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穎
我站在一片瓦礫堆前,目光在殘磚斷瓦里挖掘年少記憶。
校門內,甬路西側剛拆掉的幾排平房,曾是母校定州師范的音美教室和教師宿舍。
每周兩節(jié)的音樂課上,馬玉山老師醇厚圓渾的男中音,擅唱女生清越悠揚的歌喉,五音不全的男生讓人忍俊不禁的腔調,幾十架腳踏風琴混亂合奏的聲響,讓我們接受了淺顯卻系統(tǒng)的音樂啟蒙。
美術課上,短發(fā),明眸,扁鼻梁翹鼻尖的女生賀紅,靜坐成靦腆含笑的模特兒。秀雅干練的霍玉靜老師,教我們素描同學靜美的青春。一支支繪圖鉛筆的線條,落在畫板上。幾十張頭像,大多形也不似,神也不像;霍老師筆下,賀紅含笑的側臉躍然紙上,短發(fā),明眸,扁鼻梁翹鼻尖,靦腆的神情藏不住活潑的天性。
班里最愛畫畫的,是愛冰和我。周末的美術教室,寥寥幾人,有他有我。素描,水粉,水彩,工筆,油畫,由黑白灰到彩色,我們的畫技,由稚嫩向著成熟蛻變。畢業(yè)那年春天,我也被愛冰素描一下午,頭像躍然于畫紙上。在校圖書館舉辦的畢業(yè)畫展上,這張頭像被展出,引得不少同學注目。
我還愛文學。課余,閱讀文學名著和《散文》《少年文藝》等文學月刊,也隨筆涂鴉,烙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成長印記。體態(tài)豐盈、溫柔敦厚的語文老師陳秀芹,畢業(yè)前教我一年,卻給了我把一門學科熱愛到老的賞識和激勵:課上朗讀我的文字做范文,課下邀我到她家閑聊文學,推薦我參加全省的作文比賽……她家就住在音美教室后面的教師宿舍區(qū)。我是她家???,是她胖乎乎的小兒熟悉的小阿姨。
陳老師帥氣儒雅的愛人張舉勝,教我們下屆同學語文課,是母校引領風騷的大才子。下屆癡迷文學的師弟永澤,深得張舉勝老師激賞。我和永澤的作文,被推薦到省里參加比賽。參賽前,我們工工整整謄寫在方格稿紙上的作文,懸掛在學校圖書館墻上,像引航的旗幟。
圖書館在校門內甬路的東側,命運不同于甬路西側的教室和宿舍,三十年后的今天,不僅免于拆除,門窗也被油漆一新,明亮的朱紅耀眼。圖書館緊臨的東墻,隔著我的母校和文廟。文廟的建筑,也被修繕得新鮮奪目。文廟前院,東西兩棵古槐,干枯中空,不知多少年前就已顯出垂危之態(tài)。若是尋?;睒?,早已作古。因名前冠有“東坡”二字,代表河北省成功入選“中華人文古樹保護名錄”,枝葉年年繁茂濃綠,煥發(fā)勃勃生機。相傳,兩棵古槐是北宋大文學家蘇東坡任定州知州時親手所栽,故稱“東坡雙槐”?;睒浜臀膹R,因為蘇東坡,近千年而生機不減。
圖書館旁,正對著校門內的甬路,還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灰磚灰瓦,雕梁畫棟,紅漆的木門窗,樣貌神采勝過我們在校讀書時。這是母校的標志性建筑,曾是師生共用的會議室,如今門楣上高懸起“明倫堂”的匾額。
明倫堂多設于古文廟、書院、太學、學宮的正殿,是古代具有一定社會地位的精英們講學論道的地方,承擔著傳播文化與學術研究的功能。蘇軾履職定州前,宋代名相韓琦也做過定州知州。韓琦體恤民生,關愛下屬,深受愛戴。任職定州期間,他夜間寫信,拿著火把為他照明的士兵走神,火把歪后燒了他的胡子,他用袖子撣滅胡子上的火,照舊寫信,還囑咐士兵的長官不要追究拿火把的士兵。韓琦整修文廟,并在文廟西創(chuàng)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所“明倫堂”,作為參加科舉考試者獲取知識與智慧的講堂。我們的母校,就建在明倫堂舊址之上。
隨著中等師范教育的式微,母校被改為冀中職業(yè)學院。我們上文化課的教室,幾排灰色的平房,連同教室包圍著的大花園,早在二十年前就被鑲著白瓷磚的教學樓取代。慶幸的是,因為蘇軾和韓琦,因為文廟和明倫堂,母校的正門還在,圖書館還在,會議室還在,校門內的甬路還在,甬路兩旁樹齡幾百年的古松古柏還在。雖然,“定州師范學?!钡呐曝乙迅臑椤爸猩綍骸?;會議室已標志為“明倫堂”。更欣慰的是,陳秀芹老師依然在母校教語文,張舉勝老師做了學院主管教學的院長。
進入中等師范學校讀書的我們,都是從各縣市初中學校層層選拔的學生。畢業(yè)后,我們幾乎全部回到各縣市,很快成為基礎教育的主力。三十年過去,大多數(shù)同學仍是基礎教育的中流砥柱。賀紅做了多年優(yōu)秀的一線教師,被選拔到幼兒園做園長,如今已是河北省骨干校長。愛冰教過幾年小學、中學美術,進修了師專、師大、研究生院的美術專業(yè),到大學里教美術。我做了21年語文老師,改做更為繁瑣的語文教研。
改行的永澤,做到了縣長,每天忙得像高速運轉的機器,文學夢已擱淺多年。他去北京或從北京返回,路經我所居城市東面的高速公路,總會微信發(fā)個位置。注目位置,回想校園里那個熱情爽朗、才華橫溢的小師弟,親切感一如剛畢業(yè)時。師弟進京,招商引資,洽談項目,也帶父親看病。他父親患重癥近一年,他一次次帶老人在高速路上往返。為保證血液質量,給父親輸血,每日公務繁忙的他,常在晚間游泳鍛煉。重癥監(jiān)護室,深夜三四點,他拉著父親枯瘦蒼老的手,拍下一張照片珍存。他說,這雙手,不知什么時候就抓不到了。就是那幾天,永澤負責的縣突遭雹災,他連夜部署抗災安民事宜?!敖惴判?,父親病的事,弟沒告訴縣里其他人,也沒耽誤過工作?!笨粗囊曨l,想著深夜他與父親緊握的雙手,默念微信上他的只言片語,我竟淚落如雨。
我回母校那天,在瓦礫堆前,遇到一位頭發(fā)花白的師姐。她在等從各縣回母校尋舊夢的同學。我不知師姐名字,正如她不知我們成百上千師弟師妹的名字。也許母校畢業(yè)的眾多師范生,以及母校的恩師們,難出半個蘇軾韓琦讓后人銘記。即使我有幸出版過幾本拙著,再過三五十年,當我從這世上消失,想必沒有幾人,會注意到故紙堆里,幾本書的封面,曾署有我的名字。即使永澤惠澤過一方百姓,也未必有文廟、明倫堂似的建筑,與他的名字關聯(lián)多少年。
我們曾年少追夢,青春付出,中年擔當,如一株株尋常卻美好的作物,葉子蔥郁過,花朵綻放過,果實飽滿過,追隨著母校的恩師和親人先輩,營養(yǎng)并銜接過歷史的血脈。即使終會堙沒無聞,也可以莞爾一笑,嫣然向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