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與蜜糖

一

柳營 浙江龍游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在《收獲》《十月》《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期刊發(fā)表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閣樓》《窗口的男人》《蘑菇好滋味》，長篇小說《阿布》《淡如肉色》《我之深處》《小天堂》等，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法國、日本、瑞典等國，或被改編成電影?，F(xiàn)居曼哈頓。

林姣表面謙和，看起來循規(guī)蹈矩，與誰都不起爭執(zhí)，內(nèi)心里卻認(rèn)為自己非常優(yōu)秀，優(yōu)秀到完全有資格在思想上桀驁不馴。

她在中國的北方小鎮(zhèn)長大，在美國紐約讀研讀博，畢業(yè)后留在紐約工作。

她學(xué)的是數(shù)學(xué)，喜歡寫點隨筆和詩歌。事實上，她雖用心工作，但從來沒有真正熱愛過它，賺錢只為能夠體面地生存。

上班之后，除了寫工作報告和總結(jié)，她就再也沒寫過一首詩或者一篇隨筆。她不愿也不屑于去寫水平一般的文章，如果強迫自己寫出來，也只會讓她厭惡和瞧不起自己，甚至?xí)Я怂淖孕判摹?/p>

所有空閑的時間里，她幾乎都在閱讀。大量地閱讀。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她千真萬確地享受著閱讀的快樂，沉浸其間，感受難以言傳的魅力。她一直認(rèn)為，必須博覽群書，集萬書之精氣，才能寫出驚世之作。

文不驚人死不休。

一定要驚世之作！不然何苦費時費力。

平庸之作，無疑是自欺而已。

林姣自信內(nèi)心藏著一座能量巨大的火山，日常生活只是浮在海面的表象，她需要時間去等待她的火山。

大多數(shù)時候，這座秘密的“火山”會讓她暗自激動不已，她因此在內(nèi)心里可以藐視那個自以為是的上司，那些喜歡勾心斗角的同事以及周圍那些冷漠無情卻常常為一點“小便宜”自鳴得意。她覺得他們都是平庸之輩，都是為現(xiàn)實而活被世俗所困的鴕鳥。

是的，可憐的鴕鳥。

有時候，看他們洋洋自意、沾沾自喜的樣子，她簡直就像是看笑話。盡管他們看上去忙忙碌碌，衣著精致，滿臉掛著成就感，但在她眼里，仍舊是群單調(diào)和漫無目標(biāo)的蒼蠅。

每天從地鐵口出來，擠身在亂哄哄的“精致的”腦袋之間，看著那一張張輪廓分明卻表情模糊的臉，她感覺就像是擠身在一群吃糧食的機器人之中。

在她眼里，眾人皆醉她獨醒，所以更覺悲涼和孤獨。因此她對身藏“火山”這一點更是深信不疑，是她自信的源頭，是她孤立于世的力量所在。她相信，就如女人懷了“寶寶”，十月之后，必然瓜熟蒂落。

她堅信，只要有耐心，即使到了八十，她的“寶寶”仍會石破驚天。

她非常注意飲食，常常出門跑步。

夢想必得依附在肉身之上。

肉身在，夢想在。

風(fēng)物長宜放眼量。

二

林姣甚至像苦行僧一樣，有意地訓(xùn)練自己獨處的能力。獨處最明顯的好處是可以減少世俗的干擾，把自己關(guān)在喧囂的熱鬧之外，不用尋找任何虛假的存在。統(tǒng)統(tǒng)不用。只需要專注于自己手里要做的事，眼里要讀的書。

父親常給她匯錢。除了生活必需用品，她幾乎很少用錢。她周圍的女生常結(jié)伴去街上買一大堆可有可無的東西，心情不好時買，高興時買，各種節(jié)日里買，新品剛上市時買，打折時仍買。實在是又浪費時間又浪費金錢，而且還不環(huán)保。

那些圖一時新鮮購買回來的東西，過不了多久，就得想辦法把它們?nèi)映鋈?，只為了可以騰出更大的空間購買更多新東西。

她對城市里一切花里胡哨的魅力都沒什么太大興趣。一般小姑娘喜歡時尚、派對、美食、衣服鞋子包包化妝品……

在林姣眼里，都是輕的薄的無聊的。

一切夠用就可。

獨處的能力以及對物質(zhì)的控制力，讓林姣享受著簡潔生活帶來的獨特好處。

林姣到美國的第二年，她的一位同學(xué)自殺了。女同學(xué)來自湖南，因為情感糾紛，用水果刀刺向熟睡如嬰孩的男友，然后吞了安眠藥自殺。男友被救活，她則永遠(yuǎn)安睡。林姣聽到消息時，非常震驚。她是個很美的女孩，走路輕盈，笑起來時眼里閃動著清水的波光。

肉身沒了，迷人的微笑也就消失了。那么明亮的波光呀，讓林姣覺得心痛。林姣同時也覺得困惑，什么是愛。愛就是亂轉(zhuǎn)的短路？天地那么大，可做之事那么多。為這因緣變幻中的“情”與時不時就會轉(zhuǎn)化成另一種結(jié)局的“感”，就走如此的極端？是一種病。

林姣在日記里冷靜地寫道：人應(yīng)該有義務(wù)為自己的心靈提供庇身之所，要訓(xùn)練自己金剛的意志。人只能活一次，也只能死一次。人人都渴望愛，但愛不是死胡同，愛應(yīng)該讓人變得更加開闊。

林姣從小學(xué)四年級開始寫日記，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時候，她的理性大于她的感性。她總是習(xí)慣在日記里不斷和自己對話，腦袋里老是有一個異常清醒的聲音，時不時提醒她做出選擇和判斷。

她想到生她的那個聾啞母親。林姣并不知道該為母親做些什么，但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對她，就是回報。

自女同學(xué)死后，林姣越發(fā)覺得生命不能虛度，于是便更加用功起來。她將所有可能的時間都用在學(xué)習(xí)上。她披著厚厚的外套，機械地行走在現(xiàn)實的日常里，卻冷靜而又激情地飛翔在書的世界里。

她目光炯炯，像騎士般奔跑在自己的“森林”里，星空浩繁稠密，她迷失在無窮的森子里，住在森林深處的小屋里，點亮尊貴的蠟燭，日夜沉溺在其中。

那天從圖書館出來，突然下起了雨。她聞到干凈的雨水和新鮮的微風(fēng)的味道。她猛然抬頭，環(huán)顧四周，到處綠意盎然，夏天早就來了。

三

林姣的父親，是個在饑餓中長大的孩子。

他所有童年的記憶都與饑餓有關(guān)。滿天飛舞的饑餓感。無處躲藏的饑餓感。饑餓無孔不入，即便睡著了，它仍舊會潛進夢境，將她一點點吞食。每天早晨，她都是從滿嘴的苦味和被饑餓吞食過的驚恐中醒來。

父親問爺爺，為什么沒吃的。

爺爺回答，我們必須忍住，要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到那時候，你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