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恐怖下的中共地下印刷廠

徐濤

位于上海市長寧區(qū)愚園路1376弄的亨昌里，是上海市著名的紅色遺址之一。1927年，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的機關刊物《布爾什維克》就誕生在這個弄堂里的34號（原418號）。

如今，一本早已變得發(fā)黃的16開本《布爾什維克》靜靜地陳列在展覽館玻璃框內(nèi)。當年，在重重白色恐怖的籠罩之下，這本薄薄的刊物和后來創(chuàng)刊的《實話》《紅旗周報》《黨的建設》等中共中央機關刊物一起，沖破敵人的層層封鎖，及時傳達了共產(chǎn)國際和中共中央的許多重要決議、指示;闡述了中國革命的性質(zhì)、任務、對象和策略;宣傳開展武裝斗爭，進行土地革命，建立工農(nóng)民主政權的正確理論;在中國革命史上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那么，在當年那樣的血雨腥風、白色恐怖之中，這些黨的重要刊物是如何印刷出版的呢？它的背后是一段我黨秘密印刷場所幾經(jīng)更迭變換的傳奇故事。

一

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隨著中國革命的高潮迭起，為了擴大黨的宣傳，黨中央急需創(chuàng)辦自己的印刷場所。中共中央決定派羅章龍、徐白民、惲代英等組成出版委員會。幾經(jīng)選址，他們在上海北火車站附近香山路（今象山路）租下一幢帶有邊廂房的石庫門房子，在大門上掛上“崇文堂印務局”的招牌。印刷所的設備非常簡陋，只有一部對開機、一部腳踏圓盤機、一副老五號宋體的銅模和三四號字頭的鉛字等，用以專門印刷黨的刊物和內(nèi)部文件。印刷所開辦不久，由于送校樣的交通員受到外國巡捕“抄靶子”（搜身），將稿件校樣遺失。為了安全起見，組織上安排印刷所緊急轉(zhuǎn)移別處。

1925年1月，黨派毛澤民（化名楊杰）到上海，擔任中共中央出版發(fā)行部經(jīng)理，主持上海書店和印刷廠工作。他的公開身份是印刷廠老板，負責印刷發(fā)行黨的所有對外宣傳刊物和內(nèi)部文件。毛澤民精心挑選印刷廠的工作人員：一是從經(jīng)歷過大革命洗禮的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中挑選;二是從符合入黨條件的進步青年中挑選;三是從從事革命斗爭的領導者親屬和烈士遺孤中挑選。另外，他還派李德時（湖南湘陰人）到湖南韶山挑選工作人員，指名帶毛特夫（革命烈士毛新梅之子）、毛遠耀（毛澤東堂侄）等人去上海，充當印刷廠的工人。

1927年11月初，毛澤民在上海的派克路秘密創(chuàng)立了黨中央最大的秘密印刷機關——協(xié)盛印刷所，印刷發(fā)行黨內(nèi)刊物《中央通訊》和黨中央理論刊物《布爾塞維克》。為了與國民黨軍警和租界密探周旋，毛澤民和他的戰(zhàn)友們巧妙地給印刷的革命刊物裝訂上各種偽裝封面，如《中國文化史》《中國古史考》《平民》等，甚至用國民黨機關刊物《中央半月刊》做封面。次年12月，協(xié)盛印刷所遭到敵人的破壞，考慮到中央出版發(fā)行機關的安全，黨中央決定調(diào)毛澤民去天津工作，再次籌建秘密印刷廠。

1929年初，在中共順直省委的幫助下，毛澤民（化名周韻華）率領印刷廠的部分同志帶著印刷機器，建立了天津秘密印刷廠——“華新印刷公司”，承擔的印刷任務除了黨中央的重要決議、指示外，還承印黨的刊物。

“華新印刷公司”坐落在天津英租界的廣東道福安里4號（現(xiàn)唐山道47號），這是一座兩廂中間一廳格局的青瓷老式樓房，前門臨街，后門有胡同，四通八達，出入方便。印刷設備有二、三、四號鉛字各一副，老五號字約三副，手搖鑄字機一部，四、五號銅模各一副，打紙型平臺一個，紙型烘干機、澆版機各一部，對開鉛印機兩部，二號圓盤印機一部，對開切紙機一部，裝訂機一部。為了做好隱蔽工作，毛澤民他們汲取了上海的經(jīng)驗教訓，對印刷廠內(nèi)外都作了巧妙的布置：門口掛公司的銅招牌，公開營業(yè)，以承印《馬太福音》等宗教類書籍和各種表格、請柬、喜帖、訃聞、發(fā)票等業(yè)務作掩護;一樓右?guī)吭O有賬房，賬房辦公桌下安有電鈴，平時用小地毯掩蓋著，一旦發(fā)現(xiàn)有可疑人員，工作人員立即用腳按鈴報警，各生產(chǎn)車間便迅速做好應變準備，將黨內(nèi)文件轉(zhuǎn)移到早就準備好的地洞里收藏，改印請柬、喜帖之類。為安全考慮，印刷結(jié)束，所有印版立即銷毀，印好的文件由專人送到轉(zhuǎn)運站，再由轉(zhuǎn)運站發(fā)到各地，有時候也采用分散的隱蔽方法，郵遞到全國各地。

另外，天津秘密印刷廠成立了黨支部，由賬房兼校對何咀英任黨支部書記，工人學徒中沈巨章、毛品章、何實嗣、毛特夫、毛遠耀、孫五美、王亞南、馬克勤為中共黨員。毛澤民除擔任印刷公司經(jīng)理外，還兼管中共順直省委的財務并負責黨中央對全國的出版發(fā)行工作。

二

由于天津秘密印刷廠處于地下狀態(tài)，回旋余地較小，敵人的檢查又日趨嚴厲，非常容易暴露。同時印刷出來的報刊材料，發(fā)行與轉(zhuǎn)運極為困難，毛澤民和錢之光（化名徐之先）回上海請示黨中央。經(jīng)中共中央研究決定，在上海另建秘密印刷廠，并再次由毛澤民負責籌備工作。

1930年夏，中央調(diào)毛澤民等回上海。年底，毛澤民通知毛遠耀，要求他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學會打紙型的技術，同時做好調(diào)回上海的準備。不久，毛遠耀和施有章同船回上海，參加籌建上海的秘密印刷廠的工作。

此時，根據(jù)斗爭形勢的需要，籌建中的上海秘密印刷廠采取了更加隱蔽的方式：排字、印刷、裝訂工序分開設廠。

黨在上海建立的第一個秘密排字廠是在新閘路附近梅白格路維新坊一號（現(xiàn)新昌路438弄7號）。為靠路邊的一廳一廂的樓房，這個廠以商號的形式出現(xiàn)。秘密排字廠支部書記是柳宗陶（湖南湘鄉(xiāng)縣人，大革命時任縣教育局長，湘鄉(xiāng)縣共產(chǎn)黨的公開代表。大革命失敗后，曾赴蘇聯(lián)學習，回國后參加了秘密排字廠工作），排字廠的其他工作人員是：毛遠耀（負責排字制紙型的技術工作）、李玉仙（負責生活事務、浙江省委書記卓蘭芳的愛人）、任培星（任弼時之妹）及鄒愛貞5個人。排字間有兩副老五號、一副四號鉛字，其他的二、三號字是隨用隨買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打紙型的平臺、一部烤紙型的烘版機。

毛澤民等人不辭勞苦，又選擇了坐落在上海市區(qū)的齊物浦路元興里（后改為周家嘴路998弄146-148號）東、西兩棟緊挨著的兩層的樓房，將東邊作為印刷、裝訂的地址，西邊作為綢布莊，經(jīng)營批發(fā)各種綢緞布匹。

選擇在這里搞秘密印刷廠，是因為這里的房子和環(huán)境都合乎要求。當時，印刷廠的前面是一家工廠，工廠開動機器時的轟鳴聲，正好掩護印刷機的聲音。印刷廠的東邊是一塊空地，行人極少。秘密印刷廠由毛澤民直接領導。瞿云白（瞿秋白之弟）負責印刷廠內(nèi)部工作，瞿云白夫婦居住在印刷廠，還做校對、包裝、裝訂工作，以住家的形式來掩護印刷廠。

由于錢之光對絲綢行業(yè)比較熟悉，為掩護秘密印刷廠，便開設了一個綢布莊，一方面可以擋住印刷機聲音的外傳;一方面因為后面是稻田，視野開闊更少有人行走。因此，印刷機的聲音不易被人聽到。即使這樣，他們還不放心。為了使秘密印刷廠更安全，特地加厚了印刷間的墻壁，以增強隔音效果。這些裝修措施不改動原來的房屋結(jié)構，從外表看不出任何破綻。錢之光不僅負責管理綢布莊，還負責印刷廠的對外聯(lián)絡工作，同時綢布莊還作為黨中央的一個秘密聯(lián)絡點使用。

綢布莊這邊除了住著錢之光一家，以夫妻店的形式掩護印刷廠的內(nèi)外活動外，還有一名江姓交通員，四川人，負責秘密運送報刊，公開身份則是綢布莊的伙計，也住在這里。為了印刷廠的安全，綢布莊內(nèi)裝有電鈴開關，電鈴裝在印刷間。外面有人進店鋪，綢布莊的人馬上按電鈴開關，印刷間的人便立即停止印刷，以免外人聽到印刷機的聲音。一旦發(fā)現(xiàn)意外情況，也是按動約定的電鈴信號，印刷間的人立即采取緊急措施。此外，印刷需要的紙張、付印的稿件、印好的印刷品，也是經(jīng)綢布莊進出。為此，在樓上設置了活動墻壁，平時用衣柜擋住，看不出活動墻壁的痕跡。印刷用的紙張，均被偽裝成綢緞布匹運進綢布莊，再通過活動墻壁送進印刷廠。印好的東西，也經(jīng)過偽裝，從綢布莊送出去。

三

1931年4月，顧順章在武漢被捕叛變。由于顧順章長期負責中央機關的安全保衛(wèi)工作，掌握很多核心機密，了解只有極少數(shù)人才知道的中央機關和領導人的住址，熟悉黨內(nèi)秘密工作方法。他的叛變，給在上海的中共中央帶來巨大的危險。對此，中共中央立即采取隱蔽、轉(zhuǎn)移、改變斗爭方式、更換接頭暗號等緊急措施，并當即決定秘密排字廠轉(zhuǎn)移。

顧順章叛變后，帶著國民黨特務到處抓人，破壞黨的機關。秘密印刷廠的工作更加困難。與此同時又發(fā)現(xiàn)管弄堂的人以及房東很可疑，上級組織便安排秘密印刷廠也迅速轉(zhuǎn)移。

在秘密排字廠轉(zhuǎn)移期間，毛澤民再次指派毛遠耀前往湖南韶山，除了指定接胡覺民到上海工作外，再安排幾個人到上海參加工作，其中有毛偉昂、楊金生、毛桂華（毛特夫之弟）、龐紹生等。到達上海后，黨組織給這5人分配了工作，胡覺民和毛桂華被分配在排字廠;毛偉昂被分配在發(fā)行部門一個轉(zhuǎn)運站拉老虎車，運送宣傳品;楊金生則在秘密印刷廠工作;龐紹生被派去織綢廠做學徒。

1931年春末，秘密印刷廠被轉(zhuǎn)移到上海市中心緊靠南京路的梅白克路（后改名為新昌路）上一幢新建的紅磚三層樓房（門牌號99號），房子以錢之光（化名徐之先）的名義全部租下來，用住家的形式出現(xiàn)。

這里地處上海最繁華的商業(yè)鬧市區(qū)，附近有大光明電影院，更有號稱遠東第一的上海跑馬廳，交通四通八達，進退十分方便。租金雖然高些，但一切條件不錯，非常有利于設置秘密印刷廠。房子外面有一道橫拉的鐵門，里面是一道木板門。租來后，又在樓下大門口加裝了鐵柵欄。這三道門如果一關，則是比較嚴實安全的。

在嚴酷的白色恐怖下，要將印刷廠的設施轉(zhuǎn)移過來，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往往是先把印刷機和有關設備搬進地下轉(zhuǎn)移站，作短暫的停留，然后再搬進新地方;有時，要在中途轉(zhuǎn)停好幾個地方，才能搬到新地址。搬遷時，要把印刷機拆散裝箱，外面用草繩纏好，防止搬運時碰壞機器;在木箱上寫上某某商號收，再用板車或其他辦法運送，同時派人隨車搬運。秘密印刷廠搬到梅白克路后，不久又將排字房也從別的地方合并過來。鉛字的搬運是木箱和藤箱裝的。木箱不能太大，裝多了鉛字抬不動。藤箱裝的鉛字也不能多，箱子里面還放些衣物等作偽裝，提在手上不吃力，像是旅行回家的樣子。為了更好地掩護秘密印刷廠的工作，在這幢房子臨街鋪面，開設了一間煙紙雜貨鋪作報警點，雜貨鋪經(jīng)營香煙、筆墨、紙張、襪子、手絹、紐扣、香脂、熱水瓶等小百貨，還做兌換鈔票和銀元的便民小生意。錢寶林、錢廣才負責店鋪的營業(yè)。錢之光以老板身份負責秘密印刷廠的工作。

煙紙雜貨鋪緊靠街道，晚上關上兩道鐵門和木門。木門上開有探視的小窗口，如果有人敲門就打開小窗口觀察，如果買東西，可以通過這個窗口營業(yè);對形跡可疑的人，就采取措施應對。鋪面后有一間小屋，有專人值夜班。二樓有3個房間，互為掎角，左邊住著錢之光;右邊住著他的家屬。三樓則是排字、印刷、裝訂車間，住了印刷廠的工人。

1931年6月，向忠發(fā)被捕叛變，供出了中央機要處密室等秘密機關。面對嚴峻的形勢，黨中央決定暫停秘密排字廠工作，疏散轉(zhuǎn)移人員。不久，秘密排字廠被轉(zhuǎn)移到王家沙花園路1號的一棟很漂亮的洋樓里。工廠的馬路對面，就住著巡捕房的偵探長。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秘密排字廠就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又建立了起來。

對外這里是一座公館，秘密排字廠的負責人李子英常常以大老板的身份出現(xiàn)。秘密排字廠的工作人員則以各自的家庭身份作掩護：柳宗陶擔任賬房先生，毛遠耀是李老板的弟弟，胡覺民擔任保姆管家，毛特夫是廚師，霍形光則擔任保鏢。后來這個廠因為負責人被捕，不得不再次迅速轉(zhuǎn)移。

從1932年至1934年，由于場所引起敵人的注意或人員被敵特跟蹤、被捕，秘密排字廠在黨組織的安排下，幾經(jīng)輾轉(zhuǎn)多次轉(zhuǎn)移。

1935年2月19日，上海的地下黨組織遭到空前規(guī)模的大破壞。敵人從英法兩租界同時下手，逮捕中共地下黨員及家屬小孩共三四十人。接著，負責宣傳出版的上級于益之也遭到逮捕，整個排字廠、印刷廠以及發(fā)行部門因此都失去了與上級組織的聯(lián)系。

同年7月，上海黨組織再次遭到大破壞，秘密印刷工廠的工作從此停頓。鉛字印機等印刷設備被存放在一個貨棧里，再也沒有去取出來。

在殘酷的斗爭形勢下，黨的秘密印刷廠完全轉(zhuǎn)入地下，采取排字、裝訂、印刷工序分開設廠，以住家、莊號、貨?；蚱渌S等隱蔽形式出現(xiàn)，較好地避開了敵人的注意。盡管屢次搬遷，但是工廠本身一直沒有受到敵人的直接破壞，這在當時的白色恐怖環(huán)境下，是很難得的。

秘密印刷廠印刷過《布爾什維克》《實話》《黨的建設》《紅旗周報》等大量中共中央機關刊物。從蘇區(qū)送來的文件和文章，都經(jīng)常刊登在刊物上。博古、洛甫、王稼祥等中央領導都經(jīng)常有文章發(fā)表。中共的方針、政策和主張，通過秘密印刷廠的秘密印刷物進行廣泛的宣傳，對于教育人民，號召群眾起來斗爭，指導黨內(nèi)各級組織堅持戰(zhàn)斗，打擊敵人，起到了歷史上無可替代的作用。（責任編輯：吳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