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文[蘇州大學, 江蘇 蘇州 215123 ]
中國的科幻文學自20世紀初發(fā)展至今,一直沒有一個明確的定義,這看似模糊不清的表象背后是其變化的、向前看的文學本質。相比于武俠、言情等大眾化的通俗文學讀物,科幻文學作為一種跨學科的文學,既建立于科學技術的發(fā)展與更迭之上,又飽含與時俱進的人類幻想。然而正是這種看似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給人造成了脫離現(xiàn)實的縹緲感,加之科幻小說中大篇幅的科技解讀加大了閱讀難度,使科幻小說被誤解為既缺乏主流文學的深刻現(xiàn)實性,又缺乏同類通俗文學的可讀性??苹眯≌f也因此長期游離于大眾化的邊緣,淪為小眾化讀物。直到劉慈欣的《三體》 橫空出世,使科幻文學的“沖擊波”輻射到小小科幻圈之外的廣大讀者群,他以恢宏空靈的氣勢和立足宇宙的視野告訴人們,“科幻”的“幻”是起于現(xiàn)實指向未來的展望,是以飽含人文關懷地探索未來世界的無限可能性。
劉慈欣在回顧自己的創(chuàng)作史時,曾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階段劃分為純科幻階段、人與自然的階段和社會實驗階段。他指出:“人類文學其實一直在描述人與大自然的關系,而不是人與人的關系?!辈娬{科幻小說應重返大自然這個“伊甸園”,去描繪人類在大自然中的恐懼、探索和敬畏,《三體Ⅰ》 也正是在這種思考下寫出的驚世之作。經歷了人與自然這一劉慈欣最滿意的創(chuàng)作階段,他轉而向社會實驗階段進行探索,強調人與社會的關系和極端環(huán)境下人與社會的處境,《贍養(yǎng)上帝》和《贍養(yǎng)人類》正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雖然劉慈欣并不滿意這一階段遠離大自然的、追求現(xiàn)實感而弱化科技感的作品,但不可否認的是,作品憑借通俗化的故事結構和敘事語言贏得了讀者喜愛,讓讀者真切地體會到科幻小說對現(xiàn)實社會的前瞻性思考?!百狆B(yǎng)”系列也體現(xiàn)出許多科幻作家都經歷過的探索時期,即使科幻小說回歸通俗化和平民化以及增強科幻小說可讀性。
《贍養(yǎng)人類》以極高的人文關懷將矛頭直指社會結構失衡的危害,小說一反往常充滿科技硬核的宏大敘事和歷史厚重感的敘事風格,以“親民”的語言、懸念的設置和“接地氣”的現(xiàn)實主題表現(xiàn)出他社會實驗階段的創(chuàng)作嘗試。小說的一開始就直接拋出殺手滑膛接到的工作內容——殺掉三個處于社會最底層的人,而這項工作的委托者竟是十三個年收入可抵一個中等國家GDP的巨富。這份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工作自然也引起了讀者的好奇,故事便回溯到第一地球的哥哥文明入侵人類所在的地球四號的階段。早于地球文明發(fā)展的第一地球已經開始了占領地球四號的行動,他們計劃將人類全部遷移到作為人類保留地的澳洲,并按照目前人類社會的最低的生活標準贍養(yǎng)人類。這一計劃讓巨富們急忙成立了“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任務是散錢給窮人們來消滅貧富差距,并且殺掉那些不接受施舍的窮人,也就是交給滑膛的工作。然而,第一地球的侵入者實際上也是一群逃荒者,他們所在的星球上99%的財富和權力都集中于一個人手里,即終產者,其余20億的窮人只能尋找新的家園得以生存。最終,小說以富人們用百元鈔票來燒水的場面結尾,以荒誕的結尾促使讀者思考人類被贍養(yǎng)后的結局。
小說延續(xù)了劉慈欣以往作品中將人類置于極端環(huán)境下的寫作風格,將社會的貧富差距置于宇宙的空間內,來探討科技的發(fā)展能否縮小社會差距這一問題。當人類所在的地球面臨哥哥文明的入侵時,人類做出的反應是“社會財富液化”,這個有趣的名詞表達出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幻想,那就是將原本固態(tài)的社會財富均勻分散給每個社會成員,使集中的財富像液體一樣彌合高低不平的社會差距。這一看似善意的解決方案本質上仍然是一場由富人操縱、窮人遵從的強制性行動,接納富人的施舍成了窮人的義務,一旦反抗就是死路一條。在面對外星文明入侵的災難時,作為一個整體的人類竟然選擇內部殘殺以求自我保全,即便冠之以拯救人類文明的神圣名義,也無法掩飾人性在極端處境下的自私冷酷。那么,科技的發(fā)展能否改善社會現(xiàn)狀呢?劉慈欣給出的答案是否定的。領先于人類文明史兩倍的第一地球已經發(fā)展為由一個終產者和20億無產者組成的非人世界:科技的發(fā)展使人腦通過植入芯片就可以獲得常人難以達到的超等教育,而支付這項科技的費用是窮人難以企及的,保持社會相對平衡的教育一旦傾斜,人類的異化便由此開始了,也就是“窮人不再是人”。此時人類將要面對的問題已經不只是社會財富的不均衡,而是科技獨裁導致的人類異化,這使得人們重新審視科技對于改變世界的意義,當科技沒有得到應有的普及,只集中于少數的富人手中時,科技就成了富人獨裁的助推器。劉慈欣站在宏大的宇宙視野中表達他對人類的現(xiàn)實觀照,指出科技的發(fā)展如果遠遠領先于社會結構的調整,科技就會形成絕對的集中化,最終導致人類的異化。
然而,小說的深刻性不止于此,文中還提到了一個打破社會相對平衡的致命武器——教育,這是小說另一個重要的現(xiàn)實話題,即教育的失衡會導致社會結構的徹底失調。追根究底,科技導致人類異化的根本原因在于科技對教育的壟斷,兩個平行世界中的權勢者在面臨滅頂之災時的反應正反映出教育被科技壟斷后人類的面目。如果人類地球的十三位富人在利益面前是自私冷酷的,那么第一地球的終產者則已無人性可言,在終產者的思維里,窮人僅僅如同牲畜一般存在,如小說中所寫:“對窮人的同情,關鍵在于一個同字,當雙方相同的物種基礎不存在時,同情也就不存在了?!北恢踩胄酒@得超等教育的人與普通人相比,已經不僅是智力上的區(qū)別,還包括思維、感受、性格等方面的差異,人類由此完成了殘酷的第二次進化,這種物種的異化將徹底改變人類世界。那么,人腦被計算機大腦取代,教育被科技掌控之后,人性還存在嗎?對此,劉慈欣也給出了否定的答案。小說的主人公滑膛在齒哥的培養(yǎng)下變成了一個冷血殺手,但即使這樣一個冷血的人仍存有感情,是恨讓他殺了齒哥,是同情讓他答應畫家的臨終交易。再看第一地球的終產者,已然成了一個智能機器人,在“私有財產不可侵犯”的神圣法則下指揮著另一批機器人實現(xiàn)自己的獨裁,當思維像程序一樣被輸入大腦,情感和人性便不復存在,人類將成為受制于機器的智能人。因此,一旦科技的私有侵入教育領域,人類世界的坍塌將會是全面又徹底的。
不同于以往的純科幻作品,《贍養(yǎng)人類》以清晰的故事線索、情節(jié)的懸疑和人物形象的對比完成了一篇頗具通俗范式的科幻小說。作者刻意弱化了小說的科技感,將創(chuàng)造出的新世界的理解難度降低到廣大讀者可接受的范圍,因而減少了科技解讀的篇幅而加大了人文關懷和可讀性。小說中以滑膛的殺手經歷貫穿起宇宙間的沖突和交流,以插敘的方式回憶滑膛的性格轉變,用暴力血腥呈現(xiàn)富人對世界的主宰,從宇宙的高度思考人類被贍養(yǎng)之后的結局,小說的主題也是緊緊圍繞社會現(xiàn)實展開的,這些都體現(xiàn)出劉慈欣有意弱化最初純科幻作品中強烈的科技感,轉而以通俗化的敘事滿足大眾需求。這類后來被劉慈欣自己稱作“社會實驗階段”的文學作品與早期的純科幻作品形成了兩種極端化現(xiàn)象,若將充滿科技幻想的科幻世界和緊扣社會問題的現(xiàn)實世界比作天平的兩端,那么早期的《微觀盡頭》 《詩云》等純粹展現(xiàn)空靈宇宙的作品便使得天平落在了科幻世界的一端,而后《贍養(yǎng)上帝》 《贍養(yǎng)人類》等竭力書寫社會形態(tài)的作品又使得天平落向了現(xiàn)實世界。前者是劉慈欣作為一個科幻迷對科技、宇宙、幻想的熱情追求,是尋求科幻快感和震撼效果的時期;后者則是對小眾化的科幻讀者市場做出的妥協(xié),試圖用現(xiàn)實感極強的人文關懷改變日漸蕭條的科幻市場。
從讀者市場的角度來看,《贍養(yǎng)人類》雖然難以滿足科幻迷對硬核科技感和宏大空靈的敘事風格的訴求,但迎合了更廣泛的讀者市場需求。一直以來,科幻文學靠科學技術將幻想和現(xiàn)實連接起來,但這既難以滿足讀者對現(xiàn)實直觀的訴求,也不宜作為日常消遣娛樂的讀物。因此,要化解科幻與大眾讀者的矛盾就必須強化科幻作品的人文關懷和通俗化的敘事風格,《贍養(yǎng)人類》正是科幻文學回歸大眾市場的有益嘗試。小說并沒有完全拋棄以往的創(chuàng)作風格,仍然是將人類置于極端的社會環(huán)境中,把現(xiàn)實問題放大到宇宙的范圍加以思考,用超越現(xiàn)實的想象力把現(xiàn)實生活中切實發(fā)生的事呈現(xiàn)出來,既展現(xiàn)了科技幻想的魅力,也堅守了科幻小說對現(xiàn)實世界獨有的預示性和警示性。
正如吳巖教授所說,科幻表現(xiàn)的是“科學和未來雙重入侵現(xiàn)實”時人類的反映?!顿狆B(yǎng)人類》 雖然討論的是“科技”這一老話題,但在此基礎上又有結合時事的思考,將現(xiàn)實的因素僅僅扣在科幻的本質里,使得小說即使構建的是由智能人組成的新世界,也足以憑借逼真的想象給讀者以心靈的震撼。
① 劉慈欣:《重返伊甸園——科幻創(chuàng)作十年回顧》,《南方文壇》2010年第6期,第32頁。
②③ 劉慈欣:《2018》,江蘇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48頁,第48頁。
④ 吳巖:《科幻文學論綱》,重慶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