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公雞，白公雞

牛海堂

石家炒菜好久沒放過佐料了。

門前有兩塊菜園，他們和鄰居包家各分一塊。兩塊菜園面積相等，栽種作物也一樣：蔥、蒜、芫荽和韭菜。待鍋下生了火，再抬腳去找佐料也不遲，挺方便。

有一天黃昏，老石扛著鋤頭回家，察覺自家菜園像過了土匪似的一片狼藉。他以為是野狗路過，進菜園撒歡打滾所致。老石自認倒霉，補了苗，并在菜園四周插十二根木樁，牽上塑料網(wǎng)。老石太專注，結(jié)果把自己封在菜園里了，方才想起應(yīng)裝一扇門。落實防范措施后菜園照樣遭殃。顯然不是野狗搗鬼，而是別的牲口。雖是田徑運動健將，狗勤奔跑，卻荒于練習跳高項目，難以躍過兩米高的柵欄。

為追查元兇，老石翻出“貓子”（捕獵機關(guān)，藏于牲口必經(jīng)之路，牲口一腳踏上去會被夾?。Ｉ项^實行禁獵政策，“貓子”多年不用，他除銹，加油，換彈簧，修復(fù)觸發(fā)裝置。老石拍胸脯說，下套逮牲口我在行，十拿九穩(wěn)。石嫂說，不中，怕誤夾人。老石說，我在圍欄門上釘塊警示牌：閑人莫入。石嫂說，村頭的劉瘋子連自己是誰都不認識，還認識你寫的字？

夾斷別人腿，賠錢不說還得拘留。只有采取笨方法，守株待兔。田里活計暫時壓一壓，老石夫婦盡量空出時間待在家。兩人像倒班工人那樣，一個值上午班一個值下午班，站在閣樓窗戶前居高臨下監(jiān)視自家菜園動靜。忽然間，石嫂叫嚷有牲口從菜園掠過，像是豬獾又像是野貓。老石出屋查看，空歡喜一場，原來是天上烏鴉飛過時投下的陰影。

案情沒有任何進展。隔行如隔山，畢竟他們不是業(yè)余偵探，更不是專業(yè)神探。芝麻點事去公安局求助也不合適，據(jù)說，大案要案急案命案他們都忙不過來。

過了半個月，村里的王木匠從柿子樹坡經(jīng)過，當時老兩口正鏟草皮（墊豬圈用，積肥）。石家王家世代交好，小王在小石公司當副總。王木匠放下肩頭的鋸子刨子鉆子，隔幾米遠拋給老石一支煙，說，今兒天氣不錯吧？老石雙手接住煙，知道對方有要緊事告訴他，一邊湊上前一邊說，嗯，不錯，天氣不錯。一問一答似地下黨接頭。王木匠說，剛才，我親眼望見老包養(yǎng)的黑公雞飛越柵欄，在你菜園又是刨又是啄，嘴巴、肩膀和爪子全用上了。

擔憂村上的麻雀和田里的蚯蚓偷聽，王木匠壓低聲，不像在說話，倒像去咬老石耳朵。

原來，黑公雞總是等石家老兩口出坡了才“下手”，黑公雞知道，人沒有分身術(shù)，不能把一半身子留在田間地頭干農(nóng)活，另一半身子守在家里監(jiān)視它。它暗地里在和人較量，與人斗其樂無窮。作為對手，他老石還蒙在鼓里。黑公雞與老包串通一氣，跟石家過不去。老包家的菜園青青綠綠，黑公雞不染一指，看來，黑公雞所作所為一定受了老包教唆。

老兩口在菜園搜尋證物。有收獲，找到了三根雞毛：長的是翅羽，短的是腿上絨毛，不長不短的自然是尾羽。電影里頭犯人如果不認罪，法官拿出物證，鐵證如山，犯人腦袋就像霜打的茄子耷拉下去了。老石捏住雞毛，雄赳赳氣昂昂去尋老包理論。他把雞毛舉到老包鼻子前，一根根呈扇形分開，跟老包說，三根，你看仔細了。

老包說，老石你什么意思，我當過村會計，一二三數(shù)得清。老石說，從你家黑公雞身上掉下來的雞毛。石嫂見老石半天說不到點子上，在旁邊補充，包哥，雞毛在我們家菜園撿的，我們沒養(yǎng)雞，你家黑公雞糟蹋了我們家菜園。

一張嘴難敵兩口子。老包多精明的人，他不接車輪戰(zhàn)，臉仍執(zhí)著地朝向老石說，我的公雞雞毛二成黑一成灰，按此比例，你手里應(yīng)有一根灰雞毛才對，不可能三根都是黑色。老石讓高深的概率問題難住，一時無語作答。老包繼續(xù)說，就算是我家黑公雞的雞毛也說明不了啥問題，因為風一吹雞毛就飛走了，雞毛比雞飛得更高飛得更快也飛得更遠，雞毛想飛到哪兒就是哪兒，雞做不了主。最后，老包做總結(jié)說，你要拿出證據(jù)，證明是我的黑公雞而不是黑公雞身上的雞毛闖入你家菜園，對不？

老石急了，一急說話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反，反反，反反反正有人望見了。老包說，誰，誰誰，誰誰誰爛眼睛的望見了？你告訴我。老包太過分，竟然拿老石生理缺陷作靶子，學舌。老石和石嫂自然不會說出王木匠的名字。老包能說會道，跟他打嘴仗得請律師。

黑公雞肩寬腰圓，小包從外地帶回的雞種。小包做包工頭，進城買房成家，逢年過節(jié)才回農(nóng)村老家小住。怕老包寂寞，小包先送只牧羊犬給他做伴，那狗老愛咬人（老石小腿領(lǐng)教過牧羊犬牙齒咬合力），被村民毒死了。替補寵物黑公雞很快與老包打成一片，嘰嘰咕咕與老包有說不完的話。

仗小包勢，老包動不動就說我不差錢兒。說什么是你老包的權(quán)利，但怎么說還是有規(guī)矩的。老祖宗傳下的鄂西方言多順耳，老包卻叼花腔說普通話。普通話磕磕絆絆說不標準，帶上兒化音，像貓在寂靜深夜叫春一樣難聽。老石想，最有錢的地方當數(shù)銀行，可銀行總是聲稱他們資金短缺。你老包“泡”什么，老子也不向你借一分。石嫂也姓包，與老石平輩。上門女婿當老婆遠房兄長面稱“老子”不妥，他只能在心里頭罵。

逢人老包便宣揚，北京甲單位、乙單位、丙單位的房子都是他兒子承包建造的。那些單位名字一個比一個長，從十幾個字到幾十個字，像繞口令，老石記不全也不想記。扯淡，你老包怎么不說故宮、天安門也是小包造的？

別人提及小石事業(yè)，老石只輕描淡寫說兒子在“打工”。村民望望老包家三層小洋樓，再瞅一眼小洋樓旁邊老石家簡陋的土坯房，相信老石所言。其實，石家不是沒條件建新樓，土坯房冬暖夏涼，老石安安穩(wěn)穩(wěn)住著，不想拆。小石不是普通打工者，大學畢業(yè)，在深圳創(chuàng)辦一家LED燈具公司，資產(chǎn)比小包大若干倍。說“打工”也沒錯，小包在給自己打工。

兒子是兒子，爹是爹。老石夫婦種十五畝地，不要小石供給，靠自己雙手養(yǎng)老過日子。

老石發(fā)現(xiàn)，老包養(yǎng)的黑公雞跟老包一個脾性，總覺得自己地位比別人優(yōu)越，它走路姿勢像擺八字步，一搖三晃要占兩只雞的道。冤家路窄，那天黑公雞與老石撞了面，它高傲地抬起頭叫幾聲。它叫什么老石聽不懂，反正不是友好睦鄰的話。一團火從胸口騰起，看你神氣，老石抬腳向它猛踢過去。黑公雞扭頭逃開，站遠處對著老石沾滿泥土的解放鞋不屑地噴響鼻。在黑公雞眼里，世界上只有兩種人：穿解放鞋的人和穿皮鞋的人。前者身上盡是汗臭氣，后者身上彌散著可樂味。

犯了法，黑公雞卻逍遙法外。老石心里不痛快，去鄉(xiāng)里集市買酒喝。小石帶回的瓶裝酒沒勁，他要買酒廠剛放出的散裝烈酒，一醉解千愁。傍晚，老石回到家里，酒壺空空如也。石嫂嚇慌，以為他在路上把一壺酒喝空了。石嫂沒聞出酒味，倒聞到一股雞糞氣，原來，老石沒買酒而是買回一只白公雞。白公雞藏在背簍里，雞糞沾在老石腰后衣服上，他也不在意。

老石在集市上遇到王木匠，向他傾倒苦水。王木匠腦子靈光，靠自學成為方圓百里最有名的手藝人。遇麻煩事老石愛跟他嘮嗑。王木匠說，干脆，你也買一只雞，買一只和黑公雞身胚接近的公雞。

石嫂不明究竟，埋怨他，母雞還可以下蛋，你買只白公雞干什么？老石賣關(guān)子不說話，只顧嘿嘿傻笑。石嫂多炒兩個菜，才把機密從老石嘴里套出來。

兩人對白公雞照顧周到。玉米和麥子揀出癟粒再賞與它吃，住的更講究，鋁合金雞舍，一樓衛(wèi)生間二樓寢室。白公雞知恩圖報，看家護院毫不含糊。

跟往常一樣，黑公雞展開翅膀準備飛進石家菜園作惡，突然一只白公雞旋風一樣趕來，它在空中揚起腳掌朝黑公雞臉頰摑去。啪的一聲，黑公雞半邊臉火燒火燎疼，它沒料到白公雞竟然膽敢太歲頭上動土，打它耳光。對雞來說臉不僅僅是臉，還代表著尊嚴和面子。黑公雞沒去捂腫脹的臉，怒發(fā)沖冠，凝聚全身氣力一掌朝對方胸口拍去。白公雞沉著應(yīng)戰(zhàn)，一黑一白兩只雞爪攜了雷電相碰，旋即分開，白公雞退半步黑公雞退一步。

交戰(zhàn)雙方內(nèi)臟劇烈震蕩，想嘔吐。誰吐一口意味著誰輸，都將涌到咽喉的食物吞下去，生生吞下去。雞打斗不放虛招，一掌一個回合，硬碰硬。一只腳掌懸在空中，隨時準備出擊。另一只腳掌抓牢大地，穩(wěn)住身體。各司其職不換崗。出掌的腳爪裂了還要拼還要搏。與雞不同，人壞了規(guī)矩，左右手可以交替出掌，兩掌一回合。依力量和內(nèi)功，黑公雞略勝一籌，但白公雞卻稍占上風。黑公雞總覺得白公雞出掌有些古怪、刁鉆，它不太適應(yīng)。晚上回到雞籠，黑公雞一直在鉆研，鉆研白公雞的獨門掌法。黑公雞自然想不明白。原來，王木匠替老石挑選的白公雞是左撇子。黑公雞徑直揮出自己的右掌，白公雞出左掌抵擋，左掌沿弧線“鉤”出去，一半擊中對手腳腕一半拍在對手腳掌上。黑公雞有一部分掌力撲空，做了無用功，而左撇子白公雞沒浪費一點氣力，攻擊效率達到最大化。

自衛(wèi)戰(zhàn)替老石出了一口氣，但白公雞并不滿足，隨后又發(fā)動了侵略戰(zhàn)爭（不是老石指使的，推己及人，在某些方面老兩口把鄰居想得過壞）。多寬敞的世界，白公雞偏偏選擇去老包家菜園跑步。往前跑乏味，它嘗試增加項目難度，沿田壟倒跑。后腦勺沒長眼睛，跑著跑著便一屁股坐在松軟的佐料苗上。白公雞還沒跑盡興，讓黑公雞發(fā)現(xiàn)了，自然又是一場大戰(zhàn)。

由于腳掌受傷，這次兩只公雞改變打斗方式，去啄對方雞冠。雞冠出血，被染成了鮮艷的旗幟。紅旗飄，戰(zhàn)鼓擂，我是戰(zhàn)斗英雄我怕誰。雙方越戰(zhàn)越勇。本來，黑公雞想把白公雞從包家菜園攆出去，但隨著斗爭升級，不斷白熱化，它忘了動武只是為了達到保護主人財產(chǎn)的目的而采取的一種手段?，F(xiàn)在，它斗紅了眼，僅僅是為了戰(zhàn)斗而戰(zhàn)斗。換言之，手段成了目的。白公雞已退到稻場上（侵略者總歸要受道德譴責，心虛），黑公雞又把對方逼回菜園，繼續(xù)戰(zhàn)繼續(xù)斗繼續(xù)殺。黑公雞實際上在幫白公雞踐踏菜園。等老包拿著響竹竿（竹竿前端破開若干道口子，隨手一磕，發(fā)出鞭炮一樣的響聲）嚇跑它們，自家菜園已成廢墟。

老包沒找石家索賠青苗費。兩只雞都是肇事者，事故責任難以劃分。賠少了黑公雞不答應(yīng)，賠多了白公雞不同意。

黑白相克，多次斗爭后黑公雞白公雞達成停戰(zhàn)協(xié)議，各自管好自己的腿，不往別人家菜園走。

不打不相識，在打斗中兩只雞漸漸成了朋友。以前，黑公雞活動范圍?。ㄒ园胰龑有⊙髽菫閳A心，一百米為半徑的圓圈內(nèi)）。白公雞來后，它們結(jié)伴去柿子樹坡玩耍。柿子樹坡長滿柿子樹，落葉給腳下土地蓋一床被子，雜草和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費很大氣力才從厚厚的被子拱出頭。石家老兩口經(jīng)常來柿子樹坡鏟草皮，當家田也在這兒。有人在近旁勞作，黃鼠狼不敢靠近。再說，兩個武林高手強強聯(lián)合，一個出右掌一個出左掌，左右夾擊，黃鼠狼也討不到便宜。

地上落葉發(fā)酵腐爛，適合蟲子生長。兩只雞結(jié)伴在柿子樹坡找蟲吃。一般情況下兩只雞只顧低了頭專心扒樹葉，各忙各的互不干涉。但如果它倆碰巧會合，同時下爪扒出一條蟲子（最常見的是草鞋爬，形似草鞋，紅色，肚皮下全是腿），這時候兩只雞都認為草鞋爬應(yīng)歸自己獨享。爭奪在所難免，到底歸誰所有拳頭說了算，拳頭里出政權(quán)。結(jié)果那只蟲子被四只鋒利的雞爪踩得稀爛，血肉模糊，能依稀分辨的身體器官只有千百條腿，而腿是草鞋爬身上最沒營養(yǎng)最沒吃頭的東西。兩只雞掛了彩，卻并不記仇，因為誰也沒吃上那條肥美的草鞋爬。

黑公雞白公雞互相監(jiān)督，不碰對方主人家門前菜園，時間久了，規(guī)章已成為各自行為習慣，要我遵章守紀轉(zhuǎn)化為我要遵章守紀。老石拆了圍欄，十二根木樁劈了當柴燒。石嫂聽到久違的口哨聲。老石話少，與嘴巴一直占著有關(guān)，悶倦時嘴里含一支旱煙，心情舒暢時則吹口哨。

老石憑一張嘴能吹出各種鳥叫。這天，他正吹《百鳥朝鳳》，吹到興頭上卻吹不下去了。鄰居家鑼響鼓喧，鑼鼓聲銳利、霸道，把他和他的口哨聲一起淹沒了。

老包過七十歲壽辰，小包請來一幫響器師傅吹吹打打，慶賀。生日禮物自然免不了：一臺空調(diào)。小包對前來恭賀的村民說，老包年歲大了，手有關(guān)節(jié)炎握蒲扇吃力，還是電器化省事。小石孝心不假，像城里老人發(fā)退休金，他每月往老包存折里打錢。龍池村屬高山地帶，夏天不算熱，早晚穿背心還打噴嚏。平時村民搖一搖蒲扇，三伏天才開幾次電扇。他們在背后議論小包買空調(diào)的動機。家用空調(diào)分三種：窗機、掛機和柜機，老包一個人在家，卻給他裝了一臺格力三匹柜機。小包顯擺，不把老包凍成一根冰棍才怪。

盡管平日與老包有過節(jié)，老石還是隨大流送了禮金。說到底，人民內(nèi)部的矛盾不是敵我矛盾。要向兩只公雞學習，化干戈為玉帛。小包交際廣，第一發(fā)席早已坐滿，吃客們喝酒劃拳，下一發(fā)客人眼巴巴站在頭一發(fā)客人身后等，等他們酒足飯飽后，馬上填占空位。又不是過荒年，吃個飯還像叫花子去“搶”。老石不“搶飯”，偷偷溜回自己家。

考慮到雞闖進來隨地大小便敗壞客人胃口，老包在門口立根響竹竿。如果響竹竿橫放在地上，世界太平安寧，不必提防；一旦響竹竿像“人”字一樣豎起來，形勢可嚴峻了，表明主人不打算用聲音驅(qū)逐雞，動真格，握住響竹竿朝雞身上猛戳。此時，響竹竿前端篾片分開，像刺猬背上細密的利刺。

空調(diào)由一個柜子一個箱子組成。柜子立在室內(nèi)，箱子掛在室外。不能去屋里撿好吃的（客人漏嗑的瓜子，沒啃干凈的骨頭，灑在地上的肉湯），兩只雞繞到屋后，去參觀墻上那個箱子。箱子四四方方，里邊風扇吱吱轉(zhuǎn)動。兩只雞爭著上前涼快。令雞吃驚的事發(fā)生了，四方電扇吹出的風竟是熱的。熱風也是風，不扇白不扇。即使翅膀內(nèi)側(cè)汗涔涔，它倆也舍不得離開，享用免費的“桑拿”熏蒸。箱子下邊伸出一根塑料管，沒下雨，管口卻有水珠源源不斷淌出，滴答滴答，它倆張嘴接住水流，喝個痛快。

空調(diào)不用，放在家里跟放個碗柜差不多。每天早晨老包醒來，一只手拎著褲腰帶下床，另一只手便去拿遙控器開空調(diào)。柜機有勁，一會兒就把夏天吹成了冬天。如果老包在門口碰見老石收工歸來，他一臉笑迎上前，請鄰居進屋坐坐。老石知道老包想對他炫耀空調(diào)制冷效果，推辭說，多謝多謝，圈里豬還沒喂。

石嫂建議，干脆我們也買一臺空調(diào)，免得人家把你袖子拉脫了。鄰居成為龍池村第一戶買空調(diào)的人家，老石不關(guān)心也不羨慕。他認為，農(nóng)民就該“汗滴禾下土”，頭頂毒辣辣的日頭，伺候莊稼。勞動是農(nóng)民本色，農(nóng)民要把自己本色擦亮，哪有功夫閑在家享受涼快？不買。

照理，空調(diào)一動不動老老實實立在老包家里，不會像長兩條腿的黑公雞和長四條腿的牧羊犬那樣，給老石家惹麻煩?？墒虑闆]預(yù)想的那樣簡單。

空調(diào)與水泥地面不相配，小包自己動手鋪地磚，防滑地磚。以前，黑公雞自由出入老包家，它喜歡爬樓梯，一層一層往上爬。屋頂平臺上堆了許多可樂瓶子，老包說白酒喝的是魯莽，可樂喝的是品位。黑公雞挑瓶底尚余一小口可樂的空瓶擠一擠。從瓶口噴出碳酸氣味，嗆鼻，忍不住打嗝。站得高，視野開闊。它望見白公雞靠著石家土坯墻蹭癢癢。黑公雞對它叫一聲，喔。白公雞四下張望，卻不知黑公雞身在何方。黑公雞又連叫兩聲，喔喔。這次，白公雞目標鎖定包家門前的稻場和菜園，自然，還是找不到。黑公雞朝身旁鋁皮天線鍋猛擊一掌，嘭，白公雞才仰頭與它四目相對。老包跟潮流，看網(wǎng)絡(luò)電視，天線鍋已廢棄，任黑公雞當架子鼓拍打。

網(wǎng)絡(luò)電視收費高，頻道也多。就像是要把收視費撈回來，老包?？醋约簤焊鶝]法看懂的外國臺。他蹺起二郎腿，坐在空調(diào)旁邊欣賞老外演的節(jié)目。眼里熱鬧，身上清涼。他告訴鄰居老石，既有“熱”又有“涼”的晚年生活那才叫幸福。

鋪了地磚，老包進屋換拖鞋。黑公雞走路一步一個黑印，沾地磚上拖把拖不干凈，得用刀片刮。老包想訓練黑公雞穿鞋，有后幫的鞋它穿上栽跟頭，沒后幫的，一抬腿鞋就飛出去。黑公雞反感穿鞋，要我穿可以，那你老包學我們打赤腳，光腳板在碎玻璃上走幾步試試。老包看出黑公雞的抵觸情緒，想個折中方案，大門開條縫，給屋外的黑公雞送一點福利。黑公雞對電視不感興趣，只想吹空調(diào)。屋里那個柜子沒裝風扇，幽幽撲面的冷風從何而來？這個問題不光黑公雞沒想通，它的主人老包也不明白，又不好意思請教別人。其實，柜機安了風扇的，藏在柜機肚子里，卸去蓋板才能望見。

黑公雞吹空調(diào)上了癮。它哪兒也不去，蹲下來，蹲在主人門口?？照{(diào)吹出的風里似乎有一把梳子，輕輕梳理它羽毛，梳出波浪或者漩渦。它像是進入了夢鄉(xiāng)。日頭越升越高，黑公雞依據(jù)氣溫變化，用爪子推拉門板，調(diào)節(jié)門縫開度達到控制風量的目的。原來，它沒睡。

一樹早熟的柿子紅了，在枝頭搖搖欲墜，風雨過后地上紅彤彤一片。白公雞約黑公雞去柿子樹坡嘗鮮。見黑公雞一動不動蹲著，目光迷離，那模樣估計在生蛋或者孵蛋，可生蛋孵蛋是母雞的工作。白公雞不怕黑公雞勇猛，倒怕它不公不母的性取向。白公雞身上起“雞皮疙瘩”，不敢靠近。觀察幾天，膽量漸漸大了，它突然跑上前推了黑公雞一把。后者趔趄一下站起來，屁股下面沒有雞蛋，白公雞松了一口氣。那么它蹲在門口干什么？

黑公雞招呼白公雞站到它身后。從門縫吹出的風掃到白公雞身上，全身關(guān)節(jié)酥麻，它也像黑公雞那樣彎下膝蓋。

次日，白公雞早早醒來，趕在黑公雞前面蹲在鄰居門口。昨日黑公雞擋在它前面，搶了風頭，先來后到的規(guī)矩還是要講的。黑公雞遲到了也不排隊，這是它的地盤，它說了算，肩膀一拱把白公雞擠一邊去。白公雞想和它吵架，但怕驚動屋里的老包，立場就是道理，老包肯定會護著黑公雞。

老石發(fā)現(xiàn)白公雞跑去鄰居家當門神，心里堵得慌，晚上關(guān)雞籠門，他大吼小叫訓斥白公雞一番：天有那么熱嗎？得有一點骨氣。第二天，白公雞依舊低三下四蹲在黑公雞后面蹭涼風。老石氣得握緊拳頭，但他沒動白公雞一根指頭，為了捍衛(wèi)家園領(lǐng)土安全，白公雞出過力跑過路流過血受過傷。沒有體罰革命功臣的道理。老石放下拳頭，嘆口氣，把雞籠二樓閂了。白公雞只好在一樓衛(wèi)生間安歇，睡在自己的糞便當中。白公雞擇鋪，換了樓層睡不著。天上星光閃爍，它跟著不停眨眼，世界在它眨眼之間迅速閉合，迅速張開。老石關(guān)押白公雞兩天兩夜，讓它在熏天臭氣里好好反省錯誤?？纱蜷_雞籠，白公雞又拔腿朝鄰居家跑，著了魔似的。

令老石匪夷所思的是，老包對白公雞態(tài)度友好，沒用皮鞋踢它，還幫它捉身上的雞虱。老包捉住一只雞虱，用兩個指甲夾住，發(fā)力一頂，雞虱像氣球一樣爆炸。如同老師給學生調(diào)整座位，他讓白公雞與黑公雞并排蹲在門縫前。

如果老包暗算白公雞，比如在路邊搬個土塊朝白公雞身上砸，老石必然郁悶。如今，老包像變個人，變成了一個大慈善家，對白公雞疼愛有加。老石看在眼里，不僅不高興，相反，眉頭鎖得更緊了。這樣下去，他會和劉瘋子的老婆一樣得抑郁癥。

老石用搖把發(fā)動三輪農(nóng)用車，沿小路顛顛簸簸開出去。石嫂在后面問，你到鎮(zhèn)上干啥去？老石不言語，加大手中油門。

小包自費修一條鄉(xiāng)村公路，從主道引至自家門口。方便自己的同時也方便了附近的村民，挺好的。但小包在路兩頭豎上廣告牌“包鑫歡迎你”，老石就不舒服了。別處寫標語，歡迎前面的主語多是地名，或者一群人的統(tǒng)稱。比如，北京歡迎你，北京人民歡迎你。小包偏把自己名字寫上去，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名字里有三個“金”字。老包寧愿繞一個大圈子，走旁邊六組修的公路，不要三個金堆成的一座金山歡迎。

到了鎮(zhèn)上，老包去電器城買空調(diào)。兩個女服務(wù)員熱情接待了他，問他空調(diào)裝客廳還是臥室，房子空間多大，是土木結(jié)構(gòu)還是磚混。然后，帶他去看貨。服務(wù)員建議他買臺一點二五匹美的牌窗機，往窗臺上一放，插上電源就可工作了。老石搖頭，一字一頓說：格力三匹柜機。五次相同時間的停頓把三個詞語生生拆散了，拆成孤零零的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六個字。服務(wù)員覺得老石說話像發(fā)電報，她們得把他省略的標點符號添上去。

付了錢，老包先把空調(diào)拖回家。土坯墻掛不住室外機，需定做一個落地支架。安裝師傅等配件，稍后趕到老石家。墻上掏個眼，穿銅管連接室內(nèi)機室外機，工程就結(jié)束了?？照{(diào)一開，老兩口受不住，找一件夾克披在身上。鄰居老包體質(zhì)差，想必他一天到晚穿著夾襖，窩在家看電視（別人以為他在學習英語）。

不用苦口婆心做任何政治思想工作，不用記過處分，也不用關(guān)禁閉，白公雞乖乖回到自家門縫前。門一直開著，老兩口出坡可不行，農(nóng)戶人家雖說沒多少值錢家當，但樣樣不能少，路人順手牽羊拿走了要費神重新置辦。把白公雞鎖在屋里也不妥，石嫂皮膚過敏，雞虱跳上床可麻煩了，雞虱咬雞也咬人，咬人比咬雞還認真。只能請王木匠在門板上鑿個洞。

王木匠遲疑著，握住鑿子的手有些抖，似乎剛?cè)脒@一行。其實，他不鑿，并不是技藝不精，而是不忍心。王木匠告訴老石，這扇門長年經(jīng)煙火熏燎，不顯山不露水，卻是名貴楠木做成，保守估計也值七八千塊。老石說，鑿吧，七八萬你也給我鑿。王木匠改進老石方案，沒在門上鑿出大窟窿，而是依據(jù)白公雞身形鑿了九個襯衣紐扣般大小的細孔。

去地里干活，老石也開著空調(diào)，似乎空調(diào)耗的不是電，或者耗了電但電表忘記轉(zhuǎn)。看見白公雞眼睛半睜半閉蹲在自家門洞前納涼，老石心里頭別提多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