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迷林深處的匿藏地

嚴歡

這五首詩是啞石的組詩《匿藏地》的一部分。

這幾首詩似乎有著某種明顯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當然，它們的內(nèi)涵，大概是難以完全一目了然的。許多細節(jié)，那些私人化的經(jīng)驗，融合著時而迸發(fā)出的形而上玄思，像數(shù)學算式一樣精密羅織在綿長的充滿隱喻與象征的句子里。作為詩人經(jīng)驗之外的讀者，我們能夠從中知道些什么？細摳每個詞句，來揣摩每首詩隱藏的含義嗎？那樣未免太“不解風情”。詩歌——尤其當代詩歌——作為一種藝術，當它首先作為一種言語的“游戲”和“技藝”的結合體時，我們何不首先去尋找詩的語言和形式本身所構造起來的審美維度？

在這個方面而言，無疑，啞石的這些詩都顯示了作者詞匯量的豐富和語言上的老練。

當我在閱讀它們時，最先感受到的，是詩中那些“硌人”的部分——閱讀體驗中，那些“突?！钡恼Z句。如果閱讀如同開車，而詩歌文本是公路，那么這些“硌人”的部分就像橫在路上的減速帶，時刻提醒著讀者“文本”本身的存在。比如《感謝萬有》中“當有熱氣隱隱粗樸的事物”和“短褲裹著迷茫的大卵”，前一句妙不可言，在語法上作了“手腳”，“粗樸”本是形容詞，在這里兼任動詞和形容詞，這句話蠻不講理地把生命的力量感和那股時時躁動不安著的“熱”呈現(xiàn)了出來，極為生動，而那“迷茫的大卵”既真實又俏皮有趣。又比如《陰歷》中的“那里，涌片光?！?，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十分口語化的表達——它保留了量詞而直接省略數(shù)詞，這樣的表達方式是人們?nèi)粘υ捴胁艜捎玫?，像是“來支煙”“吃個蘋果”——這句詩跳出來的瞬間，似乎真的也讓那片光海的“涌”具有了動態(tài)感，而且這種日常口語也讓該句子變得形象、生動，又親切。又比如《甜時辰》里“因為人，本身乃一果實”，和“甜是黑暗規(guī)訓不了的”。前者，這個“乃”字不復雜，它通常是古代漢語或至少是半文半白的語境中才常用的詞，在這句話的上下文都是標準的現(xiàn)代漢語的情況下，突然吐出個“乃”字，便帶來一種鄭重其事的俏皮。為什么要說它有鄭重其事的一面？因為詩人在吃梨的輕松甜蜜氣氛中，探討了“人是什么”這樣的話題，也道出了果實（和寶石）之“甜是黑暗規(guī)訓不了的”箴言……總而言之，這些硌人的地方，雖然少，卻很妙，它們不僅使得這些句子更具深意，更加生動、有趣、俏皮，對詩歌整體的語言節(jié)奏而言，也都是十分機巧的裝置。

在這五首詩中，都有這樣一種現(xiàn)象，異質性的語言相互交叉：樸實的和晦澀的、口語的和書面的，相間排列，讓詩在節(jié)奏上充滿變化和起伏。在《封》中，詩的前半部分還在隱隱慨嘆著那些“不能觸碰，不可觸碰”的頭頂?shù)摹俺槌霭咨毸榛ㄊ保斪x者跟隨節(jié)奏去思索詩人所說“那些振響于未來卻又死在過去的事物”到底是何物時，后面的文本卻并未給出答案，而且立馬轉向日常語言式的樸實敘述，講“我的朋友/剛從大洋那邊歸來/就急忙趕回老家蓋房子/為留守那里的老人”，緊接著，詩歌再度回到晦澀的謎團中——“披頭散發(fā)的洋流/模仿了被斬首的蜂鳥的意志”“而倒退著懸浮的粗壯磁針/打算用棘刺/密封一些事情”，留下一片讓讀者似有所感又不可言說的形而上迷霧。同樣，《陰歷》一詩也擁有類似的節(jié)奏。詩人“早上起來”，因“瞳孔上細碎的鱗片”和射進窗戶的陽光，引發(fā)了“亙古的/無物，新生的傲慢，心物/糾纏中吞吐著，舔舐墻角亮斑/晦澀的甜”這一系列形象又形而上的想象。而接下來的大量篇幅都用極為日?；恼Z言，細致地描述著詩人在陽光下為自己準備早餐，又不小心被燒燙了的湯鍋燙到手指的情景。然后這個燙傷經(jīng)由水龍頭中“遙遠”“深邃”“黑暗”的管道中涌出的某種力量的提醒，詩人才想起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接下來又是一段關于“將翻身把我吞噬”的“大魚”，和“即將到來的夜晚”的晦澀玄想。這是十分精彩的一段，極富想象力。

這種異質性語言的交叉，直接構成了一種虛實相生的詩境。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詩人對生活場景進行了不厭其煩的細膩描繪，比如《微暖口脂融》中，“真清新啊。從居住的四樓陽臺/探身向下望”，詩人甚至交代了“四樓”。一般而言，即使將其簡潔為“從陽臺探身向下望”也并無不可，詩人何必還要加個“居住的四樓”？只有當“四樓”二字出現(xiàn)，詩人身處的畫面才更加具體而清晰——剛剛睡醒的詩人站在四樓探身往下望的模樣如在目前，讀者似乎就站在樓下的花園里，抬頭就看見了詩人：他就站在四樓的陽臺上。這種近乎超寫實主義的態(tài)度，其實構建了一個更為具體的、真實的生活情景。在這種真實之上，詩人旋即又延伸出豐富的想象，使詩中的“場”不斷地發(fā)生著的變化。文本中，詩人時而親身在場，時而又抽離，想象之境和生活之景不斷交織變換。比如《陰歷》的回憶、想象和現(xiàn)實。比如《甜時辰》中我對綠寶石的遐想從可擬人到友人的勞動過程和果實的成長歷程。這樣，想象就切實建立在了真實的生活之中，也就成了詩人生命的一部分。而現(xiàn)實與想象的相互交替，也讓文本顯得豐富而緊湊。

這些詩歌還具有高度的完整性，首尾緊密呼應?！段⑴谥凇分惺拙洹叭耍瑧写嫠呋钪呢熑巍焙湍┚洹安唤橐饷邦I你踴躍的身份”；《感謝萬有》首尾的“感謝萬有”；比如《封》中第一句和最后一句的“密封”；《陰歷》中，首尾出現(xiàn)的“光”和“瞳眸上的鱗片”。這些結構，使得每首詩都像是一幕幕簡短的劇，劇中充滿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與虛構的玄想，有游戲的姿態(tài)，有傷感的情緒，還有詩人的倔強……

即使不討論詩歌的形式與結構，詩人的很多想象和修辭也十分漂亮?！皹渖摇㈩^頂/抽出白色細碎花束/不能觸碰，不可觸碰/白頭翁，已活到懷疑記憶的/年齡，向著晚霞倦意地/卷回花束”“他加入的、裹著夜行衣/披頭散發(fā)的洋流，模仿了/被斬首的蜂鳥的意志/而倒退著懸浮的粗壯磁針/打算用棘刺，密封一些事情”（《封》）；“你堅持著什么，而我綻放為人形”（《微暖口脂融》）；“先于眼睛用途醒過來的/當有熱氣隱隱粗樸的事物”（《感謝萬有》）；“當?shù)嗌?漁網(wǎng)從她翻波戲浪的腿上褪下/我就知道天穹會白夜一閃/那條搖動地基、又處處/隱匿的大魚，將翻身把我吞噬/并潛回一個個白晝水底”、“當然還會看到更多，比如/許多意外遺忘的事物，比如/禮炮般轟鳴開放的，星辰、花朵”（《陰歷》）；“一顆寶石，擁有浸潤的甜？/甜是黑暗規(guī)訓不了的”（《甜時辰》）。

除了語言和形式，對于詩歌的意指、內(nèi)涵，我想自己不能也無法作更多的解讀——其實只能叫妄自揣測?！澳洳氐亍庇髦甘裁?？“那些振響于未來卻又死在過去的事物”是何物？“被斬首的蜂鳥的意志”是什么意志？粗壯磁針、棘刺、將要密封的事情又隱喻著什么？“隱秘忠于自身的事物”有何含義？那“大魚”呢？而大魚搖動的“地基”和“匿藏地”是否有關聯(lián)？……這些存在于詩人生命和生活經(jīng)驗中的詩性又形而上的事物，當然是詩人自己獨有的隱秘事物，還是留給詩人獨自去思索和面對吧。況且，神秘，也賦予這些事物以詩性。挖掘其意義，某種程度上，只能是一種對詩性的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