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第九章? 諸葛先生(上)
諸葛先生這么老,酉城的怪事,他聽過的幾乎也都見過。只有那只花公雞,是他有生之年頭一回見。
諸葛先生從踞坐的高臺下來,來到點兵和點將身邊,說:“起來吧。你們的事,我會記在心里的?!秉c兵和點將喜不自勝地爬了起來,卻聽諸葛先生又自語似的說,“我早想會會那個家伙了。從古至今,黃鼠狼跟雞,就是這么回事兒。”
諸葛先生一般不出來。他出來誰也看不見。迷魂術(shù)就是他的皮毛,片刻都不能離身的。
事實上,諸葛先生不止一次窺探春雞,都是凌晨,那時節(jié)官二爺已經(jīng)回去了,夜行的小東西們也大多回了巢,誰都不會發(fā)覺有一只年老的黃鼠狼,在不同的地方,多次窺視同一只雞。
“喔——喔——喔——!”春雞叫了,胸脯子挺起老高。
春雞的啼聲把酉城的雞啼全壓下去,諸葛先生的耳膜“嗡嗡”作響。
春雞從不睡覺!它有時候打盹——不過是沉思心事;大多數(shù)的時間里是監(jiān)察四處,儼然酉城的一方守護(hù)神,不,是柳大娘家的守護(hù)神——同時惠及鄰里。
諸葛先生想弄清楚春雞的底細(xì)——柳大娘家從前沒養(yǎng)過雞,直到有了一群雞后,他才發(fā)覺看似平靜如常的酉城發(fā)生了一些事:那些雞的生長速度快得驚人,其中有只花公雞更不一般,它雖身在雞群,卻跟同類迥異;它是雞群的守護(hù)者,更是那個家庭的守護(hù)者——它守護(hù)著寡婦和男孩,無日無夜。
酉城不曾有過這樣的雞,那么,它是從哪里來的?諸葛先生苦苦推算,推算不出個所以然來。它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時間和男孩來酉城的時間差不多重合;雞和男孩之間存在某種關(guān)聯(lián);他們默契得好像兄弟——雞是兄,男孩是弟。
諸葛先生給雞施過迷魂術(shù),但是這只雞不吃他的法術(shù)。它好像是塊石頭,世間所有妖法都奈何不了它。
難道,它是一位星官?比如昴日雞……不,不會的,堂堂星官不會整日和凡雞為伍,它看起來也不像是身懷仙法的。
諸葛先生為春雞苦惱著,特別是在收留了點兵和點將之后。
日子過得快,寒露和霜降都過了,冬天就要來了,春雞還每夜宿在外面。李子樹的葉子都落光了。
一個小陽春般的白晝,葉師傅來了。他穿著補綴過的小棉襖,喜來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柳大娘的針線。
看見葉師傅,喜來雀躍著迎了上去。他用會說話的眼睛看著葉師傅:怎么這么多天沒來呀?
柳大娘忙著給葉師傅煮茶:白糖茶,打幾個紅皮雞蛋。熱騰騰的一碗茶端上去,她又端出一盤酥脆的馓子,一碟鹽水煮花生。
喜來陪葉師傅喝雞蛋茶,吃馓子花生。一碗茶喝完,葉師傅說:“喜來呀,這個冬天我不能來了,我要去海邊,直到過年才能回來?!?/p>
喜來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大兄弟,你去海邊做什么?”柳大娘忙問。
“有人在海邊開荒種地。一去一大幫人,荒地里開出一個個新莊子。什么工匠都有,就缺燒窯的,我這回跟一個熟人去,燒一個冬天……”
“你不是燒小泥活的嗎?”
“主要燒小泥活,大泥活也會燒一點?!?/p>
喜來沒去過海邊,他覺得那一定很遠(yuǎn),遠(yuǎn)到天地的盡頭。
葉師傅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再見面就難了——夏天結(jié)束后,喜來雖說不常去李家莊,一月也要去個兩三回,加上葉師傅進(jìn)城辦事也會過來看他,師徒倆的聯(lián)系一直很緊密,這回……
“你不是說破家值萬貫嗎?”柳大娘的臉色有點發(fā)白。
“萬貫也顧不得了。走之前我會把鑰匙帶來,大嫂子跟喜來要是有空,不拘誰,去幫我看看,我就感激不盡了……”
柳大娘說不出話,喜來自然更是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葉師傅走了。
葉師傅走后,柳大娘失了一回神,后來她急急忙忙把方桌搬出來,撕布片,熬糨糊,裱袼褙。喜來一看就知道,柳大娘這是要給葉師傅做鞋。
——夏天,柳大娘給葉師傅做過一回鞋。青布面,白千層底,小剪口,穿在腳上吸汗又輕便,把葉師傅感激得呀,話都說不出了。
柳大娘不再碰其他活計,點燈熬油地給葉師傅做鞋。高幫套鞋,輕便棉鞋,都有;底納得密,棉花絮得厚。她還做了好幾雙布襪子,每一雙襪子都上了襪底,結(jié)結(jié)實實的,穿一兩年都不會壞。
柳大娘起早貪黑做鞋的時節(jié),喜來把家里所有的活兒都攬了過來——他還學(xué)會了做簡單的飯菜!
有一天,天剛麻麻亮,柳大娘才開門兒,葉師傅來了。他小棉襖上罩著大棉襖(大棉襖敞著懷),胡子上掛著一層白霜。
“喜來,你師傅來了!”柳大娘朝屋里喊。
喜來還在夢中迷糊,聽見喊聲,一翻身從床上跳了下來。
喜來跑到門樓下,葉師傅從懷里掏出兩樣?xùn)|西遞給他:一串鑰匙(兩把),還有一只烏油油的牛頭塤。
“喜來,我要走啦!鑰匙你收著,有空去我家看看,要是沒空,不去也行。這塤是我才做的,音特別好,你留著吹……”
喜來接過鑰匙和塤,心里難過,嘴說不出。
“大兄弟,回來過年嗎?”柳大娘問。
“回來?!?/p>
“我這就燒飯,你吃了再走……”
“不啦,熟人在城外等我呢。”葉師傅揮揮手要走。柳大娘忙說:“你等一下?!彼D(zhuǎn)身去屋里,飛快地拿了一個小包袱出來,葉師傅打開小包袱:靴、鞋、襪子,還有一大盒蛤蜊油。
“海邊風(fēng)大,皴手皴臉的,抹了這個油,就不皴了。”柳大娘說。
葉師傅沒說話,頭微微側(cè)過去,喜來看到,他的眼里,滿滿地含著兩包淚。
破舊的城墻上,諸葛先生朝下俯視著。他看到春雞也在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好像這場離愁它也有份似的。
諸葛先生在心里發(fā)出無聲的哂笑。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