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師范大學221000)
詞發(fā)展到元、明兩代,開始沉寂,逐漸失去秾纖婉麗的韻味。直至明末清初,方才擺脫了柔糜艷麗的詞風,回歸唐宋詞的原始精神,復興“柔中帶骨”之氣格。在這一轉(zhuǎn)變的過程中,明代詞人陳子龍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他推尊詞體,開拓詞境,在詞壇上的理論和創(chuàng)新,一舉扭轉(zhuǎn)了明詞衰微的趨勢,享有“明詞第一”的美譽。無論是對前代詞風的繼承和學習,還是對后代詞學的嬗變演進,陳子龍在明末詞境的開拓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這一舉措立足于他本身的詞學主張,同時也是基于其時代境遇、社會亂離的現(xiàn)實之需。
陳子龍在詞境開拓方面的意識,首先起于對明詞衰微這一現(xiàn)實問題的深刻認識。詞自元代開始失去本色,到了明中葉則更加衰落。明詞的成就總體來看較為平庸,少有大家出現(xiàn)。陳子龍在《幽蘭草詞序》中對詞的發(fā)展狀況作了深入分析。他認為,詞由樂府詩演變發(fā)展而來,是以歌詞形式配合樂曲歌唱的詩體。詞至晚唐才發(fā)展得較為成熟,表現(xiàn)出文采繁華、輕柔艷麗的藝術審美性,意蘊情思也表現(xiàn)得隱約深切。晚唐以后,自金陵二主而至靖康,作詞者甚多。南渡之后,詞隨之變調(diào),失去了唐宋時的韻味,呈現(xiàn)出“寄慨者亢率而近于傖武,諧俗者鄙淺而入于優(yōu)伶”的狀態(tài)。明初詞壇,尚未顯出輕浮淺薄之病,楊基的詞含有深意,隱約有政治上的感悟和慨嘆,意味深遠,因此讀來仍有一種境界藏于詞中,不流于膚淺;高啟的詞或“以疏況見長”,或“極纏綿之至”(沈雄《古今詞話》),詞作之中自成一番味道,不失宋詞余韻。然而明中葉之后,文人強作填詞,甚至相互間流傳樣板,于是作詞少有出于真情流露,以致明詞難出佳作,一再衰落。
此外,明詞衰微的局面,與文學體裁自身的演化規(guī)律也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俞彥在《詞所以名詩余之故》中指出:“詞何以名詩余,詩亡然后詞作,故曰余也,非詩亡,所以歌詠詩者亡也。詞亡然后南北曲作,非詞亡,所以歌詠詞者亡也?!痹~起源于隋唐,興盛于宋代,至元、明之際已然氣息殘存。另一方面,中晚唐作詞者,大多是詩人群體,有著較高的審美意識和文學素養(yǎng)。而與中晚唐詩人作詞不同,明代詞作家大多是當時的戲曲家和散曲家。王易在《詞曲史》中指出:“詞、曲混陳不分、亂人耳目的另一個因由是:元代以還,詩人與批評家每每以‘曲’指‘詞’。到了明代,明詞的困擾益形加深,蓋此際南曲作家好以詞牌來給曲牌命名?!边@些詞作已然偏離詞本身的音律結(jié)構(gòu)和審美要求,大量的“偽詞”對明詞的總體水平產(chǎn)成了不良影響。
陳子龍在開拓詞境方面的具體創(chuàng)造,一方面表現(xiàn)在對傳統(tǒng)情詞精神的回歸,另一方面是社會變動帶來的新思想的抒寫,重新回歸了明清之際的詞史地位。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提出“境界說”的理論:“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陳子龍認為,詞皆是“境由情生,辭隨意啟”,把詞視作一種情感的表達。由情生境,作詞非矯揉造作、故意為之。他在《幽蘭草詞序》勾勒出詞學盛衰的基本脈絡,把唐宋詞的原始精神視為詞的本源,推崇五代北宋“秾纖婉麗”的詞風,可見他力圖恢復北宋遺風的決心。他早期的詞集努力回歸南唐、五代、北宋婉約詞的風格,以寫傳統(tǒng)的閨情、時令、傷春、詠物、離別等題材為主。例如《驀山溪·寒食》一詞:
碧云芳草,極目平川繡。翡翠點寒塘,雨霏微,淡黃楊柳。玉輪聲斷,羅襪印花陰,桃花透,梨花瘦,遍試纖纖手。去年此日,小苑重回首。暈薄酒闌時,擲春心、暗垂紅袖。韶光一樣,好夢已天涯,斜陽候。黃昏又,人落東風后。
除了以“情”寫詞,追慕晚唐、五代、北宋的“秾纖婉麗”,明清易代之際出現(xiàn)的大量社會問題,使得詞本身的內(nèi)涵更加豐富。這也是陳子龍詞境開拓的重要原因。在經(jīng)歷國變的殘酷后,他以詩詞作為歷史的鏡鑒,抒寫復國之志。“情”和“忠”是其詞作中的兩大命題。如果說陳子龍前期將詞視為小道,只用來寄寓風月之事,那么晚明之后,面對國家危亡的現(xiàn)實所產(chǎn)生的感概,以及他主張抗清的責任意識,都一一反映在晚期的作品之中。陳子龍晚期的詞集《湘真閣存稿》共存詞29首,借詞抒發(fā)對國家危亡的憂慮和努力復國的決心。如《憶秦娥·楊花》“輕狂無奈東風惡,蜂黃蝶粉同零落”、《浪淘沙·感舊》“何處問重游?好景難留”、《虞美人·有感》“王孫芳草路微茫,只有青山依舊對斜陽”,詞人將故國淪陷、物是人非之感都一并寫入詞中。這些詞作抒寫了陳子龍抗清復明的抱負,和對國家淪落的沉痛哀思。突破了以往閨情傷春題材“柔靡纖麗”的詞風,奠定了陳子龍在詞史上的重要地位。如《柳梢青·春望》云:
繡嶺平川,漢家故壘,一抹蒼煙。陌上香塵,樓前紅燭,依舊金鈿。
十年夢斷嬋娟,回首處離愁萬千。綠柳新蒲,昏鴉暮雁,芳草連天。
“繡嶺平川,漢家故壘”,這是詞人眼見的實景。陳子龍?zhí)幱趦?nèi)憂外患的明朝末年,面臨丘巒崩摧的殘破局面,心中有“極目平蕪人盡去”(《謁金門·五月雨》)的感喟。繡嶺宮前的平川,漢家寢陵的殘跡,如今只剩下了一抹淡淡的輕煙,浮游于低沉暗淡的蒼穹之下。緊接著,詞人推出了一組截然相反的畫面,“陌上香塵,樓前紅燭,依舊金鈿”?!跋銐m”指女子的步履帶起的芳香之塵?!澳吧稀睉c“樓前”相對,“金鈿”是舊時婦女用的金花釵飾。一面是“一抹蒼煙”的凄涼景象,一面是“依舊金鈿”的奢華生活,兩種對立的場景反映出詞人對當朝執(zhí)政者的強烈不滿,表達了對家國不幸的擔憂和哀嘆。下闕中,詞人以家國之嘆,轉(zhuǎn)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悲,“十年夢斷嬋娟,回首處,離愁萬千”。
在國家遭遇政治動亂前,陳子龍的詞風仍是纖柔綺麗的格調(diào)。而與前期詞風不同,他后期的詞作,在家國之變的沉痛下,其中蘊含的凄怨哀楚的情緒更甚。詞風柔中帶骨,綿麗中自有浩蕩之氣。孫康宜在《陳子龍柳如是詩詞情緣》談到,“陳子龍晚年的愛國詞作和早期的情詞風格浹洽,一般無二。詠頌忠悃的這些愛國詞語,幾乎都借自他早年的綺羅紅袖話。兩者之間,還有對發(fā)并舉的現(xiàn)象存在?!?/p>
如《桃源憶故人·南樓雨暮》一首:
小樓極望連平楚,簾卷一帆南浦。試問晚風吹去,狼籍春何處?相思此路無從數(shù),畢竟天涯幾許?莫聽嬌鶯私語,怨盡梨花雨。
再如《點絳唇·春日風雨有感》一首:
滿眼韶華,東風慣是吹紅去。幾番煙霧,只有花難護。夢里相思,故國王孫路。春無主,杜鵑啼處,淚染胭脂雨。
第一首詞寫的是詞人和柳如是的相思之情,第二首則寫黍離亡國的哀思。“南樓雨暮”和“春日風雨有感”,兩首詞雖同是寫春的作品,但詞風已然不同。前者思念戀人,后者夢回故國,一語“相思”,道出詞人無奈之苦。陳子龍將情詞的創(chuàng)作手法融入到感慨時事的寫作之中。同時也在這一基礎上,賦予了情詞更加深遠厚重的社會內(nèi)涵。這一舉措在詞境的開拓上具有重要意義。
除了前后期詞境的互相滲透,陳子龍對晚唐五代詞風的推崇,也是他在后期創(chuàng)作中,并不局限于“倚紅偎翠”的原因之一。清代譚獻評價明末清初的詞人成就時認為,“重光后身,唯臥子足以當之”。晚唐詞“秾纖婉麗”,陳子龍推崇南唐二主,尤其對于唐后主李煜的詞作,其中蘊含的復雜情感,更深得體會。作為愛國志士,面對國家崩析的命運,盡管在觀念上依然視詞為小道,繼續(xù)承接晚唐五代詞風,但作詞的情感和內(nèi)容,都已注入了詞人本身的學養(yǎng)和抱負,從而開闊了晚期詞作的境界。
陳子龍在詞境上的創(chuàng)造遏制了明詞衰落的局勢,扭轉(zhuǎn)了明詞流于艷科的風氣。無論是從情感表達的寫實角度,還是對唐宋詞風格的回歸,陳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詞人的詞學理論和主張,以及他詞學觀念的演進。龍榆生評價:“詞學衰于明代,至子龍出,宗風大振,遂開三百年來詞學中興之盛。”陳子龍的詞學理論在其《幽蘭草詞序》、《王介人詩余序》、《三子詩余序》等文章中均有體現(xiàn)。《王介人詩余序》云:“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其為詩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終宋之世無詩焉。然宋人亦不可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歡愉愁怨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fā)于詩余?!标愖育垖⒃姾驮~作了明確劃分,認為詞是為“抒情所需”而存在的。他在《六子詩稿序》寫道,“詩之本不在是。蓋憂時托志者之所作也”,強調(diào)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社會意義,要求作品中反映出現(xiàn)實問題。他的詩風大都表現(xiàn)得瑰麗深厚,抒情上則是憂戚悲愴的風格。而作詞的風格則是婉麗綿麗、“得兩宋軌則”。
陳子龍的詞作風貌是在纖刻婉麗、綺羅流暢中,抒寫風流蘊藉。無論是前期作詞限于閨情、傷春、詠物,或是后期抒發(fā)憂國之思、命運之感,都飽含深情、真摯感人?!队奶m草詞序》謂之曰,“境由情生,辭隨意啟”。陳子龍認為,由情生境,境界中包含深意。詞境的創(chuàng)作應當追求情與境的統(tǒng)一,字里行間猶有清氣。要求創(chuàng)作本身“端人麗而不淫,荒才刺而實諛”,使作品中呈現(xiàn)出渾然天成、蘊藉深遠的效果。如《菩薩蠻·春雨》,描寫春雨“廉纖暗鎖金塘曲,聲聲滴碎平蕪綠”。下片則寄情,“何處望春歸?空林鶯暮啼”,將聽雨傷春的情緒借景和物融入詞中,情和境渾然一體,自成一種風流。王英志先生在《濃纖婉麗寄興深微一一論陳子龍詞》中曾評價,“綜觀子龍詞學觀的要旨,是主張詞應以婉麗自然的語方、流暢的韻律,構(gòu)思婉媚的意境,含蓄幽婉地抒發(fā)真情實感,守意深刻,寄托風騷之旨?!?/p>
此外,陳子龍對詞的內(nèi)蘊強調(diào)“繁促之中,尚存高渾”(《幽蘭草詞序》)。他追求古雅高渾的詞學境界,批評粗俗鄙陋的詞學弊端。《王介人詩余序》稱:“蓋以沉至之思而出之必淺近,使讀之者驟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誦而得沉永之趣?!蓖砻髟~風的轉(zhuǎn)變,與子龍作詞力求“高渾”有重要關系。如《二郎神·清明感舊》:
韶光有幾?催遍鶯歌燕舞。醞釀一番春,秾李夭桃嬌妒。東君無主,多少紅顏天上落,總添了數(shù)抔黃土。最恨你年年芳草,不管江山如許! 何處?當年此日,柳堤花墅。內(nèi)家妝,搴帷生一笑,馳寶馬漢家陵墓。玉雁金魚誰借問?空令我傷今吊古。嘆繡嶺宮前,野老吞聲,漫天風雨。
又如《千秋歲·有恨》:
章臺西弄,纖手曾攜送。花影下,相珍重。玉鞭紅錦袖,寶馬青絲鞚。人去后,簫聲永斷秦樓鳳。菡萏雙燈捧,翡翠香云擁。金縷枕,今誰共?醉中過白日,望里悲青冢。休恨也,黃鸝啼破前春夢。
詞作中蘊含了陳子龍對時事的感傷,這是他作為一個有志之士,對時代的責任與憂國之志。明末社會的黑暗與腐敗,早已是深植在其作品中的隱憂。
詞歷經(jīng)元、明兩代的衰落,到了晚明易代之際才煥發(fā)生機。作為文壇盟主、云間派領袖,陳子龍在開拓詞境上做出了巨大創(chuàng)造?!把酝馕⒅肌?,究于意象的聯(lián)想性,賦予其深刻的蘊意,使在言語之外不斷推敲,以求所系之情。前期詞風展現(xiàn)出一種情感寫實,無論閨怨、傷春、離別,都發(fā)于情、感于物。辭藻纖琦,風格婉麗。后期詞作仍以婉麗之風寫作,其中糅雜時代的悲嘆哀怨,凄惻婉轉(zhuǎn)。許多詞作更是難以分辨究竟是寫情人離別之苦,還是亡國之痛。這其中的政治隱喻手法,也使得詞境更加開闊。陳子龍在開拓詞境上的嘗試和創(chuàng)作,影響了清代詞學理論和詞風嬗變的開局,啟發(fā)了清代詞人對詞體尊卑、審美意趣的思考,促使他們更加自覺地反思詞的美學特征究竟停泊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