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撐起的劇場

于佳樂

這是位于延壽街胡同中一間不足10平方米小屋門口的廣告，其門臉十分簡單，沒有過多裝飾。

這就是北京最小的一人劇場——魁德社。其掌門人是70歲的于小章，是魁德社第三代傳人。在這個小到不能再小的一人劇場里，于小章堅持了10年。如今，魁德社歷經三代，于小章之后再無傳人。

“咱一輩子都是活躍的人”

他身穿白褂子，腳踩老北京布鞋，佝僂著背，蜷縮在椅子上，打著盹兒?？吹健督洕酚浾咦哌M小屋他猛地驚覺，抖擻精神，走向記者，娓娓道來墻上照片背后的故事。

1993年前后，于小章在北京開始自己的演藝生活。“最初在茶館給人說唱每天能賺30元，收入還不錯。”于小章告訴記者，“后來茶館倒閉，先后又去恭王府、北京評劇院藝術團表演過一年。但最終因為看不慣分賬不均等各種問題跟人鬧得不歡而散，于是決定自己出來單干?！苯涍^慎重考慮和多方比較，2006年12月，于小章選擇了游客眾多的延壽街落腳。在他看來，這里離天安門最近，這里最有文化氛圍，這里“最北京”。

就此，于小章租下這僅10平方米的小平房，開始了一段新的創(chuàng)業(yè)旅程。

于小章的創(chuàng)業(yè)家當有牛骨頭、快板、二胡、京胡、小三弦、八角鼓、京韻大鼓七類。他向記者強調，千萬別小瞧了這些“老家伙”，每件都有段輝煌歷史，這其中三弦就是祖父于德魁留下的，至今它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

“平日里，中國朋友來我就表演3個節(jié)目：三弦自彈自唱，牛骨頭數來寶，最后說段快板。要是有外賓過來，就多加一項京胡。”于小章說道?！巴赓e朋友多數也聽不懂我說的是什么，我就多表演會，少說會，讓他們感受一下北京最接地氣的曲藝表演就行?！?/p>

據于小章介紹，魁德社收費與其他劇場明碼標價不同，其收費標準仍是過去老天橋模式，“覺得好聽就多給點?！睋?，一般客人會給100元-200元之間，每場演出差不多十幾分鐘。趕上黃金休假期間，于小章有時候一天能演十來場，但是到了旅游淡季，有時候一天都沒有游客上門。

而這狹小的劇場，一次最多也只能容納五六個人。

“這地段的房租是每年四萬，但我這小劇場一年收入最高能達到3萬。所以說，我這一年的收入還不夠交房租的。

于小章的兒女并不贊同于小章繼續(xù)經營小劇場，他們認為既然有了退休工資，就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在家養(yǎng)老，但于小章不以為然?！霸垡惠呑泳褪腔钴S的人，退休了在家實在也呆不住。我雖然沒指望這小劇場賺錢，但我一輩子的‘武藝也需要有個地方施展?！?/p>

實際上，于小章的身體并不好。他愛人告訴記者，于小章患有很嚴重的糖尿病，常年靠打針和吃藥維持。“但這老頭兒就是不注意，忙的時候都顧不上吃飯?！庇袝r吃午飯的時候進來客人看表演，于小章立馬收拾起碗筷，操起家伙兒開始演著。等客人走后，再把飯菜拿出來熱熱繼續(xù)吃?！敖洺Ｒ活D飯要來回熱四五回?！?/p>

在于小章看來，開一個人劇場是義不容辭。“現在難得有人愿意聽這傳統(tǒng)曲藝，為了不讓它就此消逝，我有義務表演好?！庇谛≌赂袊@說：“北京這么大，能聽到我們這一輩說唱藝術的地方，幾乎是沒有了?！?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17/jiji201621jiji20162126-1-l.jpg" style="">

小劇場的營業(yè)時間有時也憑于小章的“心情”。他解釋說，現在身體不好，只能連著唱3場，3場以后就唱不動了。所以，“要是累了，偶爾鎖上門，枕著大鼓，蓋著大衣休息會?！?/p>

“有游客早上看完升旗就會來我這聽聽小曲，所以每天天一亮，我就在這躺著。有來聽曲敲門的，我就起來演一段，要是沒人，就與老伴去公園遛會兒彎，然后中午回來睡個覺，下午接著演?！庇谛≌滦χf道?！坝袝r心情好了，我也愛背著我這套家伙兒去陶然亭公園喊喊嗓子?！?/p>

時值盛夏，烈日炎炎，實際上很難有游客靠步行到達胡同深處，即便偶有造訪的游客，也大多是被旅游三輪車拉著路過，抱著好奇心態(tài)聽上一曲或者看看墻上的照片。對于很多年輕游客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親眼看見三弦，以及牛骨頭?！坝龅竭@樣的游客我一般都不唱，先給游客講講魁德社的歷史也很吸引人?！庇谛≌氯缡钦f。

三代人的傳承

寫有“魁德社”字樣的紅布掛在房間盡頭，紅布下面就是演出的“舞臺”，一桌一椅幾把弦琴而已。屋內墻面密密麻麻貼滿的三行照片，展示了魁德社三代人的輝煌。從黑白照片之間，依稀能看到于小章對這曲藝的堅守。

時光回溯到百年前，魁德社成名于北京南城的天橋，是天橋一帶有名的曲藝茶樓，主人正是于小章的祖父于德魁，曲藝界的“十老”之一。

當年，各類民間藝人聚集在天橋上進行演藝，形成了獨特的天橋文化。曾有詩云“酒旗戲鼓天橋市，多少游人不憶家”。天橋文化，也因此成為老北京文化的重要符號之一。

據于小章介紹，其祖父于德魁因京韻大鼓而聲名在外，最終創(chuàng)辦了魁德社，人稱“于三爺”。鼎盛時期是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京韻大鼓極其受歡迎，于德魁在天橋有一個大茶館，平時他帶著人在茶館里演出，如有鐘鳴鼎食之家需要時，也提供上門演出服務。

于小章的父親于少章曾是北京勸業(yè)場“新羅天”的總經理，人稱“于八爺”。“新羅天”為過去勸業(yè)場兼設的臺球室、茶室、雜耍演出場地，當時許多曲藝藝人都在此登臺表演過，名噪一時。于少章曾為著名電影演員周璇、胡蝶伴過奏，也曾和榮派單弦創(chuàng)始人榮劍塵一起灌過唱片。兩人都在曲藝界有不小的名氣，建國后也曾被有關領導接見。

出生于北京的于小章，5歲就開始學藝。按于小章的話說，其一身技藝都是被打出來的?！靶r不懂事，不認真練習時，父親就用小棍打我。但現在想想是對的，若沒有父親嚴苛教育，我也沒有現在這般技藝?！?/p>

之后，由于父親調職，于小章又跟著父親跑去了河南洛陽。當時，他和幾個朋友一起組成了一個劇團，到全國各地區(qū)表演?！俺鰣鲑M是每場30元，我每天能演兩場，收入不少?！庇谛≌滦χf。那時一個普通職工的月收入只有百來元。

“但在如今社會，可指不上這行當吃飯了。”于小章感嘆說，“我曾想過找搭檔來與我搭戲，但現實情況是我連房租都快交不上了，再來個人我飯都管不起了?！?/p>

“雖說這小店不盈利，但人活著并不都是為了錢，到了我這個歲數依然能夠堅守自己的愛好，其實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庇谛≌抡f道。

技藝即將后繼無人

談及曲藝傳承問題，于小章表示，時至今日，中華民族特色的說唱藝術面臨著很大窘境。外來文化的沖擊、表演人才的流失、創(chuàng)作人才的斷檔，極大地制約了曲藝藝術的傳承與發(fā)展。

“現在有很多非專業(yè)的年輕人，兩人搭檔隨便找些段子，對個詞，然后練練就覺得自己成功了，這簡直是胡鬧。”于小章有些激動說，“有些年輕人太過于浮躁，他們不明白掌握曲藝藝術精髓并不是一朝一夕簡單模仿就能夠達到的?！?/p>

于小章感嘆，現在北京會三弦技藝的估計也就十個人，這項技藝馬上面臨著失傳。

于小章也曾經想過收徒弟，把手藝傳承下去。但是他心知肚明，這個時代很難有人上門來學這門手藝。因為成為一名合格的弦?guī)熤辽傩枰冻鍪旯怅幍呐?，而即便出師，能否掙到錢在這個時代也是個未知數。于小章也期望能夠有人為他投資，把這些傳統(tǒng)曲藝重新振興起來，但他自己也感覺，這個夢想似乎有些渺茫。

的確，令于小章最擔心的并不是年歲漸高，或是體力不支，而是這門手藝隨著時間的流逝，正面臨消亡，“如果有一天我做不動了，不知道還有沒有人做，又能做多久？”

事實雖如此，但于小章并沒有放棄傳承的念頭。近十年來，大柵欄街道周邊學校的學生也會來于小章的劇場學習曲藝。

“快板我免費教這些學生，但是學三弦和牛骨頭是要收費的?！彼忉屨f，收取學費并不是為了賺錢，而是他清楚知道學習三弦和牛骨頭非常難，對此收取一些費用能夠督促學生的學習態(tài)度。如果不收取一定學費，這些學生真就抱著玩玩的心態(tài)，過兩天也許就不再堅持了。

“但我對這些學生有個要求：學習技藝只能在門外站著學?！庇谛≌抡f道，“其一是避免孩子進屋亂碰我的‘寶貝，其二是通過最傳統(tǒng)求學方式進行授教，讓學生對這門技藝加以尊重?！?/p>

據中國文明網不完全統(tǒng)計，中國民間至今有各族曲藝曲種約400個，而國內針對曲藝教育的專業(yè)院校卻屈指可數。

遺憾的是，于小章明白，此時傳統(tǒng)曲藝的影響力已經遠不及他爺爺于德魁所在那個時代。而知道魁德社的老輩人，也已然大多作古了。曾經因曲藝而紅火的老北京天橋，也早已沉寂……

于小章表示，當老一輩逝世后，很多東西，就只存在記憶里了，就像北京傳統(tǒng)曲藝表演。也許這是社會進步的結果，但這些活態(tài)文化仍然值得人們去懷念。

“等哪天我實在干不動了，我才會關門”。于小章最后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