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均(土家族)
大自然是以母親的身份進入蘇木綽馬頭溪鄉(xiāng)親們視野的。千百年來,馬頭溪鄉(xiāng)親們以兒女的身份在母親的懷里撒歡、哭鬧之后,一次次一批批吮吸母親的奶水,榨干母親的血汗,母親瘦了老了,兒女大了壯了,變成了父親母親,父親母親老了,變成一抔墳土,又躺在大自然母親的懷抱,回報母親的恩情。
這是我在蘇木綽馬頭溪村李土坪寨子全周華老人家里聽到的新鮮敘事。新鮮敘事嘮嘮叨叨,像是從對面的南武當山刮過來的一排風,反反復復在李土坪旋呀旋。新鮮敘事曲曲款款,又像是后面的觀音堂山飄來的一陣雨,在李土坪的瓦屋上滴呀滴。風生水,雨生土,土生萬物。李土坪因風便有了風物風情,因水便有了水碼頭放排漢,因雨便有了土地,因為土地便有樹木花草,五谷雜糧。全周華說這些話時,眼睛是空靈的,話語是空靈的,也只有這空靈,才對得起馬頭溪的山山水水。
全周華老人額頭多皺,皺紋如蘇木綽連綿起伏的山脈,手掌枯瘦,伸出手似一只雞爪,飽經(jīng)歲月的滄桑。就是這額頭這手掌,可以觸摸到人生的坎坎坷坷,酸酸甜甜。
李土坪寨子山多田少,一條叫馬頭溪的河遙遙遠遠通往遠方,指明一條道路,于是便有了放排漢。李土坪寨子的始祖用竹條捆綁后山觀音堂伐下來的樹木,扎成木排,馬頭溪遙遠的地方,需要這些木排修建木樓,構筑家園。
放排多在端午前后,夏至即至。此時,正值李土坪發(fā)端午水。端午前后,品了家里親人們包的粽子,喝了家里親人煮的雄黃酒,一股雄壯便在李土坪壯漢的骨骼吱嘎吱嘎作響,堆在馬頭溪的木排聽到壯漢們的吱嘎聲,有了感受,河水的上漲,也激活了捆綁木排的竹條血液,竹條應著洶涌的浪,也吱嘎吱嘎起來。
壯漢身上的吱嘎和木排身上的吱嘎在李土坪寨子抑揚頓挫,彈出一曲雄奇的交響樂。全周華告訴我,他就是在十三歲那年,跟著父親學放排的。十三歲,全周華的骨頭還嫩生著呢,母親、奶奶都不準他放排,哭著鬧著,撕心裂肺地痛,爺爺和父親細細勸著家中各自的女人,反復敘說馬頭溪祖先流傳下來的一句關于夏至的治家名言:“夏至初邊吃邊愁,夏至中邊吃邊松,夏至來邊吃邊悔?!毕闹粒骞壬L,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放排是最好的謀生。一排排木料順著河流過險灘,闖暗洞,千瘡百孔的木排到達目的地,一根根木頭上的樹皮早已被河流的尖石利峰削得干干凈凈,光滑的樹干刮起一道道刮痕,數(shù)十數(shù)百年的木料又一圈圈年輪訴說大自然母親的恩寵。
全周華老人忘不了六十年前的那次放排。十三歲的年齡,正是放飛好奇的青蔥歲月,一根汗巾,一條短褲,便開啟了一生難忘的放排生涯。放排的日子,是翻了又翻經(jīng)過考證的黃道吉日。李土坪幾十條漢子青一色一條短褲、一根汗巾站在木排的前頭,一竿竹篙握在手中,古銅色的臉龐,古銅色的身軀,與碧綠碧綠發(fā)出咆哮的河水交相輝映,全周華白嫩白嫩的皮膚成為眾多放排漢的亮點。送行的女人,女兒把目光投向白嫩白嫩的小不點,目光里有擔心有欣賞。女人中,全周華的奶奶、母親哭哭啼啼,如受傷的母鹿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這呻吟是壓抑的,從胸腔傳出來,又從喉管憋了回來。屋里的男人已迎著風站在排頭,吼出了一句:“伙伴們哩——”全周華父親的領頭聲從丹田迸出,震得兩岸送行的女人、女兒心尖尖一顫,這一聲吆喝,把八百里浪里討生活的雄壯喊得天崩地裂。
全周華聽到父親的吆喝聲,身上的血液一下沸騰起來,眼角的淚水一下奔涌而出,什么叫牽腸掛肚,什么叫生死離別,一下子在河面上吱吱嘎嘎的木排上定格。全周華什么也沒想,和眾多的放排漢等父親的聲音剛落,馬上發(fā)出了一聲嘆息:“哎——嗨——喲——”竹篙撐地,木排一陣吱嘎聲,便脫離了河岸,順著洶涌的河流,狂躁地蹦跳起來,一浪接一浪的浪頭打了過來,浪花打在身上,生疼生疼。全周華一下感受到了生命的恐懼。
開弓沒有回頭箭。一個個木排在洶涌的浪濤里沉沉浮浮,每一分每一秒的生命都勒在褲腰帶上,全周華看到兩邊的山快速往后倒退,前面的山張開了一個個大口,要把他們當成生命的快餐。那一刻,全周華發(fā)現(xiàn)昔日的山不再親切自然,可親可戀,一座座大山變成龐然大物撞擊而來。此時,全周華覺得木排下的洶浪激濤才是可以依靠的。起起伏伏的浪濤和著激烈的心跳聲,撥動著全周華的神經(jīng),一種莫名的癱軟傳遍全身。
全周華的父親望了望兒子,射出一束蔑視的目光,一下把全周華的膽怯擊得七零八落。一排巨浪狂掃過來,撞在父親身上,父親的腳趾緊緊扣死排木,穩(wěn)如泰山,父親兩手使勁撐竿,把所有的力道劃進水里,借力打力,木排如一把利劍,一下刺進浪尖濤頭的心臟,浪尖濤頭發(fā)出溫順的吱嘎聲,全周華的父親借勢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吼出了一句:“風浪急哩——”眾人馬上應和“哎——嗨——喲——”
漸漸地,父親的聲音成為所有放排漢子的定魂丹,一個個艱難險阻一次次生與死的考驗撲面而來,過了一關又一關,全周華聽到父親吼出的聲音傳遍四方,河兩旁的回音蕩在河面上,沒有高音喇叭擴音,父親發(fā)自丹田的聲音早已和浪尖濤頭交相呼應。
八百里浪尖濤頭,八百里驚濤拍岸,父親的放排號子一路領航。全周華明白了家里的奶奶、母親舍不得他出門的原因了。他是家中的香火,九死一生的浪尖濤頭隨時會奪去她們的兒子孫子,全家現(xiàn)在的頂梁柱和未來的頂梁柱都在木排上。
蘇木綽的夏至出了一張妙趣橫生的試卷,讓蘇木綽的男人女人作答,男人答得血液奔涌,女人答得淚水奔涌,同是奔涌,折射出兩種人生況味。放排號子就這樣在13歲的全周華心田定格,一生一世,響在骨骼里,香在夢鄉(xiāng)里。時不時,放排號子在全周華老人的夢囈里吼出,聽得躺在身邊的妻子張任芝眼淚婆娑,聽得遠在天南地北打工的兒女子孫心潮澎湃。
時間悄悄過去了六十年,一條條高等級公路把蘇木綽馬頭溪村的李土坪寨子串聯(lián)起來,馬頭溪仍舊流淌著生生不息的歌聲。昔日的水碼頭早已改成了護河石堤,一道道水壩把馬頭溪的河水攔成幾段,制造成高低起伏的瀑布,只有五月端午前后發(fā)起了端午水,蜂擁而至的游客會慕名而來,觀看全周華老人的放排演出,不收演出費,七十多歲的全周華老人會一根汗巾,一條短褲站在木排前面,吼出經(jīng)久不絕的放排號子,點燃“不堪回首”的記憶,小康的鐘聲早已敲響,放排漢的雄壯成為一種表演,這不由讓全周華老人感慨萬端……
睡夢里,全周華眼里的山還是原來的山,溪還是原來的溪,木排還是原來的木排,只是木排上的領頭人變成了自己。站在木排前頭,全周華幸福無邊,八百里浪尖濤頭跌宕變幻,放排號子成為驅逐驚險消除恐懼的強心劑。夢的美好,美好的夢是虛幻的,也是真實的,陸游的“鐵馬冰河入夢來”的詩句,在全周華這里有了新的詮釋。
領:把穩(wěn)篙喲——
眾:哎嗨喲!
領:過險灘哩——
眾:哎嗨喲!
領:莫打野眼——
眾:哎嗨喲!
領:莫想妹子——
眾:哎嗨喲!
領:莫花心哩——
眾:哎嗨喲!
領:有暗洞哩——
眾:哎嗨喲!
領:有暗礁哩——
眾:哎嗨喲!
領:點穩(wěn)篙哩——
眾:哎嗨喲!
領:險已過哩——
眾:哎嗨喲!
領:再起浪哩——
眾:哎嗨喲!
領:下大雨哩——
眾:哎嗨喲!
領:風浪急哩——
眾:哎嗨喲!
領:要站穩(wěn)哩——
眾:哎嗨喲!
領:莫動搖哩——
眾:哎嗨喲!
領:早到洞天溪哩——
眾:哎嗨喲!
領:找相好哩——
眾:哎嗨喲!
領:帶回家哩——
眾:哎嗨喲!
領:生娃娃哩——
眾:哎嗨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