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 竹簡之書

■ 呂 祥

時 間

春秋初期，公元前548年

地 點

齊國

人 物

余青蓮——當朝太史余秉正之女，20歲左右，青衣/花衫。

崔 成——齊國將軍，齊國大夫崔杼長子，余秉正學生，25歲左右，文武老生/大嗓小生。

余秉正——當朝太史，掌管起草文書、記載史事、編寫史書之事，48歲左右，老生。

余文硯——余秉正之子，余青蓮兄長，25歲左右，小生。

崔 杼——也稱崔子、崔武子。齊國大夫，后為齊國執(zhí)政，45歲左右，凈。

南先生——余秉正學生，25歲左右，老生。

東郭偃——被崔杼薦為臣子，28歲左右，老生。

蕓 兒——余青蓮丫鬟，16歲左右，花旦。

齊莊公——齊國國君呂光，32歲左右，小生。

棠 姜——崔杼繼室，30歲左右，青衣。

侍 人——宦官，文丑。

大臣、侍衛(wèi)、宮女等。

序 幕

【宮中。酉時。

【昏暗燈光下，齊莊公擁棠姜入懷，二人巫山云雨，纏綿繾綣。崔杼悄然提劍，霎時刀光血影。舞臺懸下一行血字“夏五月乙亥，齊崔杼弒其君光”。

【光暗。

第一場 風云突變

【宮中。戌時。

【光漸亮。

【臺上有兵器架，架上掛著一把劍。

【崔杼坐于舞臺左側，侍衛(wèi)站于兩旁。臺中有一張案幾，上有茶具。

崔 杼 （唱）怒上心頭生魯莽，

寶劍出鞘鑄離殤。

苦水滿腹誰人講，

孤燈殘影夜未央。

五內如焚神怳怳，

情急生智巧換梁。

【侍人上。余秉正緊隨其后上。

侍 人 大人，史官余秉正到。

余秉正 （作揖）崔大人。

崔 杼 （起身）啊，余兄來了，快快請坐。

【余秉正與崔杼在案幾旁坐下。

余秉正 大人急召，不知何事？

【崔杼做一手勢，侍人及眾侍衛(wèi)下。

崔 杼 實不相瞞，是我有要事相求。

余秉正 唉，何談相求！大人直言便是。

崔 杼 余兄，你我可算故交？

余秉正 共同侍奉齊國，多年歷經(jīng)枯榮，此乃其一；教授崔成將軍，有幸春風化雨，此乃其二；如今小女與崔兒情投意合，親上加親，此乃其三。如此看來，這大人與我么，自是金玉之交。

崔 杼 好。在你看來，崔某為人如何？

余秉正 智名勇功，令人欽佩。這些年，若非大人心系朝政，恐怕齊國百姓還要遭受好些疾苦。

崔 杼 （點頭）喝點茶（斟茶）。那么，莊公為人如何？

余秉正 （擔憂）貪淫好色，耽于享樂，或非百姓之福（飲茶）。

崔 杼 余兄所言與我不謀而合！故而，我把他殺了。

余秉正 （驚，茶杯落地）什么！你……你你……你竟然弒君！

崔 杼 我殺的是一個昏庸的小人！

余秉正 哎呀呀，你糊涂吶！

崔 杼 這本非我所愿，只是見那淫賊和棠姜……我便怒火難遏，手起刀落。還望余兄能夠明白我的苦衷。

余秉正 （點頭）我知。

【崔杼揮手，侍人取竹簡上。

崔 杼 如此，還請余兄代勞，“莊公疫疾”，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余秉正 （望著竹簡思慮）余某不可虛言，還請大人恕罪。

崔 杼 怎么，你要陷我于不義？一句金玉之交，才把心跡來表。余兄就不能將錯就錯么？

余秉正 秉筆直書，乃史官之責。我豈能有負自己的良心？

崔 杼 良心……想當年莊公被遣出守即墨，群臣遠之，是誰冒險相送？回宮后異聲四起，又是誰挺身而出，立他為王？都是我！可是他，擲我官帽、戲淫我妻、忘恩負義、無視朝綱！這，就是所謂的良心么？若非痛心切骨，我怎會殺了我親手扶立的君王？余兄，望你只此通融，今后與我同心治國。

余秉正 治國乃君王之責，監(jiān)國乃大人之責，據(jù)事直書乃我史官之責。

崔 杼 你！

余秉正 莊公荒淫，確為事實；可大人弒君，也為事實。余某不問何人為主，只是身在其職便要抱誠守真。讓世人知曉真相，是我余秉正之責吶！

崔 杼 何謂真相？真相就在你的筆下！只要寫上史書，一切便成了真。

余秉正 （搖頭）大人吶！

（唱）你一番慷慨言真情娓娓，

嘆只嘆亂方圓難以成規(guī)。

十余年共比肩朝廷相對，

擔重責嘔心血堅如石巋。

大人吶切莫道虛實難辨，

真即真假便假本相難摧。

我知你無奈何折臂骨碎，

只可惜史家人良心難違。

崔 杼 如此看來，你是實實不愿助我一臂之力了？

余秉正 縱看千古，即便君王，也不可篡改史書。

崔 杼 余秉正啊余秉正，你這個老頑固！你把崔某逼入了兩難之境吶！

余秉正 在此宮中，誰人弒君，君誅何人，俱以實書史。還望大人不要一錯再錯。

崔 杼 木已成舟，再難回頭。

（唱）弒君真相藏隱痛，

促膝傾吐泄情衷。

愁腸百結盼你懂，

英雄理當惜英雄。

余秉正 （唱）前塵往事心頭涌，

今日之命恕難從。

崔 杼 （唱）已是三番又四請，莫叫刀劍漫血腥。

余秉正 （唱）生死禍福聽天命，

秉筆直書留英名。

余秉正向大人深深拜定，

盼來世再相逢共灑豪情。

崔 杼 來人！

【侍衛(wèi)捧酒樽上。崔杼拿起酒樽。

余秉正 不必勞煩大人。（接過酒樽）

崔 杼 （仍握住酒樽）怎么，你寧愿飲下這酒，也不愿寫他個“莊公疫疾”么？

余秉正 大人不會明白，何謂史家之命。金玉之交，你我來生再續(xù)。（奪過酒樽飲酒）

【光暗，只留崔杼一處定點光。崔杼震驚落座。

崔 杼 是我錯了么？不，是他頑固不化！來人，史官余秉正突發(fā)惡疾，其子余文硯承襲官位。召余文硯覲見！

余文硯 （內唱）一霎時天地變疾風驟雨，

（出，接唱）入宮殿步徘徊心有躊躇。

猝然承襲官位，想必宮內風云突變，

父親恐遭不測。也罷，待我巧計周旋，安度眼前這關，再找成兄和小妹商量。

【燈亮。崔杼、侍人與侍衛(wèi)若干。余文硯進。

余文硯 在下余文硯拜見大人。

崔 杼 文硯小兒來了。（離座，走向余文硯）莊公薨逝，本應你父書簡記事，未料他在宮中突發(fā)惡疾。你既為長子，當承襲官位?！扒f公疫疾”，速速寫來。

余文硯 （自語）莊公薨逝……父親惡疾……

（思索）回稟大人，史官所書乃為事實，惟知原情本相，文硯方可下筆。

侍 人 崔大人所言即為真相！

余文硯 何人為證？可有御醫(yī)？

侍 人 這……

崔 杼 怎么，怕我紿你不成？（轉而怒）莊公疫疾，即是真相！

余文硯 大人息怒。文硯才疏學淺，不知這“疫疾”二字如何書寫。

崔 杼 （大笑）都說太史之子滿腹經(jīng)綸，穎悟巧捷，不想?yún)s用這等雕蟲小技。若你當真不會寫，我讓人教你便是。（將筆扔向余文硯）

余文硯 啊，不必勞煩。大人吶，前幾日我與成兄登高望遠，不甚傷了右臂，尚不能握筆寫字，還請原諒。

崔 杼 傷了右臂……倒不如，再傷了這右足！來人，杖余文硯之足，二十大板！

【侍衛(wèi)上，余文硯受杖責。

侍 人 大人，若他與那余老頭一樣頑固，我們豈不……

崔 杼 我自有辦法叫他聽話。（對余文硯）文硯小兒，我再問你，寫還是不寫？

余文硯 不寫。

崔 杼 再打。

【余文硯漸虛弱。

余文硯 我寫，我寫。

【侍衛(wèi)將余文硯拖于案幾前。

余文硯 （虛弱地）要我書史，有一條件：原情本相，據(jù)實告之。

崔 杼 也罷。我崔某并非蠅蟻小人，告你無妨。若非那莊公荒淫好色，誤了國事，崔某自然不會僭越。

【余文硯點頭，提筆，侍人取過竹簡。

侍 人 （念）“夏五月乙亥，齊崔杼弒其君光”。大人，他！

崔 杼 你們余家一門都不要命么！

余文硯 自小父親訓之：秉筆直書，正氣守德。大人見識廣博，定知這父命不可違，家訓不可欺。

崔 杼 好一個父命家訓！你父就是倔如榆木，固執(zhí)違令，才會惹得殺身之禍！你既不識好歹，來人，將他關入大牢，召其妹余青蓮進宮！

余文硯 且慢！國事政事乃男兒之事，為何要累及小妹？

崔 杼 成兒總說你對令妹疼愛有加，想來青蓮定能勸你認清時務。

余文硯 你！若青蓮傷了分毫，你如何對成兄交代！

崔 杼 男兒志在四方，怎可為兒女情長所絆？

余文硯 求大人高抬貴手！

侍 人 呦，我還以為這骨頭有多硬呢！

崔 杼 竹簡之書，當由史家來寫。你父不從，便要借用你的雙手；你若不從，便要借用令妹之手。青蓮會否作難，就看其兄如何取舍。

【余文硯走到案幾前再次提筆，崔杼取過竹簡。

崔 杼 （念）“夏五月乙亥，齊君光通崔杼妻，崔杼弒之”。余文硯！你當真要毀了崔某的臉面么？

余文硯 張本繼末，已是我極。

【內：報——

【東郭偃上。

東郭偃 （作揖）大人。遵照吩咐，諸事已備。

崔 杼 （緊張地）如何？

東郭偃 眾臣言道，荒政寬役，可安百姓；通商惠工，可長世榮。如此，明日即可頒布新政。

崔 杼 哈哈，好！

余文硯 （自語）荒政寬役、通商惠工？

（唱）聽聞新政生疑惑，

此人高深難猜度。

青史真義不可破，

進退兩難誰人說。

崔 杼 文硯小兒，乘崔某之興，再問你一句，“莊公疫疾”，寫是不寫？令妹青蓮，你護還是不護？

余文硯 （接唱）思前想后求安妥，

詐癡佯傻再琢磨。

【余文硯轉身，撞到崔杼。

崔 杼 寫是不寫？

【余文硯轉身，撞到東郭偃。

東郭偃 寫是不寫？

【余文硯轉身，撞到崔杼。

崔 杼 護是不護？

【余文硯轉身，撞到侍人。

侍 人 護是不護？

余文硯 （抱頭）啊……

【余文硯瘋癲。

【光漸暗。

第二場 夢醒千秋

【月下，亭間。戌時。

【崔成舉杯站立，余青蓮坐于案前彈琴。

【定點光亮。

崔 成 （定場詩）微風吹蓮月朦朧，

一花一木表情衷。

佳人相依好光景，

碧穹輝映萬點星。（飲酒）

余青蓮 （彈琴唱）笑語熙熙，嬌羞轉眸。

花秀芬芬，為君解憂。

月色盈盈，天地長久。

琴樂悠悠，知音難求。

崔 成 好曲！

余青蓮 好詩！

【二人相視而笑。

【舞臺光亮。

崔 成 近日公事纏身，未去拜見家?guī)?。他身體可好？

余青蓮 爹爹安好，不用掛心。倒是兄長，常問起將軍。

崔 成 文硯還在寫詩習文么？

余青蓮 （點頭）兄長自幼沉醉詩文，比不得大將軍的威風。

崔 成 你又笑話我！

余青蓮 （莞爾）馳騁疆場，英勇殺敵，大將軍可是名震四方。

崔 成 金戈鐵馬固然威武，卻不是我心所向。

余青蓮 哦？

崔 成 我心只盼澹泊隱跡，歸于自然。只是，眼下戰(zhàn)亂不止，苛稅繁重，民不聊生。血性男兒唯有奮不顧身，赴湯蹈火。待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yè)，我便稟求莊公，啟報父親，圖一個安然自得。

【余青蓮斟酒。

余青蓮 （遞酒）愿早日天下大治，將軍心想事成。

【二人干杯。

崔 成 哎，只怕這河清海晏，人壽年豐的生活還要等上好些年。想那莊公生性風流，驕奢淫逸，哪顧得天下蒼生！

余青蓮 將軍心系國家，心系黎民，也要顧得自己的身體。

崔 成 若國運昌盛，百姓豐衣足食，舍我一人又有何妨？

余青蓮 兄長常說，將軍凌云意氣，抱負不凡。自幼智勇雙全，人所不及。

崔 成 文硯抬舉了。又有哪個不知他見經(jīng)識經(jīng)，才學過人？可惜，他無心朝事。

余青蓮 少時青蓮落水，若無兄長相救，怕是難度險關。自那以后，兄長落下慢疾，身弱消瘦，只好潛心詩文，無暇顧他。

崔 成 難怪常見你照顧有加，你二人兄妹情深。

余青蓮 青蓮看來，將軍與兄長是伯仲之間，難分高下。換作是我……

崔 成 換作是你，就該相夫教子，襄助持家。我已稟告父親，不日即登門拜見家?guī)煛?/p>

余青蓮 （嬌羞）方才還說我笑話于你，明明是你笑話于我！（背過身）

崔 成 哈哈哈?。ㄈ〕鲇疋O，走向青蓮，遞上）我給你賠禮便是。

余青蓮 好一支美玉釵！

崔 成 喜歡么？

【余青蓮嬌羞點頭。

崔 成 （唱）春去秋來十余載，

冰明玉潤芙蓉開。

眉眼含情心澎湃，

玉釵相托寄幽懷。

余青蓮 （唱）氣宇軒昂好風采，

芳心暗吐醉紅腮。

巧針繡得鴛鴦帶，

月影星跡照瑤臺。

崔 成 （為青蓮戴上玉釵）美釵配佳人，佚貌渾天成。

【二人深情相對。蕓兒急上。

蕓 兒 小姐！小姐！

余青蓮 蕓兒，你又冒冒失失！

蕓 兒 我……我……（指向后方）

余青蓮 是爹爹回來了？

蕓 兒 是少主！他……

【余文硯神色慌張上。

余文硯 （不時看向后方）我不寫！我不寫！

余青蓮 兄長來了。

崔 成 文硯賢弟。

余文硯 （看見崔成，閃躲。一把抓住蕓兒）小妹，快快離開！

蕓 兒 少主，去哪兒呀？（欲掙脫）小姐快救我！

余青蓮 兄長，小妹在此，你拉著蕓兒要去哪里？

余文硯 （對蕓兒）兄長無用，顧不了你。這夜色沉沉，驚懼籠罩；他來勢洶洶，刀劍無情吶！

余青蓮 來勢洶洶，刀劍無情？

蕓 兒 小姐，我怎么聽得糊里糊涂的。

崔 成 賢弟，有人要害你不成！

余青蓮 （對蕓兒）快去找爹爹。

余文硯 爹爹?。ㄞD而哭）我苦命的爹爹啊！

余青蓮 爹爹他怎么了？

余文硯 他……他……哎?。ǘ紫拢?/p>

【眾人面面相覷。

蕓 兒 （上前摸余文硯額頭）少主，你是不是病了？

余文硯 病了，乏了。（突然站起）你們看，變天啦！

蕓 兒 （望天）變天？沒有?。⌒〗?，少主瘋言瘋語的，是不是撞壞了腦袋？

余青蓮 休要胡言！

余文硯 是他殺了他！

余青蓮 哪個殺了哪個？

余文硯 莊公疫疾……爹爹不愿寫，我也不愿寫。

余文硯 想爹爹在天之靈定會保佑我們兄妹二人的！

余青蓮 （驚）爹爹他……

（唱）聽他一言生驚駭，

陰惡之兆頓襲來。

思前想后心默揣，

原情本相不敢猜。

莫非是，

宮內生變成險隘，

爹爹遭受無妄災。

（看余文硯，搖頭）

兄長瘋言顯危殆，

我心驚膽顫步徘徊。

兄長，是哪個要你書寫莊公疫疾？

余文硯 （走向崔成）他位高權重，步步緊逼，令我害怕……

【余文硯步步向前，崔成邊搖頭邊步步后退。

余青蓮 究竟何人？

崔 成 不，父親不是無情之人，豈會……

余青蓮 （震驚）崔大人！

余文硯 噤聲！切不可言，切不可言！莫讓他知我在此地。他們……他們都看著吶！

蕓 兒 小姐，這到底怎么回事兒？

余青蓮 （抑制悲傷）蕓兒，扶兄長回去歇息。

【蕓兒點頭，扶余文硯下。

余文硯 （對蕓兒）前路兇險，小妹快走。（下）

【余青蓮和崔成相望，青蓮噙淚搖頭。

崔 成 （上前）青蓮！

余青蓮 崔將軍，兄長所言，樁樁件件，你可知情？

崔 成 對天盟誓，毫不知情。父親監(jiān)國素來嚴苛，但他絕非薄情寡義。

余青蓮 將軍意為，兄長瘋語癡言，空穴來風？

崔 成 我無此意，但覺其中必有因由。

余青蓮 是何因由，奪我父命，逼得我兄……如此這般？

崔 成 我即回府查詢詳情，定會問它個水落石出，還余家公道！

【崔成急下。

余青蓮 （唱）物換星移天地變，

肝腸寸斷淚漣漣。

焦心勞思把他盼，

不如我直闖狼巢訴情冤。

【光暗。

第三場 夜闖崔府

【崔府，書房。亥時。

【光亮。

【崔杼在案前審閱奏文，咳嗽不止。崔成急上。

崔 成 父親！

崔 杼 （咳嗽）你來了。

崔 成 敢問父親，宮中可有大事發(fā)生？

【崔杼不語。

崔 成 家?guī)熋鼏?，文硯瘋癲，可是與你相關？

崔 杼 （放下奏文）我兒是來斥責為父的么？

崔 成 成兒不過探求真相。

崔 杼 真相！怎么，你也和他們一樣，要教我何為真相么？（咳嗽）

崔 成 兒無此意，只是……

崔 杼 （抬手制止）我知你欲何言。

崔 成 父親既知，為何還要傷害余家？

崔 杼 政事當前，不分哪家。

崔 成 可父親有無為我想過？家?guī)熞蚰愣?，文硯因你而癲，你要我如何面對青蓮？

崔 杼 事已至此，你與青蓮前路盤曲，荊棘塞途，不如就此放手，了卻牽掛。

崔 成 斷斷不能！我與她山海盟誓，鶼鰈情深。天荒地老，唯此一人。

崔 杼 我知你癡心一片，可男兒志在四方，若被兒女情長所絆，怎能謀略大事？

崔 成 父親明知我無心朝政！

崔 杼 為官難由己，是朝政選擇了你我。

崔 成 兒幼時，父親訓導人要以誠為本，誠則正，正則實；兒少時，父親教誨要以信立人，言出必踐；弱冠之年，父親寄望兒做個有情之人，知恩圖報；為官之日，父親又言政事有浮沉，義字當為先。如今，這誠、信、情、義，父親全然不顧了么？

崔 杼 不是不顧，是顧不得了。

崔 成 （伸出手）左為親，右為情。父親是要我砍斷這左臂，還是舍了這右臂？

崔 杼 兒啊，為父在朝多年，算得處尊居顯，勢傾朝野。他們個個看似對我言聽計從，可又有哪個不在我身后恥笑？莊公荒淫，我身為臣子，不得不忍?？伤麘蛞慕?，我身為棠姜之夫，不可不聞。若今日換作是你，眼見青蓮與他人……

崔 成 不！

崔 杼 故而，這男兒之尊，他人可以不識，但你，不可不知。（咳嗽）

崔 成 父之痛，兒當同擔。可家?guī)熀臀某幉贿^恪守本職，何至招得殺身之禍？

崔 杼 明日即要頒布新政，眼見太平盛世汲汲可盼，若將真相告于天下，必動搖人心，貽誤推行。

崔 成 于是便要殺！若我執(zhí)意將真相告于天下，父親是否也要殺了兒臣？

崔 杼 人心易散難聚，社稷易蕩難安。為了天下的安寧，為了齊國的百姓，為父望你三思而行。

【崔成動搖。

崔 杼 男兒之志當如鴻鵠。你無心朝政，可齊國大將軍必擔此任。為父望你懂得取舍，唯有舍，你才可保住青蓮。

崔 成 （再度動搖，自語）唯有舍，才可保住青蓮……

（唱）人人道崔武子威風凜凜，

兒卻知父之痛早已在心。

齊莊公誤國事群臣難忍，

棠姜女敗門風終成禍根。

若為親舍右臂此情難尋，

若為情斷左臂有負親恩。

若為理難保全社稷安穩(wěn)，

若為政棄道義良知何存。

愁緒如麻，凄楚殷殷，

意煩難安，心亂渾渾。

【侍人上，侍衛(wèi)挾女扮男裝的青蓮隨后。

侍 人 大人，后院捉取一人形跡可疑。

崔 杼 哦？你姓甚名誰，有何來意？

【青蓮低頭不語。崔杼示意，崔成上前察看。青蓮抬頭，與崔成四目相對，崔成大驚。

崔 成 爾等先行退下。

侍 衛(wèi) 是。（退下）

崔 成 （對侍人）你也退下。

侍 人 這……

【侍人看向崔杼，崔杼似覺蹊蹺，示意侍人退下。侍人下。

崔 杼 成兒，左右俱退，來者究竟何人？

青 蓮 是我?。撓峦馀?/p>

崔 杼 （驚）你來此作甚？

余青蓮 討個公道。

崔 杼 夜已深，我也乏了。成兒，護送青蓮回府。

余青蓮 不！大人是要我對爹爹二十年的養(yǎng)育之恩漠然不視，對如手如足的兄妹之情無動于衷么？

崔 杼 傷你父兄，非我本愿。我與你父十年同朝，進退與共。文硯與成兒意氣相投，勝似同胞。只是今日，我情非得已，有苦在心。

余青蓮 好一句情非得已！

崔 成 青蓮，莊公和棠姜無視朝綱，父親難抑怒火，方才鑄成弒君之過。

余青蓮 （點頭）此乃爹爹命喪因由，此乃兄長癡癲因由，此乃大將軍查得的水落石出！

崔 杼 莫怪成兒。弒君始末，實難啟齒。我也是急火灼心，才誤了周全。

余青蓮 余家一門，唯我神智尚存。今青蓮在此，大人是殺還是留？

崔 杼 我何時言道要你性命？

余青蓮 史官余秉正據(jù)事直書，惹得殺身之禍。其子余文硯承襲官位，為保真言被逼成瘋。余文硯無兄無子，大人當召其妹余青蓮進宮書史。

崔 成 青蓮！

崔 杼 一介女子，不便過問朝事。

余青蓮 律例為憑，理當遵從。若非結縭，女子亦須承襲官位。

崔 杼 如此，結縭便可，何須赴職。你與成兒心心相印，意濃情深。不如擇良日禮成，你也好交出官印，遠離埃塵。

余青蓮 官印在身，以命相守。埃塵已落，何處藏躲。

（唱）撥開迷霧瑤夢醒，

風流云散天地崩。

凄凄寥寂驚魂定，

萬箭攢心意難平。

根孤伎薄無權柄，

銜冤負屈叩蒼穹。

虛實真假如明鏡，

逆天悖理實難行。

【崔杼將案上的奏文扔在地上。

崔 成 青蓮，父親也是一番好意。

余青蓮 大人的好意，史家之女豈敢受之。

崔 杼 （壓制怒氣）看在成兒的份上，你方才所言，我全當未聞。望你好自為之，謹嚴斟酌。成兒，送客！

【光暗。

第四場 情義兩難

【余家。巳時。

【舞臺掛家訓：秉筆直書，正氣守德。臺上一桌二椅，桌上有筆和竹簡。

【余青蓮坐在桌前繡巾帕，蕓兒站于其身旁。余文硯一手執(zhí)簡上。

余文硯 （唱）我知她惇信明義志不滅，

愿保真言書竹牒。

也知她痛深意悲情切切，

難舍花謝人離缺。

那一邊偷天換日心如鐵，

簾窺壁聽似回邪。

我定要巧思靜觀求妙解，

暗中護她度此劫。

蕓 兒 小姐，這么些天了，你和崔將軍……

余文硯 哎呀，小妹，你何時成婚？為兄可要飲個痛快。（隨即踱步看竹簡）

余青蓮 我……

余文硯 （似隨意念）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余青蓮 （自語）未見君子，我心……（傷感）

蕓 兒 小姐，不要難過，蕓兒去找將軍問個明白。（欲下）

余青蓮 蕓兒轉來！不必勞煩將軍。我既為余家之女，自當不負使命，書史為先。

余文硯 欸，你么，就當尋個好人家。（繼續(xù)踱步看竹簡，念）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余青蓮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然他父害我父兄，這心中嫌隙，實難平息。

余文硯 管他作甚！保命要緊！

【南先生上。

南先生 哪個要保命？

蕓 兒 南先生來了！

南先生 （作揖）青蓮小姐，文硯賢弟。我適巧路過此地，便來拜訪先生。不知先生是否在家？

余青蓮 爹爹他……不在了。

南先生 如此，還請小姐代為告知。

余青蓮 只怕……（欲言又止）

蕓 兒 先生，您給我們家小姐出出主意吧。

南先生 小姐因何事而惑？

【余文硯將南先生拉到一旁。

余文硯 來來來，我與你講。（神秘地）這天色會越來越黑，你行路可得小心看著。

南先生 （困惑）哦，夜黑行路自當小心。

余文硯 （拿起桌上的筆）這筆得拿直嘍！

南先生 （接過）先生常說，秉筆直書，直筆方心正，心正則筆直。

余文硯 你害怕么？

南先生 我為何要怕？

余文硯 怕夜黑看不清路，怕夜深記不了事。

南先生 （笑）心中有燈，沉暗自散。

余文硯 （點頭）還有我小妹，你可得照顧好了。

南先生 怎么講？

余文硯 莫要多問！為兄所言你照做就是。

南先生 賢弟，我才是師兄吶！

余文硯 我是師兄，你是賢弟。

南先生 這……

余青蓮 兄長身有不適，還望多多見諒。

余文硯 哎，我去歇息了。（欲下）

南先生 賢弟有何不適吶？（緊隨余文硯）賢弟！賢弟！

【余文硯袖中落下竹簡，南先生撿起，看罷驚詫。

余青蓮 適才兄長冒犯，還請不要掛在心上。

南先生 （收起竹簡）青蓮小姐放心，還請珍重！告辭！

余青蓮 蕓兒，恭送先生。

蕓 兒 先生請。

【崔成上。

蕓 兒 崔將軍！你來干什么！看把我們家小姐氣的！

余青蓮 蕓兒，莫要無理。

蕓 兒 哼！先生，我們走。

【蕓兒與南先生下，南先生若有所思。

崔 成 （愧疚）文硯他……可安好？

余青蓮 失了魂魄，喪了心智，可算安好？

崔 成 你……可安好？

余青蓮 將軍是奉父命，來此拿取官印的么？

崔 成 我豈是無情無義之人！

余青蓮 你有情有義，卻情義不分！弒君篡史，如此不仁不義不真不實，你卻視而不見。

崔 成 非我視而不見。此事關乎國威，關乎民生，更關乎……（欲言又止）生死存亡。稍有不慎，必遭大禍。

余青蓮 難道大將軍也怕死？

崔 成 馳騁沙場，九死一生，我何嘗怕過死！只是……

余青蓮 只是他乃你父，因而你不鑒真假，不分虛實。

崔 成 青蓮，我知你心中有恨?？赡墙щm非我的生母，卻是我父之妻。堂堂七尺男兒怎能忍受淫妻大辱！

余青蓮 是，莊公錯在先，然你父弒君是為史實。腹有詩書、文武兼濟的大將軍，竟也會辨不得黑白濁清。

崔 成 事非你所想。我也是迫不得已，深有苦衷。

余青蓮 我不知你的苦衷，但我知有人曾言，天下之大，大于你我小家。好男兒當胸懷坦蕩，直道而行。怎么，月下亭間的豪言壯語，你俱已忘懷？

崔 成 我不曾忘，也不敢忘！可是，我父所頒新政已得群臣擁戴，朝野之中人心振奮，若此時將真相告于天下，必然招致民心大亂、江山動蕩！

【青蓮若有所思。

崔 成 所謂瑕不掩瑜，功大折過。弒君篡史雖天理難容，但我父抱病扶政，也是為了天下的安寧。

余青蓮 好一個為了天下安寧耳！

（唱）說什么功大折過安寧為本，

老爹爹賢良中正冤比海深。

是非清濁你不論，

豈不是包庇縱容他亂胡行。

崔 成 （唱）瑕不掩瑜朝野緊，

還請你寬宥我父為蒼生。

余青蓮 （唱）欲蓋彌彰心何忍，

絕不能袖手旁觀裝不聞。

崔 成 （唱）新政受擁人心振，

曉告天下動全身。

余青蓮 （唱）篡史奪政害忠臣，翻黃倒皁天地昏。

崔 成 （唱）男兒雖有平天志，

怎忍戲妻自吞聲。

余青蓮 （唱）昔日里明德良善大將軍，

豈是今朝眼前人。

崔 成 （唱）我知你心有怨恨，

怎奈是船到江心難回程。

余青蓮 （唱）我不知政事經(jīng)綸似海深，

只求天理昭昭告冤魂。

崔 成 青蓮，不要執(zhí)著于此，我們一同隱跡山野，離開這是非之地。我愿一生護佑，與你永不分離。

余青蓮 （搖頭，后退）不，昔日我心所慕，是那個浩然正氣的崔成，非眼前這位避跡違心的大將軍。

崔 成 （欲解釋）我……

余青蓮 真假虛實，當如明鏡。若治國有功便可真假不辨，這世間公理何在道義何存？秉筆直書，乃史家之責，更乃史家的良心。如今，史實未記，史家之女豈可棄之不顧？在你眼中，我余青蓮是貪圖安生的女子么？

崔 成 你在怨我！

余青蓮 不，我不怨，只是認清了我的心。

崔 成 你我的誓約，可還在你心？

余青蓮 山盟雖在，卻難續(xù)情緣了。

（唱）你和我青梅竹馬情深如磐，

只可嘆天意弄人難以嬋娟。

（取下玉釵）

全不見改天換地殘紅落遍，

我也是香綺夢空身入渦旋。

（欲還給崔成）

崔 成 （推還玉釵）

（唱）怎堪舍蘭質蕙心娥曼朱顏，

怎堪舍琴吟錦瑟彩蝶翩躚。

曾相許鹿車共挽此生作伴，

莫不能眼見昭華幻化云湮。

余青蓮 （唱）情義兩難，

崔 成 （唱）情義兩難，

余青蓮 （唱）情義相背不堪選。

崔 成 （唱）愛恨兩難，

余青蓮 （唱）愛恨兩難，

不知愛恨何為先。

【光暗。

第五場 靈前叩問

【余氏祠堂。戌時。

【余青蓮穿素衣跪拜，蕓兒站于一旁。

余青蓮 先祖先宗在上，還請保佑兄長安康。

（上香）可嘆爹爹尸首未見，靈牌難安，實叫我惶然無措，心如懸旌。

蕓 兒 小姐，你這樣不吃不喝，日漸消瘦。主上若知道了，一定很心疼。

余青蓮 食不甘味，臥不安枕，全然無妨。只是想起爹爹和兄長，我便淚如泉滴，百苦難咽。

（唱）想起了石榴樹下聞鶯啼，

父女情深兩相依。

殷殷教誨心中記，

離別時易聚無期。

想起了朱盞墨筆共品題，

兄吟詩文賞幽姿。

聽聞癡言心如刺，

煢煢孑立誰人惜。

一個是驟然逝，一個是眼迷離，

我心似刀絞無人知。

吞哀忍淚偷聲泣，

辛酸苦痛寄相思。

【余青蓮抹淚，袖中玉釵落出。蕓兒拾起玉釵。

蕓 兒 小姐，這玉釵……

余青蓮 （接過玉釵，用手輕撫）

（接唱）玉釵在手訴心跡，

琴吟錦瑟情滿彌。

惟羨鴛鴦披羅綺，

愛恨兩難亂朱絲。

（捧在心口，不舍）

念往昔清影雙雙彩蝶戲，

共相許真情世世比肩齊。

驀回首滿園芳菲空旖旎，

無奈何遙將眷牽賦愁辭。

【余青蓮一陣暈眩，蕓兒將其扶住。

蕓 兒 小姐！

余青蓮 無礙。

蕓 兒 我去給你做點兒吃的吧。

余青蓮 也好。

【蕓兒出。

蕓 兒 唉，小姐勞形苦心，令人心疼。蕓兒不懂什么大道天理，但蕓兒知道，主上沒有做錯，少主也沒做錯。各位先祖先宗，定要保佑我們家小姐平安無恙，千萬別再出什么事兒了。（下）

余青蓮 敢問先賢，我余家世代承襲史官之位，可有此情此景此險此難？人固有一死，青蓮無懼，然舍生赴死，可否換得青史長存？

【舞臺后區(qū)出現(xiàn)一支迎親隊伍，余青蓮看見隊伍中的崔成，下意識上前。

余青蓮 崔成……將軍！

【崔成似向青蓮走來，兩人始終處于不同空間。

崔 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余青蓮 若交出官印，不說不書，我便可與將軍鸞鳳和鳴，白發(fā)相守。

【送親隊伍散去，崔成亦離去。

余青蓮 崔成……崔成！

【一支史官隊伍出，每個史官手捧數(shù)卷竹簡，莊嚴過場。余青蓮下意識后退，忽看見隊伍之中的余秉正。

余青蓮 爹爹！

【余青蓮跟隨余秉正步伐，同向而行，兩人始終處于不同空間。

余秉正 以實書史，以身殉道。

余青蓮 父兄以命守真，我豈能只顧自身？

【史官隊伍散去。

余青蓮 （唱）女兒家艷妝紅裙是天然，

如今我素衣青袂淚如潸。

曾向往燕侶鶯儔情不變，

得知音相契相守共嬋娟。

轉瞬間魂飛夢碎空長嘆，

福禍難測生波瀾。

此去經(jīng)年紅塵遠，

斷竹殘花也須擔。

（跪拜先人，接唱）這一拜

悲慟傷懷寄思念，

愿父安然夜長眠。

（二拜，接唱）這一拜

憂悶未語已心酸，

愿兄康寧保周全。

（三拜，接唱）這一拜，

告亡靈先烈天下塵凡。

生生死死又何患，

愿守青史在人間。

【崔杼在東郭偃陪同下上。

崔 杼 （咳嗽）果然是余家之女，清澈堅韌，忠信豪烈。

余青蓮 大人來訪，可是為了史官之??？

崔 杼 交出官印，于你于我，于文硯于成兒，皆釋重負。

余青蓮 一方官印，載負信史之道。青蓮怎可茍且偷生，置身事外？

崔 杼 莊公荒淫，于我不公，也于天下不公?？蓳?jù)事直書，于你何益？于你余家何益？于社稷何益！

余青蓮 這……

崔 杼 事已至此，我不想再傷成兒之心。毋須你曲筆改真，只要交出官印，舍棄官位，遠離朝事，我會善待你兄，更保你父名垂千古。

余青蓮 父命以喪，名垂千古，又有何義？

崔 杼 崔余兩家相交有年，契若金蘭。是日，我心驚膽顫，惶恐不安，實望你父知我苦衷，諒我所為。然他一身浩氣，執(zhí)而不化……

余青蓮 故而惹得殺身之禍。

崔 杼 崔某并非薄情之人。事到如今，無須相瞞。我對你父難下殺手，只是關押施刑，以開解他的固不可徹。

【余青蓮吃驚。

崔 杼 只要你依我所言，不再過問此事，莫傷我兒之心，我便下令釋放你父，醫(yī)治你兄，保他二人周全。

【余青蓮猶豫。

崔 杼 你與成兒成婚之日，便是你父歸家之時。望你慎思而行。（欲離開，停住腳步）若要你父平安，此事不可外泄，切不可告知成兒。

【崔杼離去，東郭偃跟在其身后。

余青蓮 先生留步！

【東郭偃停下腳步，轉身面對青蓮。

東郭偃 青蓮小姐，有何吩咐？

余青蓮 輔佐殺人之兇，先生怎能安心？

東郭偃 （思索）你可知，今日殿上，百官上疏，宮門之外，萬民獻狀，紛紛要求表彰崔大人治國功勛。

余青蓮 先生也在其中么？

東郭偃 是。

余青蓮 為何？

東郭偃 殺人之兇，固然可恨。但若非莊公薨逝，新政便難以施行。齊國上下，徭役繁重，苛稅如虎，民不聊生。我等臣子恫瘝在身，深知這新政不易。奉勸小姐，定要審時度勢，長慮顧后。

【東郭偃下。余青蓮似有所悟。

第六場 前赴后繼

【崔府。酉時。

【崔成與余青蓮大婚，婚堂上一派喜慶氣象。崔杼和崔成忙于應接賓客，唯有青蓮滿面愁容，坐于一旁，蕓兒陪其左右。

余青蓮 （唱）愁顏不展情渺渺，

鑼鼓喧天似煎熬。

山盟相許共偕老，

連理同枝樂逍遙。

求實守真心縈繞，

史家本分實難拋。

棄官可把父兄保，

心卻無依盡飄搖。

崔 杼 哈哈哈！今日我兒大婚，新政又得臣民擁護，可謂皆大歡喜。來來來，諸位開懷暢飲，一醉方休。

【諸臣賀喜，崔杼依次引入堂內。

余青蓮 蕓兒，可見過兄長？

蕓 兒 方才還見過。

余青蓮 他在何處？

蕓 兒 少主聽聞崔家后院百花爭艷，嚷著去看羽蝶飛舞了。

余青蓮 哦。你還是去尋他為好，免得再生枝節(jié)。

蕓 兒 我這就去。（下）【崔杼走向余青蓮。

崔 杼 既有所舍，自有所得。我會信守承諾，禮成之后釋放你父。

余青蓮 想我自幼與父兄相依為命，如今兄長神志昏昏，故成禮之時，我定要見著爹爹。

崔 杼 也罷，既是花好月圓之日，崔某允你所求。

【崔杼示意侍人，侍人點頭，下。崔成走向青蓮。

崔 成 （牽起青蓮的手）青蓮，你我相契相合，終結良緣。我知你心中有屈，日后定盡心竭力，償你一生。

余青蓮 （抽出手）謝將軍一片好意。

崔 杼 欸，你二人只顧互訴衷腸，莫要輕怠賓客。成兒，與我謝過諸位大臣。

【崔杼欲拉崔成離開。侍人上。

侍 人 啟稟大人，時辰已到。

崔 杼 哦，良辰已到。

侍 人 （輕聲）還有……余秉正也已帶到。

【崔杼示意，侍衛(wèi)將余秉正帶上，余秉正多處受傷。

崔 成 （驚）家?guī)煟?/p>

余青蓮 （噙淚而笑）爹爹！

余秉正 青蓮！你為何在此？崔杼，你休得傷她?。ù蛄恐車h(huán)境）怎么，這是……

崔 杼 今日成兒與青蓮大婚，這才放了你這個老頑固。

余秉正 哦。為何我兒面無喜色？硯兒又在哪里？

余青蓮 兄長他……

余秉正 他當承襲官位，有無秉筆直書？

余青蓮 （點頭）因而被逼成瘋。

崔 杼 成兒，莫誤良辰，速速行禮，免得諸臣見笑。（對青蓮）我已信守承諾，你當依時禮成。

崔 成 承諾……莫不是父親以家?guī)熜悦獟?，才換得青蓮允諾成婚？

【崔杼不語。

侍 人 哎呀將軍，崔大人也是為你好啊。

崔 成 住口！大婚之日，愁眉鎖眼，原來非她所愿，我又豈能甘心！女子結縭，不可承襲官位。終究，父親要的還是那官印！

余秉正 萬萬不可！印在人在，印失人亡。（對青蓮）兒啊，這史官之印，決不可隨意交付。

余青蓮 （唱）見爹爹方寸萬重珠淚降，

喜憂交錯意味長。

喜的是他起死回生無大恙，

憂的是他年近知命遍體傷。

崔 杼 青蓮，勿忘你我之約，依時禮成，方可保你父兄。

余青蓮 （接唱）棄官可把天倫享，

卻似刀銼在胸膛。

我慎思明辨細掂量，

難尋得兩全其美妙錦囊。

余秉正 （唱）眼見她進退無措陷迷惘，

我必當應機立斷做主張。

余秉正 青蓮！秉筆直書，正氣守德。勿忘家訓，更勿忘你是史家的女兒！（撞柱而亡）

【眾人大驚。余文硯沖入。

余青蓮 爹爹！

余文硯 爹爹！

【余青蓮和余文硯在余秉正尸首前痛哭。

余文硯 爹爹，文硯愧對于你，也愧對小妹。

余青蓮 兄長……

崔 成 文硯……

余文硯 莊公薨逝，崔杼一手遮天。我自知無力匹敵，又不可違背史官之責。無奈之下，我只好佯癡作傻，逃過一劫。他老謀深算，差人暗中監(jiān)視，為保性命，我只好掩人耳目，對你也不曾吐露半字。本以為裝瘋避責，可保余家命脈。不想青蓮你，恪守家訓，無所懼怕，兄長我實實地羞愧吶！

崔 杼 （冷笑）原來你們余家也有膽小之人！

余文硯 文硯膽小，但不怕死。爹爹以命相抵，守得史家之責。小妹深明大義，護了史家之心。若再逃避，文硯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科鹎嗌彽氖址庞诖蕹墒种校┏尚?，我將小妹托付于你，帶她遠離這是非恩怨，寓情山水，含明隱跡。（對青蓮）我已告知南兄這前因后果，原情本相。他定會全力趕來，護佑信史。（轉身對崔杼）“夏五月乙亥，齊崔杼弒其君光”——史家之書，由我來寫。

崔 杼 哼，不知好歹！你既想送命，我便成全。來人！余文硯詭辭欺世，蠱惑人心，當即斬殺！

崔 成 不！

【余文硯被侍衛(wèi)拖下。侍人跟出。余青蓮傷心欲絕。

崔 成 殺、殺、殺！我成婚之日，你大開殺戒，不如也殺了成兒，為文硯陪葬！

崔 杼 兒啊，莫要意氣用事！想那新政施行，挽救多少臣民，怎可毀于一旦！

余青蓮 國強民富，人心所望。（對崔杼）待我寫完這弒君始末，再逐一寫下這大治新政。

崔 杼 你?。ㄅ鹬袩┏蓛?，跪下！

【崔成、青蓮疑惑。

崔 杼 為父要你跪求青蓮，棄官交印，保社稷安穩(wěn)，保民心安定！

【崔成、青蓮相視凝望。

崔 杼 莫要忘了為父之言，唯有舍……

【畫外音——崔杼：唯有舍，你才可保住青蓮。

【崔成如被驚醒，痛苦地低頭跪下。

崔 成 青蓮，但求你為了齊國江山成全我父！

青 蓮 （震顫，搖頭）只道你不知我心，原來是我不懂你心！頂天立地的七尺男兒，如今情義難辨；志同道合的知心鴛侶，如今相隔千里。（強忍痛苦）恐怕，青蓮要讓將軍失望了。人心失真，史書無假，我還是要字字句句，秉筆直書。

崔 杼 青蓮！我已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讓，是你無休無止，莫怪崔某無情！（對侍人）取白綾！

崔 成 不可?。ü蜃叩酱掼堂媲埃└赣H，你答應過成兒，不會傷害青蓮。兒自幼無求于您，唯獨這一件，求父親手下留情，莫傷她毫厘。

崔 杼 若不傷她，會害你我。

崔 成 成兒愿以命相抵，換她安生。

崔 杼 你！

崔 成 社稷為大，家國為先，我既為齊國將軍，斷不可窒礙新政。此生此世，我不負蒼生卻負她！

余青蓮 崔成……

崔 杼 （孤注一擲）好，余青蓮，崔某成全你。今日就命你接任史官，畢生書史，終身不嫁！你與成兒情分殆盡，從此不得相見！

【崔成極度痛苦。

余青蓮 謝大人成全?。◤娙瘫瘋④?，你我經(jīng)歷生死，渙爾冰開。待到來世，青蓮定不負此生之約。

【崔杼驚。崔成點頭流淚。

余青蓮 （飽含深情扶起崔成）

（唱）屈膝告憐我心霎，

男兒豈可躬身哀。

謝將軍護我敬我愛我憐我，

伴我度朝花夕月錦瑟年華。

敬重你忠心貫日為天下，

崔 成 （唱）愛慕你冰清玉潔碧無暇。

崔 杼 （唱）眼前女子情不假，

赤膽之心難鎮(zhèn)壓。

余青蓮 （唱）從今后紅妝羅裙全拋灑，

竹簡相伴一杯茶。

任憑他高車與駟馬，

任憑他官袍與烏紗。

任憑他玉帛如寶塔，

任憑他富貴與榮華。（取下玉釵，用崔成佩劍削去長發(fā)）

（接唱）愿將軍多珍重來莫牽掛，

此生之情難報答。

青絲代我敘情話，（將長發(fā)交于崔成）

再讓我輕撫臉龐把淚擦。（為崔成拭淚）

史家人命不足惜責任大，

原諒我擅做主張舍小家。

崔 成 （唱）一聲珍重五味雜，百念皆灰似天塌。

崔 杼 （唱）聞言如聽驚雷炸，她斷發(fā)明志我心如麻。

余青蓮 （唱）青蓮我風霜雨雪俱不怕，

據(jù)事直書無偏差。

明月相托心欲寡，

守得淡泊看落花。

【內：報——

【侍人急上。

侍 人 大人！

崔 杼 何事驚慌？

侍 人 稟告大人，城門擁堵，客棧皆滿，各地史家紛紛進邑。

余青蓮 定是南先生率眾史家前來。

崔 杼 可知為何？

侍 人 （支支吾吾）說……說是……

崔 杼 快講！

侍 人 說是等著見證大人滅殺史族，他們好以性命相抵，前赴后繼，書寫真史。

崔 杼 （震驚而坐）爾往告之，來者即殺！

侍 人 大人，殺不盡吶！您要我去殺，不如……不如先把我殺了吧。

崔 杼 （再度驚顫）我崔杼一生無所畏懼，上不怕天，下不怕地。可這寫史之人，實難勝之?。ㄏ萑虢^望）

【收光。區(qū)域光亮，青蓮書史、收筆，舞臺垂下漫天懸幅：“夏五月乙亥，齊崔杼弒其君光”。

劇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