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補考

范崇高 鄭波

“足下”是古代書信往來中經(jīng)常使用的詞語，用于對朋友的尊稱，所以《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將“足下”解釋為：“對朋友的尊稱（多用于書信）?！钡谏婕斑@一詞語歷史上的用法時，各類詞典都加上了尊卑等級的限制。《漢語大詞典》（縮印本）“足下”釋義中有“古代下稱上或同輩相稱的敬辭”之義。楊應(yīng)芹等《古今稱謂辭典》先釋為“稱對方的敬辭”，后又加說明：“古代下稱上或同輩相稱都用‘足下?！辈滔Ｇ邸吨袊Q謂辭典》釋為“舊時下稱上或同輩相稱敬辭”，而后特別說明：“戰(zhàn)國時多稱君主為足下?！奔：曛骶帯稘h語稱謂大詞典》：“足下：對對方的敬辭。上古用于下輩稱上輩或同輩之間……后用作對一般男性的敬稱。”關(guān)于用作對一般男性的敬稱，書中舉的三例為：

公曰：“足下意以為何如？”（《三國志·魏志·武帝紀(jì)》）

秦漢以來……通類相言稱足下。（《酉陽雜俎·禮異》）

仆知足下丈夫，傾風(fēng)良切。（《聊齋志異·聶小倩》）

吉先生的解釋很正確，但所舉的三條語例仍屬于同輩相稱。在這些詞典中，似乎古今漢語的“足下”都不用于尊上對卑下的敬稱。這和古代的語言事實不相符。在中古時期的文獻(xiàn)中，我們就發(fā)現(xiàn)了“足下”用于上稱下的語例。

有君主稱臣下為“足下”的，如：

1.太祖與繇書曰：“得所送馬，甚應(yīng)其急。關(guān)右平定，朝廷無西顧之憂，足下之勛也……”（《三國志·魏志·鐘繇傳》）

2.帝嘗欲詣夷，夷陳萬乘之主不宜往庶人之家。帝乃與夷書曰：“吾與足下雖情在唐妄言，然虛心歷載。正以足下羸疾，故欲相省，寧論常儀也！”（《晉書·杜夷傳》）

3.及帝不豫，詔溫曰：“吾遂委篤，足下便入，冀得相見。便來！便來！”于是一日一夜頻有四詔。（《晉書·桓溫傳》）

4.山濤為吏部郎，文帝與書曰：“足下在事清明，潔操邁時，念多所乏，今致錢二十萬，絲百斤，谷二百斛。”（《藝文類聚》卷四八引王隱《晉書》）

5.王導(dǎo)表曰：“臣乞得除中書監(jiān)，專壹所司，竭誠保傅，惟力是視?！痹t曰：“昔荀公曾從中書監(jiān)為尚書令，人賀之，乃發(fā)恚云：‘奪我鳳皇池，卿諸人賀我耶？愿足下處之勿疑。”（同上，引檀道鸞《晉陽秋》）

6.鄭鮮之、王弘、傅亮啟宋武云：“伏承明旦朝見南蠻，明是四廢日，來月朝好，不審可從群情遷來月否？”宋武手答云：“勞第足下勤至，吾初不擇日?！保ā兑笫|小說》卷一）

1是曹操書信中稱侍中鐘繇。2是晉元帝書信中稱祭酒杜夷。3是晉簡文帝稱丞相桓溫。4是魏文帝曹丕書信中稱吏部郎山濤。5是晉元帝詔書中稱大臣王導(dǎo)。6中“第足下”即“弟足下”，是宋武帝稱鄭鮮之等大臣。

有上級稱下級為“足下”的，如：

避亂江東及東城，辭孫策、袁術(shù)之命，還本郡。太守陳登請為功曹，使矯詣許，謂曰：“許下論議，待吾不足;足下相為觀察，還以見誨。”（《三國志·魏志·陳矯傳》）

守儀形瑰壯，善騎射，性慷慨，有節(jié)義。時盧齊卿為幽州刺史，深禮遇之，常共榻而坐，謂曰：“足下數(shù)年外必節(jié)度幽、涼，為國之良將，方以子孫相托，豈得以僚屬常禮相期耶！”（《舊唐書·張守傳》）

前一個是太守陳登稱下屬功曹史。后一個是刺史盧齊卿稱下屬武官。

更有甚者，官員對偷盜者用了敬語：

楊再思為玄武尉，使于京，舍于客院。盜者竊其囊袋，邂逅遇之，盜者謝罪。再思曰：“足下有遺行，勿復(fù)聲，恐傍人害足下。但留公文，余并仰遺?！辈恍晤伾r人莫測其量。（《大唐新語》卷七）

這是玄武尉楊再思稱偷盜者為“足下”。

“足下”一詞戰(zhàn)國時才出現(xiàn)，主要見于《戰(zhàn)國策》中，一是用于臣下敬稱君主，二是同輩之間相稱。當(dāng)時偶爾有個別用語是君臣之外的地位低賤者稱地位高貴者，如：

齊中大夫有夷射者，御飲于王，醉甚而出，倚于郎門。門者刖跪請曰：“足下無意賜之余瀝乎？”（《韓非子·內(nèi)儲說下》）

漢代以后，因為有的君王和同伴在打江山的時候往往稱兄道弟，相互用“足下”敬稱;而打下江山后，或君或臣，地位發(fā)生變化，但君王仍沿襲“足下”稱過去的兄弟——即現(xiàn)在的大臣，“足下”于是就演化出了上敬稱下的用法。但是，在古代社會，絕大多數(shù)的場合等級森嚴(yán)，對各種稱呼的要求嚴(yán)苛，“足下”上對下的用法很快就淡出了語言的歷史舞臺。

到了明清時期，人們不僅認(rèn)為“足下”用作下稱上的敬稱不可思議，而且覺得用于同輩之間的敬稱也難以理解。如：

古人稱呼簡質(zhì)，如足下之稱，率施于尊貴者。蓋不能自達(dá)，因其足下執(zhí)事之人以上達(dá)耳。后世遂定以天子稱陛下，諸王稱殿下，宰相稱閣下。今平交相謂，亦稱閣下，聞人稱足下，則不喜矣。（《菽園雜記》卷十三）

今人但見《史記》秦閻樂數(shù)二世稱“足下”，遂以為相輕之辭，不知乃戰(zhàn)國時人主之稱也。（《日知錄》卷二十四）

確實，從字面上看，“足下”這個詞很難與敬重聯(lián)系起來，倒更像是“相輕之辭”，所以言者不恭，聞?wù)卟幌?，最終使得“閣下”取代“足下”而占上風(fēng)。

約略而言，“足下”經(jīng)歷了詞義范圍由小變大，而后由大變小的演變，即由用于下對上擴大到用于同輩之間，再由同輩之間進(jìn)一步擴大到上對下，即地位不分上下都可以使用，最后范圍縮小，僅僅朋輩之間書面使用。

根據(jù)至今還盛行的說法，“足下”稱謂來源于春秋時晉文公與介之推之間的故事，最早的記載是劉宋時期劉敬叔的小說《異苑》卷十。實際上，這個故事的記載還可以提前。西晉文學(xué)家和植物學(xué)家嵇含在其植物學(xué)著作《南方草木狀》卷中記載：

按東方朔《瑣語》曰：木履起于晉文公時，介之推逃祿自隱，抱樹而死。公撫木哀嘆，遂以為履。每懷從亡之功，輒俯視其履，曰：“悲乎足下！”“足下”之稱，亦自此始也。

這段記載與《異苑》所記大致相同而時代更早。考察“足下”的用例，一開始并不是像晉文公敬稱介之推一樣，用于上對下，而是用于臣下敬稱君主，而且這個發(fā)生在春秋時的故事直到西晉時才有記載，所以“足下”源自晉文公敬稱介之推的說法缺少說服力。

《戰(zhàn)國策·秦策三》：“非若是也，則臣之志，愿少賜游觀之間，望見足下而入之。”南宋鮑彪注：“不斥王，故指其足下之人，猶陛下也?！薄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南朝宋裴《集解》引東漢蔡邕的話解釋說：“群臣士庶相與言，曰殿下、閣下、足下、侍者、執(zhí)事，皆謙類。”也就是說，“足下”同殿下”“閣下”“執(zhí)事”等詞的得名理據(jù)一樣，都是卑下者不敢直接稱呼尊者和他說話，而是稱呼尊者的侍從，由他代為轉(zhuǎn)達(dá)，以委婉的方式表示對尊者的崇敬。這樣看來，“足下”原本與“陛下”用于稱君主的產(chǎn)生途徑一樣。所謂源于晉文公敬稱介子推，應(yīng)該是所謂的俗詞源，即沒有考慮詞義的實際變化過程，而牽強附會地推測出詞的來源。

作者單位：成都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