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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土(外兩篇)

      2019-07-03 03:21:44黃惟群
      作家 2019年6期

      黃惟群 作家,評論家。1953年生于上海,插隊安徽鳳陽八年半,1987年7月移居澳大利亞。198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于海內(nèi)外一百多家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評論。著有小說散文集《不同的世界》,中文教科書專著《澳洲風》《黃惟群作品自選集》,文學評論選《偏見集》。另有合譯著作《虹城》。

      火車鉆進茫茫無際的黃土,消失了,剩下兩條光禿禿的鐵軌,陽光下亮晃晃的。

      車站前一塊空地。地上一攤攤污水,五月陽光的直曬下,蒸出腥味,蒼蠅在上面盤旋。一群剛下火車的十六七歲男女青年,聚集一起,各人面前堆放自己的行李。他們彼此惶顧,沒人說話。

      身后是小鎮(zhèn)。一條狹小扭曲的街,泥的路,坑洼不平。兩旁泥屋,掉了泥坯,歪歪倒倒,屋頂上的茅草已經(jīng)成塊;低矮屋檐下,一條黃狗,耷拉長舌,口喘粗氣,無精打采地踱來踱去。街口拐彎處,黑乎乎的門洞口,兩個綰發(fā)髻的婦女,頭扎黑布,身穿黑色大襟褂,一個靠門框,懶洋洋的,搖著扇子趕蒼蠅,另一個在喂奶,裸露的奶,薄薄一片,又皺又癟,蕩到腰圍。孩子已五六歲,光著屁股,一邊吮奶,一邊好奇地回頭張望。

      “你們將大有作為,看,我們這兒的天多大。”

      天很大,一只無邊的圓拱頂,天空鮮藍,透明,晶瑩,像生梨的剖面,耀得人睜不開眼。白云浮半空,不動一動。

      “真熱?!彼f。

      口腔發(fā)黏。嘴角邊積一層厚厚口水,喉嚨干得卡住飯粒般。

      “真熱。風都沒有?!彼难鄄涟杨~上的汗。

      “好渴。想喝水?!彼暮斫Y(jié)艱難地滾了下。

      “上哪去找?”

      一只金殼蟲,簇簇人頭上繞來繞去,翅膀的震響,夢幻一般。

      他的目光跟著飛蟲,人頭上轉(zhuǎn)兒圈,動手解扣,脫去藍咔嘰學生裝,脫去毛衣,一邊繼續(xù)心神不寧地四處觀瞧。

      有人還在張望,有人已經(jīng)垂下了頭。

      他看見了紅衣衫。她正坐在行李上,膝上擱一只鳳凰琴,臉,被五月的陽光曬得透紅,水一樣柔一樣靜的眼,地上的積水一樣悶熱。

      他們彼此注視。

      真近,離得真近。他幾乎看見了她瞳仁里的自己。止不住想向她走去,他覺得她也需要語言,但是,同學三年,他們從沒說過一句話。

      “江山大隊上曹小隊的到這里來?!?/p>

      這群青年中走出三個,拖著自己的行李。

      “草塘大隊陸陳小隊的到這里來?!?/p>

      又走出三個。

      他們一伙火車上度過了兩天一夜,拉琴,彈唱,彼此說笑,分吃水果與蛋糕,理所當然已成一個整體,現(xiàn)在,這個整體被拆開了,必須各走自己的路,東南西北。

      空遼的黃土地上,螞蟻般的小點,三三兩兩。

      天是藍的,云是白的,其余是黃的,都是黃的,一片空蕩蕩的黃色的泥的海洋。田地里,幾個光禿禿的墳頭;麥稈、稻根被曬得蔫蔫地趴下,裹住泥。路,猶如飄落的泥帶,歪歪扭扭曲向遠去。路上道道車轱轆的深轍,翻起的爛泥,曬干后,像蚯蚓屎。兩旁是水溝,溝里的水死了,沒有皺紋;水中的天,一動不動,是幅靜止的畫。

      一只蛤蟆貼在溝沿爬行,爬上一塊干泥巴,打個滾,仰天鼓起白肚。它力蹬四腳,想翻身,沒成功,又頭頸支地,兩腿使勁……終于,翻過來了。它張開大嘴嘖幾下,爪子撫下臉,又若無其事,慢慢吞吞地往前爬。

      一切回歸平靜,什么都沒發(fā)生。

      那一刻,他真希望它掉下水,濺起些水花,讓水中的天動一動。

      兩個羅圈腿的農(nóng)民,挑著他們的行李走前面,身體壓得又矮又粗。腳步沉沉,悶悶震入地。行李很重,扁擔兩頭一翹一翹,“嘰嘎——嘰嘎——嘰嘎”。

      他看看四眼。

      四眼身體筆直,牛奶一樣麻木的臉,泛一層淡紅。兩人跟著“嘰嘎”聲走,機械地走,腳掌心的軟韌,被坑洼的泥地頂?shù)糜炙嵊痔邸?/p>

      走一陣,他回過頭去,朝車站方向望望:看不見鐵軌,看不見車站,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黃土,陽光下靜臥。

      “柳樹爆芽了。”

      “早就爆了吧。”

      “怎么也是黃的?”

      “柳芽大概是黃的?!?/p>

      掉轉(zhuǎn)頭時,看見一棵齊腰柳樹,下垂的枝條上,粘幾顆柳芽。

      沒有柳葉,沒一點綠色。

      空氣渾濁,毛茸茸的,混有泥土、草屑和太陽光的味道。飛蟲成百上千,盤頭頂,飛響聲貼住耳,嗡嗡不斷;趕一下,騷亂一下,又成一團,緊跟移動的頭。

      “真悶熱?!彼麙炅藪暌骂I(lǐng)中濕透的頭頸。

      “怕是要下雨?!?/p>

      頭昏沉沉,腿軟綿綿。是春風吹的?可是沒有風,一絲都沒有,塵埃停在半空,紋絲不動。是五月天氣的緣故吧,五月天常有這感覺。可是,沒有人聲,沒有鮮花與鳥語。

      “腳印陷得真深。”

      “是下雨天踩的。”

      “下雨天踩的?”

      “下雨天,泥土稀爛了,一腳踩下去,就陷一個坑?!?/p>

      沒有樓房,沒有漏水管,沒有柏油馬路,他想象不出這里下雨天怎樣一幅情形。泥墻遇上水會不會爛?爛了會不會塌?塌了會不會壓死人?

      他想象不出泥屋真能住人,想象不出自己會住進這樣的屋。

      走一陣。又扭頭,朝東望去。

      不見車輛,不見人群,不見高樓大廈,只是藍的天,白的云,黃的泥……依然一片空空蕩蕩、浩瀚無際的黃土。

      黃色,都是黃色,可這黃色……這黃色和印象中的黃色不一樣,不是橘黃,更不是奶黃,這黃色簡直使人……

      他想起他的親人,他們現(xiàn)在干嗎?他們知道我在哪嗎?他們見過這泥壘的屋子、遍地的黃土嗎?

      那天分別時他哭了,可他是因為看見媽在流淚,看見爸松樹般悲壯肅穆的臉。

      兩個挑擔農(nóng)民在前面等他們,一人吊個煙袋,坐在他們的行李上。行李里有奶油餅干,還有蟋蟀盒和釣魚竿。

      他看看四眼。四眼的臉,已麻木得沒一點掙扎。

      “什么聲音?”他突然問。

      他聽見一種聲音,一種古老的人喊聲,尖利,冗長,時揚時抑,從看不見的遙遠處傳來。

      “大概是號子聲?!彼难巯肫痣娪袄镆娺^的農(nóng)民,炎熱太陽下,趕著牛,曳著石轱轆,在稻稈堆上周而復(fù)始地轉(zhuǎn)動時,揚著脖子憋出的那種像是來自遠古的聲音。

      “真像哭聲?!?/p>

      “哭聲,是哭聲。他們一定是心里發(fā)悶,想喊,想哭?!?/p>

      一只黑鳥,降落墳頭,一會兒,抖了抖雙翼,兩聲哀鳴,飛走。

      田地里,一只饅頭般隆起的墳頭。

      恍惚中,他看見一個婦女,牽個孩子,正離去。婦女身穿白衣,頭插黃花,孩子素衣裹身,腦后蕩兩條白帶。母子倆慢慢地,朝著黃土的盡頭……

      他想起清明節(jié),母親帶他去看外婆的骨灰盒。那地方真靜,人像魂一樣來去。縷縷香火屋里飄出,排排松樹間繚繞、升騰。他想起了《微神》,想起《微神》中那片墳地:天氣暖洋洋的,風又沉又厚,吹彎墳頭小草,年輕的“小綠拖鞋”躺在墳?zāi)估铩?/p>

      身后傳來木頭軸承“突——突”的摩擦聲。

      一頭老牛,拖一輛板車,東搖西晃滾來。車上堆滿行李,行李上坐三個女學生。

      又看見了紅衣衫。她正視著他。她的眼,是一汪即將曬干的水。他覺得她正朝他走來,向他伸出了雙臂,把頭埋在他的肩頸間……沒有語言,只有眼淚,烤熱的眼淚,無聲流淌……

      木頭軸承的摩擦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輕,紅衣衫變成了小紅點,小得使人難以相信,和大地不成比例……終于,陷入了泥黃色的地平線。

      兩個小小的身影,望著遙遠的天邊處。

      “走吧?!彼f。

      “走吧。”

      ……

      雨天

      他睡了一整天,起來時,天已近傍晚。

      屋外下著雨。細細密密,飄飄忽忽。屋檐上的雨珠,沿著稻草稈滑下,掉在門前水槽里,嘀嘀嗒嗒。門前原先沒水槽,是雨點滴出來的。

      他走到門前,往外望去:不見一個人影,唯有社房前幾條牛,一動不動站雨里,水淋淋的。他搓著手,屋里來回踱幾圈,想找?guī)准埔路a一補,拿出來,又放回;想去外看看草垛子是否透水,走到門前,又停?。荒贸龉P,想寫幾句,可是,聲音在心中……

      “怎么還不來?”半天,他嘀咕一句。

      門前的光暗了暗。他忙起身?!芭丁悄?。”他說。

      她穿件米黃色雨衣,低頭,雙手插口袋。

      “又是個雨天?!彼f。聲音輕輕。

      她門檻都沒跨入,站屋檐下,身體斜靠門框,面朝外面灰蒙蒙的天。

      “又是個雨天?!彼麘?yīng)道。

      吸一口氣,語調(diào)拖長長,她說:“我怕下雨,從小怕,尤其綿綿細雨,沒完沒了……那時候,總好像聽到一種聲音,低低沉沉,四面八方壓來……”

      她的身體軟綿綿,疲乏極了的樣,頭發(fā)有些亂,發(fā)絲上沾滿雨星。

      他望了望她,“進屋吧,雨挺涼的。”

      她像沒聽到,頭都沒回,繼續(xù)望著前方灰蒙蒙的天。

      雨還在下,但已看不清雨絲。

      “怎么還沒來?”他望住墻上的二胡,自言自語。

      “你說誰?”

      “老仁爺?!?/p>

      她似沒在聽,手從口袋里提起,伸出屋檐,飄忽的雨星中晃了晃,手背上,即刻蒙一層水,濕漉漉的。

      “小時候,一到雨天,只聽雨點敲打鉛皮漏水管,叮叮咚咚地響,沒完沒了……”停了停,又繼續(xù),“午覺醒來,屋里暗洞洞,亮一盞老式昏黃的燈。母親和外婆,燈下做針線,說家鄉(xiāng)話,輕聲輕氣,呢呢噥噥,聽了想哭……”

      說著,她直起靠在門框上的身,動了動腳,像要走出去……雨點敲在她的水鞋上,咚咚聲響。她嘆口氣,垂頭,又抬起,望住屋檐上垂蕩的稻草稈。草尖上掛滿水珠,圓圓的,小小的,瑩瑩亮。

      他從墻上取下二胡,調(diào)了調(diào)音,拉兩下,心不在焉,又收起,重新掛上墻。

      走到門前,又朝社房處望去,依然只是幾條牛,一動不動站雨里,水淋淋的。

      “他每天都來的,喂過牛就來?!彼f。

      他不喜歡有人在時拉二胡。開始,老仁爺來,他厭煩??衫先薁敳⒉环恋K他,兩片襖襟緊疊,腰中系根草繩,蹲在墻拐處,顧自提個煙袋,一鍋接一鍋抽,不出一點聲,唯有煙袋發(fā)出的紅光,黑暗中一亮一亮。琴聲住后,老人默默起身,佝僂背,邁動羅圈腿,顫顫巍巍離去。漸漸地,他習慣了,甚至缺了他還不行。那個傍晚,老仁爺沒來,他像少了什么,琴聲飄浮,空洞,拉不出味。第二天,很晚了,老仁爺才到。“昨天……你……”老仁爺咳嗽著,半天說一句:“昨天沒起了床?!蓖炅?,取出煙袋,又墻拐子處蹲下。那天,他為老仁爺補拉一曲。曲罷,余音終是不散。兩人無聲又坐一辰。臨走,老仁爺忽然想起什么,干癟的手,抖抖索索伸進襖,摸索一陣,掏出個烘熟的芋頭,遞他,也不說話,埋頭走了。芋頭留有余溫,但也差不多涼了。

      雨小些了,風卻刮得更緊,一陣陣,一陣陣。天,差不多已暗。屋外已經(jīng)看不清閃亮水坑,看不清灰白的天,屋里一切都已消失在黑暗中。

      他站起來,屋里來回走幾步。

      “怎么不說話?”她略提高聲。

      “……喔,該點燈了,”他說,“我找煤油瓶。”

      煤油瓶就在腳下。他拎起,借屋外最后一道光,往燈里倒油。油漫了出來,濕了地上一片。泥制的地,本就已潮濕,黏乎乎的。

      油燈是墨水瓶做的,火苗豆點大。泥墻粗糙,凹凸不平,戳出一根根稻草稈,像鳥雀壘的巢。房上布滿蜘蛛網(wǎng),蘆葉的垂蕩,風中飄搖。燈光中,人影投墻上,晃動,扭曲,忽大忽小。

      “天都暗了,進屋吧?!彼俅握f。

      她依然不動,靠著門框。燈光中,米黃色身影朦朦朧朧。

      走門前,再次往外望去;外面已是漆黑一片,連牛也已被吞沒。

      “他不會來了?!彼蝗徽f。

      “誰?誰不會來了?”

      “老仁爺?!?/p>

      “老仁爺?你怎么知道?”

      “死了?!?/p>

      “死了?”

      “死了?!?/p>

      “昨晚……昨晚他還來聽我拉二胡?!?/p>

      “今早發(fā)現(xiàn)他已斷氣……硬了……手腳縮一團……躺在涼床上……”

      “可是,怎么沒見動靜?”

      “誰為他哭?”

      死了?硬了?好一陣,他的手腳凝固住了。

      他努力回想老仁爺:樹皮一樣糙的臉,眼睛幾乎被皺紋埋沒,手,癟得只剩一層皮……他想象他的青春,他年輕的樣,可想象中出現(xiàn)的,只是幾頭牛,只是墻拐處蜷縮的身影,和黑暗中一亮一亮的煙鍋。老仁爺?shù)哪標坪鯖]有彈性,彈不回他的青春去。

      仿佛看見,老仁爺被人抬著,放進積水的坑。土和著雨,一锨锨撩下去,蓋在他身上……襖子濕了,草繩散了,漸漸腐爛,現(xiàn)出蠟黃的身……跟著,身體開始水化,四處溢去,剩下一具骷髏。再后來,骷髏也沒了,成了土……

      老仁爺消失了,徹底沒了……老仁爺曾有過嗎?

      他想哭,喉嚨干咽兩下,哭不出。

      ……終于,他從墻上取下二胡,閉眼,垂頭,慢慢拉響。

      琴聲低緩,悠揚,沉重,時仰時抑,泥屋里回來蕩去,慢慢地,飄了出去,滲進了屋外飄飄忽忽的雨絲,浸入了淅淅瀝瀝的雨聲……

      “別拉了?!彼蝗唤衅饋怼?/p>

      他停了停。

      “你怎么不說話?!”

      雨聲,唯有水槽里的雨聲,嘀嘀嗒嗒……

      一個燥熱潮濕的下午

      一小時暴雨把泥地打得稀爛,一會兒又出太陽,白了整個天。泡濕的泥又干,繃出條條細痕,縫隙間濕浪騰起,亮晃晃糊眼。棗樹、樺樹葉挨天上暴曬、地下熱蒸,油光光閃亮。屋檐上的稻草,似干未干,一股稻草霉味。貼墻沿的水槽里,泥土成了醬油色。雞,直挺挺站立,不走,不動,閉著眼,耷拉翅膀,張嘴喘氣。

      他們四個難得湊一起,說半天話,這會兒全啞了。

      鍋臺上,碗筷摞成堆,東歪西倒,沒人愿洗。

      午飯吃的是玉米餅,雖說也是黃,卻牙屎一樣。胃里像塞了塊抹布,翻騰得狠,舌頭、口腔,干且糙,出細細淡水。想吃幾根咸菜,哪怕喝口鹽水,可是,沒有咸菜,肚子又脹得不能再撐。

      “這天,嗨,太熱?!?/p>

      “娘的,一點風都沒。”

      風,一星點兒,微微吹,進不了屋。該說泥屋涼快,卻小,又矮,避不開一世界的熱,好端端坐著不動,汗珠直往外冒,擦,也是白搭,只能隨它一點點積大,沿胸口、背脊,一條條,歪歪扭扭往下淌,腰里先積一圈,后慢慢滲透短褲,發(fā)了白的藍短褲又藍起來。

      “這天,要套上件毛衣,才叫過癮。”蕭良歪床上,手撐頭,口含稻草稈,操本地話說。

      一時間,果真套了件毛衣般,扒也扒不掉,和熱汗攪一起,裹得人透不過氣。幾個不自覺地扭起身,邊扭邊罵蕭良。

      “太熱了,光熱還好,又潮濕。”湯群鈹著鼻,手做扇,臉前揮幾揮,“要是有個電扇就好了?!?/p>

      “有把手扇就不錯?!?/p>

      又全啞了。

      坐著不動,像是在等汗。湯群耐不住了,撩腿往外走。終是沒處去,一會兒又回來。水鞋上,沾滿黏稠的泥,厚厚的,如拌上水的玉米粉,恨得他使勁甩,險些甩掉腳上的鞋。惱,無用,只能扶住墻,伸腳,把泥來回刮門檻上。細細的手,細細的腿,身體似一爿新嫩的軟竹片。

      門檻前蹲下,點支“大鐵橋”。發(fā)淡的舌頭,又發(fā)麻,煙還增許多熱,抽幾口,扔掉,踩上腳,碾個稀巴爛,眼,卻又瞅上了門檻上沾了草的濕泥。糙。

      呼嚕嚕,呼嚕嚕……

      不遠處,樹蔭下,一頭豬,躺在泥坑里。豬屎黑乎乎,和坑里的污水攪一起,成青泥漿。豬也躁得不安頓,一會兒搖頭甩耳滾身,一會兒呼嚕呼嚕拱翻潮濕的泥,長長的嘴上,干干濕濕滿是泥巴和水漿,黑洞洞的鼻孔,黑洞洞地出氣。

      靜。豬的鼻響。靜的中午更靜。

      蕭良床上歪身閉眼休息,另兩個瘟雞般垂頭,下巴上的肉囊熱得耷下。

      “打牌噢。”湯群建議。

      “沒意思,這天,唁。”瘟雞般的兩個半睜眼說。

      “起來起來?!睖哼^去推蕭良,“睡什么覺啊?!?/p>

      “起來干嗎?什么刺激?”蕭良倦意朦朧。

      “上花陽湖,怎么樣?”

      “這大太陽,三四里路,吃飽了撐的!不如睡一覺,說不定還做個好夢,快活快活?!?/p>

      那兩個也醒,跟住笑兩聲。

      湯群都不知怎么想到了花陽湖,想到了涼爽的水、涼快的風和醉人的情調(diào)。是的,情調(diào)。

      “走走走?!彼B說好幾聲,外加一番描繪。

      總算說動大家。于是,懶洋洋地起身,懶洋洋地戴帽,懶洋洋地走去花陽湖。

      偌大個湖,方圓近十里。南銜五河縣,北通淮河。水面光蕩蕩,陽光照出碎銀,跳躍,閃爍。對岸是村莊,細細、矮矮一溜,遠眺一行綠,籠在迷蒙濕霧中。水邊的坡,被太陽曬癟,露出一截濕土,土上洞眼里,小河蟹探頭探腦。

      一葉小舟陷泥里,船上有槳。

      槳和小船喚起記憶,幾個忙忙地沖去,把船往水里送,隨著送去頑皮開心的笑聲。

      上船,興奮劃一陣。手沒勁,擋不住酸,湖太大,覺不到船動,興味便索然。這讓那劃,那讓這劃,退讓中船就不動,隨水悠悠飄。

      “睡一覺,快樂。”蕭良又歪倒,草帽遮臉。

      “睡一覺,不錯?!?/p>

      風,帶著陰涼水汽,去了漿糊一樣的黏汗。

      “等等,等等,先尿泡尿?!?/p>

      “等等,等等,我也要?!?/p>

      “尿尿還報到?”

      四下張望,哪里見得到人。于是,撅起肚,夾“大鐵橋”似的夾住,對準湖水,一會兒,兩條細細溪水,陽光下,晶瑩,似點點連接的銀珠,澆得湖水吐嚕嚕翻泡。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又看那一條長長的水銀珠。

      “我的肯定比你長?!?/p>

      “可我的比你粗?!?/p>

      認真地說。想到妙處哈哈大笑。

      “粗的勁足?!笔捔即蠼?,身子跟住一動,船晃起,兩個沒完事的,撒一腿一褲。

      湯群一邊笑一陣,又說:“無聊?!鞭D(zhuǎn)臉,看水又看遠處的天。“這湖太漂亮了?!彼f。

      “什么鬼話,文縐縐,酸不拉嘰?!?/p>

      “這天上,像是飄落條綢帶,白色的,好柔軟?!睖阂廊怀錾窳艘话恪?/p>

      “裹住什么?”

      “你這家伙……”他輕蔑掃蕭良一眼,繼續(xù)看天看湖,停一會兒,扭動竹片似的身,仰頭唱起了歌。

      嗓音細細,聲音卻婉轉(zhuǎn),先唱《小白船》,又唱“風兒吹動我的船帆”。

      竟然,那三個也跟著嚷開嗓門兒唱起來。

      四面太空遼,歌聲散太開,不及想象中抒情。唱到嗓子疼,終究都停下。

      各自的目光停在各自的落點,多了心事,沒人愿直說,于是又怪這天,太悶,太熱,太潮濕。你一句,我一句,半天一句。

      有鳥天上飛,唧唧叫。叫聲伶俐,快活,心頭輕輕劃過,癢癢的,撩出許多柔情,也添些許惆悵。

      湖面光蕩蕩,白茫茫,空有碎銀跳躍。

      “游泳噢?”蕭良掀起帽,一骨碌爬起。

      “沒帶泳褲?!?/p>

      “怕誰看了去?”蕭良邊說邊脫,說完脫完,縱身入水。

      那三個被引誘,卻猶豫,互相張望。

      “穿褲吧?!?/p>

      “對,一會兒就干?!?/p>

      “不行不行,我的屁股都被你們看去了,得看還,看還看還?!彼?,蕭良沖他們大叫。

      羞羞地笑,癡癡地笑,討價還價又一陣。到底,船上三個先后彎腰脫起來。邊脫便看對方鮮為人見的那一截。烏黑油亮的身,中間一截雪白,涇渭分明,陽光中,那一截白,更是白晃晃耀眼。

      湯群最后脫,惶惶地看,又躬身,躲躲閃閃,完了,雙手擋在小肚前。

      “我的媽喲,”蕭良學著本地話笑嚷,“就數(shù)湯群屁股白。也不怪,牛奶喝大的?!?/p>

      湯群顧不上還嘴,趕緊跳下水,雙手依舊掩住不放。

      一下午的燥熱煩悶無聊,霎時間化為烏有。

      水碧如藍,時有游魚群群,游戲般啄身,又閃電似逃竄。一會兒,涼快的水,透徹全身。赤條條游泳,少了什么般,空落落,老覺著那光溜溜的屁股??墒牵瑥臎]這么興奮過。水柔,水滑,撫揉得全身快樂、舒服,添許多刺激……他們游,他們笑,他們叫,他們鬧。水花飛濺,瑩瑩珠兒空中閃出五顏六色,蓋住了天上的云、岸邊的樹,連鳥聲也被蓋得聽不見。

      興奮玩一陣,紛紛爬上船,直挺挺躺下,喘快樂的氣。陽光無遮無擋地曬,太陽直截了當?shù)爻颍麄內(nèi)纪诵邜u。

      “你們看,像什么?”蕭良彎起身。

      三對眼睛同時射去。風聲、水聲、呼吸聲,霎時不見。

      蕭良指指并攏的腿,爾后,雙手遮去那家伙:“像不像女的?”

      一陣宣泄的笑。

      “啊——”湯群猛站起,舉手向天,一聲嘶喊,邁腿入湖,拍著光光的屁股,水里噼里啪啦奔起來。

      責任編校 鄧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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