱，因其被五嶺阻絕，不沐中原風化，遂蠻化未開，見鄙于中原?；浿幊梢灿诖?，敗也于此?；浿幦缫爸ú荩杂缮L，自然死亡。它不登大雅之堂，卻游街竄巷、漂泊江湖。它不是英雄的獨角戲，而是卑賤者的大合唱。它自是不能比肩于唐詩、宋詞、元曲。但其在近代詩歌中的地位卻不容忽略。它曾是廣東本土文學創(chuàng)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如今已無人堅持創(chuàng)作了?；蛟S在今天的粵語歌曲里，我們找得到一些粵謳的影子，但作為一種文學形態(tài)的粵謳已被邊緣化。由于音樂和文學的藝術(shù)領(lǐng)域不同，粵語歌曲和粵謳的創(chuàng)作最終還是分道揚鑣。文學是重思想的，而音樂會更重旋律和感覺。脫離旋律的歌詞是沒有靈魂的，但文學卻能以獨立的姿態(tài)行走。

筆者認為這是粵語文學，乃至方言文學值得提倡的很重要的原因。任何一種語言喪失了思想都是很危險的，因為思想是言語訴說的動力和源泉。語言可以被同化，但思想是不能被同化的。語言消失之前，先消失的是它的思想。

二、粵謳生成與流傳的地理因素

粵謳產(chǎn)生于廣東、廣西一帶，主要流傳于西江和珠江三角洲流域?；浿幍纳膳c流傳與粵語的形成和分布的密不可分?；浾Z是中原雅言與古越語融合而形成的方言，它是伴隨著中原與南越的交往而產(chǎn)生的。在中國古代，政治的統(tǒng)一為語言文化的交流與融合創(chuàng)造了條件?；浾Z最早形成于秦漢時期，從那時起便開始有中原移民進入南越。西漢時期，漢武帝在廣信（今廣西梧州和廣東封開一帶）設(shè)刺史監(jiān)察地方。刺史均為漢人政權(quán)，雅言成為了官方語言，這是最早的中原雅言在南越的傳播。由于唐代海外貿(mào)易的繁榮，廣州成了第一大港口，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達促使文化的交流與融合，粵語也隨之走向成熟。粵語不單來自中原雅言，在經(jīng)濟文化的交往中，還吸收了吳、楚、番等其他民族的語言。宋代珠江三角洲的形成為中原漢人的南遷提供了有利的自然條件。宋代人口南遷還有戰(zhàn)亂的因素，廣府的中心漸漸由廣信遷移到了珠江三角洲。

粵謳作為一種南方文學，它的生成環(huán)境與北方文學大不相同。以秦嶺淮河為界，南方大部分地區(qū)在亞熱帶，而北方在溫帶。北方氣候干燥、寒冷，南方的水到了北方成了冰，冰是凝固的，水是流動的。北方文學像冰，南方文學像水。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雖然過于哲學和抽象，但是卻把水的柔軟表達得更加人性化。冰是有形狀的，而水是沒有形狀的。以北方方言為基礎(chǔ)的漢語言是一種象形文字，它是有形狀、有意義的，而南方的方言是用聲音來傳達意思，它的聲音有形狀，而文字是沒有形狀的。語言的差異背后是思維方式的差異，象形文字的北方方言形成了看的思維方式，而南方方言是以聽為主的思維方式。語言的從聽到看需要文明的進化，這與北方地理因素對文明進化的影響有關(guān)。溫帶、平原、雨熱同期的氣候為早期的北方農(nóng)耕文明創(chuàng)造了天然的地理優(yōu)勢，“倉稟實而知禮節(jié)”，南方多山，雖物產(chǎn)豐富，卻不易獲取。所以，南方還未來得及形成自己的文明就被成熟的北方文明兼并了。

我國的地形地勢不僅僅是西高東低，而且是南高北低。南方有大片的山地和丘陵，而北方則相對平坦和開闊。尤其是黃河流域，主要由黃土高原和華北平原組成，地勢平坦。因此，中國古代北方大一統(tǒng)的格局是由地勢所決定的。崇尚統(tǒng)一也成了中國自古以來的不論在政治上，還是在經(jīng)濟、文化上的永恒的追求。從詩經(jīng)到漢賦，傳統(tǒng)的北方文學在形式上非常講究工整與對仗，而楚辭、粵謳等南方文學在形式上更加隨意與自然。

南方由于各地的阻隔與分散，難以形成一股強大的凝聚的力量，南方方言雖有共通性，但卻各不相同。客家人、潮汕人、廣府人雖相近，卻不相親。山脈是天然的邊界，山脈阻礙交通，卻也守護一方水土、一方人。山脈守護著人的原始地域性和差異性，屈原的詩歌是典型南方山地的產(chǎn)物，有著濃厚的原始的楚文化。最早的、具有與身俱來的民族意識和愛國情感的詩人并沒有出自北方之原，而出自南楚山地。近代危亡之時，起義反抗者也是出自南方山地粵、桂、湘等地。中國古代南方雖然沒有出現(xiàn)大一統(tǒng)，但卻從來沒斷過革命的星星之火。山地的封閉和阻塞與天性的私是異曲同工的。山地為人性的私創(chuàng)造了一個天然的空間，在這個人性的安全空間里，人們會開始創(chuàng)造另一種文明。

廣東既形成于山，又通于海。它的地理位置決定了交通與貿(mào)易的發(fā)達，但近代的侵略者也正是沿著海上絲綢之路而來。中國的海外貿(mào)易早于西方，然而封建專制下的海外貿(mào)易主要以朝貢貿(mào)易為主，為的是宣揚國威。以大量的財富輸出換得‘萬國來朝，四夷賓服的天朝景象實際是農(nóng)耕經(jīng)濟下病態(tài)的商業(yè)模式，病態(tài)的商業(yè)模式是壓抑人性的。民間商人是弱勢群體，他們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都受到剝削和壓榨，他們像游民一樣生存于農(nóng)業(yè)文明的社會。所以同樣是沿海，廣東并沒有出現(xiàn)像地中海文藝復興那樣張揚人性與自由的文學和思想。除了大環(huán)境的制約是決定性的因素之外，廣東多山、多丘陵的地形在交通閉塞的過去也并不是占優(yōu)勢的商業(yè)區(qū)位因素。這種閉塞性今天我們?nèi)钥梢栽诳图液统鄙堑貐^(qū)的風俗中看到。相較客家和潮汕風俗文化，珠江三角洲的廣府文化更加開放。這種開放不僅僅因為沿海貿(mào)易的發(fā)達，還因為三角洲所形成的平原地形開闊、交通方便，易匯聚各地商客。廣府文化扎根于此，汲取中外各民族的文化與思想，形成了具有獨特的開放性的文化。

三、粵謳作為民歌的創(chuàng)作來源

清末招子庸的《粵謳》產(chǎn)生于南方商品經(jīng)濟下的花舫行業(yè)，與北方的封建王權(quán)下的官辦妓院不同，珠江上的花舫里的妓女所服務(wù)的對象是過往的商人，不是讀過詩書的士人官宦。而商人大部分是“重利輕義”的，《琵琶行》中有一句是“商人重利輕別離”。過去商人的修養(yǎng)遠不及士，對于女人的要求也不如士那么高雅。古代很多妓女因才華和藝術(shù)修養(yǎng)而聞名也是因為她們在士人那里得到了尊重和肯定。妓女一旦接受了高等藝術(shù)與文化的熏陶，她便開始脫離傳統(tǒng)的女性身份的束縛，像“士”一樣追求自由與美。李賀是這樣歌頌蘇小小的，“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边@樣的妓女并不是《粵謳》當中的妓女，《粵謳》當中的妓女是完全像商品一樣的女人。當妓女徹底淪為商品，那么她的價值也就變得和豬肉沒有什么兩樣。豬肉不會哭泣，但是人會對自己的生命感到失望和痛苦，她們認為自己今生是用身體在還“花債”，“等我花債還通，管得你帶我去歸”。“嗟怨薄命”、“真正攞命”、“人實首惡做”、“愁到有解”、“愁到極地”，《粵謳》中妓女的悲觀與絕望實際就是在反抗自我完全淪為商品的命運，她們在渴求身為女人在情感上最基本被尊重、被善待的權(quán)利。因此，妓女徹底淪為商品的生存痛苦、與自我意識的蘇醒和自我反抗就成了粵謳作為民歌的創(chuàng)作來源。

生活的痛苦是民歌創(chuàng)作的源泉，最初的詩歌都是民歌。詩三百、漢樂府、吳歌西曲，在士的文學出現(xiàn)以前，民的文學就已經(jīng)開花結(jié)果了。詩、詞、曲最初都是民間百姓創(chuàng)造的，它們在士那里羽化而登仙，卻也落入樊籠、戴上了鐐銬。士的文學最終迷失在事物意義的幻象里，它和幻象一起消失了。民的文學卻像“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草原。盛世里有士的文學，亂世末世有民的文學。后人尊杜就是因為杜甫的詩不僅是士的文學，更是民的文學。他為人類悲慘的命運而發(fā)聲，他的哀嚎破歌里有戰(zhàn)爭中千千萬萬流離失所的痛苦的魂靈。真實的痛苦是最有力量的反抗，而把真實的痛苦呈現(xiàn)出來的詩歌是最偉大的詩歌。

如果說杜甫希望把人們從現(xiàn)實的痛苦中解脫出來，那么招子庸就是希望把人們從心中的痛苦中解脫出來?！痘浿帯吩绢}序開篇就說，“請以此一卷書，普渡世間一切沉迷欲海者。”它的第一首詩就是《解心事》。因此，筆者認為《粵謳》創(chuàng)作的初衷就是希望能普渡人的欲望。這里的人主要指的是妓女，和被拋棄的女性?？梢娬凶佑故且粋€佛家信徒，而他所為之創(chuàng)作的妓女也深受佛家宿命與因果的思想的感染。

佛教早在三國時期就已傳入廣東，海上絲綢之路是印度佛教傳播的主要途徑。唐代，南宗惠能在嶺南傳承禪宗（佛心宗）并發(fā)揚光大，讓中國人知道佛教不從外來，如眾生佛性本具?；菽苤赋龇鹦匀巳私杂校?chuàng)立頓悟成佛之學?！捌刑岜緹o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倍U宗主張對物的世界的參透，對心、性的皈依，帶有一種對人性的仁慈與肯定。產(chǎn)生于嶺南的粵謳自然受到了禪宗思想的影響，因而《粵謳》“解心”本身就帶有懺悔與修心養(yǎng)性的禪的意味。

心象的赤裸外化是招子庸的《粵謳》的突出特征。“多情月”、“無情月”、“春果有恨”、“花有淚”、“多情柳”、“相思纜”、“花心蝶”、“孤飛雁”、“傳書雁”、“多情雁”。與寓情于景的傳統(tǒng)抒情方式不同，這種大膽的表達跨越了事物與情感、虛與實的界線，將人的情欲以客觀存在的方式暴露出來。這種對情欲的坦白與明心見性的禪宗思想相連。大部分的北方詩歌的感情是含蓄的，是“枯藤老樹昏鴉”式的寫意。關(guān)關(guān)雎鳩、蒹葭蒼蒼、桃之夭夭、青青園中葵、明月何皎皎、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等等都沒有超出事物本身的客觀范疇。人們的體會停留在事物的表層，只有在非常的時刻，人們才會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杜甫在安史之亂后寫下《春望》，里面的一句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前者寫的是永恒，后者則寫的是瞬間，粵謳屬于后者。人只有經(jīng)歷了苦難和修行才會物我兩忘，物我兩忘的詩歌是真詩。與杜甫不同的是，《粵謳》寫的是愛情。愛情與愛國是兩種本質(zhì)不同的情感，愛情是人與身俱來的本能，而愛國是后天所形成的一種感情。北方文學強調(diào)人后天的情操修為，而南方文學更能張揚人的本能。

自我意識與自我反抗是民歌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北方文學經(jīng)歷了漫長的封建統(tǒng)治，民的文學中的自我意識長期被壓抑。社會底層生活的痛苦被上流統(tǒng)治階級所宣揚的封建理想淹沒。社會底層的自我意識被封建禮教磨滅，士人的自我意識又戴有重重枷鎖。妓女作為一個弱勢群體，她的自我意識是被壓抑的。妓女的文學是士的文學的附庸，妓女題材的創(chuàng)作長期處于士人話語權(quán)的圍城里。《琵琶行》中的妓女就是典型的士的文學的產(chǎn)物，妓女的命運是士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寫照。士人贊美妓女的美麗的外表，但卻很少愿意涉足妓女的情感世界。于是，柳永成了妓女的代言人。招子庸與柳永有相似之處，他們都敢于走進妓女的情感世界去同情和理解她們的痛苦。但妓女的自我意識與自我反抗在《粵謳》中更加鮮明地凸顯出來了，所以粵謳是民的文學。在招子庸的《粵謳》里，我們看不到一個士人身份的敘述者，而是一個有慈悲之心的普通人。柳永寫妓女有太多自身入仕不得志的因素，他的仕途失意在妓院、情場里得到了安慰。柳永是感恩妓女的，但他雖寫下了“萬里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云暮雨”，卻沒有帶走一個他愛過的妓女。

比起寄希望于烏托邦式的從良，《粵謳》里的妓女是更真實、更現(xiàn)實的。“點算好，共你相交，又怕晤得到老。真情雖有，可惜實事全無……罷咯，不若共你淡交如水，免至話我系薄情奴?！薄熬拖滴钅钅忝媚靥幥鄻?，亦該思憶嚇府上。就系妻兒晤掛，都要記念嚇爹娘?！薄痘浿帯分械募伺畬ψ陨砻\的認識是更加清醒和理智的?！笆篱g難揾一條心。得你一條心，我死亦要追尋。一面試但真心，一面防到但噤，試到果實真情，正好共但斟酌?！边@種對感情的大膽追求與考驗是妓女的自我意識與自我反抗的體現(xiàn)，她不再是被動接受愛情，而開始主動運用自己勇敢的理智去獲得真心真意的情感歸宿。雖然這種理智里帶有精明的市儈氣息，但是不失為一種人性的解放?！熬唾碌嫘膩泶?，我都要試過但兩三勻?！奔词顾齻儫o法選擇墮落或從良的命運，但她們已擁有勇敢的自我意識去面對殘酷的人生。

《粵謳》中的妓女有這樣的自我意識和反抗情緒，但半封閉半開放的社會環(huán)境最終把她們引向了宗教的自我解脫，而不是去尋找自身的出路與未來?！安蝗舫铸S念佛去把經(jīng)看”，“參透色相，定要脫離呢處苦海，直渡慈航”，這種宗教的消極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人性的解放和社會的進步。

四、粵謳的文學表現(xiàn)空間

《粵謳》作為一種抒情性的民歌，它的表現(xiàn)空間是由內(nèi)而外的。它從妓女的內(nèi)在世界出發(fā)，投影于外在世界的景象中。民歌本身不帶功利性的創(chuàng)作目的，使它的表現(xiàn)空間由心出發(fā)，不附外物。但招子庸的《粵謳》的表現(xiàn)對象過于單一，妓女自身命運也困于情愛，所以《粵謳》的表現(xiàn)空間相較于其他民歌所展現(xiàn)的廣闊生活是狹窄的。在它的表現(xiàn)空間里最常見的就是“花”、“月”、“雁”、“蝶”、“柳”之類的意象，這些意象都帶有濃厚的風月情愛的象征意味。“無情月，掛在奈何天”、“花有淚，月本無痕”、“孤飛雁，驚醒獨眠人”、“傳書雁，共我?guī)Ъ垥€”、“多情柳，贈俾薄情夫”、“蝶啊，你為貪采名花，故此夢得咁倒顛”。

《粵謳》的表現(xiàn)空間中還出現(xiàn)了不少引用和典故，如七姐（織女）、女牛（牛郎織女）、小青、三姐與柳湘蓮、班姬、文君、蝴蝶夢等，《粵謳》對于它們的解讀具有強烈的民間個性色彩。它們是妓女世界的投影，妓女在這些故事中尋找自己的角色來獲得安慰與寄托?！白鲐裤y河得度，就把鵲橋收？”“你睇文君新寡，重去尋佳偶。班姬團扇卻悲秋。”“點得人學得七姐口甘情長千載共?！薄叭嗽陲L月場中尋出樂境，做乜我在煙花叢里筑起愁城？好似小青照不出前生影，就把彌天幽怨一力擔承?！?/p>

《粵謳》的表現(xiàn)空間是內(nèi)向化的，它講述的是花舫里的妓女們的內(nèi)在情感和精神世界。更確切的說，《粵謳》展現(xiàn)的是女性真實的情感和精神世界。北方的《詩經(jīng)》中有《氓》，被拋棄的婦女雖然對情愛有“士之眈兮，猶可說也。女之眈兮，不可說也”的認識，但是只停留在對于愛情很淺薄的理解之上。這種對于性別的差異其實是封建禮教下女性在婚戀中的弱勢的體現(xiàn)。而且封建禮教也不允許女性對愛情有更成熟的理解和分辨，這樣似乎更容易成全男性的三妻四妾、始亂終棄?！痘浿帯焚F在體現(xiàn)了女性的理智，這種理智是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斑砗脜顭?，熱極會生風。我想天時人事，大抵相同。唔信你睇回南日久，就有涼風送。共但好極都要離開……年年七夕，都系一日相逢。人地話相逢一日都唔中用。一日十二個時辰，點盡訴得苦衷。我話相逢一日莫話唔中用。年年一日，日久就會成功。”以往對于牛郎織女的命運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是同情如“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另一種是贊美如“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痘浿帯防锏乃坪跏歉咏笳撸乔赜^在《鵲橋仙》的前一句埋下了一個很重要的前提，“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先有“金風玉露”，后才有“兩情長久”。但是《晤好熱》當中是“年年一日，日久就會成功”，前者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般的相戀，后者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堅守。由此可見，男性世界和女性世界的愛情觀是不一樣的。但是在北方文學為主的中國古代詩歌中，我們很少看見這么鮮明地提出女性的愛情主張的作品，更多的是表現(xiàn)棄婦和怨婦。男性對女性的書寫大部分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觀望，這些文學作品的表現(xiàn)空間停留在女性世界的外部，沒有深入去展現(xiàn)女性的戀愛和情感世界。在三從四德的社會里很少出現(xiàn)類似《粵謳》中《義女情男》這樣的作品，“乜你惱得咁快，一見我就心煩。相逢有咁耐咯，惱過亦有咁多番。共你惱過正好番，個“情”字都帶淡。君呀，你時常系敢樣子惱法，我實在見為難，我減頸就得你多，又怕把你性情弄慣。削性開喉，共你嗌過一交，免使你惡得咁交關(guān)?！?/p>

與陸游《釵頭鳳》所寄托的物是人非的懊悔和對往日情人的眷戀不同，唐婉的和詩寫出了現(xiàn)實版“劉蘭芝”的恨聲，“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向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千秋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一個“難”，一個“瞞”道盡了多少封建社會里女性不為人知的心酸！《粵謳》雖為清末士人招子庸的作品，但極具女性的生命力。它與唐婉的《釵頭風》一樣怨憤而無奈地控訴和批判著封建社會。“做乜但風中弱絮飛無定？做乜我水上殘花又洗不清？”“有客叫做姑娘，無客就下等。一時冷淡，把我作賤三分。”“相思擔起尋人買，逢人都叫我轉(zhuǎn)過柳巷花街。重勸我有價可估，無價亦可賣。還了舊債，好過隨街擺?！?/p>

民國時期，新粵謳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空間開始真正走向了社會生活，它的寫實性開始凸顯出來。于是，脫胎于妓女怨情的新粵謳開始抒發(fā)出了救亡圖存的勞苦大眾的革命心聲。新粵謳的創(chuàng)作堪稱近代詩史，它反映粵民在中國近代革命中的反抗與斗爭。它的創(chuàng)作從題材到作家的廣泛性更顯現(xiàn)出民歌的自由與奔放的生命特征。招子庸的《粵謳》是對生存痛苦的解脫，而新粵謳則是對殘酷現(xiàn)實的掙扎與反抗。舊粵謳中貫穿的宗教解脫的思想在新粵謳中被完全否定，新粵謳攜帶著西方科學與民主的現(xiàn)代思想大膽地抨擊封建制度和反抗外來侵虐，呼喚自由與民主的到來。舊粵謳與新粵謳雖然都是粵語文學，卻屬于兩個不同的時代。但是若沒有舊粵謳對現(xiàn)實的徹底悲觀與絕望，也不會出現(xiàn)新粵謳的徹底反抗與沖破。

五、在空間移動中的粵謳

粵語和粵謳的流變與粵人的遷徙息息相關(guān)，古代的廣府文化中心經(jīng)歷了由西江到珠江的變遷，而近代粵人又開始向海外遷徙。與北方中原地區(qū)由于戰(zhàn)亂等政治因素的遷徙不同，粵人自古就有對外開拓的海上歷史，貿(mào)易是他們最古老的生存方式之一，因此遷徙也就成了生存的本能，這與北方中原人自給自足的保守的生存本能是不同的。新、舊粵謳的流變是粵人身上的遷徙性的體現(xiàn)，這種遷徙性在近代資產(chǎn)階級革命后更加明顯，因為商品經(jīng)濟的繁榮刺激了人們的生存欲望。于是西方國家出現(xiàn)了大量來自中國南方沿海地區(qū)的華工?！罢嬲悼?，我地華工，謀生無路。逼住要四海飄蓬，離鄉(xiāng)背井，走去求人用?！毖髣?wù)運動時期，廣東地區(qū)大量的學童被派往西方國家留學，他們成為了中國最早的一批知識分子，也是新粵謳的創(chuàng)作主體。

從妓女到知識分子的粵謳創(chuàng)作，它從狹窄的煙花之地走出來，進入了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新粵謳與后來“五四”精神一脈相承，它帶有更早期的救亡圖存的思想?！澳闳粝颠砜先W，咪想做得人成。你有個副聰明，況且年紀有咁輕。睇嚇國步系咁艱難，除非學正話能立得腳穩(wěn)。你唔為四萬萬同胞爭啖氣，亦都要顧住自己前程。講到國富兵強，是必以學為起點?！毙禄浿幹谐霈F(xiàn)了很多來自西方的事物，如車、鐘、時事畫報、鐵路，這些留過學的知識分子很快就接受了西方的新興事物，“人地外國個的教育課條唔知點解得咁盡善，窮鄉(xiāng)僻壤到處都有學堂興。學生幾歲咁時就送入幼稚園俾字母佢識，體操常練習唔系預(yù)備叫但去當兵?！彼麄兿Ｍ袊芟裎鞣揭粯幼兏飶姶螅堕_民智》、《復民權(quán)》、《倡女權(quán)》、《勸學》、《趁早乘機》、《自由鐘》、《自由車》等詩篇都體現(xiàn)了近代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新粵謳的空間移動伴隨著整個人類時代的變化，中西空間交融的同時也是古今的承接與過渡。近代廣府的知識分子迅速接納西方文化與其本身“重商遠儒”的民俗風習有關(guān)，相比抽象哲學化的北方傳統(tǒng)的封建思想，南方的粵人更加偏重生活實際。他們追求的是一些實實在在的東西，“想起中國平日咁樣子讀書總之無乜驗應(yīng)，學嚟無用枉費你皓首窮經(jīng)。”因此，西方工業(yè)革命后的物質(zhì)繁榮是粵人遷徙的主要原因。

近代粵地知識分子提倡實用的西學，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這與他們的本土的性格更加契合?！跋肫鹉阕R字讀書，都唔知捱了幾耐；正學得幾個“且夫”“嘗謂”“今天下”，與及之乎者也矣焉哉?！毙禄浿幹杏泻芏嘀S刺科舉的詩篇，如《八股毒》、《哭科舉》、《科舉共我》、《何慶元游學》、《頑重勤、《勸學》等。近代粵人對于儒家的四書五經(jīng)和科舉制度是持懷疑和批判態(tài)度的，“有時得意秋風，亦算你一場好采；若果孫山名落，就一世晤救得你生回?！彼麄儾蛔非蟪橄筇摕o的人生意義，而更在乎當下的生活與享樂。因此新粵謳里的表現(xiàn)空間看似西方氣象，實則還是本土粵人的精神表達。

在《鴉片煙》中，“咁好大廈高樓，你住都唔得干凈；縱有嬌妻美妾，怕你都共但無緣。你癮起番嚟，就系美味珍饈，都唔食得一件?！弊髡咴诒憩F(xiàn)鴉片對人的健康和生活的危害的同時，也傳達了粵人對于世俗生活的肯定與追求。在近代革命的大背景下，新粵謳的創(chuàng)作依舊是個人化的，并帶有個性化的聲音。

在《學界風潮》中，它是這樣看待革命派的，“好學你就唔學，學把性命嚟丟……世界是一個大舞臺，要演出龍吟虎嘯；唔通打起大鑼大鼓，任你一味叫囂，講起革命上嚟，晤系同你講笑；怕你氣魄唔夠，重慘過阿崩吹簫，你若果話革命正系尚武精神，學問就系奴隸嘅材料；點解泰西咁多豪杰都從學界上撈標。唉！學唔學事小，難道中國的前途咁就罷了？重怕你沖親野蠻個的獅鼻，就斷送你驚天動地的硬命一條。”

粵人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往往站在個人的角度，而不是站在某個真理的高度去證明自己的觀點的絕對性。他們在世俗的理智里看待國家的革命和改革，清醒而冷靜，不盲目地犧牲個人的自由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