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

王今

春天里的意向，令人浮想綿延；春天里的物事，令人神采勃發(fā)；春天里的色彩，令人滿目生情；春天里的氣息，令人心旌搖蕩。

春天的美好，滿滿的，似乎要溢出來；濃濃的，化也化不開。

早市印象

早市上，最搶眼的，莫過于那些蔬菜水果了。

瞧那顏色，綠得純粹，紅得深沉，白得晶瑩，紫得高貴；再瞧那儀態(tài)，豆角們齊刷刷的，是整裝的士兵；蔥韭們衣袂翩翩，像飄逸的才??；西紅柿一臉緋紅，如嬌羞的嫁娘。更有那白白胖胖的蘿卜，愣頭愣腦的洋蔥，憨態(tài)可掬的土豆，堆積如山，氣勢奪人。南方的稀罕物也來湊趣兒，只是流落北地，入鄉(xiāng)隨俗，失卻不少靈秀之姿，添了許多拙樸之態(tài)。那所謂的春筍，想象中應(yīng)是鮮如蔥指，嫩如香腮?？裳矍斑@物事，卻粗笨丑陋得像進(jìn)了大觀園的劉姥姥，灰頭土臉地躺在地上，真真一個土疙瘩。要不是旁邊的“告示牌”，誰信那就是被文人墨客奉為高潔之君的竹筍呢？至于蓮藕，也沒有了遠(yuǎn)道而來的尊貴，橫七豎八地躺在筐子里，一張大花臉，實(shí)難看出“出淤泥不染”的清高。

再看水果，草莓的嬌小玲瓏自不必說，那白里泛紅的小臉蛋，婆婆娑娑的綠紗裙，吹彈可破的嫩皮膚，活脫脫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精靈，渾身散發(fā)著美好與快樂?；瘕埞稳缙涿?，張牙舞爪，熱烈奔放。如此潑辣之性，卻經(jīng)不得浩蕩春風(fēng)，需穿件塑料“風(fēng)衣”御侵。橙類水果滿身盡帶黃金甲，充滿十足的貴氣和盛氣凌人的霸氣。最不起眼的要屬獼猴桃了，不明白它是如何混入水果行列的，一副粗糙面皮，與水何干？據(jù)說營養(yǎng)還蠻豐富，倒也應(yīng)了那句“人不可貌相”的老話。本地的蘋果梨子倒也干眉凈眼，只因不合時令，被冷落在一邊，鮮有人問津。

春天，本是花的季節(jié)。自然，早市上也少不了花的影子。茂盛的綠植，可愛的肉肉，婀娜的月季，自是風(fēng)流旖旎。它們分立于早市入口兩側(cè)，如窈窕的迎賓，招攬著過往的行人。

早市的物品琳瑯滿目，異彩紛呈。早市的人們更是千奇百怪，別有生趣。

一個棗攤鋪排在人行道邊。棗的品相不錯，紅得透亮，大得驚人。賣棗人一頭卷發(fā)攏在腦后，肩上斜挎一個帆布包，操著一口東北腔，不住地叫賣。一對男女有意買棗，雙方討價(jià)還價(jià)，最終成交。買者如愿以償，賣者連喊賠本。末了，賣棗人指著女顧客對男顧客說，“我認(rèn)識她。她常來，老顧客了，照顧你們！”然后又湊到女顧客耳畔低聲叮囑：“別和別人說這個價(jià)??！”買者愕然，因?yàn)樗麄兪堑谝淮喂忸欉@個早市。

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坐在地上，面前擺著幾把香菜。她的目光隨著川流不息的人流左顧右盼，似在“搜尋”著垂青香菜的主顧，嘴里還不停地大聲喊：“香菜——香菜——，一塊一堆，便宜了！”人們從她身邊經(jīng)過，卻無一人理睬她的香菜。好容易過來一個婦女，看到她的香菜，眼睛一亮，不無遺憾地說：“這香菜多新鮮，可是我已經(jīng)買了?！崩咸宦?，臉色頓時陰下來，連連怪怨道：“我天天在這兒賣，你咋不過來買？”那口氣，好像婦女做錯了事。婦女只好允諾：“下次，下次一定買你的！”

那邊兩個婦女席地而坐，聊得熱火朝天?？瓷先ニ齻円彩琴u家，可是地上擺著的兩三盆吊蘭，花盆稀松平常也就罷了，盆里的吊蘭枝株細(xì)弱，葉子泛黃。其中一個婦女用手指捏著一根吊蘭，也是“面黃肌瘦”的。她心不在焉地把玩著，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與身旁女伴的聊天上。一個人走過來，見此情景，心下疑惑，不由發(fā)問：“這也賣？”婦女見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沒事做，出來玩玩！”

一對中年夫婦身著休閑衫，悠然走進(jìn)市場。人近半百，已知天命，一臉安詳，只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又恰逢春日的早晨，光陰似箭，春意正濃，讓曾經(jīng)焦灼的心安靜下來，迎著春陽，沐著和風(fēng)，盡情享受人間煙火的溫暖?？梢再I，可以不買，隨意逛逛就好。一切隨緣，一切順其自然。事到如今才明白，人生本該這樣。

香椿剛上市，好貴，六塊錢一小把。說是一把，實(shí)則十來八根。雖說香椿吃得就是個鮮，可也著實(shí)貴了點(diǎn)。來逛早市的大多是居家過日子的，圖得就是個便宜。所以那“香飄十里”的椿芽，有些寂寞。一對夫婦走過，女的拿起來聞了聞，想買，一聽價(jià)格，不住咋舌，又放下了。男的卻爽快地說：“想吃就買，又不是天天吃！”賣家就愛聽這話，趕緊連連附和。女的見兩人“一唱一和”，也就不再猶豫。于是，買賣成交。

春天的早市，就是這樣風(fēng)景各異，氣象萬千。它的繁華熱鬧，為的是人們在餐桌上能看到春天的影子。

花有清香

城市里生活的我們，既沒有一畝三分地可耕種，也沒有私家花園供打理，又想接接地氣，親近泥土，只能是舞弄花草了。

吊蘭最是皮實(shí)。經(jīng)過一年的生長，它們?nèi)鐝?qiáng)弩之末，實(shí)在無力繼續(xù)枝繁葉茂了。事實(shí)是，一年里，葉在土上蓬勃發(fā)展的時候，土里的根也沒閑著。曾經(jīng)在水中生發(fā)的細(xì)小須根，已瘋長成茁壯的莖根。如果不是有花盆的限制，根的發(fā)達(dá)，可能會超越葉的繁茂。如此下去，盆里的土全變成了根。失去土的滋養(yǎng)，不僅葉的長勢會逐漸衰敗，根的前景也岌岌可危。所以，春天一到，我便幫助家里的吊蘭擺脫尷尬困境，讓它們輕裝上陣，愉快生長。先把它們連根拔起，剪掉那些多余的根，保留些許細(xì)小的須根。然后換上新土，重新栽好。再把枯枝敗葉全部剪掉，給新葉子騰出生長空間。剪下的枝葉也舍不得扔掉，從中撿出一些嫩枝，插在瓶子里用水泡著。不幾日，它們就會發(fā)出白色的須根，移栽到花盆里，又是一棵吊蘭?；ㄅ钄?shù)量有限，我就把幾株吊蘭像插秧一樣栽到一個長方形花盆里，嫩嫩的，綠綠的，像一畦剛出土的麥苗，好不可愛！

綠蘿是近年來最被大眾寵愛的家居植物。餐館、酒店、商鋪、茶社，只要懂一點(diǎn)情趣的人，都不忘在他的領(lǐng)地?cái)[幾盆綠蘿。別說，無論哪里，只要點(diǎn)綴幾盆綠蘿，必定蓬蓽生輝。家里更是少不了它。新居里，擺上幾盆，能吸塵除醛；舊屋里，擺上幾盆，能煥然一新；書房里，擺上幾盆，更添書香；餐桌旁，擺上幾盆，食欲大增。突然間，感覺到綠蘿無處不在，人手一盆。它如此惹人愛，全因它的個性使然。比吊蘭還易活的特性，讓人人都可成為苗圃專家。泡在水里能活，插在土里能活；放在陰面能活，放在陽面能活；濕一些能活，干一些能活。如此隨意灑脫，無欲無求，自然天地廣闊。再說它的形態(tài)，稍一修剪，或蓬勃向上，或斜枝旁逸，或流瀑低垂。無論向哪個方向伸展，都是一道風(fēng)景。雖無紅花綴枝，卻有綠影依依，生機(jī)盎然。

我喜愛綠蘿。雖然家里的大多數(shù)盆栽均為綠籮，但每每在別處見到它，仍會眼前一亮，不由多幾個回眸。春天里，我也會修剪綠蘿，卻舍不得動根，只把一些長勢欠佳的枝葉剪去。我把那些剪下的舊枝葉泡在瓶里，一字兒排開擺到窗臺上，再造一道風(fēng)景。

原以為，君子蘭是頂嬌貴的，侍弄不好，很難存活。偶然得到一株君子蘭，養(yǎng)了幾年，覺得倒也不盡然?；ㄊ侵婚_了一次，葉卻長得肥厚，層出不窮。春來了，它旁邊又長出一株小苗，長勢很旺，花盆顯得有些擁擠。我便連根拔起，把子株從母株上小心分離出來，趁機(jī)給母株換了新土。說是土，看上去幾乎沒有土的樣子，全是些松軟的如雜草枯枝般糾纏在一起的東西。總不放心，便攪和進(jìn)去一些平常的土。其實(shí)心里是沒底的，擔(dān)心這么一折騰，君子蘭會死。還好，純屬杞人憂天。不僅母株依舊，子株也安然無恙。只是，花終未見。據(jù)說，君子蘭喜啤酒，用啤酒澆灌就會開花。若果真如此，君子蘭豈不是位“飲君子”？那花該是“醉美人”了。

遇到三角梅，是在朋友的辦公室里。她是個十足的“文青”，喜繪畫、手工、刺繡，辦公室也裝點(diǎn)得很淑女。最引人的，要數(shù)那株三角梅了。扎根于一個青花瓷樣的花盆里，卻長得挺拔高大，像棵樹。碧綠的葉子間，綴著密匝匝的玫紅色花朵?；ò瓯∪缦s翼，花色艷如胭脂。偶有幾朵落在光潔的地板上，朋友也不去理睬，很有幾分落英繽紛的意境。每每去拜訪朋友，總會想起席慕容的那首詩，總喜歡立在“花樹”前認(rèn)真欣賞，唯恐辜負(fù)它那“凋零的心”。朋友見我喜愛，竟然又插了一株送我。

這已是幾年前的事了。

我也想把自己的三角梅養(yǎng)成一棵花樹，只是至今未如愿。它倒也實(shí)在，年年總要有一次花滿枝頭。花期不定，高興了就開。有時春節(jié)前后，有時春末夏初?；ㄉ膊欢?，有時朱紅，有時玫紅。有時初綻為朱紅，開著開著就成了玫紅。枝株不大，花卻不少，一簇一簇的，花之艷麗，惹人憐愛。那些落花，我也不忍丟棄，把她們放在魚缸里，竟似落花流水，頗有詩意。

聽人說，三角梅也需要剪枝換土。春來了，花落了，我剪去閑枝，換土施肥。之后不久，新葉爭先恐后長出來，嫩綠鮮亮，如同換了件新衣。期待它的再次花俏枝頭，娉婷燦爛。

花栽久了，總有一些小驚喜出來。一日，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一個花盆里竟然長出幾個花蘑菇。又一日，不經(jīng)意間看到，在三角梅的主干旁開了一朵小喇叭花。一棵枯死的香雪蘭，由于我的懶惰，扔到角落里不再理會。不想，春來了，它竟枯枝發(fā)新芽，而且新葉如雨后春筍般一個勁往出冒，不幾日，就把個花盆擠得滿滿的。雖無花，那葉也足夠讓人欣喜的。

花花草草，不僅養(yǎng)眼，更養(yǎng)心。

踏青覓古

西林山如一道屏障，橫亙于面前。

屋旁田畔，幾株杏樹妖嬈著躍入眼簾。微風(fēng)過處，一陣陣杏花雨撲簌簌落下，恰似春日飛雪。輕歌曼舞的花瓣，美麗著鄉(xiāng)村，裝點(diǎn)著山川，浪漫著我們的踏青之旅。

不曾想，在這美麗的序曲背后，卻暗伏著令人心驚的兇險(xiǎn)。

起初，以為領(lǐng)隊(duì)只是出于懶惰，帶我們爬上一段沒有路的土坡，所以并未在意。無非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坎坷，何必上心？更何況，如果愿意，也可以繞道而行。走著走著，卻發(fā)現(xiàn)，征服西林山的整個過程，就是一直在沒有路的山石上攀援。

感謝西林山的石頭們。它們巨大的身軀，以近乎七十度的角度匍匐于山體之上，拙樸，憨厚，結(jié)實(shí)，像一位山野村夫。最可愛的是它們的“皮膚”，粗糙、干澀，像有無數(shù)只小爪般緊緊抓著我們的手和腳。于是，盡管腳下是一條沒有路的路，需要手腳并用才能前行，但卻感覺不是十分艱難，更不必?fù)?dān)心會滑下去。

西林山主峰只有四百余米，但它鐵青著一副面孔，垂直地立在那里，讓人望而生畏。除了驢友，連山腳下常年與其廝守的村民，也從不走近它。只要抬頭望望，就知道它的嚴(yán)峻和冷酷，也領(lǐng)略到了它的峭拔和威武，又何苦氣喘吁吁、自討苦吃呢？而驢友，就是喜好不走尋常路。不經(jīng)意間，我竟成了驢友。

我嚴(yán)格遵守“走路不看景，看景不走路”的旅游規(guī)則，埋頭爬山。有生以來，爬過無數(shù)次山，卻從未這樣爬過山。充其量，過去只是“走”山。這次，才是名符其實(shí)地“爬”。我的身體還算爭氣，一直全神貫注地支持著我的每一次爬行，為其提供著充足的能量。我堅(jiān)信“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也相信“追趕別人”的壓力和困難。于是，我始終處于領(lǐng)先位置。

一座海拔不足五百米、方圓只有五平方公里的山上，雖然如今人跡罕至，但昔日，先人也曾不畏艱險(xiǎn)，在此修廟筑屋，鑿洞建窟，給后人留下無盡的想象。一段石階，雖然已經(jīng)沒有了下半截，但總是人類的作品。一路走來，突然眼前有段這樣的“路”，倍感親切。坐在石階上歇息，才發(fā)現(xiàn)，拾級而上，就是一個山門，兩邊還有石頭砌就的院墻。估計(jì)，這里曾是一座寺院。那院墻雖已是斷壁殘?jiān)?，但一塊塊石頭緊密地依偎，依稀讓人感到當(dāng)年守寺人的細(xì)致與嚴(yán)謹(jǐn)。石階旁，有一株杏樹，單薄的枝干上掛著些許瘦小的花朵。在這滿眼灰暗的半山腰，她孤寂、落寞，卻堅(jiān)持著生命的綻放，堅(jiān)守著古寺的莊嚴(yán)。她明白，自己是寺院存在的見證。寺院的寧靜，香火的繚繞，信眾的虔誠，佛祖的慈悲，伴著她度過一個個春夏秋冬。而今，這一切雖已煙消云散，但只要有她，就有寺院的興敗衰榮，就有守寺人的歲月春秋。杏樹，院墻，石階，是古寺的殘骸，卻是浪漫而美麗的留存。

登上山巔，看到的是西林山全部的精彩。還是那些石頭，偽裝成一個個不同的形態(tài)，盡情炫耀著自己的本領(lǐng)。這是一頭雄獅，仰天長嘯，讓人想到獅子王的威猛；那是一只玉兔，前肢直立，扭過頭來，用驚恐的目光瞅著這群不速之客；那里一塊飛來之峰，斜傾著身子懸在半空，隨時準(zhǔn)備一飛沖天；這里一只老龜，伸著脖子眺望著遠(yuǎn)方，誓以自己的長壽，閱盡人間的悲歡離合。人說黃山之石千奇百怪，西林山的巨石，哪里比它們遜色了？只是待字閨中無人識罷了。

原以為，到了山頂，就會是雨后彩虹，峰回路轉(zhuǎn)。不曾想，更大的挑戰(zhàn)還在腳下。向上攀爬時，眼前只有山石。只見方寸之地，自然意識不到危險(xiǎn)。立足山巔，再往前行，兩側(cè)卻是深不見底，而路仍然崎嶇不平。險(xiǎn)峻處，需要騎著石頭才能翻越。又是那些可愛的石頭，依舊牢牢抓住我們，讓我們平安穿越山巔。

就在這巉巖聳立的西林山頂，我再一次遇到了先人的印跡。一塊卵型的巨石下，鑿石為洞，內(nèi)塑佛像，密密麻麻，布滿洞壁。是哪朝哪代，它們倍受恩寵，被隆重地鑿刻于西林之巔，風(fēng)叩雨拜，眾人供奉？又是哪朝哪代，它們橫遭浩劫，被屈辱地砸爛顏面，血雨腥風(fēng)，被人唾棄？無論是頂禮膜拜，還是刀砍斧劈，它們總是默默無語。滄海桑田，柳暗花明，人間正道，否極泰來，一切都自在人心。

下山之路藏身于山石與灌木間，隱隱約約，閃閃爍爍。虧了有領(lǐng)隊(duì)，才使我們不致迷失方向。當(dāng)我們的雙腳踏上既不平坦也不寬闊的鄉(xiāng)間土路時，隊(duì)友們長嘆一聲，“終于有路可走了！”

一路的艱辛與汗水，換來的是一樹杏花的嫵媚?；ǘ鋫儼ぐD擠的，笑盈盈地立在路邊，用畢生的美麗撫慰著我們疲憊的身體和不安的心。見了她，好似見了整個春天，內(nèi)心振奮、喜悅、安詳、溫暖。與杏花合個影，徒要教人比并看，奴面花面哪個好？

中山古國遺跡本是此行中我最關(guān)注的內(nèi)容，卻原來不過是一座新建的文物陳列館和游客服務(wù)中心。而中山古國遺跡的全部，就是豎在入口處的一塊石頭上的幾個字。然而，尋古探幽的心境并未因此破壞，只因那座萬壽寺和其背后的塔林。它們，坐落在與西林山遙遙相對的東林山下。

寺廟也好，塔林也好，都與唐朝有關(guān)。

又是唐朝。

武媚娘的霸氣令唐朝的男子們黯然失色。其四子天壽十分厭倦宮廷爭斗，外出游歷，路經(jīng)林山，感覺此地幽靜，便在此筑廟修行。于是，就有了萬壽寺，就有了舍利塔。

萬壽寺始建于唐中宗神龍?jiān)辏ü?05年），武則天即將走到窮途末路，皇子天壽卻不堪忍受宮廷的刀光劍影、骨肉相煎，唯有遁入佛門，方可求得心安?；首由星胰绱耍螞r他人？不惑之年，才有些明白佛門清靜、禪宗淡泊的個中滋味。在這“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人世間，人性的道義良心，又該往哪里安放？于是，許多人選擇了佛門。雖不能像唐皇子一樣落發(fā)為僧，但以“大隱隱于市”的姿態(tài)立于天地間，也算是心有所依，念有所想吧。

這萬壽寺，歷朝歷代毀了建，建了毀，而今，淪落得灰頭土臉，一派頹廢。除了那兩株“陰陽柏”和那三塊石碑還留有大唐的遺風(fēng)外，其余，均為今人重建。然而，也已墻壁斑駁，門窗褪色，植物蕭條，小徑零亂，似乎很久無人光顧。不過，如果你要想進(jìn)大殿，斜刺里便有位耄耋老嫗橫加一攔，提醒你留下香火錢。

萬壽寺的神韻早已隨風(fēng)逝去，今人在意的，只是它的香火錢。

最耐人尋味的，就是萬壽寺背后的塔林了。雖也有今人修葺的痕跡，但以我的眼光，那些塔是不折不扣的古跡。當(dāng)然，我的眼光不專業(yè)，僅僅是感覺。

也見過一些塔林，但都沒有眼前的這些完整、莊嚴(yán)、肅穆、凝重。它們的形態(tài)，一如繁盛的唐朝般高貴、氣派、豪華。歷經(jīng)千年的風(fēng)吹雨打，它們依舊正氣凜然，充滿古老的魅力和皇家的威嚴(yán)。穿行期間，不由心生敬畏?；首犹靿壑垢c眾不同。整個塔體寬大厚重，粗獷中透著穩(wěn)健，靈秀中含著奢華，完全是匠心之作。旁邊，沿石階而下，是其地宮。當(dāng)時我有些心悸，未去探訪，著實(shí)遺憾。

萬壽寺旁的公路邊，一片杏林冰清玉潔，為破敗的寺廟平添了無限生機(jī)。春日里，北方山區(qū)，最先亮相的春花可能就是杏花了。她顏色慘淡，花朵單薄，在一片灰暗的背景里，顯得凄楚可憐。因此，我一向覺得惋惜，更喜桃之夭夭?？墒牵@次戶外之行，多次與杏花邂逅，她那“道白非真白，言紅不若紅”的樣子，透著山野的純樸，一次次打動著我，為西林之行增添了許多柔美和風(fēng)情。

今春，突然間我就喜歡上了杏花。

清明雨上

雨，是天空對大地的思念之淚。清明，是繁花喜悅的春日里的一個悲傷日子。清明里的雨，使人因思念而生悲，又因悲傷而愈加思念。好在這一切都發(fā)生于喧鬧而充滿生機(jī)的四月天，陰陽中和，使人不致絕望。

最早，對清明這個節(jié)氣有切身感受是在小學(xué)。那個年代，每逢清明，學(xué)校都要組織學(xué)生到烈士陵園緬懷革命先烈，而且要統(tǒng)一服裝：白襯衣，藍(lán)褲子，白網(wǎng)鞋，胸前佩戴紅領(lǐng)巾。在那個輕薄的年齡，情感系統(tǒng)還十分稚嫩，又無任何閱歷，自然不知什么是悲傷。雖然手里拿著小白花，組織者試圖在整個活動中營造出莊嚴(yán)肅穆的氣氛，可是孩子們單純的內(nèi)心實(shí)在產(chǎn)生不了悲痛情緒。于是，一些“調(diào)皮鬼”就會時不時說笑打鬧。這情景，像在平靜的湖面突然扔進(jìn)幾塊石頭，濺起幾朵不和諧的浪花般，招來老師一頓呵斥。孩子們中總有膽大包天的，對老師的訓(xùn)斥滿不在乎。老師也只能面帶嚴(yán)厲，實(shí)則心下無奈。最讓孩子們犯愁的是，每次清明掃墓回來，老師總要布置一篇作文。年年如此。我的作文成績一向不錯，都開始發(fā)怵，更何況那些組詞造句不順暢的孩子。同一個題目寫五年，要有多高的水平才能次次寫出新意？無怪乎我們老生常談了。我記得，每年寫的作文里，我必寫的一句話是：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紀(jì)念碑上八個金光閃閃的大字——革命烈士 永垂不朽。

那時年少無知?，F(xiàn)在想來，那是多么有意義的活動??！

初中以后，這樣的活動再沒有了。除了學(xué)習(xí)，似乎一切都得舍棄。沒了“六一”且不說，先是課外書，再是各類課外活動，進(jìn)而是音樂美術(shù)體育課，到最后連自習(xí)也沒了。為了隆重的高考，孩子們幾乎失去了自己?？墒窃竭^高考，并不就是風(fēng)輕云淡，鳥語花香?；旧倌瓴欢松钠D難，年過半百才知，人生就是一場探險(xiǎn)。誰也不知，下個路口等待你的是虎穴龍?zhí)?，還是仙境桃源？

對清明節(jié)的深刻理解，是在父母去世以后。

原來，死亡是件多么無奈的事??！好端端的一個人，那么熱愛生活，開朗樂觀，音容笑貌就在眼前，卻窮盡世界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于是，就悲從中來，淚流滿面。對父母的離世，我總是心有不甘，總覺得那是件可以避免的事，如果……可能父母就不會死。當(dāng)情感霸道地占據(jù)內(nèi)心時，理智就被擠到了角落，像一個過客般只能旁觀，卻無能為力。這不是對死亡的懼怕，而是對父母的思念過深。父母沒了，自己就無依無靠了。周末或是節(jié)日，就沒了去處。遇到曲折波瀾，也只能自己扛。唯有父母才能給予的無私的愛，也隨之逝去。幸福的、溫暖的、安全的、真實(shí)的、單純的我也不復(fù)存在了。我不得不孤零零面對世間的風(fēng)雨雷電，崎嶇坎坷；不得不把“爸爸媽媽”這個世間最親切的稱呼永遠(yuǎn)地鎖在心里；不得不把住在內(nèi)心的那個小女孩“束之高閣”。

父母走了，清明節(jié)來了。

此時才深深理解，“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是怎樣的一種心境。

父母生前意愿，死后一定要葬于故鄉(xiāng)。當(dāng)年我不解其意，覺得這么做是給兒女找麻煩。今天想來，中華文化講究葉落歸根。父母雖是半字不識的文盲，卻被生生不息、代代相傳的中華文化滋養(yǎng)，血脈里流淌的、骨髓里鐫刻的，都是中華文化的基因。

父母不知道什么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卻用行動詮釋著它。生前，父母最忘不了的便是故鄉(xiāng)。逢年過節(jié)，過廟趕集，婚喪嫁娶，總要回去一遭。看看故鄉(xiāng)的山水，見見久違的親朋，聞聞泥土的味道，嘗嘗熟悉的飯菜。從小生長的地方，自有一番說不出的親切。雖已離開多年，它卻令人魂?duì)繅衾@。因此，父母每每從故鄉(xiāng)歸來，除了帶回親戚朋友送的瓜果蔬菜之外，也帶回淳樸的民風(fēng)，快樂的心情，和說不盡的家長里短。

父母身雖逝去，神卻永存。把他們安葬于故鄉(xiāng)，我才明白父母的神在哪里。

每年清明，必回故鄉(xiāng)祭奠父母。雖來去匆匆，但仍然與故鄉(xiāng)有了聯(lián)系，便知道了蕭河水的豐枯，豬頭山的“肥瘦”，莊稼地的貧沃；便知道了鄰家大嬸的際遇和隔壁大爺?shù)墓饩埃槐阒懒舜迦荽迕驳母挠^和鄉(xiāng)村發(fā)展的前景。不知不覺，故鄉(xiāng)的許多細(xì)節(jié)走進(jìn)了我的內(nèi)心，一點(diǎn)點(diǎn)積累，一點(diǎn)點(diǎn)浸潤，故鄉(xiāng)的概念、故鄉(xiāng)的情懷便潛滋暗長，最終成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想來，這就是父母魂歸故里的良苦用心。

……

我在人間彷徨

尋不到你的天堂

東瓶西鏡放

恨不能遺忘

又是清明雨上

折菊寄到你身旁

把你最愛的歌來輕輕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