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的史院苦衷

安徽 胡傳志

說來辛酸，元好問好不容易在三十五歲那年（正大元年，1224）才獲得了第一份工作——權(quán)國史院編修官。“權(quán)”，有暫時代理、先期試用的含義。這份工作讓他很失望，勉強當差一年，就告歸嵩山。緣何至此？李峭侖《元好問史院告歸原因之推斷》（《晉陽學(xué)刊》1994 年第2期）分析原因有三：與李汾唱和《芳華怨》《代金谷佳人答》等詩觸犯上層忌諱；可能參與楊奐上萬言策，議論時事，遭受打擊；拜訪賈益謙獲得有關(guān)衛(wèi)紹王的評價不為上層所接受。這一推斷多從政治因素加以考量，能給人以啟迪，但陳義偏高，元好問剛?cè)牍賵鰮闻R時性質(zhì)的編修官，未必會犯上述敏感的政治錯誤。該文對其國史院工作日常注意較少，對其間詩詞創(chuàng)作重視不夠，未能全面把握元好問當時的苦衷，所以，尚有未盡之意，值得舊話重提，繼續(xù)探究。

國史院常被簡稱為史院、史館，設(shè)有監(jiān)修國史、修國史等職務(wù)，編修官品級較低，只是正八品。元好問先進士及第，后中宏詞科。按照當時的制度，進士及第，通常授正九品的縣丞、主簿、縣尉之類職務(wù)；中宏詞科者，上等可以遷擢兩官，次等遷擢一官。元好問的朋友李獻能貞祐三年（1215）詞賦狀元及第，又中宏詞科，釋褐便是從七品的應(yīng)奉翰林文字。元好問沒有狀元的光環(huán)，自然不能與李獻能相比，初入官場，從正八品開始，也屬正常。但他比李獻能更有年資，李獻能當年只有二十四歲，而他已經(jīng)三十五歲。所以，起步正八品，元好問多少會有些失落，何況還是“權(quán)國史館編修官”。

如果是重要職能部門的官職，正八品倒也罷了，偏偏國史院編修官是沒有多少職權(quán)、極其邊緣化的一介冷官。如元好問所說：“蘭臺從事更閑冷，文書如山白發(fā)生?！保ā堕惿糖溥€山中》）在國史院，幾乎沒有參政的機會，不太可能展現(xiàn)才華，不太可能做出一番事業(yè)，更難有亮點政績，當然也就不會贏得高層的關(guān)注，不會有很好的上升空間。

國史院還是一個清水衙門，編修官的俸祿低微。按照當時的俸給制度，正八品朝官的月薪（正俸），理論上“錢粟一十五貫石，麥三石，衣絹各八匹，綿四十五兩”（《金史·百官四》）。錢粟一十五貫石，就是錢十五貫，粟十五石。金末戰(zhàn)爭頻發(fā)，財政吃緊，通貨膨脹，薪勞常常縮水，實際收入應(yīng)該遠低于這個數(shù)字。元好問曾說金王朝貞祐南渡之初，“百官俸給減削幾盡，歲日所入，大官不能贍百指”（《如庵詩文敘》），連完顏璹這樣的王公貴族都陷入生活困頓之中。元好問擔任國史院編修官有多少俸祿？權(quán)國史院編修官與正式的編修官，俸祿上有無差別？現(xiàn)已無法考知，但感覺他仍然沒有脫貧。進入國史院之后，他才知道編修官原來是多么的清貧，“一官原不校貧多”（《寄西溪相禪師》），說明比他期望的要少。當官之后，經(jīng)濟狀況沒有得到有效改善，真是大失所望，所以，他在詩詞中不免嘆卑嗟貧，“京師不易居”（《李道人嵩陽歸隱圖》），“世俗但知從仕樂，書生只合在家貧”（《帝城二首》），仿佛書生就命該在家里貧困潦倒，不應(yīng)該出山當官，這當然是牢騷話。他還有消極的讀書無用論，“五車書，都不博，一囊錢”（《水調(diào)歌頭·史館夜直》），甚至對多年奮斗獲得的科舉功名、社會名聲也產(chǎn)生了懷疑，“半世虛名不療貧，棲遲零落百酸辛”（《閻商卿還山中》），可見，貧困使人消沉，使人悲觀。

令元好問失望的還有國史院惡劣的辦公條件和繁雜的工作事務(wù)。他吐槽“城居苦湫隘，群動日蛙黽”（《出京》），大概辦公場地狹小擁擠，嘈雜如蛙。他抱怨“文書如山白發(fā)生”（《閻商卿還山中》），“悠悠未了三千牘”（《帝城二首》），文案堆積，了不勝了。這哪里符合元好問正值壯年的心理期待？

國史院如此不堪，是不是元好問個人的認知偏差？當然不是。與元好問同一年進士及第的趙端卿，釋褐為安邑縣丞，后來不愿意再做官，正大初年，趙秉文、楊云翼兩位大佬連章推薦他進入國史院，擔任編修官，“召至史館，力辭而去”（《奉直趙君墓碣銘》）。他對國史院的工作棄之如敝屣，堅決辭職，絲毫不顧及推薦人的情面。之所以如此，一定是實地了解了工作環(huán)境、工作任務(wù)和待遇之類，覺得太出乎意料，還不如當個江湖散人，以教授弟子為業(yè)。另一位閻商卿，與元好問一同進入史館，一個月后就辭職歸山，“阿卿去月從我來，今日西山成獨往”，元好問還希望他回到嵩山遇到故人時不要談?wù)搰吩壕幮薰?，“憑君莫向山中說，白石清泉笑殺人”（《閻商卿還山中》），因為徒有官職，沒有作為，待遇微薄，反而玷污了清名，豈不可笑？

正因為此，元好問進入國史院不久，就產(chǎn)生了強烈的出處矛盾，老是想棄官而去，回歸山林。他羨慕僧道之人的閑逸。在《寄西溪相禪師》詩中，他說：“青鏡流年易擲梭，壯懷從此即蹉跎?！饕旅魅瘴飨?，且放云山入浩歌?！痹凇独畹廊酸躁枤w隱圖》中，他對照這位愛詩李道人，反思自己的史院生活，也想放飛夢想：“愧我出山來，京塵滿山衣。春風四十日，夢與孤云飛?！痹谟^看北宋名家范寬的山水畫時，又引發(fā)他的出塵之想：“嵩丘動歸興，突兀青在眼。何時臥云身，團茅遂疏懶?！保ā额}張左丞家范寬秋山橫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當時，國史院需要有人值夜班，應(yīng)該是出于安全考慮?！耙怪薄笔强嗖睿脝柭殑?wù)低，又是新人，所以經(jīng)常當班。夜深人靜、百般無聊之際，更容易自我省思，作詩詞以自遣。且看他的《水調(diào)歌頭·史館夜直》：

形神自相語，咄諾汝來前。天公生汝何意，寧獨有畸偏。萬事粗疏潦倒，半世棲遲零落，甘受眾人憐。許汜臥床下，趙壹倚門邊。五車書，都不博，一囊錢。長安自古歧路，難似上青天。雞黍年年鄉(xiāng)社，桃李家家春酒，平地有神仙。歸去不歸去，鼻孔欲誰穿。

該詞作于正大元年進入史館不久，頗有辛棄疾《沁園春》（將止酒）等詞的放曠風神。上片感慨不受重用、為人冷落的身世，下片抒發(fā)誤入歧途、有意歸隱的意愿。“歸去不歸去”？正是當時糾結(jié)矛盾的心情?！兜鄢嵌住罚ㄊ吩阂怪弊鳎┡c此同調(diào)，請看第二首：

羈懷郁郁歲駸駸，擁褐南窗坐晚陰。日月難淹京國久，云山唯覺玉華深。鄰村爛熳雞黍局，野寺荒涼松竹林。半夜商聲入寥廓，北風黃鵠起歸心。

進入史館才幾個月，元好問就感覺歲月淹留，時間漫長，可見其無聊的心情。他懷念嵩山的自然風光，喜歡農(nóng)家樸素美好的雞黍飯局，這時秋風又起，元好問不禁起了歸隱之心。

一年左右的國史院工作，多數(shù)時光是碌碌無為，但有一經(jīng)歷，元好問終生難忘，那就是正大二年（1225）春他受命去鄭州拜訪前輩大臣賈益謙。元好問進入史館的主要工作，是參與撰寫《宣宗實錄》。金宣宗在上一年病故，按照慣例，要為宣宗一朝十年撰寫歷史，這必然會牽涉金宣宗即位的正當性以及如何評價之前衛(wèi)紹王的問題。衛(wèi)紹王完顏永濟泰和八年（1208）即位為帝，至寧元年（1213）八月，蒙古攻打中都時，被右副元帥胡沙虎（紇石烈執(zhí)中）所殺害，胡沙虎擁立金宣宗即位。從此之后，朝堂不能客觀地面對衛(wèi)紹王一朝歷史，要么諱言衛(wèi)紹王朝之事，要么否定衛(wèi)紹王，肯定弒君的胡沙虎。賈益謙（1147—1226）曾在衛(wèi)紹王時期擔任參知政事，對衛(wèi)紹王比較了解。為了正確評價衛(wèi)紹王，國史院派元好問外出調(diào)研。當時賈益謙已經(jīng)七十九歲高齡，元好問登門拜訪，第三次才見到賈益謙，一見傾心，交談甚洽，元好問流連二十余日，互有詩歌酬答。可以說，鄭州之行是元好問國史院一年暗淡生活中的最大亮點，也是最快樂的一段時光。金王朝滅亡之后，元好問先在《中州集》卷九《賈左丞益謙》中記載賈益謙對衛(wèi)紹王精要公正的評價，后又在《東平賈氏千秋錄后記》中重復(fù)記載如下：

我聞海陵被弒，大定三十年，禁近能暴海陵蟄惡者得美仕，史臣因誣其淫毒驁狠，遺笑無窮。自今觀之，百可一信耶？衛(wèi)王勤儉，重惜名器，較其行事，中材不能及者多矣。吾知此而已。設(shè)欲飾吾言以實其罪，吾亦何惜余年！

據(jù)《金史·賈益謙傳》，朝廷當時決定參照《海陵庶人實錄》來編寫《衛(wèi)紹王實錄》，而《海陵庶人實錄》由史臣迎合金世宗之意，徹底抹黑海陵王完顏亮，導(dǎo)致《海陵實錄》成了一部穢史，完全失實，百無一信。如此一來，歷史真的成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賈益謙仗義執(zhí)言，尊重歷史，敢于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給予衛(wèi)紹王以正面肯定，稱贊其勤儉品德，認為他的治國理政能力在中人之上，這一評價可謂有膽有識，撥開歷史迷霧，現(xiàn)出真相，贏得了元好問的敬重。但是，賈益謙的看法是否符合國史院上司及官方的意圖，是否被采納，值得懷疑。元好問隨后只是說“朝議偉之”，很大可能沒有落到實處，否則，元好問就該繼續(xù)陳述史官采信、重新改寫《衛(wèi)紹王實錄》之類的效果，這樣豈不更能突出賈益謙的貢獻和自己的工作成績嗎？

如果元好問拜訪賈益謙所獲得的卓見和文獻沒有得到國史院的重視和采納，那么僅有的一點成就感也被摧毀殆盡。元好問再也沒有留在國史院的理由了。正大二年五六月間，元好問真的請假告歸，隨即獲得批準。元好問感到一身輕松，如同陶淵明“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那般解脫一樣，連續(xù)寫下多首詩詞。其《出京》（史院得告歸嵩山侍下）詩曰：“從宦非所堪，長告欣得請。驅(qū)馬出國門，白日觸隆景。……塵泥久相涴，夢寐見清潁。矯首孤飛云，西南路何永?！碧与x污濁的京城和官場，重新回到嵩山下潁水畔，開啟與白云為伴的新生活。其《浣溪沙·史院得告歸西山》曰：“萬頃風煙入酒壺，西山歸去一狂夫?；始医Y(jié)網(wǎng)未曾疏。情性本宜閑處著，文章自忖用時無。醉來聊為鼓嚨胡?！痹脝栐谶@首詞中，不怪責朝廷不曾錄用，只怪責自己性情與官場不符，文章不合時用，所以只好歸隱江山，飲酒自娛。在另一首《洞仙歌》中，元好問于辭官心志坦露得更充分一些：

黃塵鬢發(fā)，六月長安道。羞向清溪照枯槁。似山中遠志，漫出山來，成個甚，只是人間小草。升平十二策，丞相封侯，說與高人應(yīng)笑倒。對清風明月，展放眉頭，長恁地、大醉高歌也好。待都把、功名付時流，只求個、天公放教空老。

元好問自嘲自嘆，在出山之前，似乎還有些理想，就像那種在山中叫遠志的草藥一樣，可一旦出了山，遠志就成了最普通的小草，能有什么作為和成就？至于報效國家、功名富貴，更是渺不可及的可笑之事，他的朋友楊奐上萬言策，言辭剴切，如泥牛入海，不得不浩然西歸，就是現(xiàn)成的例證。所以，元好問現(xiàn)在只希望能夠自由地享受清風明月，飲酒高歌，一直瀟灑到老。

元好問及時抽身而去，事后證明，這是個明智的抉擇。國史院除了上述種種不如意之外，還有一個大問題，就是人事紛爭。劉祁《歸潛志》卷九記載，元好問與李汾是同鄉(xiāng)，都有詩名，不相上下，性格不同，李汾容易憤怒，元好問喜歡滑稽，二人在國史院共事，“頗不相咸”，很不和睦，元好問作《芳華怨》，李汾作《代金谷佳人答》以對。劉祁這一記載可疑之處很多，李汾是元好問的“三知己”之一，怎么會“頗不相咸”？詩名方面，李汾哪里能與元好問相比并？不過，李汾“好憤怒”，憤青的性格是激化國史院人事矛盾的重要因素。李汾當時是國史院“書寫”，是國史院最低級的職務(wù)，“特抄書小吏耳”。國史院官員等級分明，平時可以一起飲酒賦詩，可一旦工作起來，“則有官長、掾?qū)僦畡e”，而有的官長水平很差，幾乎是外行，李汾向來恃才傲物，瞧不起上峰，從而引發(fā)激烈沖突。元好問在《中州集》卷十《李講議汾》中生動地記載了事情經(jīng)過：

長源素高亢，不肯一世，乃今以斗食故，人以府史畜之，殊不自聊。高、張諸人率以新進入館，史家凡例，或未能盡知，就其所長，且不滿長源一笑，故刊修之際，長源在旁，則蓄縮慘沮，握筆不能下。長源正襟危坐，讀太史公、左丘明一篇，或數(shù)百言，音吐洪暢，旁若無人。既畢，顧四座，漫為一語云：“看！”秉筆諸人積不平，而雷、李尤所切齒，乃以謾罵官長訟于有司。然時論亦有不直雷、李者，故證左相半，逾年不能決。右丞師公以傷風化為嫌，遣東曹掾置酒和解之，不得已，乃罷。

此事發(fā)生在正大三四年之間，曠日持久，沸沸揚揚，直到驚動上層，御史中丞師安石出面調(diào)解，都未能息事寧人。其中原委，難得其詳，是非曲直，亦難分辨。雙方應(yīng)該都有責任。一方是李汾，一方是李汾的上司，包括雷淵、李獻能，還有“高、張諸人”（失考）。沖突的結(jié)果是李汾以“病目”（《歸潛志》卷二）的理由被免職。

元好問雖然在事發(fā)之前就離開了國史院，但國史院的積弊由來已久，元好問初入史館，擔任臨時代理職務(wù)，不可能不受到“高、張諸人”甚至雷淵、李獻能等人的輕慢?？梢钥隙?，國史院缺乏和諧、愉快的工作氛圍，如李汾所說，是個是非之地，“擾擾王城足是非”（《西歸》）。這是元好問史院告歸的又一重要原因。

李汾被逐西歸長安，受到很多人的同情，一批名流寫詩為之送行。途中他專程繞道內(nèi)鄉(xiāng)，拜訪擔任內(nèi)鄉(xiāng)縣令的元好問，停留多日，向元好問訴說一番，臨行之際，元好問為他餞行，作《水調(diào)歌頭·長源被放，西歸長安，過余內(nèi)鄉(xiāng)，置酒半山亭，有詩見及，因為賦此》。上片說：“相思一樽酒，今日盡君歡。長歌一寫孤憤，西北望長安。郁郁閶門軒蓋，浩浩龍津車馬，風雪一家寒。鐘鼓催人老，天地為誰寬?！边@時，李汾的“孤憤”仍然沒有完全紓解，元好問在詞的下片中又好言安慰：“行路古來難。松柏在南澗，留待百年看?！毕Ｍ苤坶L遠，以松柏品格自持。

除此之外，元好問還有一首《感事》詩可能與李汾史院被逐有關(guān)：

舐痔歸來位望尊，骎骎雷李入平吞。饑蛇不計撐腸裂，老虎爭教有齒存。神理定須償宿業(yè)，債家猶足褫驚魂。且看含血曾誰噀，豬嘴關(guān)頭是鬼門。

清人施國祁《元遺山詩箋注》卷九引用元好問《閑閑公真贊》，認為該詩是針對師安石等人誹謗趙秉文、楊云翼、雷淵、李獻能等人為“元氏黨人”而發(fā)，現(xiàn)代學(xué)者大多沿襲此論，狄寶心《元好問詩編年校注》亦持此論，將之確定為興定五年（1221）進士及第之后所作。降大任《元遺山論·元遺山交游考》此前曾提出質(zhì)疑，認為上述觀點與《金史·師安石傳》“頗不合，當存疑”，惜未展開，故未引起注意?，F(xiàn)略說如下：

第一，師安石品行端正，并非靠巴結(jié)權(quán)貴上位。師安石，字仲安（《歸潛志》卷五），又字子安，《金史》《歸潛志》均有傳記。承安五年（1200）詞賦進士，以尚書省令史跟隨完顏承暉守衛(wèi)中都。完顏承暉戰(zhàn)死，師安石將他安葬之后，帶著他的遺表逃回汴京，上奏宣宗，得到宣宗的重用，被提拔為樞密院經(jīng)歷官。元光二年（1223）任御史中丞，正大三年（1226）權(quán)左參政，因彈劾近侍觸怒金哀宗，“疽發(fā)腦而死”?！督鹗贰肪?08 稱贊其品行，同情其不幸結(jié)局，曰：“安石不負承暉之托，遂見知遇，以論列近侍，觸怒而死，悲夫！”

第二，元好問對師安石較為尊重。在上引《中州集》卷十《李講議汾》中，元好問稱他為“右丞師公”，沒有任何仇怨情緒和貶低之意。至于元好問《閑閑公真贊》所說“宰相師仲安班列中倡言，謂公與楊禮部之美、雷御史希顏、李內(nèi)翰欽叔為元氏黨人”，未必就是師安石本人。師安石當時任御史中丞（從三品），他的“班列”包括侍御史、治書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監(jiān)察御史等十多位官員，掌管監(jiān)察事務(wù)?！霸宵h人”說很可能出于師安石的部下。

第三，如果元好問《感事》是針對師安石系統(tǒng)誹謗之事，那么他們攻擊的首要目標就應(yīng)該是地位更高的楊云翼、趙秉文，而不是雷淵、李獻能，如此一來，次句就應(yīng)該是“骎骎楊趙入平吞”。

由此可見，將《感事》詩確定為批評師安石之作，理由不足。筆者以為，應(yīng)該是針對李汾史院被逐之事。理由有三：

首先，“舐痔歸來位望尊”符合“高、張諸人”的特點，“率以新進入館，史家凡例，或未能盡知”，他們沒有真才實學(xué)，很可能是靠巴結(jié)權(quán)貴而獲得的高位。

其次，“骎骎雷李入平吞”符合雷淵、李獻能的生平及在史院打壓李汾之事?！绑V骎”，是馬兒跑得快的意思，比喻仕途進步得快。雷淵至寧元年（1213）進士及第，曾任遂平縣令、徐州觀察推官等職，元光二年，任應(yīng)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誥，兼英王府文學(xué)記室參軍，正大四年（1227）升任監(jiān)察御史。李獻能歷任應(yīng)奉翰林文字、鄜州觀察判官，正大四年遷翰林修撰?？梢?，與李汾糾紛之時，正是他們升官之際?！捌酵獭保且豢谕虥]的意思，尤其符合元好問所說“雷、李尤所切齒”的憤怒情狀?！叭肫酵獭?，不是說雷、李二人受到了迫害，整個事件中，雷、李一方占據(jù)強勢，屬于施害方，李汾才是受害方，是“平吞”的對象?！绑V骎雷李入平吞”一句是說，仕途精進的雷、李二人也加入了驅(qū)逐李汾的行列。

其三，第二聯(lián)“饑蛇不計撐腸裂，老虎爭教有齒存”，以蛇、虎這些動物來比喻對方，與李汾《西歸》詩中所言“日暮豺狼當路立，天寒雕鶚傍人飛”一致。第三聯(lián)“神理定須償宿業(yè)，債家猶足褫驚魂”，借因果報應(yīng)思想，詛咒對方不得善報，“債家”指的是放債人、施害方。“褫驚魂”意謂報應(yīng)之厲，足以讓對方失魂落魄。末聯(lián)“且看含血曾誰噀，豬嘴關(guān)頭是鬼門”用典，舉例證實報應(yīng)不爽。根據(jù)《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五所引《桐江詩話》記載，北宋元祐年間，山東東平人王景亮與一批仕途失意之人組成一個民間社團，專門嘲諷譏誚士大夫，無論賢愚，只要被他們看見，就被封上一個不雅的綽號。因為缺少口德，王景亮等人被稱為“豬嘴關(guān)”。一次，權(quán)臣呂惠卿察訪京東，由于他身材清瘦，說話的時候肢體語言較多，“喜以雙手指畫”，王景亮等人就送給他一個綽號“說法馬留”（“馬留”是猴子的意思），還湊成一句七言詩，“說法馬留為察訪”。后來，另一大臣邵箎上朝，不慎放屁，冒犯天威，被貶出京城，出任東平知州。因為他“高鼻卷髯”，故被嘲為“湊氛獅子”，又被編成一句七言詩，“湊氛獅子作知州”，正好與呂惠卿那句相對仗。呂惠卿受此侮辱，耿耿于懷，便找了個理由，一舉粉碎了王景亮及其社團，“舉社遂為齏粉”。豬嘴關(guān)因此成了鬼門關(guān)，那些血口噴人者最終沒有得到好下場。

元好問此詩痛詆對方，措辭狠重，有失忠厚之道，實屬罕見，應(yīng)該是元好問于正大四年剛聽到李汾被逐之初、義憤填膺時所作，所以難免憤激，爆出粗口。

史館一年，短暫而委屈，對元好問來說是一次官場歷練，讓他對官場有了真切的認識。參與《宣宗實錄》的撰寫工作，也必然會增強他的歷史意識，對他在金亡之后搶救金源文化、構(gòu)建野史亭等系列舉措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