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盈滿我童年的記憶

鄢俊安

我從灑滿明月光的夢中醒來，看太陽躍出地面。日月流轉(zhuǎn)，光陰一去不返。我的童年，越走越遠，漸漸沒入升起太陽的地平線，如夢如幻，世事難辨。經(jīng)過那些歲月的人，一個個拋下光陰走失在千山萬水間。假若有靈魂不散，一定滯留在草木間！看看這兒的一草一木，幾十年了，在風中搖擺的姿態(tài)可曾改變？

我生長在鐵道邊的一個小站。遠遠望去，這個小站就像一只溫順的小鳥駐足在千里鐵道線旁，不急不躁，安靜地生長，默默等待陌上花開，次第走來。穿過無數(shù)場春雨之后，我回頭眺望，有鳥群飛過如一枚枚小小的印章，戳在藍天上，星星點點，很快淡去。突出地面的鋼鐵上，有火車“隆、隆”駛響，拖著沉重的光陰，一路飛奔，任四季轉(zhuǎn)換，悲喜無序。

一個站臺、幾條股道，連同站臺一側(cè)錯落有致排列著的幾處院落，就把我生命中最歡樂的童年時光定格在大地上。坐在火車一列一列拉走的光陰中，我用大把的時間懷想我的童年。我常常呆呆地想：我是不是沒有趕上載著光陰的列車，我把我的童年落在了小站旁邊的溝溝壑壑間。

在小站的溝壑中橫著一條土路。這條土路把小站與小站周圍的生活勾連。記憶中我似乎一直在走，走在這條土路上，仿佛攀一線枝椏穿過生活的亂柯叢枝探出身來的一片枝葉，清風吹過、明月拂來，葉片上清晰的脈絡，絲絲都是我童年的歡樂。

系在這條土路另一端的學校是與我童年生活相連的終點。午后的田野，上學的路上，天空澄澈、土地蒼茫，鳥雀三五成群翩翩落下、又驟然射起。田壟深處藏有一天然凹陷，敞亮背風又朝陽，低洼處剛剛?cè)菹缕甙藗€斜挎著書包同去上學的孩子，撲克牌是剛從大人那里學來的交流娛樂工具，嚷嚷著你出我出甚是開心。靜穆的田野里，時間看到這份喧鬧與開心，不覺也悄然隱退?！爱敚?，當”，空曠的原野上，遠遠傳來學校召喚孩子們上學的鐘聲，快、快還有十分鐘，快跑！一路飛奔，歡快、流暢！鈴聲響起剛好坐進教室，一個個滿頭大汗小臉紅潤，老師疑惑地推了推眼鏡，上課。

學校沒有圍墻，草場在南邊，穿過草場是一片茂密的樹林，一株高大的葛藤樹占據(jù)著樹林的制高點。葛藤樹冠蒼翠、身軀虬壯，十幾條粗大的藤條從樹上垂下，頑皮的孩子攀著藤條蕩秋千，藤條磨的溜滑。春天樹上掛滿一串串黃色的葛藤花，站在樹下抬頭仰望，高山流水嘆為觀止。繞過樹林是一個占地幾百畝的蓄水深潭，夏日上學放學的路上成群的孩子光著身子泡在水中。就是在這片水塘里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游泳，踩水鳧水打著浪花游到水中央，用力拍打水面把時光濺起打濕童年生活的畫面。

站臺一側(cè)的院落與院落被高墻分割出各自的生活，后邊最空闊的那個院子里就鋪展著我童年的快樂。雖說這座院子里橫有兩大排平房，但看起來這院子還是顯得空曠。前排房子是宿舍，后一排除了兩間食堂、一個會議室和一個值班室外，其余的房間也都算是職工宿舍吧！

在這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里，食堂門口那棵粗大的洋槐樹，又如期掛滿了一樹潔白的槐花。我用鼻孔輕輕一嗅，聞聞那一樹槐花的香味，兒時的畫面就回到了眼前：一個小男孩爬在樹上，一群蜜蜂上下翻飛忙個不停，男孩躲著，樹下母親望著，該是面帶微笑，像是突然有了勇氣似的，一陣亂舞，帶著槐花的細枝條簌簌落下一大片，散落樹下，站著端碗吃飯的大人孩子一陣哄搶過后，再看時已溜得不見了蹤影。一瞬間仿佛就看到了前世的模樣，所有的感觸所有的意蘊，全都化成了肺腑間一絲謦香和甘甜。

每到夏天，會有一車一車從鐵道上換下來的廢舊枕木拉進院子，碼在平房一側(cè)，一天碼上幾層，直至與房屋平齊。大人們忙忙碌碌地像是專門在給孩子們搭起一層一層“臺階”從地面通去房頂，在這樣的互動游戲里，哪有孩子不樂意加入進來的呢？孩子們攀著枕木垛爬上爬下仿佛小鳥扇著翅膀在院子里飛上飛下。

不知是誰突發(fā)奇想，拿著鋪蓋，沿著“臺階”爬上房頂。于是，這房頂就變成了夏夜的床，躺在這“床”上，吹著涼爽的風，看著滿天的星。以至于多少年后，我的夢里依然有風依然有星！早上，睡眼惺忪地走下來，就像是從飄在天上的夢里滑落下人間。當然了，還有另一種刺激的方法我試過，閉上眼睛“騰”的一下，就從平房上蹦下來，墻腳下松軟的泥土跳上去感覺挺好，只是房子太高了，落地的時候有點“震”！膽小的同伴是不敢的，也沒見大人這樣做。當然，這肯定是不能讓自家大人們知道的。不過，很多年以后我還是聽到了父親講我從房頂上蹦下來的笑話，不知有沒有批評的意思？

一天，突然來了兩臺推土機，“哼，哼”地就在院子最前邊的空地上推出了一個大土坑來，注滿水，院子里頓時波光閃閃靈動起來。后來，水塘中不知從哪里來了四只身形碩大、體格健壯的玄色水鳥。這幾只水鳥理所當然地就成了孩子關注的焦點，都想方設法去接近它們。

一個午后院落很靜，我隨手抄起一塊碎瓦片，順手撇著水漂沖水鳥游水的地方打了過去。你說巧不巧，瓦片削過兩次水面后跳起，剛好擊中一只黑色水鳥露出水面的小腦袋。這只水鳥像是被打暈，頓時墜入水中，爾后又搖搖晃晃地鳧了起來，又墜下，反翻數(shù)次，最后撞到對面岸邊。這只水鳥撲打著翅膀不停地掙扎著、渾身顫抖……跑過去立住，我看到了這只黑色精靈神秘的眼睛……

俄爾，我看到了這只水鳥拍打翅膀擦著水面卟嚕嚕……引著另外三只一同飛走了。

是多少年之后？是多少年之前？是眼前這片迷蒙的大水嗎？粼粼清波，漾漪的如漢時一樣清澈，流動的與唐時同樣熱烈。

清晨，向著太陽剛剛躍出水面的地方望去，一只玄色水鳥游了過去……游了過去，消失了。聽曙光無言。傍晚，太陽繞過亙古不變的路途漫漫探入水中，一只玄色水鳥從水天相接處緩緩游了過來……游了過來，進食嬉水。

于是，我翹首期待每一個太陽升起的日子;于是，我伏身探詢夕陽西下的每一個時刻……

那只啄水金烏……那只玄色水鳥……載著儲滿我童年的時光，會將我?guī)畏剑?/p>

人的記憶真是奇特。走到一間宿舍門前，立住，一見面，怯怯的表情里，仿佛看見了一個頭戴鴨舌帽、身穿淺藍布衫的男孩，躡手躡腳輕輕推門，進去。我癡癡地環(huán)視了一周，又伸出雙手沿壁撫摩，屋子里的一切細枝末節(jié)全都翻騰了起來，每一絲劃痕每一塊污斑都嚴絲合縫得與存放在腦海里的記憶重合在一起，如同我的肌膚我的靈魂一般親。從哪里傳過來的聲音？

“娃，媽有??！”

“媽，我有藥！”

“你叫媽吃藥呀！”

“唉！”

……

“媽，小紅喜歡我！”

“喜歡你，好?！?/p>

“她今兒過生日！”

“那咋辦！”

“唉！”

……

唉！唉！一場春雨一場暖，一場秋雨一場寒。所有的歲月為什么都是一閃而過？隱隱沒沒的日子里，很多故事不能重現(xiàn)，很多心事不能如愿，人所有的痛苦都生長在失去季節(jié)的痛苦中。我不停地在我童年的記憶中行走，我想仔細地辨析命運在我生命中早已布下的蛛絲馬跡。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生命的去處，每一步、每一步都在兌現(xiàn)著季節(jié)的承諾。重復辛苦，重復掙扎，重復希望，以至于我想用我的生命去安慰我越走越遠的童年、越走越遠的親人以及其間的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