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鴿子，我該去哪兒

張滿昌

這晚突然下起了雨，而且雨勢很大。這讓我感到意外。

當我置身于大幕賓館的時候，窗外彌漫著雨珠兒墜落地面摔碎的聲音。

我有些急躁，但盡量裝著是無意地走到窗前。黃色的窗簾一直在飄蕩，從我第一次聽到積水被街面的車輪碾過開始，就那樣飄蕩。天氣太黑，我不能判斷在這樣的天氣里沖出去，是不是明智的抉擇——因為我分不清雨勢到底如何。

“要走你就走吧?！北M管是背對鴿子的，但我依舊能夠想象，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會有怎樣不滿的表情。

我一直喜歡這樣的表情，在漆黑的頭發(fā)下，那張白皙精致的臉曾經令我迷失了一切。那是一種無以倫比地誘惑。為了這種誘惑，我曾經發(fā)誓，我可以舍棄一切的。

“沒有。只是下雨了，我只是想看看?！蔽肄D過身，走向靠門的那張潔白的大床。

這是一間擁有兩張潔白大床的房間。每當我打算坐在床沿時，總是背對著床——我無法直視它的柔軟和潔白。我想在這張床上溫柔地躺下去，靜靜地聽一晚的雨聲?；蛘?，我也想野蠻地走到鴿子的床前，然后野蠻地脫掉她衣褲，野蠻地進入她的身體。

但現在，我無法選擇任意的一種，我只能直直地坐在床沿上，目光繞過昏黃的床頭燈，然后看穿著黑色緊身衣倚在另一張床上的她。

“是不是擔心她了？”我已經告訴她，現在正和叫莉的女孩交往。我沒有回答她，只是在并不明亮的燈光下看她。兩年了，時光未曾在她的臉上留下任何的痕跡。相反，那種令我迷戀的魅力越來越濃地在臉上呈現。一個女人，要有怎樣的生活環(huán)境和感情經歷，才能永葆這樣難以阻擋的魅力呢？當她試探地問我那個她時，我好像從話里聽到了嘲諷的意思。那是一種目空一切地嘲諷，她好像在說，世界上不會有哪個女人能撼動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顯然，她是對的。

“怎么會呢？事情很復雜，總之無法說清楚?！蔽壹逼鹊叵胂麥p她的猜測。我想一切都有轉機，雖然白天我拒絕了她。

白天的時候，那是中午，我們在這個城市最大的廣場下見了面。當我再次接到她的電話的時候，心里不禁悲傷起來，是那種難以抑制、走在馬路上就要哭出來的悲傷。

還好，兩年的煎熬，讓我學會了如何在人群中隱藏自己的感情。以前我認為只要一個人悲傷，把悲傷的故事講給身邊的人聽，一定會引起聽眾的同情，并且給出可以解脫的良方。但后來我終于悟到，一個人即便身負殺父之仇帶來的悲傷，在聽眾那兒，充其量是個可以驚訝一會的故事，當故事聽完后，那種悲傷對聽眾就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了——說到底，每個人都深陷屬于自己的悲傷無法自拔。

兩年前我也是這樣和鴿子見面的。在約定的地方，我匆匆趕到，她已經在原地笑容可掬地等我了。那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當我第一次見到站在陽光下的的她時，就決定要更加珍惜人生當中也許僅有的一次奇緣。

我們是通過短信認識的。那時候我還是公司的業(yè)務員，拓展客源的主要方式還是靠電話。

在某天早上，當我像平常一樣將短信發(fā)給一位客戶時，便接到了她的回復。她告訴我，大概是由于我疏忽的緣故，錯將客戶的號碼輸錯一位或者兩位，所以將短信發(fā)到了一位完全做不了我客戶的女士那兒。

我們聊得很投機，以至于三天過后，她已經決定來我工作的城市來看我了。

“是順道來看看你，因為要來辦點事?！币娒嬷埃匾鈴娬{。而且已經告知，這次會面，只有半天的時間，到下午，便要返回所在的城市。

我很迷戀那種聲音，干凈透徹又摻雜一種渾圓的某種物質——那是一種介于涉世未深和已婚多年中間那樣一種令人難以描述的物質——這樣的聲音足以讓每個男人產生遐想。事實證明，當她著一身緊身的黑色裝束站在我面前，然后伸出纖細的手過來的時候，我的遐想得到了印證——這是一個我期盼多年的女人。如果用我的筆來描述她的那種特有的美來，恐怕是艱難的。當然，也并非我們慣用的那種“傾國傾城”的形容詞才能描述。如果我是一座城市，一個國家，用這樣的詞語也不為過。如果用閱人無數的男人的眼光來看，大概就不一定如此。

我們是坐著人力三輪從車站離開的。座位很窄，看得出，她如同我一樣，盡力地管住自己的雙腿，不讓它們越過中間的空隙。

我注意到她一直盯著我的那雙黑皮鞋看。那是一雙從地下商場花45元買回來的皮鞋。盡管那時我到公司才半年，但穿著這雙皮鞋已經走了大半個城市。我提著厚厚的資料，在28歲的頭發(fā)上抹很多發(fā)膠，讓它們看起來一絲不茍。在大熱天里，我的領帶系得緊緊地。我就這樣走進每家店鋪，給那些老板遞名片、發(fā)資料。大多數時候，他們會友好地接過資料，然后輕輕地放在一旁。

但也有特別的時候，每天都會遇到幾個這樣的人。當我還未跨進店鋪的門檻時，他們便開始大聲地拒絕我。

“不要，不要。不要進來，忙得很。這些騙子?！彼麄冞@樣向我表達厭惡。

就是在這樣的半年里，我的皮鞋發(fā)生了改變。右邊的那只鞋的鞋跟有一側已經快要磨到和鞋底一樣的高度，而更糟糕的是，兩只鞋的鞋背已經起了長長的布滿裂紋的線條。

我知道鴿子在看那雙破敗的鞋，我試著將它們進一步往車的外側移，并說了一句沒有想好的話?！澳隳切鞘裁床馁|的？”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問她這個問題。她告訴我，那是羊皮的。

聽了她的回答，我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人力車夫盡力地蹬著車往我住的菜市場去。

我想我是淺顯的，在車上的那一刻我就意識到了。我想到了我那雙滿是裂紋的皮鞋，還有她那雙羊皮做的皮鞋。我沒有就她的鞋有任何的評價，因為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羊皮可以做鞋。我想那一定是很貴的。但我沒有繼續(xù)問。我想她已經探究到我的窘迫和物質上的缺乏了。

我之前強調過，無法描述她的美。但現在我想到該怎樣講述了。在菜市附近，我請她吃午飯。點菜的時候，我將菜單遞給她，后來她發(fā)現旁邊的男服務員一直盯著她看——這一點我也注意到了——于是她小聲厭惡地呵斥那位服務員;“再看，信不信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我保證，這是一句徹底厭惡、不帶任何驕傲色彩的呵斥。服務員這時沒有吭聲，只是拿了菜單弓身退了下去，我坐在她對面，傻呵呵地笑著。

“有什么可笑的，本來就是，這樣盯著人看，沒有禮貌。”

“但我覺得情有可原。每個人都喜歡美好的人?！蔽艺f。

這時她輕微地笑了，然后迅速地收起了小巧的嘴唇。轉而變回之前的嚴肅神情。

然而那晚她并沒有按照事先的計劃回居住的城市，而是留了下來。我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有一兩次，她甚至暗示我，她是希望走在她身邊的男人應該是這樣的：對于接下來去哪兒、做什么都有自己的主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大街上隨波逐流。

她的暗示讓我越發(fā)的緊張，我不知道我們該去哪兒，就像我不知道羊皮可以做成好看的皮鞋一樣。不僅如此，對于很多城市的很多事情，我都是茫然的。我沒有去過酒吧、夜店，也不會玩牌、下棋。我每天只是保存著希望，想在這座城市扎下根來。是的，我只有這點小小的愿望。

后來，她讓我走在她前面。我知道她在身后看我。這時我恨不得在后腦勺長雙眼睛，去看看扎在寬大的西褲里的灰色襯衣是不是在風里隆了起來，像一個圓圓的氣球。我不知道我走路的姿勢是不是特別的別扭，缺乏男人的陽剛之氣。事實上，當她那樣盯著我的后背看的時候，我已經快不會走路了。我別扭地走著，不情愿地展覽著瘦削的后背，我感覺我?guī)缀跻埂?/p>

“請你去看電影吧?！彼I了一副新的“暴龍”眼鏡，然后說出了接下來的計劃。這讓我一下子放松下來。

可是到現在，當我試圖回憶那晚電影的內容時，居然沒有記住任何的一個鏡頭。因為那晚只顧著照顧身體不適的她了。

“肚子痛。”當電影剛剛開始時，她側頭撲在了椅子的扶手上，我在她右側，看見她嬌小的身體倒向和我相反的地方。

“等我一下，一下就好?！睕]有來得及征求她的意見，我已經離開座位，將她獨自留在了影院。十分鐘后，我穿過兩條街，在車流中拿著藥奔回了影院。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為一個算起來還不熟悉的朋友在夜晚的街道上狂奔著去買藥。后來我想，大概是因為她的散發(fā)著特殊香味的身體，還有嬌柔纖細的腰肢。但我又覺得不全是那樣，我想保護她，當看她癱軟地倒下去，并且遠離我的肩膀時，我便想將那肩膀攔在懷里。

回到影院，我將藥和水遞給了她，看她慢慢吃下。讓她在椅子上靠一會。我自己則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恍惚地看那場電影。

大概十分鐘后，她直起了身體，說有話對我說。

“想說什么？”我看著一臉神秘的她。

“你把耳朵伸過來，否則聽不到我說的話。”在有些昏暗的影院里，她舉起彎曲的食指示意我。

我將頭伸了過去，一股香氣進到鼻孔。然后臉上一陣溫熱。是的，這個令我一見傾心的女人親吻了我，我直直地坐在椅子上，好長時間沒有動彈。我的周圍變成兩個世界。有道看不見的屏障將這兩個世界分割開來。在屏障的一面，是不知名的電影的聲音;在另一面，是死一般沉寂的世界。而我，則在這死一般的世界里。令人難以置信，她親吻了我。他大概不知道，這是一個因為業(yè)務員身份被前女友拋棄了多年的男人。這個男人在幾年的時光里，甚至沒有機會同陌生的女人說一句話——那些客戶當然除外。

可是時過境遷，誰能想到，兩年之后，這個曾經意外給我一個吻的女人，現在和我同處一室，我卻不得不同她保持更遠的距離。

這讓我想起了另一個賓館——朝新賓館。這以后的許多年，每當我要經過朝新賓館時，都會特意地站在閃著燈光的招牌下好長時間，那上面的字一個沒有變：電話號碼也在那、白色的底子在那、霓虹燈在那……但鴿子已經不在了。

那晚，從影城出來，我們住進了這個賓館。在柜臺，她拿出了黑色的長長的錢包付了房錢，我只能慚愧地拿出身份證給老板登記——我的衣兜里的錢，總是不超過一百元的。

現在，當我們以昔日戀人的身份走進更為高檔的大幕賓館時，我卻更想念朝新賓館那兩張狹長卻潔白的小床。

“我喜歡你，請你做我男朋友?！痹诮o我一個吻后，在朝新賓館，她向我提出了要求。但我背叛了自己的心意，拒絕了她。我知道自己為什么拒絕，因為對我來說，雖然傾心于她的美貌，卻不敢相信這是愛情降臨的季節(jié)。一個連肚子都無法填飽的業(yè)務員，怎么能獲得一個出手闊綽的女人的愛情呢？

是的，這是電視和小說里的橋段，雖然人們說現實是最好的電視和小說。

我沒有脫衣服，蜷曲在另外一張床上假裝睡著。我聽見了她小聲的哭泣，“你們都這樣對我”，而且還這樣說。

我不知道她說的“你們”還會有誰，但在我有限的經歷里，仍舊判斷這是個有其它故事的女人。

我大概睡著了，因為她的哭聲曾中斷了那么一會。當我醒來，她仍在哭，蜷曲在被子里。我走過去，坐在她床頭，用手撫她小小的額頭，她將手從被子里伸出來，伸進我的臂彎。當我摟住她柔軟纖細的腰肢時，我說：我同意了。

她給了我第二個吻。我開始脫她的蕾絲內衣……

我們沒有像白天那樣談論和好如初的話題。在她消失的兩年里，我走到了30歲的年紀。父親和母親總是用同齡人的生活提醒我。他們說，在我們從前生活的鄉(xiāng)下，你的那些伙伴已經是幾個孩子的爹了。

是的，我也意識到情勢的緊迫。在鴿子回來的半年前，我意識到我們注定將永遠無法取得聯系，永久成為陌生人。我依照了母親的安排，同莉談起了戀愛。其實我們也曾有過幾十次的分手經歷，在透風的出租房里，我們在深夜大吵大鬧，當她將遙控器、手機、塑料凳子摔得粉碎時，我讓她滾回原來的城市。我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無法原諒的錯，也許讓莉離開才是唯一可以補救的方式。莉的出現，與其說是情勢所迫，不如說是我的一場陰謀——我只想按照普通人那樣的軌跡生活。

“該結婚了。”那時我就是這樣看待和莉的愛情的。

“為什么這樣對我。心里明明有鴿子，明明做夢都叫著她的名字，為什么還要和我在一起?！崩蚝芙^望地這樣問我。這個問題問了我無數遍，但我無法回答她。

“我們結婚吧?！焙髞砦易隽藳Q定，雖然很艱難，但莉已經有了我們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再見鴿子。我覺得那是危險的行為，對于一個即將做父親的人來說，見從前的戀人，像是犯天大的錯。但我仍舊無法阻止自己。

整個白天，我們都在談論和好的問題?；蛘哒f是鴿子在追問這個問題。當她坐在我對面，對我說“我們和好吧”時，我又想起了電影院的那一幕。這時我的眼淚掉了下來，倒不是為這句話，而是為兩年的等待。我終于見到了日夜想念的鴿子，而在這之前，這是不可想象的。

我沒有看她，扭頭看河道，以蹩腳地假假動作擦掉了眼淚——像克里斯蒂亞諾羅納爾多那樣。

“茶葉的味道不錯?！蔽铱粗璞?，對她說。

“仍舊像當年一樣，我來追你，可以嗎？在半年前，我已經想了半年，要不要來見你。后來我做了慎重的決定個，一定要來找你。要和你一起重新來過?！彼桓市牡卣f。

“你知道我這兩年怎么過來的嗎？一個人突然出現，又毫無征兆的消失，這是你的生活樂趣嗎？可惜，自從你沒有理由的消失后，我失去了所有的生活樂趣。”我知道每過幾個月，我的手機上顯示的那串座機號碼是她在某個地方打過來的，但里面沒有聲音，只有我絕望地叫她的名字。這一幕我期待已久，但當我們重逢，一切都變了。我甚至不敢肯定，即便沒有莉，我便會重新接納她。

現在，我們又重新在夜晚的賓館里相對而坐了。關于莉的故事，已久全盤地告訴了她。她表示了心有不甘。就像她說的那樣，“只要你們還沒有結婚”。

“她有了我的孩子，我不能讓一個有了我孩子的女人離開這里，一個人離開?！蔽艺f。

“那么我呢？你就忍心么？”她并著雙腿坐在床上，白色的被子蓋住了纖細的腿。她開始像兩年前的那個夜晚那樣哭泣，只是這次沒有聲音，只有眼淚點在被子上，擴展成兩團印記。

我的電話響起了，“你在哪兒？我來找你?！崩蛟陔娫捓锟拗?，同時傳過來的還有雨的聲音。

“我在和同事吃夜宵?！蔽胰隽酥e，同時看著鴿子。

“那你告訴我地點，我來接你。”莉說。

“誰要你來接！”我?guī)缀鹾鹆似饋?，我從床上下來，將手從鴿子的肩膀上抽出來，然后拉開賓館的門，奔向走廊，沖出大門，沖進雨里。

“鴿子來了，在賓館里，要和我和好。但我沒有答應?！蔽以谧呃壬蠅旱吐曇?，向莉交代了全部。

“你等著，我要來見她?！崩蛟陔娫捓锼缓?。

“你不要來，我這就回去。你在哪？”我惶恐地問她。我聽到了從河面發(fā)出的聲音。

“我在橋上。下著大雨的橋上。”莉掛斷了電話。

我的手機再次響起，是鴿子的聲音。“你敢走，我就從這里跳下去！”

我仰起頭，看她站在窗戶口，但我看不見她的臉。

“可是鴿子，”我拿著手機，側身站在雨里，“我該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