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斌
日暮時分,飛馳的列車一路向北,齊刷刷的玉米頂著眾星捧月的雄穗列隊相迎,夜色便在飛奔的玉米林地里漸漸地濃了。車窗外,隱于夜色的地方便是荒野,鐵道兩邊的玉米飲著濃濃的夜色完成后熟。
天色漸明,晨靄中,玉米全都黑著臉膛立在山野里。列車飛馳整整一夜,我從夢境里出出進(jìn)進(jìn),列車掠過山野無數(shù),卻始終沒有走出玉米地。
莊戶人家或沿河而居,或順路而生,莊戶人各自種植的玉米連接起來,形成壯觀的玉米林帶。我不止一次跟在頂頭上司和種植大戶的身后,看著他們大手一揮,一望無垠的玉米地使他們感慨不已。我也禁不住心中喜悅,至少這一地玉米的種子也曾經(jīng)過我手。這時候,每一個不同的臉龐上都展露著同樣的笑容。
我羨慕并尊重每一個農(nóng)人,農(nóng)人粗糙的外衣里裹著淳樸而高雅的靈魂,他們把資產(chǎn)都隱匿于不起眼的柵欄或者土場上,過著簡約而樸素的生活。我只是馬不停蹄地跟在有意向跟我合作的農(nóng)人身后,為他們犁開的土地撒上一把種子。我的職責(zé)是銷售玉米種子,負(fù)責(zé)將從供應(yīng)商手中接過來的種子遞給農(nóng)人,由農(nóng)人再轉(zhuǎn)交給土地,從種子撒進(jìn)土地開始,我們所有的人都在心里祈愿: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我親歷著玉米的種子從土中收來,又回到土里去的生命歷程,在玉米從播種到收獲的時光里,我見習(xí)著生命的始與終,見習(xí)著玉米種子的萌芽,芽尖上開成花穗,花絲里結(jié)成的玉米,我每一年都會在玉米不同的生命形態(tài)里死去又活過來。
此刻,我正站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看那孕穗的玉米,看它們一天天長高,高過我的頭頂,再在我的頭頂上開出一片淺綠色的天花?;ㄋ帍浬⒌钠咴?,我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等待一茬玉米成熟。玉米成熟后,都會在種子上留下種臍,這樣的印痕我也有。人的一生可能會在身上留下許多印記,而只有肚臍與祖先血脈相連。
玉米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心葉里開出的花是一簇簇帶著花藥的枝,葉腋里開出的花是一縷縷順展的絲。頂花帶絲的玉米在盛夏的烈日下列隊而立,花枝招展,開花的玉米中有一個是年輕時候的我,才將自己展開來準(zhǔn)備好好地活,花才開、葉正綠,意氣風(fēng)發(fā),前途不可估量。
晨曦中,落在玉米須上的露珠晶瑩剔透,楚楚動人。晨露落在玉米須上,也落在了我的身上,七八點(diǎn)鐘的太陽在將晨露曬干之前先將我們一同照亮。玉米須是孕穗期的玉米為傳承種性而打開的生命通道,每一根玉米須都連著一顆玉米,而每一顆玉米都與我立志成為一個種子人的理想貫通。在我竭盡全力將囤在手中的種子推銷出去的那一刻,我不只是一個倒買倒賣玉米種子的商販,而是胸懷著大地和眾生的放生者。
玉米須若瘋長,一定是還沒有受粉,玉米須在受粉前,格外顯眼,玉米須的顏色也因品種而顯得色彩各異,紫色的、紅色的、黃色的,色彩斑斕。打眼一看,就能感覺到一株株玉米對生命滿懷的期許,高處的花藥簌簌落下,落在花絲上,花絲像突然感受到了生命的恩寵而猛然蜷曲,一粒粒玉米的種子在悸動的花絲的另一端著床長大。
玉米須向里連著玉米籽粒,向外蜷曲成團(tuán),任由塵埃落定。成熟期的玉米像我已然來臨的中年,生活千頭萬緒,亂作一團(tuán),卻還要咬著牙,將內(nèi)心里醞釀著的希望一一孵化。你看,一團(tuán)團(tuán)玉米須上落滿了遮掩生命真相的塵埃,灰土般沉寂的花絲下面,生命的暗潮涌動,它們是一些被農(nóng)人稱為希望的精靈,溫婉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