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覆“才子佳人”模式的反傳奇敘事

崔瑤

摘要：上世紀四十年代以來，文學(xué)界掀起了一股又一股“張愛玲熱”，學(xué)術(shù)界對她“傳奇”的人生經(jīng)歷與“傳奇”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有頗多研究。本文在前人的研究基礎(chǔ)上，通過對唐傳奇與張愛玲筆下“傳奇”的異同比較，著重分析了張愛玲不同于傳統(tǒng)傳奇的反傳奇敘事。

關(guān)鍵詞：唐傳奇;張愛玲;反傳奇;敘事策略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云：“傳奇者流，源蓋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繪，擴其波瀾，故所成就乃特異，其間雖亦或托諷喻以紓牢愁，談禍福以寓懲勸，而大歸則究在文采與意想，與昔之傳鬼神明因果而外無他意者，甚異其趣矣?！保?）此為魯迅對唐傳奇所作之定義，而張愛玲在《傳奇》的扉頁上則落筆寫道：“書名叫傳奇，目的是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保?）關(guān)于“唐傳奇”與張愛玲之“傳奇”的同與不同，從這兩段描述中可見一斑。

一、“傳奇”起源及概述

孔子云：“必也正乎名，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痹谡撌觥疤苽髌媾c張愛玲之傳奇小說比較”這一問題之前，我們首先要對“傳奇”這一詞的起源有所了解。

何為“傳奇”？顧名思義，“傳奇”即通過作者之筆來向世人傳述奇聞異事?！皞髌妗倍肿鳛樵~語而連用在一起這一現(xiàn)象最早出現(xiàn)在唐代。當時，文人裴铏在自己的單篇傳奇小說結(jié)集時，將其題名為《傳奇》。裴铏《傳奇》“情節(jié)之新奇和語言驕麗化集中代表了唐代傳奇小說的主要特點和最高成就，為唐代小說的典范作品”，因而其書名“不僅為唐代傳奇小說命名的依據(jù)，也是中國文學(xué)中‘傳奇性一詞的引申來源”（3）。

“傳奇”的普遍特點是通過作者夸張的筆法來表現(xiàn)不可思議之事，并借此抒發(fā)作者對世事的譏諷或懲勸，釋放作者的滿腔牢騷和愁苦。譬如《南柯太守傳》，便是作者借夢抒懷的一個例證。文中的男主人公淳于棼平日嗜酒任俠，后因酒壞事，丟了官職，某日大醉，朦朧中奉命赴邀于大槐安國，并與蟻國公主成婚，并拜為南柯郡太守，大受寵任，至夢醒時分，忽覺原是黃粱夢一場。

歷來在傳奇中，諸如上述以夢為載體，講述主人公偶遇貴人而平步青云的故事不在少數(shù)，這實際上是作者的一種自我安慰。現(xiàn)實中懷才不遇，他便通過虛構(gòu)的方法來寬慰自己不甚如意的現(xiàn)實處境，并在文中設(shè)置了一個順風(fēng)順水的發(fā)展脈絡(luò)，從而達到自我療愈的效果。不過，《南柯太守傳》在文末還是點出了“浮生若夢”的主旨，這便使作品不致落入俗套，內(nèi)涵也得以升華。

筆者以為，“傳奇”之所以為傳奇，大抵是因為其本身帶有傳聞之奇異色彩，所以為市井百姓所喜;又因其有娛情之審美功用，故而成為街談巷議之資。由是，傳奇作為一種文學(xué)現(xiàn)象而能影響后世如此之深遠，也就不足為怪了。

二、浪漫的唐傳奇——“才子佳人”式愛情

唐傳奇主要以修道、婚戀、濟世為敘事主題，體現(xiàn)了唐人追求享樂、追求長壽、祛除疾病、獲得自由的文化心態(tài)，以及唐代儒釋道三教思想相互融合的發(fā)展趨勢。

唐傳奇的作者往往會在其作品中加入自己對人生的希冀，抑或是將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寄托在文本當中，使自身在寫作的過程中獲得一種快感，也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得到滿足。這一點正如袁行霈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中所說：“傳奇的創(chuàng)作模式是馳騁想象、逞才使氣、不拘格套，其目的在于將奇詭動人的故事展示于人，既博得知音同道的嘆慨，又借以展露文筆才華。主要內(nèi)容在于表現(xiàn)節(jié)烈，宣揚神道，諷刺政敵，社會意義不大?！保?）這一概述，恰到好處地概括了古代傳奇的普遍特征，并揭示了古人寫作傳奇小說的原因所在——表現(xiàn)節(jié)烈，宣揚神道，諷刺政敵。

在婚戀主題的傳奇中，講述男女愛情的題材頗為突出，而“才子佳人式”的愛情又是重中之重。以《霍小玉傳》和《李娃傳》這兩部愛情悲、喜劇為例，一則以書生金榜題名后違背誓言另娶嬌妻、小玉愛情夢碎化為厲鬼為結(jié)局，另則卻是皆大歡喜、才子佳人終究喜結(jié)良緣的團圓結(jié)局。雖然這兩篇傳奇的結(jié)尾大相徑庭，但男主角皆為腹有詩書與才情之士，女主人公也都是貌美如花且情深義重之人，兩則傳奇同樣描述了才子與佳人之間的愛情故事。

三、張愛玲之“傳奇”——反傳奇之傳奇

只要留心觀察便不難發(fā)現(xiàn)，唐傳奇中的愛情故事普遍是才子佳人式的愛情傳奇，而張愛玲筆下的“傳奇”卻一反俗套。她把自己放在為普通人寫傳奇這個位置，她寫的是真實存在于世間每一寸土地、每一個角落的普通人，這些人在世間平凡而又獨特地生活著。以《傾城之戀》為例，文中的男女主人公皆為“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的兩個普通“流浪者”，他們之間的結(jié)合并非源于美好的愛情，而是迫于現(xiàn)實的殘酷無奈做出妥協(xié)和出自利益最大化考慮而得的結(jié)果?？梢哉f，張愛玲筆下的傳奇是浪漫主義與寫實主義的折中。

張愛玲的筆下“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她的作品“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里面“沒有戰(zhàn)爭，沒有革命”，因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戰(zhàn)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為放悠的”。正如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所述“我用的是參差的對照的寫法，不喜歡采取善與惡，靈與肉的斬釘截鐵的沖突那種古典的寫法”，她在寫作小說時確實善用抓小放大、俗事文講、凡中求奇、參差對照的敘事策略，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參差的對照的寫法“是較近事實的”。

就《傾城之戀》而言，白流蘇和范柳原之間既有偶像劇般的浪漫愛情，也有難逃現(xiàn)實的金錢利益。從相識于舞廳，到一起看電影、聽廣東戲、逛綢緞莊、吃四川菜、軋馬路，再到海濱漫步……幾乎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女孩兒心中向往的愛情模樣。盡管范柳原對白流蘇說的諸如“你就是醫(yī)我的藥”之類用于調(diào)情的風(fēng)流話顯得刻意且油膩，但不得不承認，這些土味十足的俗套情話中，也有不失文雅的部分。如范柳原在電話中對白流蘇說的這段話：

“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用不著我講了！我念給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nèi)耸嵌嗝葱。嗝葱。】墒俏覀兤f：‘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孟裎覀冏约鹤龅昧酥魉频?！”（5）

這一段“表白”，看似是真情流露令人生憐，實際卻是范柳原為自己不愿負婚姻之責而作的強詞奪理的辯護和開脫。范柳原和白流蘇，“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6），以至于兩人不約而合地在戀愛中互相算計，分別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殊不知彼此都早已心知肚明。

張愛玲之“傳奇”不同于傳統(tǒng)傳奇之處，還在于其“反傳奇之傳奇”的敘事策略。所謂“反傳奇之傳奇”，簡言之，就是在浪漫主義和寫實主義之間折中對待的一種創(chuàng)作取向，其中蘊含著優(yōu)雅情調(diào)之意境美感和凡人俗世之傳奇趣味。她試圖在這種折中內(nèi)，找到浪漫與寫實的平衡。也正因如此，張愛玲的傳奇小說“才能超越那些一味偏向于傳奇情節(jié)敘事的舊派通俗小說和一意偏至于批判現(xiàn)實敘事的新派小說，從而難得地獲致雅俗共賞、新舊皆宜的接受效應(yīng)”（7）。

仍以《傾城之戀》為例，其中既有范柳原與白流蘇之間愛情火花的浪漫成分，又有難以避免的金錢、地位等現(xiàn)實因素。白流蘇的顧忌在于自身在家中的地位和貞潔這一籌碼：

“范柳原真心喜歡她么？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8）

“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后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凈她胸中這一口惡氣?！保?）

而范柳原的顧忌則在于不愿放下眼前燈紅酒綠的自在生活來為婚姻和家庭負責：

“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保?0）

“你可以想象我有多失望。我受不了這個打擊，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xiàn)在的我?！保?1）

在這份愛情里，倆人互相猜忌，處處留心，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把自己傷得遍體鱗傷、體無完膚。在人人自危、社會動蕩不安的時局環(huán)境下，本應(yīng)美好的愛情卻成了一種阿Q式的精神療藥，人們用它來自我安慰、自我催眠，愛情失去了它原本純真美好的面貌。同時，愛情也失去了它原本應(yīng)有的意義，但也被賦予了某種新的意義，這一新的意義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被人們冠冕堂皇地運用，用以保命，用以生存。在多次努力抗爭卻不見成效時，人便慢慢磨平了性子，磨滅了脾氣，也就不再試圖反抗了，對生存的渴望和對戰(zhàn)爭的恐懼戰(zhàn)勝了“寧死不屈”“至死不渝”的意志，人開始學(xué)會向現(xiàn)實妥協(xié)。由此可見，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無疑是對傳統(tǒng)傳奇敘事的一種反叛，她的作品體現(xiàn)的是一種反傳奇的敘事風(fēng)格。

四、總結(jié)

總而言之，無論古今，傳奇小說所寫皆為小人物之愛情，亦皆為感人肺腑之作。只不過，相比較而言，唐傳奇的內(nèi)容難免有夸張、夸大的成分，浪漫主義的因素頗多，往往給讀者帶來頗為震撼的讀后體驗;而張愛玲之“傳奇”則是浪漫主義與寫實主義的折中之作，其內(nèi)容更為真實，雖震撼之力不及唐傳奇，但它給讀者帶來的審美體驗卻更為真切動人。

注釋：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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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行霈，聶石樵，李炳海.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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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志熙.“反傳奇的傳奇”及其他——論張愛玲敘事藝術(shù)的成就與限度[J].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09（01）：23-37.

張愛玲.傳奇[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6：71.

張愛玲.傳奇[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6：73.

張愛玲.傳奇[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6：80-81.

張愛玲.傳奇[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6：81.

參考文獻：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

[2]袁行霈，聶石樵，李炳海.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3]寧稼雨.中國文言小說總目提要[M].山東：齊魯書社，1996.

[4]張愛玲.傳奇[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6.

[5]張愛玲.張愛玲文集散文卷[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6]解志熙.“反傳奇的傳奇”及其他——論張愛玲敘事藝術(shù)的成就與限度[J].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