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無言 初心不改

唐衛(wèi)彬 楊依軍 譚元斌

71年前，他是西北野戰(zhàn)軍的突擊隊隊員，冒著槍林彈雨炸掉敵人的四個碉堡，英勇無畏、戰(zhàn)功卓著，是董存瑞式的戰(zhàn)斗英雄。

64年前，他退役轉(zhuǎn)業(yè)，主動選擇到湖北省最偏遠的來鳳縣工作，立志為貧窮山區(qū)建設奉獻一生。從此，赫赫戰(zhàn)功被他埋在心底，只字不提。

7年前，他88歲，左腿截肢，為了不給組織添麻煩，更為了讓子女“安心為黨和人民工作”，裝上假肢，頑強地站了起來。

現(xiàn)在，他95歲，仍然堅持學習。他說：“人離休了，政治上思想上決不能離休?！?/p>

……

所有這些，只因他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

他就是原西北野戰(zhàn)軍359旅718團2營6連戰(zhàn)士張富清。

（一）

2018年12月3日，來鳳縣城。

來鳳縣委政法委干部張健全懷揣著一個包裹來到縣人社局。此時，縣里正在按照上級統(tǒng)一安排開展退役軍人信息的采集工作。

張健全帶來的東西，是父親張富清一生珍藏的寶貝。

“那是下午5點20分，我正準備下班?？吹介W耀著光芒的勛章，我一下就被吸引住了?！睂δ翘斓那榫?，來鳳縣退役軍人信息采集工作專班信息采集員聶海波記憶猶新。

在聶海波的注視下，張健全小心翼翼地取出包裹里面的物品——

一本立功證書，記錄著張富清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立下的戰(zhàn)功：立軍一等功一次，師一等功、二等功各一次，團一等功一次，兩次獲“戰(zhàn)斗英雄”稱號。

一份西北野戰(zhàn)軍的報功書，講述著張富清“因在陜西永豐城戰(zhàn)斗中勇敢殺敵”，榮獲特等功。

一枚西北軍政委員會頒發(fā)的獎章，鐫刻著“人民功臣”四個大字……

激動地看完張健全帶來的材料，聶海波深感震撼：“沒想到，我們來鳳還隱藏著這樣一位戰(zhàn)功赫赫的大英雄！”

（二）

“永豐戰(zhàn)役帶突擊組，夜間上城，奪取敵人碉堡兩個，繳機槍兩挺，打退敵人數(shù)次反撲，堅持到天明。我軍進城消滅了敵人?！边@是立功證書上對張富清1948年11月參加永豐戰(zhàn)役表現(xiàn)的記載。

發(fā)生在陜西蒲城的永豐之戰(zhàn)，是配合淮海戰(zhàn)役的一次重要戰(zhàn)役。戰(zhàn)況異常慘烈，“一夜之間換了八個連長”。

對那場艱苦卓絕的戰(zhàn)斗，95歲的張富清至今仍歷歷在目。

張富清所在連是永豐戰(zhàn)役的突擊連，他又是突擊連的突擊班成員。當年11月27日夜，他和兩名戰(zhàn)友匍匐前進，扒著墻磚的縫隙攀上城墻。張富清第一個跳下城墻，與圍上來的敵人激戰(zhàn)。

“我一轉(zhuǎn)身，看見敵人將我圍住了，就端起沖鋒槍掃射，一下子打死七八個。”張富清說，交火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的頭好像被猛砸了一下，消滅眼前的敵人后，用手一摸，發(fā)現(xiàn)滿臉都是血。原來，是子彈擦著頭頂飛過，把一塊頭皮掀了起來……

“打死七八個敵人后，我逼近碉堡，用刺刀在城墻底下刨了個洞，把隨身攜帶的八顆手榴彈和一個炸藥包碼在一起，然后拉開手榴彈弦，炸毀了碉堡……”那一夜，張富清接連炸毀兩座碉堡，繳獲兩挺機槍、數(shù)箱彈藥。戰(zhàn)斗結(jié)束，他幸存下來，兩個戰(zhàn)友卻從此杳無音訊……

因在戰(zhàn)斗中表現(xiàn)英勇，張富清獲得軍甲等“戰(zhàn)斗英雄”榮譽稱號。

1948年3月參軍，同年8月入黨，在壺梯山、東馬村、臨皋、永豐城等戰(zhàn)斗中都沖鋒在前——這位陜西漢中的小伙子歷盡了九死一生。

（三）

陜西、新疆、北京、南昌、武漢……幾經(jīng)輾轉(zhuǎn)，1955年年初，已是連職軍官的張富清面臨退役轉(zhuǎn)業(yè)的人生轉(zhuǎn)折。聽說湖北西部的恩施條件艱苦，急缺干部，他二話不說：“我可以去！”

聽說來鳳縣在恩施最偏遠、最困難，他沒有絲毫猶豫，又一口答應：“那我就去來鳳?！?/p>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從武漢動身，一路向西，再向西。恩施是湖北西部邊陲，來鳳更是邊陲的邊陲，懷著投身社會主義建設的憧憬，張富清來了。

“這里苦，這里累，這里條件差，共產(chǎn)黨員不來，哪個來啊！”帶著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赤誠，張富清來了。

此后幾十年，“人民功臣”張富清勤勞的身影先后出現(xiàn)在糧食局、三胡區(qū)、卯洞公社、外貿(mào)局、建設銀行……雙腳卻很少再邁出來鳳。就連母親去世，他也沒能見上最后一面……

工作挑最苦最難的干，從不爭名爭利。張富清把自己的余生獻給了來鳳，獻給了這片原本毫無關聯(lián)的大山。

浴血奮戰(zhàn)，戰(zhàn)功卓著……自從到了來鳳，過去的一切都被張富清刻意塵封起來。

60多年，無論順境逆境，張富清從不提自己的戰(zhàn)斗功績。當年的榮譽證書和軍功章被他藏在一個隨身幾十年的皮箱里，連兒女也不知情。

（四）

瞞得再緊，瞞不過最親的人。

妻子孫玉蘭最清楚丈夫身上有多少傷。右腋下，曾在戰(zhàn)斗中被燃燒彈灼燒，黑乎乎一大片；頭頂?shù)膫?，至今依稀可見…?/p>

孫玉蘭和張富清是同鄉(xiāng)。戰(zhàn)爭期間及之后的幾年，村里人都以為張富清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1954年，張富清回了趟家鄉(xiāng)，大家才知道他還活著。

共青團員、婦女主任孫玉蘭，和年長自己11歲的張富清一見鐘情。不久，被愛情召喚的孫玉蘭追隨張富清到了來鳳。

這一來，就是一輩子。

20世紀60年代，為給國家減輕負擔，擔任三胡區(qū)副區(qū)長的張富清率先動員妻子從供銷社的鐵飯碗“下崗”。他的理由很簡單：“國家困難，我首先要看看自己有沒有占群眾、公家的好處……要精簡人員，首先從我自己腦殼開刀……”

同摯愛的人在一起，多苦都是甜。

夫妻倆生養(yǎng)了四個孩子。大女兒因患病，至今未婚，常年靠母親看護；小女兒是衛(wèi)生院普通職員；兩個兒子憑自己的本事上學、工作，從基層教師干起，一步步成長為縣里的干部。

幾個子女，沒有一個在張富清曾經(jīng)任職的單位上班。

如今，最小的兒子也快到退休年齡。在形容自己眼中的父親時，張健全用了一個詞：平凡。

從轉(zhuǎn)業(yè)到離休，數(shù)十年如一日，張富清像一塊磚頭，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樂觀、樸實、真誠……在大家的印象中，他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人，和普通老百姓沒什么差別。

（五）

張富清是“戰(zhàn)斗英雄”的消息，在來鳳迅速傳開了。

不少人感到震驚：“只知道他當過兵，沒想到他是那么大的英雄！”

有人感到不解：“別人沒他那么大的功勞，還整天問組織要這要那。他老婆沒有工作，大女兒又殘疾，也沒見他提什么要求?！?/p>

有人感到惋惜：“那么大的戰(zhàn)功，如果當初留在武漢，早就成了高級干部?！?/p>

更多的人是深受教育和感動。

2018年，張富清做眼部手術。術前，中國建設銀行來鳳支行行長李甘霖特意叮囑：“張老是離休干部，醫(yī)藥費全額報銷，可以選好一些的晶體。”但張富清聽說同病房的農(nóng)民病友用的是最便宜的，也選了最便宜的?！拔乙呀?jīng)離休了，不能再為國家做什么，能節(jié)約一點是一點。”

衣服的袖口都磨爛了，還在穿；兒子給他買的新衣服，他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箱子里。

張富清的心里，幾乎沒有他自己。

“以前，只不過覺得他大我們一些，工作在我們前頭；現(xiàn)在他從我面前過，我都要在心里默默向他致敬！”72歲的來鳳縣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副主任張昌恩說。

（六）

在張富清簡陋的家中，珍藏著一個打滿補丁的搪瓷缸。一面是熠熠生輝的天安門、展翅飛翔的和平鴿；一面寫著：贈給英勇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保衛(wèi)祖國、保衛(wèi)和平。

孫玉蘭說，這是丈夫最心愛的物件。

從1954年起，這個搪瓷缸就是張富清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今，補了又補，不能再用，張富清就把它保存了起來。

20世紀80年代初，張富清一家搬到建行宿舍。30多年過去了，樓上樓下、左鄰右舍都已翻修一新，可老兩口的家還是老樣子。

斑駁的墻壁，褪色的家具……雖然樸素，但這個家整潔有序而充滿生氣。陽臺上養(yǎng)著的一排綠植，像是一隊整裝待發(fā)的戰(zhàn)士。

面色紅潤，聲音洪亮，精神矍鑠——我們面前的張富清，仿佛不是一位90多歲的老人。近幾年，他行動不便，但仍堅持自己下樓買菜，有時還要下廚給老伴炒幾個菜。透過窗戶，常常聽到他爽朗的笑聲……

1985年離休后，張富清一直保持著讀書看報的習慣。他特別愛看《半月談》。

臥室的寫字臺上，一本2016年版的《習近平總書記系列重要講話讀本》已被他翻閱得封皮泛白。

在第110頁的一段文字旁，做著標記——“要不斷改造主觀世界、加強黨性修養(yǎng)、加強品格陶冶，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干事，清清白白為官，始終做到對黨忠誠、個人干凈、敢于擔當。”

這不正是共產(chǎn)黨員張富清一生的寫照嗎？

（七）

戰(zhàn)爭年代不怕犧牲、出生入死，張富清靠的是一個黨員的信仰——“我一直按我入黨宣誓時的話去做……滿腦子都是要消滅敵人，要完成任務……所以，也就不怕死了?！?/p>

和平時期淡泊名利、扎根大山，張富清為的是不負入黨的誓言——“和我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士，有好多都不在了。比起他們來，我有什么資格拿出立功證件去擺??？！我有什么功勞?。?！”

講起這些，這位95歲的老人聲音顫抖，淚水溢滿眼眶。

英雄事跡傳出后，有媒體聞訊而來。張富清拒絕接受采訪。隨著記者越來越多，沒有辦法，張健全只好找個理由：“這是組織的要求！”

張富清這才答應——身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必須服從組織的安排。

張富清最欣慰的是，一家四代，有六個黨員。

考慮再三，他才讓子女拿著立功證書去登記，出發(fā)點也是對黨忠誠：“黨和國家開展退役軍人信息采集工作，是一件大好事。如果我不如實向黨報告，那就是對黨不老實……”

（八）

時光回溯到2018年3月17日，北京人民大會堂。十三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表決通過關于國務院機構(gòu)改革方案的決定。

近一個月后，退役軍人事務部正式掛牌。

組建退役軍人事務部是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著眼黨和國家事業(yè)全局作出的重大戰(zhàn)略決策。

“軍人是最可愛的人”“不能讓英雄流血又流淚”……隨著退役軍人管理保障工作的有序開展，許多英雄事跡陸續(xù)被發(fā)掘出來。

九旬老兵張富清，不想給黨、給國家、給軍隊添任何麻煩。不久前，在給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部隊的一封答謝信中，他情真意切地寫道：“希望你們堅決聽黨的話，堅決聽從習主席指揮”“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擰成一股繩……”

（九）

新疆軍區(qū)某紅軍團，是張富清當年所在的英雄部隊，年輕的官兵正緊緊圍繞“聽黨指揮、能打勝仗、作風優(yōu)良”的強軍目標，學習老前輩張富清的英雄事跡，立志做新時代革命軍人。

3月2日，部隊派員專程到來鳳探望老戰(zhàn)士張富清。

是夜，平素內(nèi)斂沉默的張健全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眼含熱淚寫下深情的記錄——

部隊來人了

老兵心中掀起波瀾

面對軍裝上的軍徽

老兵用一條獨腿堅強站立

緩緩舉起右手

莊嚴地行上軍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