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孟杰
在北牟站
綠皮火車這匹前朝老馬,壯心不老,寶刀不銹
每聲嘶鳴皆是挺槍躍馬
在北牟站,我看見它轉(zhuǎn)過山腳,從遠(yuǎn)方冒出來
一個遁形土地的神,山巒無能為力
兩個穿著鐵路工裝的人,沿鐵軌前行
他們被大風(fēng)帶過來,又被暑熱卷過去
慢本身是一個身體,被綠皮車使用著
那兩個人在慢的前面,加快著自己
鐵錘叮當(dāng),修補(bǔ)風(fēng)的漏洞是大力氣活
小錘測試,大錘夯實
每顆鉚釘都鐵釘鐵,每次敲擊都是心碰心
揮汗如雨,他們彎身勞作,檢修鐵軌就是護(hù)佑
大地的兩根肋骨
擰緊螺絲就是把心貼緊大地的胸口
小站聽風(fēng)
一騎綠色之馬,被人間挽留,一再追趕的慢
觸手可及。馬鳴嘶啞,陷落群山的光陰
陰影濃重,荒跡斑駁
小站無處可去,多少年了,它懷抱馬蹄生銹
夜晚荒蕪,一只信號燈漏下多少燈光
就有多少步履消隱,一根道岔有多少次聚攏
就有多少次遠(yuǎn)行離家
山野在后,車輪向前
手提馬燈的人消失于山路
山村在上,溪水奔流,深居小站的人雙鬢染雪
山風(fēng)里,小站是千里走單騎的營地
山風(fēng)下,小站是吹不動的離愁別淚
山風(fēng)上,小站是一直站在高處的守望
綠色之馬,喘著笨重粗氣,日漸衰老
它爬過山坡時,顫抖、呻吟
這位駝過人間與萬物,劇烈咳嗽的父親啊
綠皮火車幻象
乘綠皮火車就是乘龍舟,去南博山就是
下江南,進(jìn)深山,就是去晉朝的桃花源
秋天,一切都在相遇
橙色的工裝、低頭巡線的小伙、臉色黝黑的值班長
他們的身影埋進(jìn)暮色、這一只只倔強(qiáng)的頭羊
是一個個不服輸?shù)淖约?/p>
始終與自己、與堅守的內(nèi)心較勁
每一座小站都深埋孤獨,但從不長出來
沒有誰能喚回一場別離,與出發(fā)的列車
沒有誰能哭回一場塵世的生死
沒有誰能這樣夜晚把星星數(shù)過來又?jǐn)?shù)過去
把寒風(fēng)抱過來又抱過去
一個站臺是一座長亭,一個驛站,一個陽關(guān)
我每次傷感,夕陽就落在上面
乘舟乘馬乘綠皮火車,都是一個意思
在自己的朝代里縱橫、負(fù)重、云游、題詩
或渡蕭蕭易水,再不回頭
我想把綠皮火車向前推一把
再用一些力
它就成為一頭青牛,走出函谷關(guān),顯身人間
九月列車
九月盛大,茅草房高過山頂
青草遍野
火車只在草尖上奔跑
火車的鳴叫常把我捎上
翻山、越澗、跨河、去近了又遠(yuǎn)了
遠(yuǎn)了又近了的地平線
火車奔跑,蝴蝶被追到翅膀跌碎
少年被追到耄耋老年,九月讓車窗一次次重播它的秋色
以及站臺上一個守望的身影
巡線、夜查、擰螺絲、高舉鐵錘、拼盡力氣
把線路理順,石子踩平
一列火車剛好穩(wěn)穩(wěn)穿過
夜宿天上村落
星宿太高,群峰太低,村落在天上的位置
剛剛好
星光出沒,眾人息聲
喊醒一個醉酒的人不可饒恕
秋蟲在深夜誦經(jīng)
大山的道場上,唯有它們心懷虔誠
整夜不停
高一聲低一聲,都關(guān)生死
在12號雅居小院,我把籬門大開
若有哪顆星宿,哪個仙人進(jìn)來落腳
我毫不驚異
小院足夠大,果酒足夠烈
醉臥一個秋夜,人仙皆可原諒
我醉眼望見的山腳,抬頭看過的天空
今夜將互換位置
此刻,我聽不到山外的綠皮火車了
它一定還在勞作,還在跋涉
一定依偎著曠野
與蒼空相望,不語或從肺腑高吼一聲
牛庵記
山里的人都走了,跋山涉水一直走
藏于深山的,除了石頭都在腐朽
銀器,糧倉,暗道,富庶,塌陷的早已塌陷
下落不明的早已不知歸處
夕光里,石房子閃著光澤
這些遺落的石頭,被賦予某種使命
銘記或沉默,皆有神性
孫家大院,這座坍塌古宅
所有昔日富庶都被埋進(jìn)去
曾經(jīng)闊綽過的人
青草在替他說話
一個緩慢降臨的秋天,四百個流逝的秋天
都被石頭打敗,古村用靜默
回應(yīng)塵世的一切喧嘩
綠皮火車,??吭谏酵?/p>
它把空曠的光陰拉向四方
又把空曠的四方拉回站臺
牛庵記古村與一列綠皮火車
低語著天下
九月除了火車穿越都是寂靜的
一切開始安然、沉寂,醒來也如睡去
天空壯闊而透明,閑云不可或缺
越飄越白,云朵住進(jìn)十座城池
我只在一個窗口遙望
走在誰的陰影,我的脊背
都長出光澤,它藏不住光芒的絨毛
光的神態(tài),不安神的樣子,不聽誰的安排
它努力讓我長高一公分
我的院落秋天關(guān)不住,門閂的影子
縮短了三次,鳥鳴與青果的默契
池水懷抱的蒼翠,風(fēng)來回?fù)崦鼈?/p>
我站在檐下,是看不見的
除了綠皮火車穿越,九月是靜寂的
它把甘苦帶走,把懷思帶走
它把步履留在山野每只花朵的耳邊
九月,
讀過的長信再讀一遍,我撫摸和懷想過世界
沒有比這更寂靜了,我趁四下無人
對著空山喊一個名字
就像一列火車奔跑著向蒼穹大喊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