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延波 (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550025)
歷來對《詩經》的解釋不外分為兩類:一是從經學方面加以闡釋,這種解釋方式多為政治比附,以美刺為主旨;二是從文學方面給出解釋,脫離其教化主旨,而多從“詩緣情”說,此種解釋古已有之,自五四后始大盛。而朱熹的詩學思想則較為復雜,一方面朱熹作為經學家,要從教化方面對詩作出解釋,然而他卻注意到了《詩經》中的文學性的因素,從而表現(xiàn)出對《詩序》的質疑與背離,從而繼承前人的“淫詩說”。自朱熹始此說遂大為風行?!多嶏L》共二十一篇,被朱熹明確標為“淫詩”的就有十四篇,占了《鄭風》的三分之二強。其中較為明顯地表現(xiàn)這一特點的就是《鄭風·將仲子》一篇。
《毛詩序》謂:“刺莊公也。不勝其母,以害其弟。弟叔失道而公弗制,祭仲諫而公弗聽,小不忍以致大亂焉。”這便是一種政治比附,以詩中主人公指莊公,“仲子”指祭仲,則似較為牽強,然亦有齟齬不通之處?!多嵐{》釋云:“祭仲驟諫,莊公不能用其言,故言請,固距之?!疅o逾我里’,喻言無干我親戚也?!疅o折我樹祀’,喻言無傷害我兄弟也。仲初諫曰:‘君將與之,臣請事之。君若不與,臣請除之?!比欢@句話卻并非祭仲所言,提出替莊公除去共叔段的是公子呂?!蹲髠鳌る[公元年》:“公子呂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笨追f達也注意到了這處矛盾,便加以婉釋:“《左傳》此言乃是公子呂辭,今箋以為祭仲諫者,詩陳請祭仲,不請公子呂,然則祭仲之諫多于公子呂矣。而公子呂請除大叔,為諫之切,莫切于此。祭仲正可數諫耳,其辭亦不是過。仲當亦有此言,故引之以為祭仲諫。”這里則全是推測,又如何能使人相信?再者,溺愛其弟者為莊公之母武姜,何以莊公會畏懼其父之言?孔穎達解釋為“于時其父雖亡,遺言尚存,與母連言之也”,也較為牽強。清代學者方玉潤便一針見血的指明其原因:“特以詩中有父母、兄弟、仲子等字耳?!边@種望文生義的解讀自然會引起后人的質疑。
朱熹便是《詩序》的反對者,他從詩中看到了文學性的因素,因而采納鄭樵的說法,認為:“此淫奔者之辭。”在《詩序辨說》中也引鄭樵的觀點:“此實淫奔之詩,無與于莊公、叔段之事?!缎颉飞w失之。而說者又從而巧為之說以實其事,誤亦甚矣?!狈裾J詩序的政治比附說,進而從男女關系方面入手進行解讀。朱熹謂:“仲子,男子之字也;我,女子自我也?!闭J為此詩乃是女子自述之辭。這首詩是否應該被定性為“淫詩”暫且不論,就這種解讀方式來看已經是從文學角度進行切入了。正如《宋代詩經學研究》所述:“‘淫詩’說本身所顯示的意義卻不僅僅停留在理學層面上,其中還有深刻的文學內涵。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從詩歌發(fā)生視角看,“淫詩”的產生是十分正常的,完全符合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其二,‘淫詩’說充分感悟到了詩篇強烈的男女情感?!?/p>
然而,朱熹作為理學家,解釋《詩經》卻不能僅僅停留在文學解讀上,而一定要有一定的社會功用,起到懲勸的效果。因此在文學解讀上又加了一層理學的面紗:“彼雖以有邪之思作之,而我以無邪之思讀之,則彼之自狀其丑者乃所以為吾警俱懲創(chuàng)之資耶?”這便是將所謂的“淫詩”當作反面教材以警示世人了。但問題是,《將仲子》這首詩是否真如朱熹所言是“淫奔之詩”呢?
朱熹的“淫詩”說是上承孔子“鄭聲淫”的。但是,孔子僅僅是就“鄭”而言的,而到了朱熹這里則把包括《鄭風》在內的許多篇目,比如《衛(wèi)風》的許多詩篇和其它一些篇章都作為“淫詩”來看了。這里雖有朱熹自己發(fā)揮的成分在,但是孔子所言“鄭聲淫”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至今仍未有一致的見解。一種說法認為“鄭聲”非“鄭詩”,這一觀點從鄭樵就開始了,今人學者也多贊成此說,如錢鍾書之《管錐編》等。第二種說法認為,音樂與詩不可分,音樂可以反映詩的內容。如楊名時《詩經札記》:“‘詩言志,歌詠言,聲依永,律和聲’,有源有流,不相假易,安有詩言正而聲律淫者乎?此全不知聲音律呂之理者也……決無欲抒寫好賢、樂善、勸徳、規(guī)過之心而用莊雅之詞填入淫靡之調者,可見詩不淫而聲淫無是理也?!睆脑娕c音樂的關系而論,第二種說法顯然更為合理。然而,孔子所謂的“淫”卻與朱熹相異?!墩撜Z·陽貨》謂:“惡鄭聲之亂雅樂也?!笨梢娺@里“鄭聲”的“淫”是與“雅”相對而言的,指不合法度的靡靡之音。朱熹在這里進一步延伸到“淫奔”的程度,恐怕也是不符合孔子原意的。
自朱熹而后,遂形成了兩派,一派沿著朱熹“淫詩說”的思路往下走,另一派則質疑朱熹,仍然按照《詩序》解詩。方玉潤《詩經原始自序》:“于是說《詩》門戶紛然爭起,以為《傳》固常獲咎風人也,不如反而遵《序》,故前之宗朱以攻《序》者,今盡背朱而從《序》。”兩派之間爭論不休,而詩之真意遂隱而不彰。以致清代姚際恒《詩經通論》尚在二者之間權衡:“予謂就詩論詩,以意逆志,無論其為鄭事也,淫詩也,其合者吾從之而已。”
“淫詩說”的影響甚至直接波及近現(xiàn)代的一些學者。雖然他們已經不再使用“淫”的字眼對詩進行定性,但是在詩的主旨方面的揭示卻與之無別。如金性堯在《閑坐說詩經》中說:“(《將仲子》)從首兩句看,她是拒絕他跳墻,從第三句看,似乎又默許他跳墻,只是一再叮囑,不要將樹木折壞,折壞了,給她家里人看見,就會識破,遭到責罵,不但爺娘如此,還有兄長和鄰居。三章中都有一個畏字,一個懷字。父母給予她的是畏,仲子給予她的是懷,可見并不是以禮自守。她怎么會想到仲子跳墻?”這一觀點反對“以禮自守”說,而是認為詩中的女子大膽地暗示男子逾墻相從,其本質與朱熹所認為的“淫詩”并沒有什么區(qū)別,無非只是將理學的外衣剝除了而已。
到清代,崔述、方玉潤等對朱熹既有肯定又有批判。他們都贊同朱熹反對《詩序》之附會,但卻反對朱熹“淫詩說”。《讀風偶識》:“以此為淫奔之詩則猶未得詩人之本意也。果奔女與其肯拒其所歡而不使來,其肯以父母諸兄人言自防閑乎?且既以拒之矣,而猶謂之淫奔,彼奔焉者又謂之何?”《詩經原始》:“《左傳》子展如晉賦此詩,而衛(wèi)侯得歸。使其為本國淫詩,豈尚舉以自賦,而復見許與他國歟?此非淫詞,斷可知已?!边@些觀點都是很有見地的,不惟破除了“淫詩論”,而且有利于對詩旨的進一步探討。我們再來看看他們對詩篇的具體解釋。
方玉潤稱該詩是“諷世以禮自持也”,進而解釋說:“夫使人心無所畏,則富貴功名孰非可懷而可愛?惟能以理制其心,斯能以禮慎其守。故或非義之當前,心雖不能無所動,而惕以人言可畏,即父母兄弟有所不敢欺,則欲念頓消,而天理自在,是善于守身法也?!边@種說法雖然否定了“淫詩說”,進而將本詩作為正面的案例來頌揚,但是在具體的解釋上還是免不了加上一層性理的外衣。
崔述則設想了一個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此必有恃勢,彼之怒亦不以相強者,故托為此言以拒絕之。既不干失我之正……所謂仲可懷者,猶所謂‘感君纏綿意’也;所謂豈敢愛之,畏我父母諸兄云者,猶所謂‘君知妾有夫’,‘還君明珠雙淚垂’也。此豈果愛其人哉!特不得不如是立言耳?!边@一觀點遂擺脫了“教化說”而根據詩歌具體的創(chuàng)作背景去進行理解。這種看法影響很大,現(xiàn)代學者的解釋雖各有不同,但是大致還是按照“拒絕說”的路子來解的。
盡管對《將仲子》這一篇的解讀多種多樣,但總體上脫離不了政治比附和文學解讀這兩個層面。盡管《毛詩序》的解讀受到不少的批判和質疑,但是受傳統(tǒng)經學影響,《詩經》的政治性在文人心中根深蒂固。自朱熹以文學解讀《詩經》以來,“淫詩”這一概念便深入人心。雖然后人對這一說法有質疑亦有修正,但其關注“情”的一面卻被繼承和發(fā)揚,影響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