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的微言
——希羅尼穆斯·博希的繪畫作品《七宗罪》的圖像學解讀

王路

圖1

圖2

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可倫理學》的開篇中說道：“所有的藝術和探索、所有的行動與追求，都被認為是以向善為目的的。因此，善，可以說是所有事物要追尋的目標?！盵1]但人性中有善也有惡，善與惡既矛盾對立，又共生并存，由此構成了人的真實存在，正如美國總統(tǒng)亞伯拉罕·林肯所說：“那些沒有惡習的人是很少有美德的?！痹谖鞣降奈幕?，特別是基督教的藝術傳統(tǒng)中，藝術家將贊美獻給神，因為只有神擁有完美的德行，而塵世間不盡完美的眾生，需要的是規(guī)勸和告誡。雖然生活中普通人的行為過失往往不會嚴重到犯罪的程度，但塵世時刻有著使人沉淪墮落的危險，指出凡人的惡習或過失，為的是讓人“警醒”與“向善”。

早在4世紀時，希臘修道士龐義伐（Evagrius Ponticus，345-399年）就提出過人的“八種罪惡”：貪食、色欲、貪婪、傷悲、暴怒、懶惰、自負、傲慢。此后，6世紀末的教皇格里高利一世（Pope Gregory I，540-604年）以及13世紀意大利著名的經院哲學家、神學家托馬斯·阿奎納（Thomas Aquinas，約1225-1274年）對其略加改動，七宗罪的內容在基督教教義中逐漸被確定下來。[2]長久以來，“七宗罪”是許多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主題（并且沒有局限在宗教領域），15世紀末至16世紀初的尼德蘭畫家希羅尼穆斯·博希（Hieronymus Bosch，1450-1516年）的作品就是其中著名的一幅（圖1），在其之后的老彼得·布呂蓋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1525-1569年）也做過這一主題的系列版畫（圖2）。

博希這幅表現(xiàn)“七宗罪”的畫作現(xiàn)存于西班牙的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作品上沒有時間標注，據(jù)估計大約作于1505-1510年間，[3]在畫面下方邊緣處有博希“Jheronimus Bosch”的簽名。該作品最初的身世至今依然不明，通常被認為可能是為尼德蘭當時的某位貴族所作。而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Felipe II de Espa?a，1527-1598年）是博希作品的熱心收藏者，該畫于1574年被收藏進西班牙宮廷中。1605年，西班牙皇家圣洛倫佐修道院院長在其書中曾提及該畫被掛在菲利普二世的私人房間里。[4]

有些文字記載中，博希這幅作品也被稱為《繪有七宗罪與四個終極事物的桌面》。在120 103厘米尺寸的長方形楊木板上，深色背景正中是一個直徑73厘米的圓形大畫面，表現(xiàn)的內容主要是基督與七宗罪。畫面4個角上各有1幅直徑26厘米的圓形小畫，內容涉及基督教教義中的4個終極事物：死亡、最后的審判、地獄以及天國。正中圓形大畫面的外圍一圈呈放射狀排列了七宗罪的七個場景，當作品被垂直懸掛時，從單一方向無法欣賞所有的七個畫面，如果把畫面朝上水平擺放，欣賞者則可以圍繞著它從三百六十度不同的角度逐一欣賞七宗罪的每個場景，所以有學者認為這件作品或許原先被用來做桌面。但矛盾的是：四個角上描繪終極事物的圓形小畫卻是上下朝向一致的，因而猜測其為桌面并不確定，而且經過專家仔細觀察，在作品背面也沒有被制成過桌子的痕跡。

在歐洲的繪畫史中，博希的藝術以奇幻、神秘、怪誕的獨特風格著稱于世，他的代表作《圣安東尼的誘惑》《人間樂園》《最后的判審》中無不充斥著稀奇古怪、不可思議的形象和迷幻難解的場景。而《七宗罪》這件作品卻沒有這些典型特征（除了左下角描繪“地獄”的圓形小畫是典型的“博希風格”），加之人物造型簡單樸拙，所以也有研究者認為這可能是博希早期的作品。[5]但是在這件貌似平實質樸的作品中，藝術家卻運用了非常豐富的象征、隱喻的表現(xiàn)手法，所以只有弄清楚畫中復雜的圖像含義，再結合尼德蘭地區(qū)當時的民俗與文化的語境，才能真正理解這件作品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藝術思想。

仔細觀察博希這件作品，可以看到正中大的圓形畫面由四層同心圓構成，最中心的圓里描繪的是基督的復活：在深藍色的象征著天國的背景前，右肋有流血傷口的基督立于石棺中，頭微朝右轉似在回顧，向下的目光仿佛自天國注視人間。由此向外是單純的兩層圓環(huán)：一環(huán)平涂，一環(huán)繪有128道規(guī)則的放射線。這由內向外的三層同心圓遠看有如人的瞳仁，契合了基督下方的一行文字“Cava Cava dues videt”——“小心！小心！上帝在看”。作品上下邊緣處各自居中繪有一段展開的飄帶，上面的文字出自《圣經舊約·申命記》的第32章，分別是“我要向他們掩面，要看看他們的結局如何，”以及“這蒙昧的民族，沒有半點見識。但愿他們有智慧，能明白這一切，洞察自己未來的遭遇！”①

“瞳仁”的最外一圈由表現(xiàn)“七宗罪”的七個獨立畫面構成?；綇突畹恼路矫枥L的是七宗罪之一：“暴怒”（畫中用拉丁文寫了該主題：Ira）（圖3）。在畫中前景的草地上兩個暴怒的男子因為盛怒正拔刀相向，左側的男子可能在打斗中被對手用三足的凳子套在頭上，張嘴瞪眼似在怒罵；右邊的男子一手執(zhí)壺，一手持刀，正要砍向他的對手。此時若非一位女子的阻攔，后果不堪設想，女子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鎮(zhèn)定和強大，圣母般的神情透露出理性和莊嚴。散落在地的斗篷、帽子、木屐、刀鞘以及傾覆的桌子都顯示了此前打斗的激烈。遠景的建筑外墻上橫挑一面紅底白獅的旗子，可能是某處店家的標識，同時也在隱喻“暴怒”這一主題。

博希選擇“暴怒”作為七宗罪的首幅畫面（這是七宗罪中唯一與畫心的基督、四角的圓形小畫方向一致的畫面），有學者推測或許是作品訂購人覺得自己最大的缺點就是易怒，因而向畫家提出這樣的要求。 [6]畫中的暴怒者行止粗魯、面目扭曲、儀容不堪，甚至還可能因為沖動而鑄成大錯，訂購人希望自己能明白這一缺點會造成嚴重的后果，以此不斷警示、告誡自己。

依順時針方向，“暴怒”之后出現(xiàn)的是“忌妒”（Ividia）（圖4）。在畫面左側的建筑中一對夫婦探身門邊，男子肘部撐于半扇木門上，左手持著一根骨頭，在木門前有兩只狗，其中白色的一只正在吠叫，似乎要強占它身前的幾根骨頭，而棕色弱小的另一只則投以忌妒而憤怒的目光，骨頭在此處隱喻了忌妒的誘因。手持骨頭的男人，其尖狹的面容與門前的狗有著某種形似，他的右手指向一邊，似乎在向他身邊探身外覷的妻子指點著什么，顯然他們關注到房前一個左手擎鷹的男子，其寬袍廣袖、架鷹倨傲的神姿讓夫婦二人生出羨慕與忌妒。而擎鷹男子卻沒在意夫婦二人，他的目光投向二人身后的窗子，窗外一個年輕男子正拿著花在與窗內的女子調情，他們之間的親昵可能又引起擎鷹男子的忌妒。藝術家在此暗示：忌妒往往并不是因為一無所有，而是因為人心的不滿足。在畫面最右側有一人背著巨大而沉重的口袋，這意味著精神上的負重，因為忌妒與貪食、懶惰、色欲一樣，不能為軀體帶來絲毫快意，只會增添忌妒者自我內心的負累與煎熬。

圖3

圖4

“忌妒”之后的場景是“貪婪”（Avaritia）（圖5）,與“暴怒”一樣，這個場景發(fā)生在鄉(xiāng)間。鄉(xiāng)村的某處空地上出現(xiàn)五位當時不同社會階層的人物，各有不同的神態(tài)和舉止。在前景簡樸的長凳上，居中坐著一位身著紅袍的法官，其職業(yè)可以從他的帽子以及右手持的多節(jié)權杖推斷出。法官上身前傾，正聆聽身前一位藍衣男子的敘述，同時左手回轉向后，正偷偷接過他背后一位褐衣男子遞過來的錢幣。從法官身前身后兩人衣著的長短與顏色上可以判斷他們各自的經濟狀況，藍衣人顯得富足寬裕，褐衣人則寒酸窘迫，因為這一場景發(fā)生在鄉(xiāng)間，所以刻畫的可能是地主與農民。藍衣人右手中與帽子攥在一起的錢袋與褐衣人身側樸素的錢包，都和法官腰間碩大飽滿的錢囊形成強烈的反差，很明顯受賄的法官在調解雙方的糾紛中，貪婪地從訴訟雙方都謀取了好處。三人前方的低臺上有攤開的文書，也擺放著書寫工具，可以進一步證實這種可能。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法官背后那棵粗壯的大樹——在中世紀的尼德蘭，村落里的大樹下常常被認為是進行公正審判的地方，但這棵樹的主干上繪有一個明顯的樹洞，從洞口堆積的白色鳥糞來看，洞中或許棲息著在尼德蘭文化中象征著愚蠢與險惡的貓頭鷹。長凳左側還坐著似在交談的兩個男子，全都衣著奢華，外側的微胖者手里拿著契約一類的文件，也許與眼前的訴訟相關，兩人可能是律師、公證人或官員。

繼“貪婪”之后是“貪食”（Gula）（圖6），其場景移到了室內：在某處民居的房間里，兩個貪食狂飲的男子占據(jù)著一張擺放食物的圓桌，其中體型肥碩者坐在房間正中，左手正往嘴里送著食物，右手持著酒杯擱在座椅把手上，而目光落在身后女人端來的一只烤禽上。圓桌對面是一個身材瘦削、舉罐狂飲的男子。古怪的是：兩名男子衣著簡素襤褸，腳趾從鞋子的破洞中露出，這與他們享受著豐盛的酒肉極不相稱。合理的解釋是兩人或許在外行乞撞騙，回到住所則貪食無度，這種情況在當時的尼德蘭并不少見，而胖子身前的孩子所做出的乞食舉止可能也在暗示這一推測，并且孩子的出現(xiàn)揭示了貪食的惡習很容易在家庭中一代一代延續(xù)下去。前景地面上翻到的器物、隨意擱置的炊具、散亂的玩具也都表明了生活狀態(tài)的恣意無序。墻上顯眼處掛著的帽子被一支利箭洞穿，它和屋門上方壁龕陰影里的貓頭鷹一樣是尼德蘭文化中典型的愚蠢與惡行的象征。

“貪食”之后是“懶惰”(Accidia) （圖7），這一場景好像就發(fā)生在“貪食一家”的隔壁。一個市民裝束的男子坐在壁爐前，明亮的窗戶顯示此時正是白天，但他在有靠墊的椅中昏昏欲睡，他腳前是一只同樣蜷臥而眠的小狗，這一刻已全無它本應有的機敏。墻邊長椅上醒目地放著一本合起的書，墻上的壁龕中放著裝有紡錘的破罐子，無論是書或紡具，都被擱置一旁，暗示了懈怠與懶惰。而男人背后出現(xiàn)一位修女模樣或者裝束為前往教堂或禮拜回來的女子，她右手持著祈禱書，拿念珠的左手伸向昏睡的男子，也許是作為對懶惰的警示出現(xiàn)在這里，這意味著要喚醒那些沉湎于無所作為的人們。

下一個再次置換到室外的場景刻畫了“色欲”（Luxuria）的惡行（圖8）。城外鄉(xiāng)間草的地上，在一座半敞著的帳篷里，一位衣著華麗的女子端坐其中，右手拿著一朵紅色的石竹花——中世紀這一物件是圣母仁愛純潔的象征，但她的頭巾卻表明了她已婚的事實；她身前有一男子，左肘支地斜倚在女子的裙裾上，似乎正要把右手端著的飲盞遞到女子的左手。帳篷外一個小丑裝束的家伙裸露著臀部，正手腳并用地爬向這對男女（歐洲中世紀傳統(tǒng)中小丑的形象往往是歡愛樂園里低等而愚蠢的情欲象征），其身后有一人正雙手擎一巨大木勺，要抽打小丑的臀部，似乎是向帳篷中的男女提供感官上的娛樂與刺激，也有學者認為擎木勺者掛在腰間的獨特錢袋可能暗示他是此處放浪場所的主人或是誘人通奸的掮客。[7]在帳篷深處一個衣飾奢華的男子正挑逗或騷擾著一個年輕的姑娘，她不著頭巾的裝束表明了未婚的身份。前景草地上散放的各種器物——樂器、水壺、花園石桌以及桌上擺著的杯、壺、蘋果和一盤櫻桃也都是歐洲中世紀傳統(tǒng)中歡愛樂園的諸多象征物。

圖5

圖6

圖7

圖8

圖9

最后一個場景描繪的是“傲慢（有時也指虛榮）”（Superbia）（圖9），這是七個場景中畫面最小的一幅。在某處市民階層的小房間里，一位背對著觀眾的女人正朝著木櫥上的圓鏡整理裝束，櫥后一個尖嘴野獸模樣的魔鬼探出身來，似乎是在為打扮的女子托著圓鏡。畫家用嘲諷的筆法給魔鬼畫上與女子一樣的頭巾，暗示了魔鬼在召喚著人的傲慢與虛榮心，或者也可以理解為魔鬼來自鏡中的世界，是從鏡中女子影像里分離出來的靈魂中惡的那一部分，這種巧妙的安排給人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間。櫥頂華麗的容器，櫥旁矮幾上插滿鮮花的瓷瓶以及地上敞開的首飾箱都諷喻主人的虛榮與傲慢。透過室內右側的小門可以看到隔壁屋里一個年輕的男子同樣在鏡前流連，而蹲在門口的貓在歐洲中世紀的文化中有時也是人性虛偽的象征。

博希在作品《七宗罪》中把他對社會細致入微的觀察多層次的表現(xiàn)出來，在對人性深入揭示的同時，也對社會的不公與道德倫理的缺失給予直接的批判。這件作品內涵極其豐富，而畫面又非常質樸簡練，藝術家以象征、隱喻的手法，通過對具有典型性、寓意性的物象精心選擇和巧妙運用，把大量人文、民俗的信息融入到宗教、道德的訓誡之中，使作品的層次更加立體，含義更加深刻。

現(xiàn)代生活中七宗罪的傳統(tǒng)宗教意義已逐漸淡去，但在文學藝術、社會科學領域依然是被關注的現(xiàn)實問題。過去的一百年中，人類社會的巨大變化也改變著人對道德價值的判定，貪婪、忌妒、虛榮或貪食等等人性的弱點轉而以過度消費的形式滲透在現(xiàn)代的社會生活中，傳統(tǒng)的色欲淫邪或懶惰惡習如今托生為某種生活態(tài)度上的自由與開放。七宗罪揭示了人性弱點，無論歷史如何發(fā)展，外在的表象如何變化，其本質尚無根本的改變，正如1925年，印度的圣雄甘地在其《年輕的印度》一書中就總結了現(xiàn)代人類社會的七宗罪：沒有辛勞的富有，沒有良知的享樂，沒有品格的知識，沒有道德的交易，沒有人性的科學，沒有奉獻的宗教，沒有原則的政治（wealth without work, pleasure without conscience, knowledge without character,commerce without morality, science without humanity, worship without sacrifice, and politics without principles）。當我們再一次欣賞博希的《七宗罪》時，可以從中解讀出一個相去五百多年的社會，而對比古今，問題實質似乎并無差別，從中也解讀出一位深入現(xiàn)實生活、勇于社會剖析與批判、具有人文關懷精神的偉大藝術家，其深邃的思想和高超的技藝值得后人尊敬與學習，其作品中那些諄諄的勸誡依舊讓后人警醒。

注釋

① 飄帶上原文是“Abscondam faciem meam ab eis et considerabo novissima eorum”和“Gens absque consilio est et sine prudentia/ utinam saperent et intelligerent ac novissima providerent”，原文為拉丁文，此處譯文譯自1912年版路德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