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來了

王清海

住在城市里的很多人向往著森林，高大的樹木旺盛地生長著，風(fēng)過處，綠色的波濤一重疊著一重，蓬勃的生機讓人很想成為其中的一部分。要隨風(fēng)飄蕩嗎？是的，這當(dāng)然是一種很不錯的想法。所以，總有人從鋼筋水泥的叢林中走出去，走到大自然的綠森林里，在那里呆上或長或短的日子，然后再回到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城市，這是自己的家啊，風(fēng)吹不動雨打不動。家是什么？家就是動也不動。石偉也想過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比喻，可他就是喜歡這種比喻。

今天他剛從東北的大森林里旅游回來，一路上的奔波讓他覺得非常勞累。出租車將他拉到樓下，他付完車費背著旅行包準(zhǔn)備上樓，卻發(fā)現(xiàn)樓跟平時不太一樣了。26層高的樓在附近并不算太高，甚至還偏低，今天在晨光里卻高大得逼人。太陽還沒有出來，陸陸續(xù)續(xù)有晨練的人從樓里出來，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都叫不上名字，也互相不打招呼。房間都像是疊放起來的小格子，住進(jìn)去了人而已，住進(jìn)了人的格子仍然是格子，卻被人賦予了很莊重的稱呼——房子。

他進(jìn)了電梯，按下了“19”那個按鍵，那是他家所在的樓層。一層有兩戶，住在他家對面的偶爾會有人在，平常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管他忙些什么，跟自己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知道自己在對面人家的眼里，也是如此狀態(tài)。這棟樓里的人大都是如此，他們耗盡多年積蓄再透支未來多年的辛苦，給自己買下了“家”，卻很少停留并且沒有想過為什么很少停留，想的卻總是為什么要停留。

電梯快速地上升，里面暖和的空氣很快趕走了他一路的秋涼。他在想著自己看見熟悉的樓為什么會覺得異樣，因為他怕自己回家之后，馬上開始忙碌的日子，沒有時間再想這個問題。

電梯很快到了19樓，沒有發(fā)生故障，很正常很順利地停下了。電梯里的急救電話、維修電話正對著他，每次他都會有意或者無意地看著那幾個電話。他聽說過很多發(fā)生故障的電梯，他也總擔(dān)心自己乘坐的電梯會發(fā)生故障，可是從沒有發(fā)生過故障。自己是個幸運兒，他有時候會無端地這樣想，所有能存在的生命都是幸運兒?？蛇@些幸運兒從沒有覺得已經(jīng)很幸運，總在羨慕別人的幸運，因為在幸運的里面，永遠(yuǎn)總有人更幸運。

電梯門開了，他走出去，看見了自己的房門，紫色的門安靜地站在那里，不曾多什么也不曾少什么，可他總覺得有些異樣。狹短的走廊在他的這種感覺里變得空曠，這種空曠的感覺擠壓著他的心臟，他的心猛烈地跳動了幾下。他笑了，他還真的發(fā)現(xiàn)了異樣，在自己門前的暗色地板磚上，一只拳頭大的灰色生物正在那里縮成一團(tuán)，長尾巴、尖嘴巴。緊挨著，它聽見了他的腳步聲，猛然抬起頭來，小眼睛閃過一溜寒光。

雖然多年沒見過了，但他依舊認(rèn)得它——老鼠，他的門口蹲著一只老鼠，它竟然沒有逃跑，還張開嘴想要擠出一個微笑，尖尖的牙齒露了出來，空氣中仿佛有無數(shù)詭異的影子隨著它的微笑浮現(xiàn)。

石偉是一家游戲公司的程序員，他在游戲里設(shè)計過很多駭人的畫面，無外乎是暗色調(diào)中出現(xiàn)大怪獸，再配以恐怖的音樂。早一段時間就是因為公司組織人員照搬一款外國恐怖游戲，怕別的公司搶在前面，要求大家沒日沒夜加班。這款游戲里有一個場景就是成群結(jié)隊的老鼠，在暗夜里閃著火一樣的眼睛，它們是偷盜者也是傳播者，是游戲的恐怖也是游戲的財富。城里的夜本來就很亮，亮得可以掩蓋黑夜。石偉和同事們沒日沒夜奮戰(zhàn)了三個月，才換來了一周假期，覺得很高興。雖然這種交換不對等，至少是交換成功了。他想不到有什么是對等的交換，五元錢一個炸雞腿嗎？多公道的價錢?？墒悄愀冻隽宋逶X，雞交出了一條腿。好像所有的人都很高興，高興得不愿意去想這個問題。畢竟，不管對等不對等，還是可以交換的。

他在森林里也曾不斷想起游戲里的很多場景，三個月的工作，那些恐怖場景的烙印太深了。但他能輕松地知道，那是游戲。而在此刻，他覺得手都發(fā)抖，尤其右手，是的，那是一只握慣鼠標(biāo)的手。他感到右手像是抓著一個冰冷的毛球，毛球上的寒氣一陣陣地刺過來，他轉(zhuǎn)身就摁電梯，電梯提示“P”，他驚慌地摁“上”摁“下”，那個“P”一直在那。

樓道里的燈閃了閃，差點沒滅掉。

那只老鼠，那只來意不明的老鼠，朝他跑了過來，還亮出了森森白牙。他急忙跑向步梯?；艔埖靥酉?8層。買房的時候，18層是最便宜的，他特別想買，可是女朋友介意，他也很有顧慮，就一平方多掏一百元買了19層。他認(rèn)為買18層的，終究是膽大無忌的人。

女朋友原本跟他是一個公司的，新房裝修好的時候，兩個人一起住了進(jìn)來。他以為可以就這樣住下去，他甚至想如果一直這樣住下去的話，自己會有孩子，然后和女朋友和孩子一起生活在這19層。在這忙來忙去的城市里，有幾個人能真切地知道自己將要去向何處。女朋友倒是挺喜歡這種生活，說很踏實，有過日子的感覺。可是她在住進(jìn)新房幾個月后的一次宴會上，認(rèn)識了一個住別墅的男人，然后她就再沒有回來過。石偉將她的東西裝了幾個大箱子，按她說的地址發(fā)了物流過去，就再也沒有了聯(lián)系。

在女朋友離開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也曾有過徘徊和彷徨，下班后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看到別人成雙成對，常感覺自己孤單無助，不想走進(jìn)滿是回憶的屋子。有一天他正在樓下憂傷，從上面掉下來一個人，在無風(fēng)的日子里頭發(fā)凌亂，沒有翅膀的身體做出飛翔的姿勢，在離他幾百米的地方掉落，紅白涂了一地。他這會兒想起來了，那正是18層有一戶的女主人，是某單位的會計，管著很多錢，不知道為什么跳了下來，或贊或貶的傳言都有，但都很快被人忘記了。石偉想起來，半月前加班緊張，有一次他深夜歸來，在電梯里遇到一個男人，西裝革履挾著公文包，面容冷峻地站在電梯里。電梯的空間很小，他們幾乎能聽得見對方的呼吸，為了打破尷尬的氣氛，石偉沖那個男人微微笑了笑，他也回以禮節(jié)性的微笑，電梯到了18樓，他就下了電梯。

這會兒他又想起那個帥氣的男人，竟然有種恐懼感，想到他一直就住在自己的下面，他們的生活，僅僅只隔了一層樓板，他更是覺得渾身發(fā)抖。他勸慰自己，有什么可發(fā)抖的呢？他們隔著一層呢，一層人有一層人的活法，誰也理解不了誰，誰也碰不到誰。只要自己不愿意，可以永遠(yuǎn)不去18層。他在18層樓梯口停都沒有停，直接狂奔到17層。回過頭看看，老鼠并沒有追過來。他就在17層喘息著，想起來旅行包還在19層放著。

先不說包里的東西，僅這個包，就有很大的意義。這是女朋友送他的第一個禮物，深藍(lán)顏色的牛仔布料子，可挎可背，他非常喜歡。再喜歡的東西，用多了也只不過是一種習(xí)慣，分手前分手后他也買過好幾個旅行包，但都沒有這款合意。分手后也沒有想過要丟棄這個包，是啊，人走了，你把包丟掉能代表什么？代表你包很多，不差這一個嗎？終究別的用起來沒有這個習(xí)慣。

可這會兒，他竟然慌張得丟棄了隨身的行李，可見有多么害怕，不就是一只老鼠嗎？他看著安靜的17層走廊，覺得兩條腿有點發(fā)軟。他咳嗽兩聲，想弄出點動靜，打破這種可怕的安靜。

17層一個安靜的房門忽然開了，一個亂蓬蓬的腦袋伸了出來，頂著紅藍(lán)黃綠的顏色猛然出現(xiàn)在石偉面前，石偉“啊”地叫了一聲。那雙睡眼惺松的眼睛也猛地睜大了，跟著“啊”地叫了一聲。畢竟是兩個人，互相看清楚以后，就平靜了。

“叔叔，你找誰？”這個少年說。

“我不找誰?！?/p>

“你不找誰，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19層的，剛看見一只老鼠，就跑了下來。”

“一只老鼠跑了下來，天啊，跑下來一只老鼠！”他驚呼起來，然后穿著睡衣趿拉著拖鞋從門里跑了出來。

“剛才在19樓?！笔瘋フf。

“哦，你養(yǎng)的？跑丟了？”

“不是我養(yǎng)的，我養(yǎng)老鼠做什么？”

“不是你養(yǎng)的，你找它干什么？”

“不是我找它，是它——它追我?！?/p>

“啊，叔叔，你怕老鼠？啊，叔叔，那應(yīng)該是一只野生的老鼠，它在哪里？在哪里？”

“不見了，我得上班去了?！笔瘋ゲ辉冈僬f下去了，急忙順著樓梯跑下去。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愚蠢，是啊，為什么自己會對一只老鼠產(chǎn)生恐懼，別人可以把老鼠當(dāng)寵物一樣養(yǎng)，自己卻還是用對待外來物種一樣的視角看老鼠。

他不愿意再害怕了。雖然16樓是他從來沒有來過的，是個陌生的地方，但他故意裝出來熟悉，不就跟我一棟樓嗎，不就是一樣的戶型嗎，大家不都一樣生活著嗎？他輕輕地走到電梯口，他不愿意順著樓梯再爬回19樓，當(dāng)然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因為恐懼，走樓梯要經(jīng)過17樓、18樓，他害怕那漫長的樓梯形成的空間里，會再出現(xiàn)什么。

電梯口的“P”消失了，一切正常。他按了箭頭向上的鍵，站在那里等著?？赡苓€是早一段時間加班做那個恐怖游戲形成的后遺癥吧。他心想，這樣真不好，在大森林里安靜了七天都不能擺脫那個影響。他也想著要換個工作，可是又能做什么呢？要還房貸、要填飽肚子、要攢錢結(jié)婚，將來還要養(yǎng)孩子，沒有了收入怎么辦？收入低了怎么辦？新找的工作還不如現(xiàn)在怎么辦……自己這一生都要這樣在無奈中掙扎。這是一眼就能望到老的生活，為了生而活，難怪女友會嫁給別人。

他并不怪她，真的，他希望她能過得很好。因為對方的錢遠(yuǎn)比他多很多，那是他一生都無法企及的財富。他有的時候還沾沾自喜，想著自己曾擁有過的身體，如今過上了那么舒適的日子，甚至有時候覺得自己也跟著去過那樣的日子了。

他又開始想樓前的異樣，為什么會覺得異樣呢？

電梯開了，他跨了進(jìn)去。

電梯里竟然有只老鼠。

還是那只老鼠，坐在電梯正中心，瞪著眼睛看著他，嘴角的小胡子輕撇著，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他迅速退了出來，老鼠跟著往外沖，電梯門關(guān)上了。

老鼠在里面，他在外面。這是一個比較滿意的結(jié)果。他摸摸頭上的冷汗，看著電梯的數(shù)字在“19”那里停了一下，心像掉進(jìn)了冰窟中。電梯中沒有別人，只有那只老鼠，它又重新回到了19樓，也許還在門口等著他。

不管走多遠(yuǎn)，有一個人或者動物等著你，都是一種幸福的事情?？稍谶@大清早的，偏偏是一只老鼠等著他。石偉想不通，它為什么要出現(xiàn)在19樓？為什么還要再回到19樓？19樓是自己的家啊，難道自己要跟一只老鼠開始共處？

他在16樓心神不定地走著。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婦人走了出來，渾濁的眼睛直盯盯地看著他。

“你找誰？”這個老婦人說。

“我不找誰?！?/p>

“你不找誰，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19層的，剛看見一只老鼠，就跑了下來。”

“一只老鼠跑了下來，天啊，跑下來一只老鼠！”她驚呼起來。

“老鼠在哪里？哪里有老鼠？”一個同樣花白頭發(fā)的老頭也從門里跑了出來，他們在走廊里喊了起來。

“剛才在19樓?！笔瘋フf。

“這會兒跑下來了？天啊，沒跑進(jìn)我們家吧。”

“沒有，又跑回19樓了?！?/p>

“那就好?！彼麄儍蓚€說著，就走進(jìn)了屋子，關(guān)上了門。

石偉想這是多么幸福的人啊，又有多少充滿活力的年輕人能這樣幸福到這般年紀(jì)，中間要經(jīng)過多少不可測的風(fēng)險和意外，他不敢想象自己能不能到他們這般年紀(jì)依然能大聲地問老鼠在哪里。

這一刻他很想自己的女朋友，這種想讓他記起了自己很愛她。她比他晚到公司一年，她一走進(jìn)公司，就吸引了他。按規(guī)定，入職前三個月是試用期，女朋友還在試用期的時候，只有一千元的生活費，可是公司年會要穿很高檔的衣服，他悄悄拿出自己一年的積蓄借給她，她接下的時候，他幾乎高興得跳了起來。而這些錢，女朋友直到離開也沒有還給他。女朋友走的時候，隨身帶的衣服里，就有用這些錢買的那件高檔裙裝。她離開的時候是夏天，赤日炎炎，并不是穿那件裙裝的季節(jié)。這讓他堅信，女朋友是愛他的，是舍不得離開他的。甚至他還幻想過，那時的離開是更好的回來。

可能嗎？離開了再回來，自己電視劇看多了吧。想想已經(jīng)好久沒有看過電視劇了，看來以前的偶像劇對自己的荼毒不淺，讓自己不能清醒面對現(xiàn)實?，F(xiàn)實是一轉(zhuǎn)身就是一輩子。

自己如果去找她呢？她給了自己的地址，僅僅是為了讓他寄東西嗎？石偉忽然激動起來，自己怎么那么久都沒有過這個想法？僅僅是隔了幾個城市罷了，為什么不能去找她呢？想一千遍不如做一遍，說干就干吧。石偉忽然覺得有了力氣，愛情真是個神奇的東西，能讓人忽然有了力氣。

他不想再沿著樓梯回19樓，就壯著膽子按了電梯，他想等那只老鼠沖出來的時候，自己就沖進(jìn)電梯，總不能真被這只小動物占了19樓，鬧得自己無家可歸。電梯開始不斷顯示數(shù)字，19——18——17——16，叮。

門開了，里面空蕩蕩的，這讓他很高興。他又看了一眼，確信里面空蕩蕩的，才走了進(jìn)去。

他想要拿到自己的旅行包，打開房門，喝點牛奶，沖個澡，灑點香水，然后在手機上訂購去女朋友所在城市的機票。是的，要坐飛機去。他能想象到坐在沙發(fā)上購票時候的愜意，那是一種勇敢，為了愛情為了幸福不顧一切的勇敢。

見到她后會怎么樣呢？會不會被她現(xiàn)在的老公給揍一頓？那是非常有可能的，人家兩個可是舉辦過婚禮領(lǐng)過證的，女朋友也一定不會告訴現(xiàn)任，以前和他在這樣一座房子里生活過。

那還要去嗎？

電梯在19樓停了下來。他剛邁出電梯，就又看到了那只老鼠。它端坐在那里，動也不動，安靜得像是從來都沒有動過。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你氣喘吁吁地轉(zhuǎn)了一大圈，發(fā)現(xiàn)躲不開的事情，還在起點等你。

那就面對吧。石偉拿起自己的旅行包，看著那只老鼠，心開始奔跑，像是一個人在無邊的黑夜奔跑在無邊的荒原。他想著自己這些年一直都在奔跑，為生活，為更好的生活，從沒有想到過要停下來，跑來跑去，到頭來，跑不過一只老鼠。

他看著老鼠，老鼠也安靜地看著他。時光仿佛在一瞬間靜止，當(dāng)然只是仿佛，時光從來都在不停地流動。當(dāng)你以為時光靜止的時候，只是你的心在騙你自己。沒有誰能比你的心更能欺騙你，因為你比相信一切都相信自己的心。他想到這里，以為自己想明白了什么，他也不明白自己想明白了什么，也許這又是心的一種欺騙吧。他揚起嘴角，笑容均勻分布在面龐各處，每一處都笑得恰到好處，他面對公司高管和重要客戶的時候，這種笑容就會自然地涌出來，這也是一種生存的本能，畢竟，人也是一種動物。

當(dāng)人這種高級動物忽然展現(xiàn)了自己的本能后，老鼠跑了。它忽然間就收起了目光，驚慌地逃竄，它在墻壁上到處碰撞，找不到可以鉆進(jìn)去的縫隙，就沿著樓梯逃竄而去。這一瞬間的動作太快，石偉的笑容收得更快。他在老鼠逃到樓梯旁的時候，大喊一聲“站住，打老鼠?！?/p>

聲音像是穿破黑夜的亮光，打破了樓的安靜，他聽到許多打開房門的聲音，聲音或輕或重，都在努力打破樓的安靜。是的，太安靜的空間，是沒有生命的空間。這一刻突然出現(xiàn)了生命。

“老鼠來了?！彼牭搅?8樓一個尖細(xì)的歡快女聲。

“老鼠來了?！彼牭搅?7樓一個充滿磁性的聽不出歡喜哀愁的男聲。

他聽到了一陣亂敲亂打的聲音，像是16樓，也像是更低處?？礃幼?，老鼠是向下逃了。他也確實看見它向下逃了。他仔細(xì)聽著樓下亂哄哄的聲音，有喊聲、吵聲、追打聲。

“老鼠來了。”驀地，20樓響起一個帶著哭腔的男聲。跟著21樓也有了動靜。

他疑惑了，到底有幾只老鼠，怎么樓上和樓下都在一起開打。這種哄鬧聲只維持了十幾分鐘，就平靜了下來，再也聽不到動靜。石偉仔細(xì)地聽，也聽不到一點動靜，像是個機器，按動了某個鍵，就忽然高速運轉(zhuǎn)，又按動了某個鍵，它就一動不動。

可這大樓不是機器，是人的家啊。

人都活得跟機器一樣，還有什么不是機器，石偉默默地想。他看了四周，確認(rèn)老鼠沒有跑回來，就打開了房門，急忙又關(guān)上，看著屋子里一切如舊，才長嘆一口氣。

他的腦袋里又開始想起早上剛到樓前時的異樣，到底是哪里不一樣了呢？想著想著，他又想起了那只老鼠，它去了哪里？它其實也沒有做什么，它要是一直躲在地下，這會兒應(yīng)該還安靜地在地下。它只不過在人前露了一下臉，就開始了這不可測的命運。那這么說，它就不該露臉兒，可是不露臉，誰又知道它的存在呢？那么它知道了自己以后的種種，對自己的露臉是后悔還是不后悔呢？

他當(dāng)然能從這件事情上面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在公司里，在人生里的種種，又有什么用呢？誰知道什么時候該，什么時候不該呢？

他想，想得多了太累，不如安靜地睡會兒。大森林里畢竟沒有自己的床鋪睡起來安逸。他在睡前想起了訂機票，翻看了一陣手機，沒有訂，睡著了。睡得很香，沒有夢到大森林，沒有夢到女朋友，也沒有夢到那只老鼠。

醒來的時候，陽光在陽臺上閃耀。他愜意地伸個懶腰，習(xí)慣性地打開手機，剛才一直是靜音狀態(tài)，這會兒一看，在靜音的時候，公司竟然打了七個未接電話。他忙不迭地回過去，是公司人事科新來的林音。比起女朋友，林音給他的感覺更清晰，是的，他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能清晰地想起她嬌美的面容，雖然濃妝后面，他不知道她真實的樣子，但他至少能將她化妝的樣子當(dāng)作她真實的樣子。

化妝就是為了讓人看的，又何必猜人家妝后的樣子呢？

林音說：“石工，我打你好幾個電話你都不接，我都要急哭了?！?/p>

石偉說：“怎么了。”

林音說：“公司開會決定新上一款游戲，叫你提前結(jié)束休假，馬上回來上班，下午再不來，就要扣你當(dāng)月的薪水。你再不回過來電話，你這個月的薪水就要沒有了?！?/p>

石偉想那真是一件怪嚇人的事情，說：“我下午就回去上班?！?/p>

林音說：“還下午呢，你看看這會兒幾點了，馬上就是上班時間了?！?/p>

石偉看看表，中午一點了，離公司有一個小時的車程，還好，能在不扣發(fā)薪水的狀態(tài)下去上班。

他匆匆掛斷電話，快速地洗漱完畢穿戴整齊，拿著工作包走進(jìn)了電梯。

電梯走到18樓的時候，走進(jìn)一個面容冷峻的男人。石偉朝他點點頭，他也朝石偉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就都不說話了。

電梯中間也再沒有上來別人，走得很快。

到三樓的時候，那個男人忽然開口說：“那只老鼠被物業(yè)打死了?！?/p>

“啊？！”

“物業(yè)幾個人追，最后用大廳里的花盆砸死了?！?/p>

能夠被拿起砸死老鼠的花盆，當(dāng)然不會太大。石偉第一個就想起了那盆花。那盆花女朋友很喜歡的，總喜歡在大廳里看來看去，也曾買過兩次一樣的花，但都沒有養(yǎng)活，就總想著把那盆據(jù)為己有。

“開得挺好的那盆君子蘭？”

“是的，就用那個盆。”

石偉想問他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平常深居簡出的一個人，怎么對這些細(xì)節(jié)，怎么對早上的事情了如指掌。他還沒有來得及張嘴問，電梯已經(jīng)到了一樓，叮地一聲開了門。他想，也許不開門，他也不會這樣問，這也是一種本能。

他本能地露出笑容，和那個男人道了聲再見?？戳艘谎鄞髲d，果然沒有了那盆花。走出大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盆花堆在墻角。

他猛地想起，那個地方，以前是放了一個垃圾桶的，放了好幾年了，忽然不見了。早上自己總覺得異樣，原來只是少了一個垃圾桶。

他頓時覺得渾身輕松，覺得一切都恢復(fù)了正常。然而，他又覺得他錯了，一切本就是正常的。正常的日子在輪轉(zhuǎn)著，就來了一只老鼠，他怎么會無端地想起女朋友，是因為愛嗎？他對著大廳里的鏡子搖搖頭，他在搖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面目變得模糊。但是他沒有時間再看鏡子里的自己。他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