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碑記

梁衡

一般刻石立碑不外乎兩個目的，一是記重大事件，二是為某人歌功。但也有例外，專門立一塊碑去記丑人、丑事，供后人深省，又資笑談。只是這種碑極少，我有幸碰到幾塊，不敢私藏。

2003年到桂林看靈渠，這是一項與都江堰齊名的秦代水利工程，已造福中華民族兩千年，渠邊專門修有“四賢祠”，奉祀兩千年來與靈渠有關(guān)的四個功臣賢人。想不到就像中學(xué)語文課上教你認“反義詞”一樣，四賢祠的碑廊里又立有一個貪官碑，兩相對比，黑白分明。碑文只有一句：“浮加賦稅，冒功累民，興安知事呂德慎之紀(jì)念碑”。原來，民國五年廣西興安縣令呂德慎搜括百姓，引起公憤，當(dāng)?shù)剜l(xiāng)紳帶領(lǐng)民眾攔轎告狀，終于免掉了他的官職，并立此碑以紀(jì)念。

如果上面這塊碑是怒罵貪官，下面這塊則是連罵帶挖苦了。2017年過河南南樂縣，拜謁倉頡陵。倉頡為傳說中的造字圣人，全國有多處陵、廟紀(jì)念。明朝天啟年間，宰相魏廣微等四個南樂籍的大臣奉旨在倉頡陵旁修建倉頡廟?？⒐r立大方碑兩通以記其盛。當(dāng)時大名府知府向胤賢命南樂知縣葉庭秀負責(zé)此事。因南樂縣小無錢，知府向胤賢就號召各縣捐資，并帶頭許諾捐銀十兩，各縣知縣也許諾各捐銀五兩。葉廷秀見錢有著落，即迅速辦成了此事。碑共左右兩通，左碑刻“三教之祖”，右碑刻“三教之宗”，各四個大字。左碑后刻了捐款人名單并銀兩。方碑立畢，葉廷秀向各位收銀，不料知府卻賴賬分文不出。各知縣同僚礙于葉廷秀的面子只肯出一兩銀子。但方碑上的名字和捐獻銀數(shù)都已事先刻好。葉廷秀生性耿直，他發(fā)話說“你們讓我為難一時，我讓你丟人萬世?！庇谑撬嗽谥蜇焚t“捐銀十兩”之后加刻兩個字“未給”。其他知縣“捐銀五兩”后面都加刻“止給一兩”。而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刻上“足數(shù)色”三個字。就是說只有他一人在銀子的數(shù)量和成色方面都是給足了的。知府與各位知縣只好喝下這杯苦酒。這通大方碑立到至今，十分完好，真的是“貪銀一時，丟人萬世”了。

以上兩碑雖是記丑，但都是他人憤而立碑，還算正常。下面更好笑的是自己立碑自己砸，徒留笑柄。2002年河北正定縣修公路時出土一塊巨大石碑，只碑座就有一輛小汽車大。奇怪的是，雖經(jīng)千年，字跡十分清晰，這顯然是剛立不久便人為砸碎掩埋的。在盛唐之后，中國歷史上進入動亂的五代時期，梁、唐、晉、漢、周，大約每十年就換一個小王朝。軍閥混戰(zhàn)，有兵就有權(quán)，人人夢想當(dāng)皇帝。經(jīng)考，晉代時駐軍河北的一個小軍閥，也準(zhǔn)備起事奪權(quán)登基。他事先為自己刻好了一塊頌德碑，夢想如歷史上許多皇帝登基留碑一樣。這有點像袁世凱要做皇帝事先準(zhǔn)備好了龍袍。不想事不機密，漏了消息。倉促間他慌忙毀滅罪證，自己砸碑埋石。但也沒有免禍，還是被處死了。偷雞不成蝕把米，這成了一塊野心未遂者的恥辱碑。

以上都是過去了的歷史。不要以為現(xiàn)代人進入文明社會，已經(jīng)再不干這種蠢事了。我親見的又有兩塊，而且都發(fā)生在陜北，咦！陜?nèi)巳绱撕妹酰?/p>

2005年我到陜北佳縣采訪。解放戰(zhàn)爭時毛澤東轉(zhuǎn)戰(zhàn)陜北一年，有100天工作在佳縣，留下許多故事。你看，下面是一個省級干部隨便撿了一個小故事，便借機把自己的大名留在碑上了。

碑文如下：

九六年五月八日，我偕同仁游白云觀。

道長介紹：四七年九九重陽，毛澤東主席由當(dāng)時佳縣縣委書記張俊賢陪同，與四鄉(xiāng)群眾一起觀看佳縣群眾劇團演出的晉劇《反徐州》。毛主席站在戲臺前左側(cè)。道長請主席在中間就座。主席說，我個子高，把后面的老鄉(xiāng)擋住看不好。

我很感動：毛澤東主席看戲都想到群眾。毛主席注定要得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這是一條政治規(guī)律，一切國家，一切朝代，一切政黨都無法擺脫這個規(guī)律。對縣委書記許浚講，在此立碑，教育后人。

××× 敬撰

一九九七年九月九日

這是一塊典型的“盜名碑”。我當(dāng)時看后覺得十分好笑，半個世紀(jì)前毛澤東看戲，與你何干？你又不是毛的隨同，曾親歷此事。這碑，就是輪到那個白云觀的道長去立，也輪不到你呀！而且還“我很感動”，指示縣委書記去立碑，教育后人。生怕人不知道“我”是比縣領(lǐng)導(dǎo)還大的省級官員。怎么“教育后人”，看來只能反面教育了。當(dāng)年毛澤東等在此浴血奮斗，然后過黃河到西柏坡，召開了七屆二中全會，特別通過了一個要戒驕戒躁的決議，規(guī)定少拍巴掌，少敬酒，不以個人名字命名。未想此地倒出了個反其道，直怕不能出名的人。當(dāng)時我很為我們的高干隊伍中有這樣一員而害羞，建議將此碑挪走，或覆蓋。但事涉高官，地方上不愿惹麻煩。人人都在議論皇帝的新衣，但誰也不敢上去給裸身的皇帝披上一塊遮羞布。時間一晃十年，2015年我有事又過佳縣白云觀，這塊碑還立在原地。從立碑之時算到今年已經(jīng)過了22年了。看來又要像前幾塊丑碑一樣載入史冊了。

發(fā)生在陜北的第二件丑碑之事，是在離佳縣不遠的綏德縣。時在2004年。這個縣委書記倒也能干，修橋補路，干了不少好事。但有一個毛病，每干一事畢，要立一塊碑，而且自擬碑文，文中必有自己，不知是想要記事還是頌己。群眾議論紛紛，當(dāng)?shù)貓蠹堈f不到十里路立了八塊碑，還畫了示意圖，成一丑聞。人民日報記者也報道了此事。當(dāng)時我在夜班還配了一篇評論《碑不自立，名由人傳》。

這只是我看到的幾塊丑碑，為人不知的一定還會有。但有一條，這幾塊碑，丑則丑矣，倒都是真實的。而那千千萬萬的歌功頌德碑中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碑在人心，人心如鏡，無形之碑，更勝有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