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比利亞聯(lián)合王國東方貿(mào)易中的西葡競爭與合作（1580—1642年）

提 ?要：1580年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繼承了葡萄牙的王位，西葡兩國由此進入了伊比利亞聯(lián)合王國時期。這一消息在兩年后傳到葡屬澳門，澳門與西屬馬尼拉之間的貿(mào)易隨之開啟。最初由于雙方各懷鬼胎，貿(mào)易只是徒具其形。16到17世紀之交，荷蘭人和英國人東來，對葡萄牙和西班牙人在東方的貿(mào)易壟斷地位發(fā)起了強有力的挑戰(zhàn)，從而促使葡萄牙和西班牙人進一步合作，澳門與馬尼拉之間的貿(mào)易繁榮起來。但是，這一貿(mào)易從一開始就不對等，葡萄牙人幾乎壟斷了貿(mào)易，政治上強勢的西班牙人反而在貿(mào)易中處處被動，由此形成了一種奇怪的格局：王冠戴在西班牙人的頭上，財富卻流入了葡萄牙人的口袋。

關(guān)鍵詞：伊比利亞聯(lián)合王國;葡屬澳門;西屬馬尼拉;東方貿(mào)易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3.011

葡萄牙是近代早期最早向東方進行殖民擴張的先驅(qū)。繼達·伽馬（Vasco da Gama）于1498年繞過好望角到達印度卡利卡特之后，葡萄牙人相繼在1510年攻占果阿，1511年占領(lǐng)馬六甲，1557年獲準在澳門居留，1571年建立長崎商站，從而開辟了連接里斯本——果阿——馬六甲——澳門——長崎的歐亞貿(mào)易線路，并對此進行著長期的壟斷。反觀西班牙人進入東方，最早可以追溯到1521年繞過美洲和太平洋在菲律賓登陸的麥哲倫遠征隊，而實際上直到1565年米格爾·洛佩斯·德·黎牙實比（Miguel López de Legazpi）率領(lǐng)遠征隊挺進菲律賓并于同年開辟從菲律賓返回美洲的太平洋返程航線，西班牙對菲律賓的征服才取得了實質(zhì)性的突破。隨著1571年馬尼拉的建城和1573年兩艘載有中國商品的大帆船從馬尼拉成功地航行到阿卡普爾科，西班牙人建立起了連接（中國福建）漳州月港——（菲律賓）馬尼拉——（墨西哥）阿卡普爾科——（墨西哥）韋拉克魯斯——（西班牙）塞維利亞的橫跨兩洋三洲的大帆船貿(mào)易航線。然而，由于西班牙人打破了葡萄牙人對于東方貿(mào)易的壟斷，觸犯了后者的利益紅線，自其進入東方伊始，就與葡萄牙人摩擦不斷。如1573年，菲律賓總督基多·德·拉維薩里斯（Guido de Lavezaris）在給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的報告中寫道：“陛下知道葡萄牙人在這里處處和我們作對。當他們自己無法傷害我們時，便通過別人來得逞?！?1578年，年少輕狂的葡萄牙國王塞巴斯

蒂安一世在征服異教國家摩洛哥的阿爾卡薩基維爾戰(zhàn)役中遭到慘敗，戰(zhàn)死沙場。1由于塞巴斯蒂安沒有留下直接繼承人，作為葡萄牙先王曼努埃爾一世長女伊莎貝拉公主的兒子，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國王菲利普二世乘虛而入，憑借著強大的外交攻勢和軍事實力，在1580年君臨葡萄牙。1581年，葡萄牙人在托馬爾會議上承認了菲利普二世作為他們的君主，伊比利亞半島由此走向了統(tǒng)一。2同時，西葡兩國在海外的廣大殖民地也相應(yīng)地進入了共主時期。那么這種宗主國之間的合并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兩國在東方開展的貿(mào)易呢？以往學界關(guān)于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在東方的貿(mào)易不乏研究，但大多把兩者之間特別是在伊比利亞聯(lián)合王國時期的東方貿(mào)易關(guān)系割裂，分開進行探討，對于雙方之間錯綜復(fù)雜的競爭與合作關(guān)系及其動態(tài)演變?nèi)狈ι钊胙芯俊?考慮到西班牙在東方的貿(mào)易主要以馬尼拉為支點，與其聯(lián)系最為緊密的當屬葡萄牙人占領(lǐng)下的澳門，因此本文試圖通過分析這兩大城市從1580年伊比利亞聯(lián)合王國成立到1642年聯(lián)合王國解體的消息傳到東方之間的商業(yè)往來，考察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東方的競爭與合作關(guān)系。

一、伊比利亞聯(lián)合王國初期的西葡東方貿(mào)易

當菲利普二世繼承葡萄牙王位的消息傳到馬尼拉時，包括總督、神職人員、商人和冒險家在內(nèi)的菲律賓各個階層的西班牙人都感到歡欣鼓舞，因為這為他們將勢力滲透到中國乃至重新分配在華利益提供了契機。4為了將消息傳達給澳門的葡萄牙人，進而促使他們向西班牙王室效忠，西屬菲律賓當局特地在1582年派遣耶穌會士阿隆索·桑切斯（Alonso Sanchez）前往澳門，同時囑咐他伺機與明朝官員交涉，以期在中國獲得一個像澳門一樣的港口。盡管澳門的葡萄牙人同意向新王菲利普二世效忠，但卻煞費苦心地告誡桑切斯，為了避免引起中國當局的疑慮，以后馬尼拉的西班牙人要盡量少來澳門。1583年，澳門的葡萄牙人大亨巴托羅繆·瓦斯·蘭代羅（Bantolomeu Vaz Landeira）專門派遣了一艘由塞巴斯蒂安·若熱（Sebastiao Jorge）指揮的船只護送桑切斯回馬尼拉。這艘船裝載著大量的商品，包括葡萄牙酒和油、印度的棉布和亞麻制品、中國的餅干、塔夫綢、地毯、羅緞、絲緞、喇叭和象牙、以及珍稀藥品。西屬菲律賓總督迭戈·隆基略（Diego Ronquillo）隆重地歡迎了葡萄牙人，葡萄牙人的貨物也很快銷售殆盡。由于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都從中獲益匪淺，所以雙方約定葡萄牙人以后每年來此進行貿(mào)易。5澳門和馬尼拉之間的貿(mào)易也由此拉開序幕。

然而，盡管這一貿(mào)易受到了澳門葡萄牙人和馬尼拉西班牙人雙方的許可，但卻與伊比利亞聯(lián)合王國的法律背道而馳。因為，作為承認西班牙兼并葡萄牙的條件，菲利普二世在1581年的托馬爾會議上保證像以前一樣對西葡兩國的殖民地實行完全分治，雙方之間的貿(mào)易和航行一律遭到了嚴格的禁止?！?1587年，菲利普二世再次下令禁止葡萄牙王室下轄的印度和亞洲其他地區(qū)與西班牙王室下轄的馬尼拉和菲律賓其他港口之間的所有航行與貿(mào)易。2

西班牙王室之所以禁止澳門與馬尼拉之間的貿(mào)易，本質(zhì)上是為了維護母國的利益。因為當時澳門——馬尼拉航線與聯(lián)系塞維利亞——美洲的大西洋航線存在著競爭關(guān)系，如果以墨西哥和秘魯為主體的美洲市場能夠經(jīng)由澳門和馬尼拉更好地獲得絲綢和其他中國貨物，從塞維利亞進口到美洲的西班牙絲綢就會隨之減少。3另外，由于菲律賓既沒有美洲豐富的金屬礦藏，也沒有先進的本地工業(yè)，西班牙人購買亞洲商品時必須支付銀幣，進而導(dǎo)致美洲白銀持續(xù)不斷地外流到遠東地區(qū)。4白銀的分流直接導(dǎo)致流入塞維利亞的白銀減少，從而招致后者的強烈反對。所以，自從伊比利亞聯(lián)合王國成立開始，菲利普二世便極力阻止美洲白銀經(jīng)由阿卡普爾科、馬尼拉和澳門流到中國和東南亞。5可以說，澳門和馬尼拉的貿(mào)易既不受西班牙官方認可，也不為歐洲的利益集團所容忍。

同時，澳門——馬尼拉航線與繞行好望角的里斯本——果阿——馬六甲——澳門航線也存在著競爭。因為就后一條航線而言，來自歐洲的葡萄牙人到澳門購買商品后，會進一步將其返銷至馬六甲、果阿和里斯本，同時也會向這些地區(qū)的殖民當局交納相應(yīng)的關(guān)稅，而這種稅收是葡屬東方殖民地收入的重要來源。如果任由澳門本地的葡萄牙人與馬尼拉進行貿(mào)易，那么馬尼拉對中國商品的需求必然會抬升來自歐洲的葡萄牙人在澳門購買商品的成本價，進而減少他們在馬六甲、果阿和里斯本銷售商品賺取的利潤。另一方面由于澳門——馬尼拉航線的競爭，他們能夠轉(zhuǎn)銷到馬六甲、果阿和里斯本的商品也部分流失，繳納給這些地區(qū)的稅收就會隨之減少。6所以，澳門和馬尼拉的貿(mào)易也遭到了里斯本、果阿和馬六甲方面的強烈反對。如馬六甲主教在1588年明確指出：無論是葡萄牙人的生意，還是西班牙人的貿(mào)易，都應(yīng)該得到官方的批準。7鑒于當時澳門與馬尼拉之間的貿(mào)易依然處于地下狀態(tài)，并未受到官方的批準，所以馬六甲主教之言顯然是在反對澳門與馬尼拉進行通商。

此外，澳門與馬尼拉之間也存在著巨大的嫌隙，他們雖然都樂于在這條航線上走私商品，并且都熱衷于將之合法化，但彼此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立場。澳門的葡萄牙人非常樂于派船前往馬尼拉貿(mào)易，但卻完全無法容忍馬尼拉的西班牙人派船到澳門，更不要說讓后者與中國建立直接貿(mào)易關(guān)系。因為相比于澳門的葡萄牙人，馬尼拉的西班牙人能夠更加容易地從美洲獲得源源不斷的白銀。8早在1580年，從墨西哥和秘魯經(jīng)由太平洋到達中國的白銀數(shù)量就已經(jīng)超過了其他任何一條航線。如果馬尼拉的西班牙人肆無忌憚地拿著這些白銀直接去中國，無疑會抬升中國的絲綢價格。一些澳門的葡萄牙人也向國王抱怨，他們以往有利可圖的貿(mào)易因之遭到了破壞。9澳門商人反對西班牙人來華直接貿(mào)易的另一個理由是，中國的絲綢數(shù)量有限，單單供應(yīng)日本和通過印度供應(yīng)歐洲市場都很困難，根本沒有剩余來供應(yīng)菲律賓的西班牙人。然而這種理由是很牽強的，因為那時中國的絲綢產(chǎn)量實際上足以滿足任何一條航線和市場的需求。1讓澳門方面更為擔心的是，西班牙人最初一直抱有占領(lǐng)中國的狂妄企圖，特別是先前對美洲和菲律賓的成功征服使得他們非常自負，中國當局一直不準他們?nèi)刖硞鹘毯唾Q(mào)易，也更加激起了他們的野心。1574年，西班牙王室駐菲律賓的代理人安德烈斯·德·米蘭道拉（Andres de Mirandaola）在給國王的信中就艷羨不已地描述了中國的地大物博，并且暗示征服這個富庶的王國對于西班牙而言將是非常值得的。21583年，當桑切斯從澳門返回馬尼拉之后，他在與隆基略總督和多明戈·德·薩拉薩爾（Domingo de Salazar）主教談?wù)撈渲袊袝r，初步提出了自己征服中國的計劃，其中包括設(shè)想用武力迫使中國同意傳教士入境，如若不然則對中國宣戰(zhàn)，并在這塊將被征服的土地上確立西班牙人自己的統(tǒng)治。31586年，馬尼拉的西班牙人在給西印度事務(wù)委員會的請愿書中，更是詳盡地描繪了侵華計劃的各個細節(jié)，其中包括入侵中國的所謂正當理由、人事安排和軍隊來源、武器和日常供應(yīng)、行軍路線、以及葡萄牙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等。4這類征服中國論的腔調(diào)不僅充斥著馬尼拉，而且也得到了澳門極個別鷹派人物的響應(yīng)。如澳門耶穌會教區(qū)長弗朗西斯科·卡布拉爾（Francisco Cabral）在寫給國王的信中表示，他愿意無條件地支持這種征服中國的軍事計劃，并幫助搜集戰(zhàn)略情報。5葡萄牙人擔心，這種計劃一旦付諸實施，必然招來中國人的震怒，葡萄牙人在中國取得的一切傳教和貿(mào)易成就也將隨之化為烏有。因此，澳門的葡萄牙人堅決抵制和反對馬尼拉方面派人來澳門。

為了阻止馬尼拉的西班牙人進入中國，澳門的葡萄牙人采取了各種手段。其一，1583年，在主管日本和中國教區(qū)的耶穌會士賈內(nèi)羅（D. Belchior Cameiro）的主持下，享有表決權(quán)的澳門市民選舉成立了澳門議事會。這一機構(gòu)的成立，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獲得中國當局的認可，從而對菲律賓的西班牙人形成威懾，防止其對澳門進行滲透和撇開葡萄牙人直接來華貿(mào)易。6經(jīng)過努力，澳門的葡萄牙人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中國當局的認可。1584年，中國皇帝將品秩低于香山縣丞的官銜授予澳門理事官，而且葡萄牙人大法官也受權(quán)對澳門的中國人行使一定程度的裁判權(quán)，不過重大案件依然歸由香山縣審理判決。7

其二，澳門的葡萄牙人指出，他們充當著西方世界的前沿陣地，如履薄冰地棲息在南中國海的一個小半島上，處處需要仰中國人鼻息。他們不僅無法得到葡萄牙國王或印度總督的任何援助，還需要修建要塞、維持鑄炮廠，并需要向中國、日本和印度支那的統(tǒng)治者遣使、納貢、送禮以尋求庇護。1這一切都需要通過澳門的貿(mào)易來維持。如果一旦因為西班牙人的到來而觸怒中國政府的話，這座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天主圣名之城將化為烏有。因此，澳門的兵頭若奧·德·阿爾梅達（Jo?o de Almeida）、主教萊奧納多·德·薩（Leonardo de Sá）和耶穌會視察員神父范禮安（Alexandre Valignano）在1582-1584年給菲律賓總督的信中直言不諱地指出，西班牙人進入中國將會危及澳門的安全。2其三，惡意離間中國與西屬菲律賓的關(guān)系。如1590年薩拉薩爾主教在給菲利普二世的報告中指出：澳門的葡萄牙人在西班牙人中間極力宣傳中國是多么的危險，那里的形勢是多么的險惡，聲稱任何外國人如果沒有獲得中國官方授權(quán)就貿(mào)然進入中國的話，將會面臨死亡的威脅。如果中國人未經(jīng)許可擅自帶外國人入華將會被處決，隨行的外國人也要被終身監(jiān)禁。3反過來，葡萄牙人也在華人當中散播謠言。如1586年菲律賓當局在給西印度事務(wù)委員會的請愿書中提到，葡萄牙人對華人說：“我們（西班牙人）是如何征服外國人的土地，推翻當?shù)厝说膰酰⑽覀冏约旱慕y(tǒng)治，還說這是迄今為止我們所追求的唯一目標?！?

對于西班牙人而言，在中國獲得一個貿(mào)易據(jù)點，或者直接派船到中國，竭力打破片面依靠中國商人或者葡萄牙人前往馬尼拉才能獲得商品的這種被動局面，則是他們的夙愿。雙方所秉持的觀念差異如此之大，以至于他們在伊比利亞聯(lián)合王國成立之初的貿(mào)易中貌合神離，明爭暗斗此起彼伏。1590年，當菲律賓總督戈麥斯·佩雷斯·達斯馬里納斯（Gómez Pérez Dasmari?as）派遣一艘船去澳門購買彈藥時，澳門的葡萄牙人不僅強行扣下了這艘船，還沒收了船上的所有資金。5作為應(yīng)對，達斯馬里納斯決心伺機報復(fù)，懲罰這伙桀驁不馴的王室臣民。1592年，當一艘澳門商船來馬尼拉時，達斯馬里納斯將其白銀悉數(shù)沒收，并向澳門放出消息。不久之后，那艘被沒收的西班牙船只載著軍需品返回了馬尼拉，葡萄牙人被沒收的白銀也隨即被返還。6無獨有偶，1598年，菲律賓總督弗朗西斯科·德·特略·德·古斯曼（Francisco de Tellode Guzmán）派遣胡安·德·薩穆迪奧（Juan de Zamudio）率船前往中國，希望通過與中國當局協(xié)商在廣東海岸獲得一個貿(mào)易據(jù)點，同時也是為了給馬尼拉軍火庫購置硝石和金屬，但是澳門的葡萄牙人得知這個消息后堅決反對，他們向中國官員詆毀西班牙人，甚至對西班牙人發(fā)動了武裝襲擊。7

鑒于澳門和馬尼拉之間的種種恩怨，再加上其他葡萄牙殖民地的反對，澳門與馬尼拉之間的貿(mào)易最初只是徒具其形，遠遠沒有得到較好的發(fā)展。這從1583年到1603年澳門駛抵馬尼拉的船只數(shù)量中可以反映出來，具體為1583年1艘、1584年2艘、1588年2艘、1601年1艘，其他年份基本沒有船只到達馬尼拉。8

二、世紀之交的變局

西葡兩國合并之前，荷蘭人每年都會到里斯本購買東方的胡椒和香料，然后將其轉(zhuǎn)銷到北歐各國，這種轉(zhuǎn)運貿(mào)易是其國家收入的重要組成部分。荷蘭所在的尼德蘭地區(qū)原來因王朝聯(lián)姻和王位繼承關(guān)系在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一世統(tǒng)治時期成為哈布斯堡王朝的屬地，但是1566年尼德蘭爆發(fā)了反對西班牙專制統(tǒng)治和宗教迫害的武裝起義，揭開了尼德蘭革命的序幕，并呈現(xiàn)愈演愈烈之勢。隨著1580年伊比利亞聯(lián)合王國的成立，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決定嚴懲這些反叛的荷蘭人，下令禁止他們再到里斯本貿(mào)易，這直接導(dǎo)致荷蘭人把目光轉(zhuǎn)向東方。1另外林斯霍滕（Jan Huygen van Linschoten）根據(jù)其在長達9年的東方之旅中收集到的情報，分別在1595和1596年出版了《航海記》和附有地圖的航行手冊，從而打破了伊比利亞人對于東方航線的信息壟斷，為荷蘭人的東進奠定了基礎(chǔ)。1596年，豪特曼（Cornelis de Houtman）指揮的一支荷蘭艦隊繞過好望角，成功地到達了葡萄牙人勢力較為薄弱的印尼群島。1597年，更多的荷蘭艦隊駛向東方。2截止到1601年底，荷蘭人已經(jīng)派出了14支艦隊，使用了至少65艘船只，并且在印度尼西亞的萬丹和其他5個港口、以及馬來半島的兩個港口留下了代理人。31596年，荷蘭人在爪哇島上的萬丹建立基地。1602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立，并被國內(nèi)議會賦以東方貿(mào)易的特權(quán)。此后荷蘭人又于1607年在香料群島的德那地建立要塞;1609年在日本平戶建立商館，與葡爭奪對日貿(mào)易;1619年占據(jù)巴達維亞，并將其打造成在東方拓展勢力的大本營。于是，荷蘭人對利潤豐厚的澳門——馬尼拉貿(mào)易和澳門——長崎貿(mào)易形成了三面威脅。4

與此同時，英國人也參與了東方貿(mào)易的爭奪。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在1577-1580年的環(huán)球航行中俘虜了一艘馬尼拉大帆船，并獲得了價值驚人的戰(zhàn)利品，其中包括13箱西班牙比索、80磅黃金和26噸未經(jīng)加工的白銀，資助這次航行的投資者也從中獲得了高達47倍的收益。5德雷克取得的成功和榮耀，極大地刺激著英國人前往令人遐想的東方。英國人于1600年建立了從事東方貿(mào)易的東印度公司;1602年與爪哇島上的萬丹土王簽約并在此建立商站;1611年在印度南部的馬蘇里帕塔姆建立商站;1612年在暹羅和北大年建立居留地;1613年又在日本建立商館。6因此，英國人在東方也有一定的勢力。

除了發(fā)展起蓬勃向上的殖民事業(yè)之外，荷蘭人也把對西班牙人的怒火燒到了東方。由于葡

萄牙人此時是西班牙國王的臣民，更加重要的是其在東方占據(jù)著廣闊的殖民地和豐厚的貿(mào)易利潤，自然也成了荷蘭人攻擊的目標。荷蘭人先后在1601、1603和1607年襲擊了澳門。71603年，雅各·范·海姆斯凱克（Jakob van Heemskerk）在新加坡附近截獲了一艘從澳門前往馬六甲和果阿的重達1400噸的葡萄牙大帆船圣卡塔琳娜號，并獲得了高達350萬弗羅林之巨的戰(zhàn)利品，這相當于1602年成立的荷蘭東印度公司上繳資金的一半。81604年一支荷蘭艦隊封鎖了果阿的入海口，同時一些葡萄牙船只在距此較遠的蘇拉特、科欽和爪哇海被劫走;1605年葡萄牙人在安汶和蒂多雷的要塞被荷蘭人強占。9

雪上加霜的是，為了反對共同的伊比利亞敵人，英荷雙方于1619年在歐洲締結(jié)防御條約，同意由雙方的東印度公司共同分享香料群島的貿(mào)易，其中荷蘭分得2/3，英國分得1/3，并在遠東海域組成聯(lián)合艦隊共同打擊伊比利亞人。10

1620年，英荷聯(lián)合艦隊在巴達維亞集結(jié)，對東亞海域的伊比利亞船只或涉嫌與其貿(mào)易的船只進行騷擾和攻擊。1622年，荷蘭殖民官員庫恩（J. P. Coen）等人在給其上峰的信中指出，駛往蘇拉特的英國船在那一地區(qū)截獲3艘小型海船（navet），荷蘭人今年則截得9艘小型海船，其中6艘屬于澳門，3艘屬于馬尼拉。11622年，荷蘭提督賴啫臣（Cornelis Reyerszoon）率領(lǐng)16艘戰(zhàn)艦和2000名武裝人員對澳門發(fā)動了一次強大的攻勢，在經(jīng)歷了連續(xù)5天的狂轟濫炸并嘗試強行登陸之后，由于葡萄牙人的頑強抵抗而被迫撤退。2荷蘭人雖然攻勢受挫，但并未就此放棄，而是在1624年占據(jù)了臺灣，并在此修建了熱蘭遮城要塞，進而憑此與澳門的葡萄牙人展開貿(mào)易競爭，劫掠他們開往馬尼拉的船只。

相比于葡屬澳門，荷蘭人對于西屬馬尼拉的攻擊和劫掠也毫不遜色。1600年，奧利維爾·范·諾爾特（Olivier Van Noort）率領(lǐng)的一支艦隊第一次兵臨馬尼拉，但最終在戰(zhàn)斗中被西班牙人打退。此后，荷蘭人多次企圖攻占馬尼拉，在1609年起定期對馬尼拉發(fā)動進攻或?qū)嵭蟹怄i。3戰(zhàn)爭期間，荷蘭人在菲律賓水域維持了40到50艘戰(zhàn)艦。為了反擊氣焰囂張的荷蘭人，西屬菲律賓總督胡安·德·席爾瓦（Juan de Silva）在1615年策劃了一次大規(guī)模軍事行動，試圖聯(lián)合葡屬印度總督打擊荷蘭人在爪哇島和香料群島的勢力。席爾瓦組織起了一支龐大的艦隊，其中包括 1700噸重的圣馬丁號旗艦、4艘大帆船、大量小型船只、火炮300門、士兵5000人，但是荷蘭人在席爾瓦把軍隊匯集到一起之前率先摧毀了葡萄牙人的艦隊，徒勞無功的西班牙人只得在1616年返回馬尼拉，席瓦爾本人和許多水手也在這次航行中喪生。這次堪比1588年西班牙無敵艦隊遠征英國時慘敗的災(zāi)難導(dǎo)致西班牙與荷蘭的遠東力量對比發(fā)生決定性的逆轉(zhuǎn)，西班牙人從此陷入守勢。不久之后，荷蘭人在1618和1620年又嘗試攻占馬尼拉，1624年雙方再次發(fā)生海戰(zhàn)。4

同時，鑒于中菲貿(mào)易對于馬尼拉有重要的意義，荷蘭人也不忘對其進行打擊。荷蘭官員皮特·納依茨（Peter Nuyts）在寫給荷蘭東印度公司委員會的信中指出：“我們必須竭盡所能地摧毀中國與馬尼拉之間的貿(mào)易，因為只要成功地做到這一點，我們堅信閣下將會看到西班牙人撤離摩鹿加群島乃至他們的老巢馬尼拉。”5由于荷蘭人的圍追堵截，1616年只有7艘華人商船到達馬尼拉，而在以往的年份里有時候多達50或60艘。1621年，英荷聯(lián)合艦隊圍困馬尼拉，直到下一年才解除封鎖。同年，一支荷蘭艦隊在中國沿海摧毀了80艘華人商船。6荷蘭人于1624年在臺灣建立熱蘭遮城要塞后，對赴菲中國商船的堵截更是變本加厲。由于荷蘭人肆無忌憚的劫掠，中菲貿(mào)易遭到了重大挫折，并嚴重威脅著西屬菲律賓殖民地的存在。一位匿名編年史家對其后的局勢做這樣的描述：“中國人不敢再駕船來這座城市，貿(mào)易即將終止，一切都將不復(fù)存在，因為菲律賓的繁榮完全依靠對華貿(mào)易?！?馬尼拉的西班牙官員也清醒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他們在1624年呈交給國王的報告中指出：“據(jù)說荷蘭人已經(jīng)在福爾摩沙島及澎湖列島構(gòu)筑了防御工事，所以中國船只無法抵達這些港口，荷蘭人的目的就是要阻斷菲律賓群島的商業(yè)貿(mào)易，這是最容易得逞的手法。所以若不趕快想辦法阻止荷蘭人，必將追悔莫及?！?

自從1623年荷蘭人為了控制香料群島而發(fā)動安汶大屠殺之后，英國人基本上撤出了東亞，轉(zhuǎn)而全力經(jīng)營印度。所以，雖然西班牙與英國在歐洲時有摩擦，但雙方在東方的沖突既不多也不長。倒是在印尼一帶，英國人與荷蘭人曾發(fā)生多起貿(mào)易糾紛?？傮w而言，荷英兩國特別是荷蘭人對西葡貿(mào)易船只的圍追堵截及其對貿(mào)易的爭奪所帶來的16、17世紀之交的變局，對伊比利亞聯(lián)合王國在東方的貿(mào)易壟斷地位形成了強有力的挑戰(zhàn)，同時動搖了聯(lián)合王國在東方的經(jīng)濟命脈。這促使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暫時擱置爭議，以聯(lián)手對付這些共同而又強大的敵人。1

三、西葡東方貿(mào)易的發(fā)展、繁榮與衰落

16和17世紀之交的變局為東方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加強合作提供了契機。1601年，葡萄牙人從馬六甲征兵以援助西班牙海軍抗擊荷蘭東印度公司。1602年，馬尼拉的西班牙人為葡萄牙人裝備分遣隊提供了資金上的支持。在經(jīng)歷了1603年西班牙人對華人的大屠殺之后，澳門當局也對菲律賓方面進行緊缺軍需品貿(mào)易的請求做出了積極的回應(yīng)。2當1605年葡萄牙在安汶和蒂多雷的要塞失陷于荷蘭人之手后，幸存的葡萄牙人逃到了馬尼拉，并在不久之后參與到了菲律賓總督堂佩德羅·德·阿庫尼亞（Don Pedro de Acunha）組織的遠征軍當中，后者在1606年成功收復(fù)德那地和蒂多雷。1610年，葡屬印度總督魯伊·洛倫索·德·塔沃拉（Rui Lourenco de Tavora）從果阿向澳門派遣了一支由6艘大帆船、1艘中型船（pinnace）和2艘小型快速帆船（galliot）組成的裝備齊全的艦隊，命令其除了保護危機四伏的由葡萄牙人經(jīng)營的澳門——長崎貿(mào)易之外，還要與馬尼拉的西班牙人合力驅(qū)逐香料群島的荷蘭人。31615年，繼任葡屬印度總督的杰羅尼莫·德·阿澤維多（Jeronimo de Azevedo）派遣了一支由4艘大帆船組成的分遣隊去幫助西屬菲律賓總督胡安·德·席爾瓦（Juan de Silva）收復(fù)摩鹿加群島。4這表明，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在軍事上已經(jīng)有了一定程度的合作。

為了更好地在東方抗擊荷蘭人，西班牙王室在給馬尼拉總督的信中指令澳門與馬尼拉加強合作。1608年1月23日、1609年2月25日以及3月19日的王室信件顯示，西班牙王室試圖加強澳門葡萄人和菲律賓西班牙人之間的合作，允許馬尼拉方面每年派遣一艘船只去澳門采辦供應(yīng)品和軍事物資。需要指出的是，盡管王室要求雙方在軍事上互幫互助，但卻重申澳門與馬尼拉之間不得進行軍需品之外的貿(mào)易。5然而在實際貿(mào)易中，軍需品很難與其他商品截然分開，其他商品的走私現(xiàn)象十分嚴重。西班牙駐菲律賓的官員安東尼奧·德·莫爾加（Anto?nio de Morga）對澳門葡萄牙人來馬尼拉從事的大規(guī)模貿(mào)易做了清晰的描述。他指出，葡萄牙人的船只通常在6月和7月來到馬尼拉并于次年1月返回澳門，他們帶來的商品主要包括香料、黑奴、各式各樣的印度棉布（其中包括孟加拉的床掛和棉被）、琥珀、象牙、珠寶、寶石、印度小裝飾品和古玩、波斯和土耳其的地毯、床、文具盒、澳門制作的鍍金家具，以及其他惹人好奇和喜愛的商品。6此

外，1603年西班牙人在馬尼拉對華人進行了血腥

大屠殺，導(dǎo)致赴菲貿(mào)易的華人急劇減少，這也使得馬尼拉的西班牙人迫切需要與澳門的葡萄牙人進行貿(mào)易，澳門與馬尼拉之間的貿(mào)易也因此發(fā)展起來。在1603年到1615年期間，從澳門到馬尼拉貿(mào)易的船只較前期有所增加，分別為1604年5艘、1605年2艘、1606年1艘、1609年1艘、1610年1艘、1612年6到7艘。7值得一提的是，水銀成為這一時期兩地貿(mào)易的重要商品。這是因為水銀不僅是馬尼拉防務(wù)所需的重要軍事物資，同時也是美洲方面提取白銀的重要原料，考慮到墨西哥的水銀是遲至1660年之后才得以開發(fā)的，這時通過澳門進口產(chǎn)自中國水銀的必要性顯而易見。1610年，雙方達成協(xié)議，規(guī)定澳門的葡萄牙人盡其所能地為馬尼拉的西班牙人提供水銀，并按照每昆塔爾50比索進行交易。隨即西屬菲律賓總督派遣代表攜帶25000比索前往澳門采購水銀，隨后又送去了25000比索。1612年，從澳門進口到馬尼拉的水銀急劇增長，光是馬尼拉轉(zhuǎn)口到新西班牙的水銀就達到了200昆塔爾。1

從1619年之后，澳門與馬尼拉之間的貿(mào)易迅速繁榮了起來。特別是1620年有10艘船只從澳門來到馬尼拉，這可以說是空前的。2此后每年從澳門到達馬尼拉的船只數(shù)量雖然有所波動，但相比于1619年之前，數(shù)量有所增加，而且相對穩(wěn)定，具體為1621年2艘、1627年6艘、1628年2艘、1629年2艘、1630年6艘、1631年3艘、1632年4艘、1633年3艘。3隨著赴菲船數(shù)的增加，雙方之間的貿(mào)易額度也顯著增長。1626年，僅僅1艘船只從澳門帶到馬尼拉的中國貨物價值就高達40萬克魯扎多。41630年從澳門進口到馬尼拉的商品價值在150萬比索左右。5另外馬尼拉當局平均每年從澳門船只那里征收的入口稅也反映出了雙方貿(mào)易在這段時間的繁榮程度：具體為1616-1620年年均6798比索，1626-1630年年均7110.5比索，1631-1635年年均9327.6比索。6但是，貿(mào)易繁榮的背后卻隱藏著潛在的危機。

隨著澳門與馬尼拉貿(mào)易的發(fā)展和繁榮，澳門的葡萄牙人從中獲取了豐厚的利潤，進而激發(fā)了他們更加強烈的貪欲。為了壟斷馬尼拉市場，他們千方百計地阻止華商赴菲貿(mào)易。首先，葡萄牙人在廣東每年舉行的交易會上投下巨資，7以中國商人滿意的價格從他們手里買斷了所有商品。中國商人也對此十分滿意，因為他們可以在自己的國度輕易地獲取上述利潤，而不用再像過去那樣冒著被荷蘭人打劫的風險去馬尼拉貿(mào)易。其次，葡萄牙人還嚇唬華人說，馬尼拉現(xiàn)在資金匱乏，根本沒有多余的錢來購買他們的商品，因此他們只能在購買商品時進行賒賬，同時為了彌補虧空，西班牙人會對前去貿(mào)易的華人征收重稅，甚至會對他們進行迫害。再次，對于不愿意在廣東將商品賣給澳門的葡萄牙

人，反而更喜歡自己去馬尼拉進行貿(mào)易的中國商人，葡萄牙人就會主動提出，他們愿意自擔風險幫助中國商人把商品帶到馬尼拉進行銷售，還可以簽訂合約，他們自己從中只收取5%的傭金。在兩年的時間里，葡萄牙人以這種方式為廣東的華商帶來了價值15多萬比索的商品。8

澳門葡萄牙人的這種行為極大地損害了馬尼拉西班牙人的利益，因此后者決定在接下來的時間里禁止澳門的葡萄牙人再來貿(mào)易。菲律賓總督在1633年給西班牙國王的信里指出：“與中國人的貿(mào)易已經(jīng)衰落了，因為澳門的葡萄牙人已經(jīng)成了馬尼拉市場的主人，而且他們有近水樓臺之便;事實上，他們也不服從這里的管理，直接零售過去由華人帶來的商品。這導(dǎo)致菲律賓的商品緊缺，并給我們帶來巨大的損失。”9

菲律賓檢察總長胡安·格勞—蒙法爾孔（Juan Grau y Monfalcon）也向西班牙國王指出：“由于澳門的葡萄牙人到中國廣州集市購買貨物，然后運到馬尼拉出售，致使馬尼拉的西班牙人遭到巨大損失和傷害。他們壟斷了馬尼拉市場上的中國貨物，使得馬尼拉的西班牙人無法獲得任何收益，而當以前中國人來馬尼拉出售貨物時他們還可以獲利。中國人除了以合理的價格出售商品外，還允許他們賒賬，等到下次再來時才收取現(xiàn)款。由于不用花錢，馬尼拉的西班牙人非常受益，他們可以把上述商品轉(zhuǎn)賣到新西班牙，并從中獲取巨大的利潤。隨著葡萄牙人的到來，這一切都不復(fù)存在，因為葡萄牙人不但不同意賒賬，還以天價出售商品……由于貿(mào)易利潤的喪失，馬尼拉的西班牙人變得越來越窮，沒有資本營生，他們是那么的無助。澳門的葡萄牙人現(xiàn)在奪走了本應(yīng)屬于他們的利潤，而且從馬尼拉運走的財富是過去中國人帶走的3倍?！?面對馬尼拉方面接二連三的請求，1634年西班牙國王命令菲律賓總督、高等法院和王室檢察長依法貫徹澳門和馬尼拉兩地不得貿(mào)易的法令，阻止澳門的葡萄牙人前往菲律賓貿(mào)易。21635年王室法令重申：“鑒于已經(jīng)造成的嚴重損失，我不允許葡萄牙人再與菲律賓群島進行貿(mào)易”。3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了澳門與馬尼拉之間的貿(mào)易，1634年馬尼拉沒有來自澳門的船只到來。4

盡管如此，由于馬尼拉當局對華人的間歇性驅(qū)逐和血腥屠殺，特別是1639年的華人大屠殺慘案使得中菲貿(mào)易再次陷入了危局，再加上當時中國國內(nèi)的戰(zhàn)亂，以及荷蘭人的堵截，所以一些年里只有少量的中國商船赴菲貿(mào)易，甚至一些年份里一艘也沒有。反觀葡萄牙人則不然，面對荷蘭人的海上優(yōu)勢，葡萄牙人果斷地放棄易受攻擊的大帆船，轉(zhuǎn)而使用適于快速航行的小船，因而他們在大多數(shù)時候成功地躲過了荷蘭人的劫掠。

在此情況下，馬尼拉的西班牙人要想獲得充足的商品來從事大帆船貿(mào)易，就必然擺脫不了澳門的葡萄牙人。因而他們對澳門的葡萄牙人總是懷著一種愛恨交織的矛盾心態(tài)，從而注定了澳門與馬尼拉之間的貿(mào)易不可能完全中斷，于是雙方之間的貿(mào)易還是不斷地進行著。葡萄牙人依然從澳門派船到馬尼拉，具體為1635年4艘、1636年1艘、1637年3艘、1638年3艘、1639年3艘、1640年3艘、1641年2艘、1642年1艘。5另外從馬尼拉當局平均每年從澳門船只那里征收的入口稅也可以看到這種趨勢：1636-1640年年均3556.8比索，1641-1642年年均15735.5比索。6

值得注意的是，1637-1638年日本爆發(fā)的島原起義加劇了德川幕府對葡萄牙人的疑慮。1639

年，日本當局將所有的葡萄牙人逐出了日本，并且明令如果葡萄牙人以后膽敢再來將一律處死。1640年，一支由4名澳門顯貴組成的使團前往日本請求修改禁令，結(jié)果大部分人遭到處決，從此宣告了澳門——長崎貿(mào)易的終結(jié)。71641年，荷蘭人攻占了馬六甲，由此扼制住了葡萄牙人在東方的咽喉，沉重地打擊了聯(lián)系里斯本——果阿——馬六甲——澳門的葡屬東方傳統(tǒng)貿(mào)易航線。8在此情況下，澳門——馬尼拉貿(mào)易對葡萄牙人就顯得尤其重要。但是，1640年12月葡萄牙王室在歐洲宣告復(fù)辟，從而脫離了西班牙的統(tǒng)治，這標志著伊比利亞聯(lián)合王國的壽終正寢。這一消息在1642年5月傳到了澳門，澳門的葡萄牙人選擇了向他們的新王若奧四世效忠，西班牙人則隨即下令禁止了澳門與馬尼拉之間的所有關(guān)系，雙方之間的貿(mào)易也由此終結(jié)。令人玩味的是，當在果阿的耶穌會士安東尼奧·弗朗西斯科·卡?。ˋntónio Francisco Cardim）獲悉葡萄牙王室復(fù)辟的消息后，他要求印度總督火速通知澳門，因為如果這一通知遲于葡萄牙人帶著貨物到達馬尼拉的話，西班牙人可能會以這些價值連城的貨物為籌碼對葡萄牙人進行政治訛詐，迫使澳門對西班牙王室效忠。1由此足見澳門和馬尼拉貿(mào)易的重要意義。

四、結(jié) ?語

1580年伊比利亞聯(lián)合王國的成立，雖然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此前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在東方的對立局面，但卻并未使得雙方在東方的殖民地完全融為一體，原因是為了維護葡萄牙臣民的既得利益，西班牙王室采取了維持過去那種行政與貿(mào)易截然分離的政策。然而為了追求最大化的利益，澳門葡萄牙人開始了與馬尼拉西班牙人之間的走私貿(mào)易。隨著16到17世紀之交的新教勢力，英國人特別是荷蘭人進入東方，伊比利亞聯(lián)合王國在東方的貿(mào)易壟斷地位受到了嚴重的威脅。于是，西班牙王室轉(zhuǎn)而允許澳門和馬尼拉之間進行軍事合作方面的貿(mào)易，從而為其他商品的買賣打開了法律上的缺口，雙方之間的貿(mào)易也由此進一步發(fā)展和繁榮起來。但是這種貿(mào)易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澳門的葡萄牙人可以經(jīng)常去馬尼拉銷售貨物，而西班牙人卻無法直接來澳門和中國，葡萄牙人幾乎壟斷了澳門和馬尼拉之間的貿(mào)易，由此形成了一種的奇怪的格局：“王冠戴在西班牙人的頭上，財富卻流入了葡萄牙人的口袋?！边@種含有悖論意味的局面是由多重因素造成的，其中固然有澳門葡萄牙人的種種阻撓在內(nèi)，但明朝政府不同意西班牙人來華的官方政策、荷蘭人對前往馬尼拉的華人商船的圍堵，以及馬尼拉當局對在菲華人的周期性驅(qū)逐和屠殺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同時也可以看出，澳門——馬尼拉航線與葡萄牙人經(jīng)營的連接里斯本——果阿——馬六甲——澳門——長崎的傳統(tǒng)貿(mào)易航線、和西班牙人經(jīng)營的聯(lián)系美洲——塞維利亞的航線形成了競爭，從而威脅到了這些殖民地的既得利益，遭到了它們的一致反對。這表明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應(yīng)對外部威脅時存在著合作關(guān)系，但在彼此之間進行貿(mào)易時又存在著激烈的競爭，可以說雙方之間既競爭又合作，或者說是處于競爭與合作之間。

[作者王志紅（1992年—），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上海，200241]

[收稿日期：2019年4月1日]

（責任編輯：趙軼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