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鄭潤良
沈從文《月下小景》完成于1932 年9 月12 日,當時作者在青島大學任教。此后,作者又創(chuàng)作了《扇陀》《獵人故事》等八篇小說,以《月下小景》為序曲,編成一部小說集,1933 年11 月交由上海現(xiàn)代書局出版。這部小說集的名稱還是《月下小景》,可見沈從文對這篇小說是非??粗氐?。
張新穎在談到沈從文的小說人物時有一段很精辟的概括:“在成熟期他寫了這樣幾種人生形態(tài):以蕭蕭為代表的自在人生形態(tài),他們保留了人性的原初狀態(tài),在自己的感性里生活,具有善良、蠻強的人性光輝,然而他們是脆弱的,歷史安排下來的一些錯誤往往會毀去他們的生命,他們對于自己的悲涼處境卻渾不自知,沈從文欣賞他們的可愛處,卻悲憫他們的處境,他覺得這樣的人生應該重來一次安排;另一種是被城市文明暗影所扭曲的人生形態(tài),這可以《或人的太太》為代表,他們不能自如地釋放自己的生命活力,在各種無形的網(wǎng)中扭曲自己的性靈,最終墜入地獄的深淵,沈從文始終拒斥、批評這種人生形態(tài);第三種為自為的人生形態(tài),這可以儺送、翠翠等為代表,他們身上不但有原初的人性光輝,而且敢于自主地把握自己的命運?!焙茱@然,沈從文最欣賞的是第三種人,是那種保留了“原初的人性光輝,而且敢于自主地把握自己命運”的人。儺送和翠翠都是沈從文心目中理想人性的代表,和他們美麗、英俊外表相應的是他們內(nèi)心的淳樸與美好。但在《邊城》之前,沈從文事實上已經(jīng)在《月下小景》中通過儺佑、女孩這兩個人物預演了儺送與翠翠的角色,塑造了“不但有原初的人性光輝,而且敢于自主地把握自己的命運”的人物形象。并且,通過人物之間的對話,沈從文將人物對自己命運的自主把握與抉擇的過程推演得非常細膩、深入,將人物的行為升華到一種生命哲學的高度。
單純從情節(jié)來看,《月下小景》書寫的是一個愛情悲劇,一對青年男女因為無法結婚而選擇了殉情。但是,從題目到小說的每一句話,以及小說的悲劇結尾,作者始終在營造一種詩意與唯美的境界。這種詩意氛圍的營造沖淡了小說的悲劇性意味。
“傍了××省邊境由南而北的橫斷山脈長嶺腳下,有一些為人類所疏忽歷史所遺忘的殘余種族聚集的山寨。他們用另一種言語,用另一種習慣,用另一種夢,生活到這個世界一隅,已經(jīng)有了許多年?!睘榱宿D移讀者對作品所涉及現(xiàn)實矛盾的注意力,小說一開始對場景的介紹就是一種虛擬化的設置??梢哉f,這篇作品中的人物與題材都是經(jīng)過作者高度抽象化的,這就使得讀者能夠將閱讀的重心放在人物行為的哲理內(nèi)涵上。小說場景的虛擬化也使得不同時代的讀者都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想象填充場景的具體內(nèi)容。同時,這樣一個被作者消除了具體時代特征的環(huán)境又是充滿浪漫情調(diào)的地方,“這松杉挺茂嘉樹四合的山寨,以及寨前大地平原,整個為黃昏占領了以后,從山頭那個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的灑滿了各處,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諧雅麗的詩歌”。也就是說,作者的真正目的就在于營造一個想象中的烏托邦之境,一個類似于伊甸園的地方。
伊甸園里有亞當和夏娃,這個山寨里有儺送和女孩這一對相愛的年輕人。在作者筆下,他們是完美人性的象征。儺送是寨主的兒子,“堡缺口處,迎月光的一面,倚著本鄉(xiāng)寨主的獨生兒子儺佑;儺神所保佑的兒子,身體靠定石墻,眺望那半規(guī)新月,微笑著思索人生苦樂”。既然是寨主的獨生兒子,也就意味著他在物質(zhì)上是富足的,不存在衣食之憂;并且,他喜歡“微笑著思索人生苦樂”,可見,他在精神上也是富足的。這個人物實際上是高度理想化和抽象化的,和小說的場景一樣。包括他的名字,沈從文也刻意消除了個性化特征。小說的女主人公,則干脆用“女孩”稱呼,沒有具體的名字。這個“女孩”當然從表到里都是美的、理想的,“女孩子一張小小的尖尖的白臉,似乎被月光漂過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頭黑發(fā),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為材料,由盤踞在山洞中的女妖親手紡成的細紗。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張產(chǎn)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頰邊微妙圓形的小渦,如本地人所說的藏吻之巢窩,無一處不見得是神所著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眫眼,一轉側,都有一種神性存乎其間。神同魔鬼合作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個女人,也得用侍候神同對付魔鬼的兩種方法來侍候她,才不委屈這個生物”。在作者看來,既然作為理想人性的代表,有沒有名字,是沒有關系的。在這樣一個籠罩著月光的詩意的世界中,一切都是富于美感,一切都是詩。包括男女主人公之間的對話,也是以對歌的形式出現(xiàn)。
但是,在這樣一個詩意的世界中,如果只要和諧,只有美,那無疑也容易引起讀者的審美疲勞。沒有張力的美是無力的。沈從文深諳此中道理,他明白“美麗總讓人憂愁”,讓人憂愁的美麗更加耐人尋味。于是,悲劇性的因子出現(xiàn)了,“本族人的習氣,女人同第一個男子戀愛,卻只許同第二個男子結婚。若違反了這種規(guī)矩,常常把女子用一扇小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拋到地窟窿里”。也因此注定了,這對天造地設的戀人無法生活在一起。
如果是一般的作家,寫到這里,接下來應該轉為悲劇性氛圍的營造,書寫殉情的悲劇,控訴封建遺俗對青年男女幸福的扼殺,但是,沈從文不這樣處理。對于沈從文來說,他并不希望讀者把過多的注意力放在現(xiàn)實的矛盾與痛苦之上,放在對惡劣民族舊俗的厭惡之上。沈從文既然把小說的場景抽象化,把人物理想化,就是要讓讀者面對這樣的哲學問題:當一個人面對無法跨越的現(xiàn)實難題時,他是愿意放棄自己的理想追求還是放棄自己的現(xiàn)實利益?對于儺送而言,放棄這段感情,他未來還可以當寨主,享受榮華富貴;對于女孩來說,她也可以放棄這段感情,另外結婚生子。但是,作者既然選擇兩個人作為理想人性的代表,他們就不可能接受茍且的生活,“有了你我什么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熱,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萬有。為了同你接近,我應當同這個世界離開?!睈矍樵谶@里已經(jīng)不僅僅是愛情,而是代表了一種理想的生活與生命境界。
沈從文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一直倡揚“追求愛與美”的生命哲學。在他看來,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生活”的人,只為功利而存在;另外一種人是“生命”的人,以追尋“愛與美”為人生目標?!对孪滦【啊分械膬秃团⒑芎玫卦忈屃松驈奈睦斫獾摹吧钡娜说膬?nèi)涵。如果屈從現(xiàn)實,那么他們無疑將成為“生活”的人。他們沒有這么做,而是通過自主行動選擇了反抗,從而將自己對“愛與美”的追求貫徹到底,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