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培超[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中國自古就有一種俠義精神,上至國家,下及個人,無不以俠義為重,在國家之間,與外國之交須有禮有義,即使是敵國之人也需盡其禮節(jié)。國家之間發(fā)生戰(zhàn)爭基本上都是公開的正面沖突,先定期請戰(zhàn),然后兩軍于一地排列陣型交戰(zhàn),不可不宣而戰(zhàn),亦無奇謀詭計。這種俠義精神在春秋時期最為典型,宋襄之仁是其之極端表現(xiàn),然而在春秋之中后期就有人違背俠義精神,勾踐滅吳是其突出表現(xiàn),其后戰(zhàn)國時代國家間的俠義精神則蕩然無存。
(一)城濮之戰(zhàn)之下戰(zhàn)書與鄢陵之戰(zhàn)之行禮
晉楚戰(zhàn)于城濮之時,楚國統(tǒng)帥成得臣派斗勃向晉國請戰(zhàn)說:“請與君之士戲,君馮軾而觀之,得臣與寓目焉?!睍x侯則派遣欒枝回答:“寡君聞命矣。楚君之惠未之敢忘,是以在此。為大夫退,其敢當君乎?既不獲命矣,敢煩大夫謂二三子,戒爾車乘,敬爾君事,潔朝將見?!闭堔o與答辭都很委婉,且戰(zhàn)前下戰(zhàn)書,這是戰(zhàn)爭的必要準備。在戰(zhàn)場上也有很多禮節(jié)需要遵守,如晉楚鄢陵之戰(zhàn)時,晉將卻至三見楚王,每見必下車,免首胄而急走以示敬意。楚王在戰(zhàn)爭中,竟派人去晉軍中慰勞對方,卻至也再三行禮客氣。卻至與楚使客氣了半天,使臣才回到楚軍。此種情形當是后世人所無法想象,然當時之戰(zhàn)爭確是如此。(二)宋楚泓之戰(zhàn)
公元前638年,宋楚兩國為爭奪中原霸權(quán),在泓水邊發(fā)生了戰(zhàn)爭。在戰(zhàn)爭初期,宋國有兩次絕好的機會去攻打楚軍,一次是在楚軍渡河之時,可半渡而擊之,一次是在楚軍渡河排列陣型之后,可趁其隊伍之混亂而攻打之,然而宋國司馬子魚兩次向宋襄公進言攻打時,宋襄公都說不可。等到楚軍排好陣型,兩軍交戰(zhàn),宋師戰(zhàn)敗,宋襄公腿上也中了箭。國人皆以此責備襄公,襄公回答:“君子不重傷,不擒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睂τ谶@次戰(zhàn)爭,絕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是宋襄公的迂腐,固守禮節(jié)導致了失敗,戰(zhàn)后子魚也對此作了批評,認為戰(zhàn)場上沒有禮義可言,如果講求禮義,就不如不打仗。然而他們都沒有理解宋襄公所說的話,“君子”“古之為軍也”,宋襄公正是一位君子,遵守自古以來的戰(zhàn)爭準則,才不會趁機攻打敵人,“寡人雖亡國之余也”,宋國是商的后裔,楚國則是南方一蠻夷,宋襄公更不能在蠻夷面前“闕禮義”?!豆虼呵铩肪蛯Υ耸逻M行了不同的評價:“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臨大事而不忘大禮,有君而無臣。以為雖文王之戰(zhàn),亦不過此也。”這種評價是很符合實際的,體現(xiàn)了宋襄公遵守俠義之精神。春秋之時,有所謂五霸之說,雖然五霸的名稱有好幾種說法,但是齊桓公與晉文公是一定包含在其中的。齊桓公為春秋首霸,觀其一生的行為,基本上是符合俠義精神的。初齊桓公與公子糾爭位時,管仲箭射桓公,中桓公帶鉤,但是桓公并沒有因此殺了管仲,反而不計前嫌,任命管仲為相,厲行改革,開啟了齊國的霸業(yè)之路。桓公五年(前681年),齊國攻打魯國,魯國戰(zhàn)敗,魯莊公與齊桓公在柯地會盟,會上,曹沫劫持了齊桓公,要求桓公歸還齊國侵占的汶陽之田,桓公答應了,果真歸還所侵占的土地。對于威脅時的承諾依然信守,此可見桓公的俠義精神,而諸侯則因此逐漸歸附齊國。桓公二十三年(前663),山戎攻打燕國,齊桓公出兵救燕,一直打到孤竹才還師。燕莊公感謝齊桓公,一直把齊桓公送到齊國境內(nèi)五十多里。齊桓公說:“非天子,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無禮于燕?!庇谑前呀?jīng)過的五十多里地割給了燕國。能救人于水火,不求報酬,反而割地送給他人,桓公的俠義精神,可見一斑。諸侯聞此,更加親附齊國。桓公二十七年(前659),狄人攻打邢國,后又滅了衛(wèi)國。齊桓公則帶人救了邢國,把邢國都城遷到靠近齊國較為安全的夷儀,又在楚丘幫助衛(wèi)國重新建了國都,此所謂“城邢封衛(wèi)”也。此又可見桓公的俠義精神。
至于晉國則不然,俠義精神是很少的。公元前651年晉獻公亡去,晉國內(nèi)亂,夷吾向秦穆公尋求幫助,以割五城給秦國的代價讓秦國幫他即位。得到秦穆公幫助的夷吾成功即位,是為晉惠公。當秦穆公向晉國討要五城時,惠公卻反悔了,不以五城與秦國,毫無俠義之精神。后前647年晉國發(fā)生饑荒,惠公厚著臉皮向秦國借糧,秦穆公亦欣然應允,派大量船只運載糧食,從秦都雍城到晉都絳城運糧的船只絡繹不絕,史稱“泛舟之役”。等過了一年,秦國發(fā)生饑荒,要求向晉國購買糧食,晉惠公不思秦國的恩惠而幫助秦國,反而認為這是一個好的機會去攻打秦國,秦穆公大怒,也派兵攻打晉國,于前年閏九月在韓原大敗晉軍,俘虜了晉惠公,然秦穆公最終還是放過了晉惠公。晉惠公背信棄義,無俠義精神達到了極致。其后晉文公也是由秦穆公護送回國即位的,然文公之俠義精神亦少。先周室內(nèi)亂,周襄王逃至鄭地,派人向秦國、晉國求援,晉文公為獨占勤王之功,竟派人賄賂于戎狄,阻滯秦國東行勤王之路,真無恥也。其后晉國攻打曹國時,久攻不下,乃揚言將發(fā)掘曹人之墳墓,曹人果然恐懼,要求歸還晉人之尸體,在運送棺材出城門的時候,晉文公乘機派人攻占了曹國城門,俘虜了曹共公。此又見其之詭詐,無俠義之精神也,故孔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奔皶x文公去世后,襄公即位,秦穆公派人滅了滑國,回師途中,襄公竟然派軍在崤山埋伏秦軍,全滅了秦軍。襄公是一毫都不記秦穆公之好,無丁點俠義之精神也。晉君三代皆是如此對人,無怪乎其后被三家臣子所分,宗廟失傳。
春秋末期最大的一場戰(zhàn)爭是吳越兩國之間的戰(zhàn)爭,從吳王闔閭十年(前505)越王允常偷襲吳國開始,到吳王夫差二十三年(前473)越王勾踐滅吳結(jié)束,這場戰(zhàn)爭持續(xù)了有三十多年,可謂曠世之戰(zhàn)。從吳越兩國在戰(zhàn)爭中的不同表現(xiàn),我們可以看到國家間俠義精神的消失,戰(zhàn)爭不再是堂堂正正之正面作戰(zhàn),而是以詭計來取勝。
吳國之先是為吳太伯,太伯欲讓位于其弟季歷,自周來到荊蠻之地,荊蠻義之,立其為吳太伯,其后遂被周所封,是吳國為周之宗室也。越國之祖是為大禹,武王克商,封其后裔于會稽,奉守禹祀,是越國為周室所封之異姓諸侯也。吳越兩國二十余世無事。等到越王允常時,因吳王闔閭尚在郢都,故前來偷襲吳國,為吳國所敗,越國一開始就不遵守戰(zhàn)爭準則,偷襲他國,無俠義之精神。吳王闔閭十九年(前496),闔閭興師伐越,報復越國之前的偷襲。兩軍戰(zhàn)于檇李,在戰(zhàn)爭中,越國先是派敢死隊沖鋒,未勝。接著又派罪人排成三列走到吳軍陣前,舉劍自盡。吳軍看到這種現(xiàn)象,因而放松了警惕,勾踐則趁機攻打,大敗吳軍,闔閭也在此戰(zhàn)中受傷死去。越國在戰(zhàn)爭中又一次不是正面交戰(zhàn),而是靠奇謀詭計取得了勝利。吳王夫差繼位后,勵精圖治,欲報父仇,勾踐聞之,決定先發(fā)制人,發(fā)兵攻吳,吳國聞之發(fā)精兵攻越,兩軍戰(zhàn)于夫椒。越軍大敗,僅余5000人,退保會稽。然而夫差在大勝后,并沒有滅了越國,而是與其議和,只讓勾踐服了三年苦役就放其回國。但是勾踐回國后卻是一心想滅吳國,以報其辱,至有臥薪嘗膽之事。等到了吳王夫差十四年(前483),夫差率大軍北上與諸侯會盟于黃池,國力空虛,勾踐則趁機攻打吳國,殺其太子。夫差回國后向其求和,勾踐估計一時滅不了吳國,就同意了。此一戰(zhàn),又是越國偷襲吳國之戰(zhàn),非正道也。然吳已求和,勾踐仇恨己報,卻非要滅吳國不可,最終在吳王夫差二十三年(前473)滅了吳國,夫差自殺而亡。
縱觀整個吳越之戰(zhàn),越先挑釁,越國也在整個戰(zhàn)爭中將戰(zhàn)爭中的俠義精神丟得干凈,故越國取得勝利。此一戰(zhàn),影響甚大,勾踐自此成為春秋五霸之一,而隨后戰(zhàn)國之兼并戰(zhàn)爭也由此開始,俠義精神隨之消亡。
春秋時期,士兵的主體主要是貴族,平民基本無法從軍作戰(zhàn)?!胺饨〞r代貴族為采邑之大地主,同時亦即形成一種武裝集團。軍器制造,如車、如甲,及戰(zhàn)馬之養(yǎng)育等,皆為貴族保持地位之一種事業(yè),平民無力參與。”由此,貴族為軍,則戰(zhàn)爭必受其俠義精神之影響。從軍是一種高尚的事業(yè)。上至國君,下至一般士族都是親自作戰(zhàn),這時的戰(zhàn)爭并不是以殺傷為目的,也不是以滅國為目的,戰(zhàn)爭只是為了維持各諸侯國之間勢力的均衡而已。
春秋時期的戰(zhàn)爭形式是車戰(zhàn),只有貴族才有能力置辦戰(zhàn)車。到春秋末期及戰(zhàn)國時期,戰(zhàn)爭形式才發(fā)生了變化,步兵、騎兵成了軍隊的主流。車戰(zhàn)被廢棄,各國君主開始重視平民,征召平民為軍?!百F族階級漸次奢侈安逸,國際戰(zhàn)爭漸次擴大劇烈,農(nóng)民軍隊之編制,遂成一種新的需要?!钡搅藨?zhàn)國時期達到了全民皆兵的地步。貴族不再是戰(zhàn)爭的主體,故其俠義精神也一并從戰(zhàn)爭中消失。平民之為軍是為利,要多斬獲首級以獲取更多的軍功,故戰(zhàn)爭就不擇手段,以奇謀來取勝,戰(zhàn)后也多是屠殺,動輒斬首十萬、幾十萬。
俠義精神是在貴族之間傳承的,當整個貴族階層因為政治制度的變化而日趨衰落,從軍隊中退出,不再成為士兵的主體,這種俠義精神也隨之在戰(zhàn)爭中消失。而之后所擁有的俠義精神只能通過個體來表現(xiàn),古之所謂俠士聶政,荊軻即為其代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