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生存法則

劉云霞

讀過那么多的名著，唯獨《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女主角安娜像個幽靈盤桓于我的心中。她總讓我想起因病早逝的母親。她們，一個活在永恒的經(jīng)典里，一個活在她女兒的心中。她們風(fēng)姿綽約的身影像印象派畫家莫奈畫作中的女人一樣常常重疊在一起：輪廓模糊，基調(diào)明亮，紅、黃、藍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富有強勁的生命活力。她們都身不由己地陷入無法擺脫的矛盾漩渦中。不同在于，前者的死是人為，她臥軌自殺、陳尸車站源于追求幸福的愛情。而我的母親，失卻向美而生、向美而行的高貴的生命是人力不可控的天意。

我的記憶從七十年代末抑或八十年代初的某一天開始：很多人先是在開會，擁擠成一團，無數(shù)雙手爭先恐后地伸向露天會場中間的八仙桌——桌上的土碗里堆著揉捏好的紙團，紙團上寫著劃分好的田地——人們抑制不住即將擁有土地的欣喜表現(xiàn)出迫不及待的瘋狂。我被突如其來鬧成亂麻的人們擠倒在地，有人從我脊背上踩過去，他們顧不得我疼痛欲裂的無助哭喊。母親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從人堆的腳底搶救出來。她鐵青著臉，喘著粗氣尖聲大吼：“人都快被你們踩死了……”但是沒人聽得到她對被強大的私欲占領(lǐng)而漠視生命行為的譴責(zé)。我所有的記憶就是以那一天為起點的。也就從那一天開始，我所在家鄉(xiāng)的人有了屬于自己的土地。

那是我對母親最早的記憶，為了從瘋狂的人群紛亂的腳下救起我，豁出去了她的斯文。是的，母親是斯文的。除了笑聲很清脆，像一串打著鈴的溪水，她幾乎從不大聲說話，更別說爆粗口罵人。其原因除了她與生俱來的安靜沉思的氣質(zhì)，顯然是因為她讀過中學(xué)，且在讀中學(xué)階段寄宿在她已經(jīng)出嫁的且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姐姐家里。

母親長得好看。身材高挑，高鼻杏眼，頭發(fā)烏黑濃密，一咧嘴笑就露出一口整齊的大白牙。母親愛干凈。家里雖然簡陋，沒有多少像樣的家具，但鍋碗瓢盆、刷著紅漆的箱子和刷著黑漆的柜子和抽屜經(jīng)常都是鏡子一般亮堂堂。

母親有病。一個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女人，無論是憑勞力掙工分的先前，還是土地到戶承包的后來，都是被人看輕的。特定的年代，鄉(xiāng)下人有鄉(xiāng)下人的價值觀，勞動和繁衍無疑是最主要的。受不得重力，生兒育女難，沒有顯赫的家庭背景，母親顯然不具備高攀夫婿的條件。她嫁給年齡大她十二歲的父親是外婆急于扔掉一個累贅，身強力壯的父親娶了風(fēng)吹柔柳的母親是急于需要一個家庭。一對精神上大相徑庭的男女就這樣以婚姻的名義結(jié)合在了一起。

父親不是卡列寧，但他與卡列寧一樣不解風(fēng)情。他具有莊稼人的所有美德，踏實，勤奮，善良，節(jié)儉，孝順，他是出名的種莊稼的好手，收成總是很好。他也具有特殊年代莊稼漢的共有缺陷：讀書少，生活粗糙，言行粗魯，膽小自私，缺乏審美，以看得見的利益衡量得失。他背著蓑衣卷著褲腿滿臉都是塘泥，依然可以端著飯碗吃得津津有味。他把酸菜切成幾大塊，放在熱好的臘油鍋里，扒拉幾下就鏟起來。除了沾上臘油的味道，與剛從泡菜壇子里抓起來的酸菜味道沒什么區(qū)別。母親卻不一樣。她把酸菜切成細細碎碎的，除了放臘油，還要加上幾顆胡辣子，在猛火燒著的鐵鍋里反復(fù)地翻炒，出鍋后盛在精致的盤子里，宛如色香味俱全的工藝品。

母親還有一手點豆花的絕活。滿滿一大鍋豆?jié){，她只用湯勺裝滿濃膽水，像變魔術(shù)一樣把湯勺沿著鍋邊繞一圈，膽水沒了，豆?jié){卻清了，豆花紛紛沉淀，又多又綿實。在她離世之后的這幾十年里，每逢親友相聚吃豆花，就有人叨念母親的手藝，然后老老少少就少不了一番惋惜。

母親有她的生存法則，做不了地里的粗活就把家務(wù)活收拾得妥妥帖帖。她厭惡邋遢隨便，她覺得一個人的穿戴是體現(xiàn)出來的尊嚴(yán)。她有一雙蘋果綠的塑料高跟拖鞋，細細的鞋幫帶，高高的鞋跟。天氣晴好的日子里，母親穿著那雙拖鞋坐在壩子邊的竹叢下為我們織毛衣?？椀美哿?，母親就站起身來，趿拉著蘋果綠拖鞋裊裊婷婷地從壩子這邊走到那邊。那時候，對面小山上那些青岡啊、香樟啊、桉樹啊，葉子油亮亮的都在跳舞似的。頂著露珠的青草的香味、水田里撲騰的鴨子的腥味、竹林里冒出來的蘑菇的香味，都裊裊婷婷地彌漫在空氣里似的。

那是在八十年代初期，在我有了記憶不久后的時日里，我們整個村子恐怕都找不到那樣一雙有著高高的鞋跟的拖鞋。別說高跟拖鞋了，就是普通的皮鞋也難得找到一雙。大多數(shù)鄉(xiāng)下人都是一年一雙布鞋，不到隆冬時候不穿，其他時節(jié)都是光著一雙腳板走路。地名叫烏龜石的灣子里有一個綽號叫“黃精靈”的駝背大爺，有一雙黃黃的笨重的軍用反皮鞋。那是因為他是軍人家屬，他的兒子在離家很遠的部隊當(dāng)兵。他們家門口貼著“光榮之家，爭取更大光榮，發(fā)揚革命傳統(tǒng)”的對聯(lián)。

那雙拖鞋是母親去縣城里大姑家做客，大姑陪她去閑逛時買的。那次買回來的還有一種粉紅色的叫“海鷗”的洗發(fā)膏。洗頭時，媽媽用它給我抹在頭上，揉出許多泡泡，洗完后頭發(fā)飄溜柔順，一連好多天都飄散著濃郁的讓人著迷的芳香。

在成天與男人一樣在田地里淌汗勞作沒有時間拾掇衛(wèi)生的女人中間，在夏天只舍得穿紗布縫的短衫的女人中間，母親是另類。每當(dāng)看到她具有別人所沒有的，人們也會認(rèn)為那是因為她的病導(dǎo)致的短處而不是長處。為此，她非但不會惹人羨慕，反倒會讓人憐憫。

“累不得喘不得的，成天待在家里，總得找點事做……收拾那么干凈穿得那么體面能當(dāng)飽飯吃？”

唯一讓母親得到鄉(xiāng)親們嘖嘖贊嘆的，是被醫(yī)生阻止生育的她卻冒著生命危險生下了我們姐弟。

對于我和弟弟，母親更是將她的生存之道發(fā)揮到極致。我能從識字起就在泛黃的雜志上讀到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名字，能在小學(xué)五年級就開始讀半古文半白話的《紅樓夢》，能從小就接觸到嶄新的《少年文藝》《步步為營》等益智思維訓(xùn)練的書籍，以至于今天我能寫幾篇讓人讀得懂的歪文，多半得益于我的母親，她有意無意的啟蒙功不可沒。至今我也不知道那些書是她從哪兒搬回來的?；蛟S是哪個舊書攤廉價淘來的，比如泛黃的雜志;或許是咬牙花掉一筆計劃外的開支從書店里購買的，比如嶄新的童書。但可以確定的是，沒有任何一位憐憫她的女人能看出我今天的樣子與母親當(dāng)日的決定存在著某種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

我的相冊里有一些黑白老照片：坐在高腳藤椅里穿著花棉襖傻乎乎笑著的才剛剛一百天的我;老屋旁的油菜花田里，靦腆地扭著身子的五歲的弟弟;側(cè)著身子、手臂撐著樹枝昂頭含笑的母親……我把它們從老屋搬到我讀書所在的不同的學(xué)校，又從不同的學(xué)校搬到一個又一個新家。我買了一個又一個相冊，就是為了好好珍藏，珍藏曾經(jīng)的溫馨。正是那些溫馨的時刻，讓我格外感激母親給我的深沉的愛。

父親與母親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他們的結(jié)合是封閉觀念的產(chǎn)物。父親不理解母親，他從來不認(rèn)為一個女人的思想是需要理解和欣賞的，傳宗接代的觀念為主導(dǎo)且根深蒂固。他甚至不知道母親曾經(jīng)以到縣城看望姑媽的名義，偷偷帶著我們?nèi)ル娪霸嚎达L(fēng)靡一時的《少林寺》，那過足了國產(chǎn)武打影片癮的時刻是我整個童年時期見多識廣的資本。他更不知道母親所做的這一切在這之后都發(fā)生了不可估量的積極的效力。我對生活的好奇與激情，對哲學(xué)文學(xué)的偏愛，對工作由衷的誠摯，都來源于母親以她的才情為我們的成長盡可能提供的精神滋養(yǎng)。

母親二十九歲就離開了我們。無疑，正是那難得的當(dāng)不了飽飯的才情，正是向美而生的性情，讓母親短暫的一生有了與安娜一樣的孤寂和彷徨無依;正是向美而行的活力，讓母親有了安娜不曾品味過的豐富、深邃、多姿多彩、芬芳艷麗。她清麗脫俗，楚楚有靈氣，以積極的方式堅定地與命運抗?fàn)帲瑢ψ匀粚ξ磥硭心敲炊嗟钠谠S?；蛟S正因為有病的緣故，才讓母親有別于她同時代的鄉(xiāng)下女性，有別于絕望赴死的安娜。如托爾斯泰看透了安娜一樣，我不知道有靈性的母親是否愛我粗糙的莊稼漢父親。但這絲毫不妨礙母親活在我臆想的經(jīng)典里。我愿意含淚背誦我喜愛的所有詩篇祭獻給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