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丁啟陣
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
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錦瑟》這個題目,其實等于無題。因為并非對詩歌內(nèi)容作清楚的標(biāo)示。截取詩歌開頭二字做題目,這種命題方法始于《詩經(jīng)》?!多{風(fēng)·載馳》:“載馳載驅(qū),歸唁衛(wèi)侯。”杜甫也用過,《客從》第一句:“客從南溟來,遺我泉客珠?!?/p>
《錦瑟》這首實際上的無題詩,跟李商隱其他《無題》詩一樣,思想感情被詩人以指向模糊的典故語言刻意隱藏起來,變成了又一首李記謎語詩。于是,歷來便有如下各種猜法:詠瑟、悼亡、自傷身世、政治寄托、詩集自序等。
既然詩歌開篇第一句便描寫瑟的構(gòu)造,稱其為詠瑟詩,是最直截了當(dāng)?shù)呐袛?。難得的是,前人能把它說得有鼻子有眼。宋代黃朝英引蘇軾解答黃庭堅疑問說:“此出《古今樂志》,云‘錦瑟之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比缓螅讶奈辶浞謩e派定為表現(xiàn)適、怨、清、和四種樂曲情調(diào)。胡仔也認(rèn)為,《錦瑟》可以視作“以景物故實”比喻、表現(xiàn)音樂旋律、節(jié)奏的詩歌。
悼亡說的提出,可能基于三點原因,一是詩歌的悲怨情調(diào),二是詩人有悼亡的經(jīng)歷,三是詩人寫過多篇悼亡的作品。悼亡對象是誰,有瑟的主人、令狐楚侍女、妻子王氏等不同說法。朱彝尊說,這是睹物思人、托物起興之作。孫洙說,三四五六句分別代表合、離、悲、歡四種情景。主張這種說法的,除了朱彝尊、孫洙,還有劉攽、何焯、胡應(yīng)麟等。
所謂自傷身世,其實就是感慨平生無所成就。葉矯然、徐夔、徐德泓等,都說是李商隱自傷遲暮。黃淑燦說:“此義山年登五十,追溯平生而作也?!比~矯然說:“……分明是義山自悔其少年場中風(fēng)流搖蕩,到如今始知其有情皆幻,有色皆空也?!倍际沁@個意思。
主張寄托一說者,有胡震亨、陸時雍、吳汝綸、岑仲勉等人。其間有感于唐玄宗遭遇、感慨國祚時運的內(nèi)部分歧。
詩集自序說,主張者有程湘衡、汪詩寒、姜炳璋、宋翔鳳、錢鐘書、周振甫等人。
種種說法,各有道理,頗難裁決。難怪元代著名詩人、文論家元好問要發(fā)出“一篇錦瑟解人難”的感嘆!
我無意參加猜謎游戲,但有興趣梳理一下詩句的意思。
錦瑟,即繪有織錦紋飾的瑟。這種樂器,后代弦的數(shù)量不一,一般是二十五弦,五十弦是傳說中的古瑟。按照《史記·封禪書》的記載,“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边@種瑟大概適宜演奏表現(xiàn)悲怨的曲子??梢?,“錦瑟無端五十弦”,給全詩定下了悲怨的情調(diào)。柱,支弦的木柱;華年,青春年華。第二句應(yīng)該是第一句內(nèi)容的具體化,回答悲怨什么或為什么悲怨的問題:每一個旋律,每一個音符,都是對已逝青春年華的緬懷。
莊生曉夢迷蝴蝶,用的是《莊子·齊物論》的典故:“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一個人,夢醒渾一,人蝶莫辨,那是因為他處于神志不清狀態(tài)中。換句話說,醉生夢死。這句詩,取的是一個迷字,說的是人生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望帝,指蜀帝杜宇,死后魂魄化為杜鵑鳥,暮春時節(jié)啼鳴至于口中流血,聲音凄苦哀怨。死去幻化之后,尚且悲鳴不已,這句詩取的是一個托字,比喻人類內(nèi)心的凄苦之情。
月明珠的典故來歷,有不同說法。一說來自古代有海中蚌珠與月亮相感應(yīng)的傳說,月滿則珠圓,月虧則珠缺。一說典出《博物志》南海鮫人哭時眼淚成珠的傳說。這句詩,意思所在應(yīng)該是取其淚字,哭泣的意思。藍田,在陜西西安,以出產(chǎn)美玉著稱。司空圖《與極浦書》引戴叔倫的話:“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边@句詩,應(yīng)該是取其煙字,虛幻的意思。
此情,當(dāng)然指的是上述詩句所表現(xiàn)的狀態(tài)、心情、哭泣、虛幻的悲苦人生。種種悲苦的情景,論理都應(yīng)該成為日后追憶的素材;可是,因為生死渾噩的緣故,當(dāng)時便已經(jīng)迷糊不清了。
哀莫大于心死。李商隱這首詩,所表現(xiàn)的人生,已經(jīng)接近心死狀態(tài),心已經(jīng)迷失。
但凡有些人生閱歷的人都清楚,云山霧罩的情緒,往往源自某種現(xiàn)實、非常具體的缺憾或失望。愁緒貌似飄忽不定,其根源卻是具體而微的。李商隱的過人之處,在于善用多種典故以比喻表現(xiàn)一種情緒。我相信,《錦瑟》背后的故事并不復(fù)雜。種種猜測、解讀,那是讀者的權(quán)利,各自心理的投影,一時聰明的念頭。
種種說法,哪一個更正確,其實沒有那么重要。
我比較同意清人陸次云的一句話:“意致迷離,在可解不可解之間……”(《唐詩善鳴集》)。既然是“在可解不可解之間”的詩歌,不強為之解便是明智的選擇。強為之解,難免有膠柱鼓瑟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