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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節(jié)

      2019-06-17 10:39:56李伶伶
      民族文學(xué)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大順天寶祭祖

      李伶伶

      傍晚炊煙升起的時候,素枝回到了老家楊樹村。楊樹村很小,滿漢雜居,貓在大山腳下。素枝走在村里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看著熟悉的房屋、樹木、炊煙,甚至遠處光禿禿的山,都覺得很親切。對比之下,她還是喜歡農(nóng)村,要不是為二順,她說什么也不會離開農(nóng)村跑到城市去打工。

      手機噔?響了一聲,又響了一聲,是微信消息提示。素枝沒理,這么頻繁地給她留言的,除了長有沒別人。長有這幾天一直問她啥時候回來,她都說還沒定呢。她不想一下車就看到長有在等她,讓孩子們以為她張羅著回家過年,是打著祭祖的旗號跟長有見面。其實不是,見長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想跟孩子們聚聚。她跟大順兩口子還有二順都在外面打工,四個人在三個地方,天南海北的,平時連面都見不到,再不趁著過年祭祖的機會聚聚,還是一家人嗎。再說,出去一大年了,也得回來見見各自的父母和孩子啊。一進臘月門,她就給大順和二順打電話,叮囑他們提前買票,一起回家過個團圓年。

      素枝先回來的,今年二順要帶他沒過門的媳婦一起回來過年,她得好好準備準備。當家的不在了,她得把家撐起來,家里家外人前人后的,不能讓人說個不字。給二順媳婦的壓歲錢已經(jīng)準備好了,過了年跟新媳婦的父母見個面,把二順的婚事定了。二順跟她處一年多,也了解得差不多了。辦完二順的婚事,她的心才能定下來,對二順他爸也算有個交代。

      街上沒看見人,素枝很愜意。她怕看見長有,也怕村里人看見她轉(zhuǎn)告長有。其實她很想盡快見到長有,可是又怕別人看出這點,就刻意跟長有保持距離。這種矛盾的心情折磨得她很難受,她又沒辦法掙脫。

      終于回到了盼望已久的家。雖然有心理準備,但是家里的冷還是出乎意料,跟冰窖一樣,沒有一絲暖氣,到處是灰塵。有那么一瞬間,素枝有點后悔,不如告訴長有了,如果提前跟他打聲招呼,他肯定能過來幫忙燒燒炕,家里也不至于這么冷??赡菢拥脑?,村里人又得說三道四了,還不如自己挨點累。

      先燒炕,屋子暖起來,鍋里升起水蒸氣,家里就有了生活的氣息。素枝換了身家常衣服,把頭發(fā)包了起來,找塊大塑料布,把家具都蒙了,然后開始掃房。按傳統(tǒng),臘月二十四就得掃房,東家不給假,她回不來,所以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掃房。要不是沒時間了,她會買點涂料,把家里重新粉刷一遍。二順媳婦頭一次進家門,不能讓她覺得這個家埋汰,不像正經(jīng)過日子人家。

      正忙著,長有打來電話,素枝平復(fù)了一下心情,才接通。長有說,干啥呢?素枝撒謊說,洗菜呢。長有說,哪天回來呀,我去接你。素枝說,到時候告訴你。長有說,我給你留言你看了嗎?素枝說,還沒有,啥事???長有說,你看了就知道了,看完給我回個電話。

      掛掉電話后,素枝點開微信。用微信收發(fā)消息是素枝去城市做保姆后學(xué)會的。通過家政公司的介紹,她給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當保姆。老人的閨女工作忙,會議多,平時不方便接電話,讓素枝有事在微信上給她留言。素枝當時不懂微信,還是老人的閨女教她的。長有更不懂,他經(jīng)常給素枝打電話,素枝有時忙得沒空說話,長有會生氣,素枝就讓他弄個微信,有事在微信上說。長有過日子仔細,平時能省就省,別說買智能手機,就算電話費也要算計再算計。沒想到半個月后,長有打電話問她的微信號是多少。素枝知道,要不是為她,他才不會費這麻煩。

      長有的微信有兩條,都是文字的。一條是:素枝,我想好了,過完年咱倆就去登記,城里那活兒你辭了吧,別再去了,二順結(jié)婚需要多少錢,我出。另一條是:我是認真的,沒開玩笑,你好好考慮一下。

      素枝愣住了,沒想到長有能說出這樣的話。這兩條留言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得淚光閃閃。

      素枝和長有住在一個村。確切地說,是素枝從外村嫁到長有所在的村。當年倆人差點走到一起,那是三十年前的事。那年素枝才十九歲。素枝家是滿族,那時滿漢通婚已很普遍,但素枝的父母還是希望她能找個滿族人家,媒人就把也是滿族的關(guān)長有介紹給她。倆人在集上見的面。那是素枝第一次相親,她都不太敢看長有,心里一直怦怦跳,用眼角的余光掃他幾眼,覺得他長得挺好,身子很結(jié)實。媒人讓他倆自己聊聊,然后借故走開了,剩下素枝和長有兩個人。素枝心里很慌,沒了依靠似的,她不敢動,甚至不敢抬頭,時間像靜止了,呼吸也變得不順暢。長有好像在說什么,她一句也沒聽清,就覺得他的嘴唇一直在動。她感覺自己像掉進了水里,有一種窒息感,她希望媒人快點兒回來,好把她從水里救出來。媒人沒回來,來個賣蘋果的,可能是集市里面沒地方了,賣蘋果的把攤兒擺在了集市邊上。蘋果箱打開后,空氣里很快溢滿了香甜的氣息。那又大又紅的蘋果,極大地吸引了素枝的注意力,她的眼神終于有了落腳的地方,盯著蘋果看了又看。她想買個蘋果吃,可是兜里沒有錢。她期待長有能看出她的心思,給她買個蘋果,長有卻遲遲沒動。因為他們站的地方影響了賣蘋果的生意,長有還把素枝往旁邊推了推。素枝時不時地掃一眼蘋果,長有直到媒人回來,都沒看蘋果一眼。

      那天回家后,家人問素枝對長有的感受。素枝沒說,只說她很想吃蘋果,但是沒錢買。大哥當即回絕了這門親事。素枝當時沒有主見,也不能體諒長有家生活的貧困,就這樣跟長有擦肩而過了。媒人知道素枝沒相中長有,沒有灰心,很快又給她介紹了一個滿族小伙兒,叫白學(xué)林,就是二順他爸,跟長有是一個村的。

      素枝嫁給學(xué)林后,跟長有沒有來往,學(xué)林去世后,倆人才有交往。是長有主動接近素枝的。長有媳婦十年前患癌癥去世后,媒人給他介紹過幾個,都因為他家條件不好,沒成。其中有一個,相看之后很不高興,說,就這條件還想找媳婦,做夢吧!長有受了刺激,以后再不相親了。他什么都沒有,只有一身的力氣,就到處做工掙錢。干的都是力氣活兒,挖樹坑、起糞、壘豬圈墻、挖葡萄溝等等,給一百干,給八十干,給五十也干,只要能掙錢就行。因為去的地方多,知道的消息也多,聽說用機器打茬子起壟掙錢,他就借錢買了臺這樣的機器,一年就把機器錢掙出來了。長有干活仔細,價錢又不計較,南北二屯、方圓幾十里的人都找他,收入就漸漸多了起來。種地之余,他又買了兩頭牛,日子幾年就過起來了。又有人給他介紹對象,這回變成他不同意了。大伙都說長有眼眶高了,一般人看不進眼。素枝也沒想到長有會找到自己,這次沒用媒人介紹,他自薦的,上趕著往前湊。

      學(xué)林走后,家里的重擔都落在了素枝一人身上,素枝整天起早貪黑地忙。長有經(jīng)常去地里幫她干活,也不多說話,來了就干,干完就走。沒多久,風言風語就傳了出來。素枝受不了了,問長有想干啥。長有說,我想干啥你不知道嗎?素枝沒吱聲。長有說,三十年前咱倆錯過一次,這次別再錯過了。素枝抬起頭看著長有,他一臉嚴肅,不像在開玩笑。素枝心里卻很復(fù)雜,當年她因為長有買不起蘋果拒絕了他,雖然這事只有她自己和家人知道,但她還是覺得慚愧?,F(xiàn)在長有生活好了,她又接受他,她成什么人了?她是那種嫌貧愛富的人嗎?她不是,她要是的話早改嫁了,也不會大老遠地跑到城市當保姆。后來她悄悄問過長有,還記不記得當年他倆相親的事。長有說記得,說她一直低頭不看他,他就知道她沒看上他??墒翘O果的事他卻一點兒也不記得。長有小時候嘴饞好偷食,父親總打他。都說打人不打臉,可父親偏偏扇他耳光。有一次打得狠了,腮幫子腫得像豬八戒,同學(xué)和小伙伴都笑話他,過了七八天才消。以后他就長記性了,不屬于自己又買不起的東西,看都不看,怕自己看了之后,忍不住伸出手。

      原來當年自己和家人都誤會了長有。這誤會像鐵軌上的道岔,把他倆的人生引向了不同的方向。素枝以為她和長有再也不會有什么瓜葛,沒想到生活喜歡開玩笑,繞了一大圈兒,又讓他們站在了彼此的對面。長有看著素枝,等著她回答。這時的他們都沒有了年少時的羞怯,可以大方地盯視著彼此。素枝認真地說,現(xiàn)在不行。長有問,為啥呀?素枝沒說。

      看完長有的留言,素枝沒回復(fù),繼續(xù)掃房收拾屋子去了。長有又給她打來電話,她沒接。長有的想法很好,但是她不能答應(yīng),她一定要憑自己的能力給二順辦完婚事,這樣才對得起二順,也對得起二順他爸。

      素枝掃完房收拾完屋子已經(jīng)晚上八點多了,累得晚飯都不想做,上車前買的面包沒吃完,找出來墊補一口。好在火一直燒著,炕很熱乎。閑放了一年的被子很潮,蓋不了。素枝蜷在炕頭,蓋著自己穿回來的羽絨服,就那么睡了。想著明天得把被子拿到太陽底下曬曬,不能讓新媳婦蓋這樣的被子,委屈人家,也丟人……

      素枝一覺醒來天已經(jīng)亮了,她趕緊起來,今天得去趕集買年貨,米、面、油、蔬菜、肉,還有福字、對聯(lián)等等,都得買。雖然在家里住不了幾天,但是過年的味道和氛圍,一點兒也不能少。

      怕碰見熟人,素枝特意去的離家更遠的鄰鎮(zhèn)集市。

      因為出來得早,素枝到集上時,買東西的人還不多,她一樣一樣地耐心挑選。等她買完,集市上已經(jīng)擠滿了人。她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往外走,好不容易從市場里擠出來,居然劈頭碰見了長有。素枝嚇了一跳,沒想到他也來這趕集。長有看見她,臉色立即黑了下來,陰沉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天色。

      一年沒見,長有變得既熟悉又陌生。素枝有點緊張,也有點后悔,干嗎不告訴長有她回來,他愿意接就接唄,別人愛說啥說啥唄,為什么她總是掙不脫這些羈絆呢。

      素枝心虛地笑著說,你也來了。長有說,你啥時候回來的?素枝說,昨天晚上。長有說,為啥騙我?素枝跟長有處在集市的出入口,不斷有人出來進去,時不時地瞟他們幾眼,素枝臉上很熱。她沒理長有,低頭推著車子從長有身邊走過去,一直走出集市,走到馬路邊上。馬路邊上人少地寬,感覺連呼吸都順暢多了。

      長有追了過來。長有的火氣還沒消,雷暴天的臉色還持續(xù)著。長有說,我說的那事你咋想的?素枝說,現(xiàn)在還不行。長有說,為啥不行?素枝說,我說過,二順不結(jié)婚,我不會考慮自己的事。長有說,二順結(jié)婚還差多少錢,我去張羅。素枝說,不用你張羅。長有抬高聲音說,靠你一個人掙,得掙到啥時候?素枝緊張地左右看看,壓低聲音說,你喊啥呀?我愛掙到啥時候掙到啥時候!長有壓制著心中的火氣,狠狠地盯著素枝,然后轉(zhuǎn)身走了。素枝也生氣,長有怎么就不能理解她,她怎么能要他的錢,到時候讓人指著脊梁骨說她素枝沒能耐,靠別的男人給自個兒子辦婚事,將來讓二順怎么抬頭怎么挺直腰板兒過日子?就是那頭的二順他爸也得埋怨她。

      素枝沒有去追長有。她知道長有會生氣,生氣也改變不了她的決定。其實二順結(jié)婚的錢她已經(jīng)攢得差不多了,給新媳婦的彩禮錢已經(jīng)攢夠了,就差辦婚禮的錢了?;槎Y素枝想好好辦辦。二順總說父母偏心,向著大順,他就跟撿來的似的,吃大順剩下的,穿大順剩下的,就連名字都是從大順那兒順下來的。大順的名字還有個講究,因為生在農(nóng)歷六月初六,所以叫了大順。他的呢,太隨意了,一點兒腦筋都沒動。二順長大后,總想給自己改個名,因為派出所那里改不了,才作罷。素枝也覺得愧對二順,小時候,二順皮實,能吃能搶的,啥病沒有。大順正相反,不禁磕碰,有個頭疼腦熱的就招上,父母自然對大順關(guān)心得更多一些,忽略了二順。所以二順結(jié)婚的事,她一定要辦得熱熱鬧鬧、體體面面,也算是對二順的一種補償。她再做半年多,婚禮錢就能攢夠了,等辦完二順的事,不就剩他倆了嗎。這個長有,說話不走腦子,瞎生氣。

      素枝生長有氣的當兒,大雪開著電三輪過來了,在素枝身邊停了下來,問她啥時候回來的,咋沒去看她。素枝說,昨晚回來的,還沒得空呢。大雪說,我剛才看見長有,他臉色好像不太好。素枝說,生我氣呢,嗔我回來沒告訴他。大雪說,你為啥沒告訴人家?素枝說,又不是年輕人,膩膩歪歪的讓人笑話。大雪笑。素枝聽到她要回村里,就讓她把年貨捎回去了。

      素枝沒有回村,她去集市邊的超市買了面和油,還有點心、香腸、薯片等小吃,然后去了離集市五六里遠的天寶他姥姥家。天寶是大順的兒子,之前都是她帶,自從她去城市打工,才送到他姥姥家。

      素枝進屋時,天寶和他姥姥姥爺都在家。素枝說,沒去趕集呀,以為能在集上碰見你們呢。天寶姥姥說,我們又不能出去掙錢,哪有錢趕集。親家覺得這話不妥,忙打岔說年貨買完了。素枝知道親家母不愿意她出去打工,她一走,天寶就得由姥姥帶,當時天寶才三歲多,正是纏磨人的時候。素枝知道親家母受累了,每次回來都會給她買東西,給天寶零花錢,但是這些都彌補不了平時的欠缺,尤其是情感上的欠缺。

      看到奶奶回來,天寶并沒有撲過來,反而躲在姥姥身后,有點害怕似的。素枝走到天寶身邊,蹲下來,摸著天寶的頭說,天寶,奶奶給你買好吃的了。說著把一大塑料袋小吃都拿給他。天寶有點不敢接。天寶姥姥說,凱越,拿著吧,你奶奶給的。凱越是天寶的大名,天寶媽嫌天寶這個名字土,去城里花二百塊錢,找先生按生日時辰給起了凱越這個名字。當時天寶的爺爺很不高興,天寶這名字是他給起的,取老天賜予的寶貝之意。兒媳婦沒經(jīng)他同意就把他孫子的名字改了,顯然是沒把他放在眼里。還是素枝勸著,天寶爺爺才沒沖兒子兒媳發(fā)火。以后天寶就做了小名,家人私下里叫。天寶到姥姥家后,這個小名徹底棄用。素枝很無奈,凱越這個名字她怎么也叫不出口,感覺像在叫別人。

      天寶接過奶奶給的小吃。素枝知道天寶愛吃薯片,從小吃堆里拿出一袋薯片,幫他打開。天寶拿著,小心翼翼地吃起來。素枝愛撫地看著天寶,悄聲跟他商量,天寶,跟奶奶回家住吧。天寶還沒說話,他姥姥先拒絕了,說,不行,你家這么長時間沒人住,太冷,看給我大外孫凍感冒。素枝說,我昨天燒了不少火,今天早上起來也燒了,不太冷了。天寶姥姥說,那也不行,你家咋燒也沒我家暖和。素枝不甘心,繼續(xù)問天寶,天寶,行不行?回家奶奶給你蒸年糕,你不是最愛吃奶奶蒸的年糕嗎?天寶有點猶豫。天寶姥姥說,晚上姥姥也給你蒸年糕。天寶笑了,說,我吃姥姥蒸的年糕。天寶的話脫口而出,沒有一絲猶豫。正因為沒有猶豫,才讓素枝心里更難過,感覺自己被天寶一把推開了,雖然面對面站著,卻像隔了十萬八千里。以前可不是這樣,以前天寶跟她最親,晚上總跟她一起睡,他媽都叫不過去?,F(xiàn)在離開她才三年,就變得這么生疏,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她不出去打工,天寶跟她不會這樣。素枝本來還想去父母家看看,因為心情不好就沒去,等大順和二順回來一起去吧。

      想到大順和二順,素枝才想起還不知道他倆都哪天回來呢。這倆臭小子,從來不想著先給她打個電話。素枝先問的大順,打電話怕影響他工作,就在微信上問,大順一直沒回復(fù),素枝又問大順媳婦。大順媳婦很快回復(fù)說,票還沒買。素枝急了,直接給大順媳婦打去電話,問她怎么還沒買票。大順媳婦說,開始沒著急,這幾天天天盯著手機,可就是搶不到票。素枝說,沒去火車站看看嗎?大順媳婦說,沒工夫去呀,工廠年三十兒才放假。素枝心里忍不住埋怨倆人馬虎,口里卻安慰說,別著急,沒有直達的,看看能不能在哪里倒下車。你們?nèi)畠合挛绲泌s回來,不然你爺爺奶奶該生氣了。去年你三叔沒能回來參加祭祖,你爺都發(fā)脾氣了,你忘了?大順媳婦說,到北京天津沈陽的票都沒有,咋辦啊媽,我倆要是回不去可咋辦?。〈箜樝眿D說著哭了起來。素枝說,別哭啊別哭,再等等,沒準兒有人退票,又能搶到票。勸好了大順媳婦,素枝的心卻懸了起來,大順和他媳婦要是回不來,他爺奶那里可怎么解釋啊。

      素枝回到家時中午了,她趕緊把幾床被子抱出去曬曬,早上天氣潮,她沒敢往外抱。今天趕集她買了個新被罩,新媳婦頭一次進家,來不及做新被了,給她換個新被罩也好。新媳婦長得挺好,就是工作不穩(wěn)定,老是換工作,一會兒在飯店,一會兒在燒烤店,一會兒在火鍋店,在哪兒都干不長。二順的工作很穩(wěn)定,一直在建筑公司安裝水暖線路,偶爾還做點私活兒,每個月都能掙四五千,二順過日子又仔細,沒有不良嗜好,又不大手大腳的,掙的錢大多數(shù)都攢下了。他在城市郊區(qū)買個樓房,首付錢他自己拿出一半,減輕了當媽的好大一塊負擔。所以二順結(jié)婚的錢,她一定要給他出,不然太說不過去了。

      鄰居看見素枝回來了,來家里坐,問她保姆這活兒好做不,她也想出去掙倆零花錢。楊樹村地理位置比較偏僻,人們的思想相對保守,村里出去做保姆的人很少,算上素枝才三個。素枝跟她講了做保姆的利弊得失,鄰居聽后,還是很猶豫。送走鄰居已是做晚飯的時候,素枝才想起年貨還沒取,忙去大雪家。

      大雪看見她,問她長有摔哪兒沒有。素枝被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大雪說,長有趕完集,幫青山拉沙子,青山請他喝酒,長有喝高了,騎電車往家走時摔了跟頭,被人看見給他送家去了。素枝聽后很著急,沒跟大雪多聊,拿上年貨就匆匆走了。

      回到家,素枝找出給長有買的帽子和圍脖,還有一雙紅襪子。明年是長有的本命年,她特意去商場給他買的,本來想過年時再給他,今天惹他生氣了,就提前送給他吧。長有從來沒有喝多過,要不是因為她,不會出這事。哎,跟他頂什么呀。素枝一邊往長有家走一邊自責。

      素枝家跟長有家隔了一道街,直線距離沒有一百米,但是沒有直達的路,彎彎繞繞的,中間要拐好幾個彎。等素枝走到長有家所在的胡同時,太陽剛好落下,她看見夏蓮踩著夕陽的余暉,走進了長有家的院子。素枝的腳一下定住了。夏蓮跟他們住一個村,男人在工地腳手架上掉下來摔癱了,夏蓮雖然沒有離開家,但是聽說她跟好幾個人關(guān)系不清楚。素枝想起中午時鄰居勸她跟長有趕緊把事辦了,再拖著長有就成別人的了。難道那好幾個人里也有長有?

      素枝沒再往前走,轉(zhuǎn)身回了自己家。一進院,看到被子還晾在鐵線上,趕緊把被子抱進屋。中午的陽光剛把被子里的潮氣驅(qū)趕出去些,晚上又吸回來了,明天還得重新晾。

      一時間,素枝不知道要干啥,滿腦子都是夏蓮走進長有家院子的畫面,長有要是真跟夏蓮有關(guān)系,她就跟他一刀兩斷。一邊說過完年就跟她結(jié)婚,一邊跟夏蓮不清不楚,把她當啥了?素枝忽然打了個噴嚏,才意識到屋里很冷,趕緊去炕灶燒火。農(nóng)村這點就不如城里,城里交完取暖費就啥也不管了,屋里天天暖乎乎的。農(nóng)村就不行,數(shù)九時一天最少得燒三遍火,缺一遍屋里就發(fā)冷。

      天氣寒,柴火發(fā)潮,不好著。好不容易點著了,燒一會兒,往里續(xù)新柴時,火苗又被壓下去了。素枝膝蓋著地,低下頭,對著灶口往里吹氣,吹一口火星大點兒,再吹,火星又大點兒,接連吹了好幾口,終于把火苗吹起來了,剛想抬起頭,猛然從灶口里撲出一股煙火,素枝躲閃不及,被黑煙撲了一臉黑。素枝心里有點惱,人要不順,干啥啥不順。

      鍋里的水燒開了,素枝卻啥也不想做了。本來想在長有那做的,長有喜歡她做的手搟面,說勁道,有嚼頭兒,她好久沒給他做了。長有做莊稼活兒行,做飯不拿手,不過以后有夏蓮給他做,就不用她操心了。想到夏蓮,她心里又有點惱,晚飯都吃不下。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素枝以為是長有呢,拿起來一看是母親。母親問她啥時候過去,她做了黏餑餑、黏火燒,還有年糕,都給她帶出份兒了。還是有媽好,她在城里吃的都不如母親做的好吃,不是那個味兒。素枝想了想說,明天就去。本來她想跟大順和二順一起去的,大順不定哪天回來呢,二順三十兒才回來,有點晚,還是年前先去一趟比較好,有啥事幫著忙活忙活。

      素枝回娘家前先看了學(xué)林的父母,雖然學(xué)林不在了,但是老兩口對她和孩子們都挺好的。以前種地的時候忙不過來,老兩口都會來幫忙,直到她去城里做保姆,把地承包給別人了,老兩口才跟著輕巧輕巧。對于她跟長有的事,老兩口從來沒問過,可能他們內(nèi)心里還是不希望她改嫁吧。

      素枝的父母跟她公婆正好相反,她回娘家沒聊幾句就繞到了長有身上,問她跟長有啥時候辦事,說學(xué)林車禍走五年了,她也該再成個家了,說長有已經(jīng)送過三次提親酒了,他們都收下了,說現(xiàn)在像長有這樣按滿族傳統(tǒng)禮節(jié)做事的不多了,她再不結(jié)婚,該讓人說閑話了。素枝有點煩,夏蓮的事她不能說,要是說了,父母肯定怪她,當初他們也不同意她去城里當保姆,她自己非要去,一去三年,給別的女人留空,這事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她不想聽父母這么說,只好拿二順當擋箭牌,說二順還沒結(jié)婚,她不能先結(jié)。母親說想不通她為啥非得自己給二順辦婚事,有長有幫著,不是挺好嗎,少挨多少累,少受多少罪。父親倒很支持她,說她這么做沒啥不對,不給別人添負擔,也不給自家丟臉。素枝很欣慰父親能理解她。她幫父母簡單打掃了房子,洗了衣服,又洗了被單褥單,晚上又幫父母包了些餃子,韭菜、芹菜、白菜、酸菜、牛肉,五種餡,每種六十個。父母都愛吃餃子,年紀大了不愛包,她每次來都會幫他們包些餃子凍起來,以后慢慢吃。一直忙到晚上十點多,才忙完。

      關(guān)燈睡下后,躺在母親家溫暖舒適的土炕上,素枝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她不想去想長有,可是長有自己闖進她腦海里。跟長有相處四年多,他除了思想有點傳統(tǒng),其他的都挺好,踏實,肯干,沒有壞心眼,也沒有不良嗜好,對她也很好。知道她愛吃雞心,每次進城回來都會給她買二斤。這東西集上沒有賣的,只有城里能買到。素枝沒出來做保姆前,幾乎每個月都能吃到,因為長有總能找到事由去趟城里,有時候甚至是特意去城里給她買雞心,怕她過意不去就說是順道。這樣的長有怎么就著了夏蓮的道兒?難道她真的不該出去打工嗎?真的是她的錯嗎?素枝心里很委屈,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怕父母知道她哭,趕緊用手把眼淚擦了,可是眼淚卻越擦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她又趕緊用被子蒙住了整個頭,努力不讓自己發(fā)出一點兒聲音。這事千萬不能讓父母知道,不能讓他們大過年的還為她操心。

      素枝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什么都不去想,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睡著了。第二天早上,素枝第一個起來,照鏡子一看,眼睛有點腫,眼角有濃濃的血絲。趁父母不注意,她趕忙用冷水洗了臉,眼腫似乎消了些。

      早飯時長有打來電話,素枝沒接。她常年不在家,長有選擇了夏蓮,她不怪他,只是以后再也不想跟他有什么聯(lián)系。手機又響,還是長有。素枝還是沒接。父母問誰來的電話,素枝說是騷擾電話。過了一會兒微信響,長有發(fā)來留言:素枝,你為啥不接我電話?素枝沒回,直接把留言刪了。長有又發(fā)來一條留言:素枝,我想好了,你要是非要等二順結(jié)完婚咱倆再結(jié),我跟你一起等。過完年我也去城市,在你跟前兒找個當保安或者掃大街的活兒,離你近點,我心里踏實。你看咋樣?

      要是以前,素枝看到這樣的留言,會有一種溫暖甜蜜的感覺。長有家是老滿族,思想有點傳統(tǒng),尤其是外出打工這事,在村子附近做點零工還行,遠了不行。當初素枝出去做保姆,長有強烈反對,兩個月沒理她?,F(xiàn)在能有這樣的轉(zhuǎn)變,很讓人驚喜。可是素枝卻高興不起來,反而覺得受了侮辱,所以又刪了。長有又發(fā)來第三條留言:看到留言給我回個電話。素枝又刪了。

      父母跟大哥住前后院,平時由哥嫂照顧,素枝只是偶爾過來幫著忙活一陣,見父母這邊沒啥活兒了,素枝跟哥嫂打聲招呼,就回去了。

      路過鎮(zhèn)上時,素枝去超市買了刀紙,到家后去山上看學(xué)林。面對那丘黃土?xí)r,她又覺得自己的堅持是對的。素枝很羨慕學(xué)林,靜靜地躺在地下,啥都不用想,啥煩惱都沒有。這么想的時候,又怕學(xué)林生氣,趕緊呸呸地吐掉。

      明天就過年了,家里出來進去的還是她一個人。素枝覺得屋里空蕩蕩的,以前還嫌小,現(xiàn)在覺得太大了。因為長有,她過年的心情也大打折扣。

      大順打來電話說,媽,我們年前回不去了,年前的車票沒搶著,搶的是初一晚上的車票,初二上午到家。素枝說,動車也沒有嗎?大順說,沒了,都啥時候了。素枝說,你還知道啥時候啊,早就讓你買,你不著急。大順說,沒事,就差一天,不算差。我爺我奶那邊你幫我好好解釋解釋。素枝說,怎么解釋???你爸是長子,你是長孫,你爸不在了,你既代表你爸,又代表你自己。你爺最看重祭祖這事,你咋就不放心上呢?大順說,我放心上了,可是我回不去我也沒辦法呀。等我初二回去先拜祖先,就差一兩天,沒事吧。素枝嘆了口氣,這年輕人的想法真是想不明白。好在還有二順。二順昨天給她打電話,說他三十兒下午兩點到家。

      年夜飯要在婆婆家做,大家一起做,但是油炸的東西她都是先在自己家炸好再拿過去。素枝最會做油炸食品,油的選擇,油溫的控制,出鍋的火候,她都能掌握得恰到好處。比如炸花生米,依她的經(jīng)驗,炸到七分半熟就得出鍋,沒熟的部分余熱就能把花生渡熟,而且剛剛好,出鍋早了不熟,晚了過勁,都不好吃。炸地瓜就得稍微老一點,太老也不行,地瓜塊的棱角剛泛上點紅邊兒,就得撈出來,這樣才好吃。

      素枝不常炸東西,因為費油,炸一回得半桶油,炒菜夠吃半個月了。到城市后,老人閨女的單位總分油,吃不了,她想炸點東西,她們都不吃,說油炸食品吃了對身體不好。城市人講養(yǎng)生,講營養(yǎng)搭配,營養(yǎng)專家不讓吃的東西都不吃。素枝剛?cè)r不懂這些,老人的閨女給她做了個營養(yǎng)表格,表格里哪天吃啥,一星期都寫得清清楚楚。農(nóng)村人想象城市人的生活,肯定是每天大魚大肉的,其實真不是那么回事,反正她待的這家沒有,每天吃的油鹽肉都控制在一定的量內(nèi)。她在那兒三年時間,竟一次東西也沒炸過。過年過節(jié)要是不滿頭大汗地炸點東西,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氐郊伊?,可以盡情地炸了,她卻沒了心情。正坐在炕上發(fā)呆時,大雪來了。

      大雪說,你在家呀,那你家長有咋說找不到你呢,都找我那兒去了。素枝說,以后別理他,我跟他黃了。大雪說,啥時候黃的,我咋不知道?素枝沒吱聲。大雪偷瞄了素枝一眼,心里暗自笑了,說,是不是因為夏蓮?素枝有點意外,說,你也知道他倆的事?還說跟我最好呢,這么重要的事都不告訴我。大雪說,我就知道你是因為她。那天聽說長有摔倒,你就著急忙慌地跑了,長有卻說他摔倒后一直沒看著你,我就知道這中間出了岔子。素枝沒吱聲。大雪說,過了年是長有的本命年吧,夏蓮回娘家時,長有他老丈母娘讓她給長有捎一條紅腰帶,說避邪氣,夏蓮為這才去的長有家。素枝說,這些都是長有跟你說的吧,這次讓我撞見,他編了這么個理由,之前的事怎么解釋?大雪說,之前什么事?素枝說,之前傳得風言風語的,我都聽說了,你是不是被他收買了?大雪說,你聽說什么了?我這兒一直幫你盯著呢,他要是真跟夏蓮有事,我先跟他拼了。素枝看著大雪,沒說話。大雪說,放不下心就別出去,我就想不明白你,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好好的福不享,非得自己出去拼死拼活的,圖個啥,顯得你能?素枝撲哧一聲笑了,說,我愿意!大雪說,知道你要強,顧這個顧那個的,也該顧顧自個兒了。長有不錯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沒在家,他也沒到處花,經(jīng)常開機器出去掙錢,回來照樣種地放牛幫兒子帶孩子,有時還到你家?guī)兔纯捶孔勇]漏,柴垛散沒散,這些我都看著呢,比那些嚼舌頭的清楚多了。素枝默默地聽著,沒再言語。大雪說,長有昨天才殺年豬,就為等你回來,讓你吃上新鮮的肉和血腸??蓢@人家的一片心??!素枝沒說話,心里既感動還有點埋怨,告訴他別等他怎么還等!現(xiàn)在殺年豬的少了,因為不合算,想吃肉,去市場,看上哪兒買哪兒,不用花那么多錢還可心。只有長有還固守著這份傳統(tǒng),每年都殺年豬,做殺豬菜,灌血腸,請大伙兒吃飯,還說只有熱熱鬧鬧的才有過年的氣氛。大雪說,要不過完年你倆就把事辦了吧。素枝說,還得再等等。大雪說,你呀,太犟了,誰也說不了你。素枝笑了。

      幾天來,素枝頭一次笑得這么舒心,她終于沒有失去長有。大雪走后,素枝趕緊忙起來。和面,削地瓜皮,削土豆皮,剝蔥,洗蔥,洗魚,切蔥花,切土豆條,切肉塊,剁肉餡兒,揉面,做扦子,做丸子,做小麻花……木頭火點上,鐵鍋刷干凈,油倒上,燒開后開炸,忙得倆手都不夠用。雖然城里人說吃油炸食品不好,素枝根本沒往心里去,一年就吃這么兩三回,能不好到哪兒?廚房里煙霧繚繞的像在仙境,素枝忙得汗都出來了,不時用手背擦下臉。炸完后,滿滿的三大盆,祭祖用的,給家人吃的,還有長有的,都有份兒。

      炸完這些,素枝顧不上休息,又去擦了玻璃,然后在大門上、前門上、后門上都貼了福字和對聯(lián),還在玻璃上貼了兩幅她自己剪的剪紙。貼完之后,家里立刻有了年的氣息。明天去接天寶時,再順便買點鞭炮,有了炮竹聲,年味兒更濃了。

      晚飯后,素枝拿起手機,沒看到長有的消息,微信上也沒有,想起早上自己刪掉的留言,一陣后悔,干嗎那么快刪掉啊。素枝找出給長有買的帽子、圍脖和紅襪子,猶豫著要不要給他送去,過了明天就晚了??墒侵耙恢辈焕砣思?,這會兒又去找人家,素枝有點磨不開臉兒,就沒去。

      素枝睡下后,聽見敲門聲,忙起來穿好衣服去開門。是長有。長有不知在哪兒喝的酒,一身的酒味兒,看到她,不說話只是笑。素枝說,你怎么又喝酒?長有說,你不理我,我心里難受啊。說著腳步不穩(wěn)地走進屋子,一頭扎進了炕上。素枝去拽他,卻怎么也拽不動。不一會兒響起了鼾聲,素枝無奈地嘆了口氣,找了個褥子給他蓋上了。

      三十兒早上,素枝醒來沒看見長有,炕上也沒有長有睡過的痕跡,她吸吸鼻子,空氣里也沒有酒味兒,難道是自己做的夢?素枝臉上有點發(fā)燒,看到她給長有買的帽子、圍脖和紅襪子還好好地裝在塑料袋里,覺得還是應(yīng)該給長有送過去。

      素枝拿起塑料袋往外走。剛走到廚房,手機響了,是長有,素枝竟有點緊張。長有說,素枝,你在家嗎?我想跟你商量個事,今年過年……手機忽然沒聲了,什么也聽不見。山區(qū)信號不好,打電話經(jīng)常聽不見聲。素枝一邊“喂”一邊往外走,走出屋門,走進院子,一抬頭,看見長有就站在大門外,手里拎著豬肉和血腸。素枝掛了電話,說,都到家門口了,咋不進來呀。長有說,你不理我,我都不敢進了。素枝有點不好意思。長有說,為啥誤會我?要不是大雪說,我都不知道你誤會我了。素枝不想說這事,打岔說,你剛才說想跟我商量個事,啥事?。块L有繃起臉說,別打岔,你還沒回答我話呢!素枝看著長有,沒說話。長有說,為啥不說話?我是啥樣人你不知道嗎?素枝說,我信得過你,可是信不過夏蓮,誰知道她會做出啥事?長有一聽又急又氣,起誓說,我要是跟夏蓮有事,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素枝急得直跺腳,說,你說這干啥?大過年的,又死又活的,呸呸呸,趕緊收回去!長有說,誰讓你誤會我,我對你從來沒有過二心。素枝說,那我之前勸你出去打工你都不去,誰知道你是不是有啥別的想法?長有說,我能有啥別的想法?我父母年紀都大了,萬一他們有個病有個災(zāi)的,到時候我不在身邊,咋辦???長有是個大孝子,村里人都豎大拇指,素枝心里也很清楚。長有說,再說,我不是說,過完年就跟你一起出去打工嗎??粗L有委屈又難過的樣子,素枝放心又寬慰地笑了,說,好了,我知道我不該誤會你,冤枉你了,我向你道歉。長有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素枝說,你想跟我商量啥事???長有說,大順二順都回來了嗎?我尋思今年咱們兩家一起過個年。素枝說,今兒個不行,大順初二到家,二順今天下午回來,回來后我們都得去他爺爺家過年。長有說,過兩天也行,咱們在一起吃個飯團圓團圓。素枝說,二順今年帶新媳婦一起來,等他們結(jié)婚后再一起過,行嗎?長有說,也行,他倆啥時候結(jié)婚?素枝說,還沒跟他倆商量呢,我的意思是五一就把他倆的事辦了。長有喜出望外,說,真的?素枝點點頭。長有高興得兩眼放光,手有點不知道往哪兒放,不住地說,太好了,太好了,二順辦完咱倆就辦,過完年我就開始收拾房子。素枝有點不好意思,四下看看,小聲說,別瞎說。長有笑了。素枝看到長有額頭上有受傷后的結(jié)痂,伸手摸了摸,說,這是那天摔的吧,別的地方摔哪兒沒有?長有說,外表沒受傷,受的是內(nèi)傷,十八級傷殘。素枝知道他在開玩笑,打了他一下。長有見素枝手里拎著東西,問她是啥。素枝說,給你的。說著把圍脖拿出來,圍在他脖子上,又幫他把帽子戴上了,紅襪子讓他晚上再穿。長有說,還是有媳婦好。

      屋里的鐘當當?shù)厍昧司畔?,素枝說,呀,不跟你說了,我得去接天寶。長有說,我陪你去。素枝說,不用,你這兩天別過來了,我沒時間招待你。長有說,我不用招待。素枝瞪了長有一眼,長有馬上改口說,好,不來。

      長有走后,素枝回到屋里,找出她從城市帶回來的半盒巧克力。這是上個月老人過生日,老人閨女的朋友送的,老人和閨女吃了兩塊不愛吃,就給素枝了。素枝只吃了一塊,這么好吃的巧克力,她的寶貝孫子還沒吃過,所以她悄悄帶回來了。別看就這么一小盒,一百多塊,那天她陪老人逛商場時特意看了價格,貴得咂舌。

      素枝騎自行車從家出來,早起時還霧蒙蒙的有點陰天,現(xiàn)在太陽出來了。有太陽就是好天兒,有太陽人心里就亮堂。村里零零星星的鞭炮聲也在傳遞著過年的喜慶氣氛,素枝的心情也跟著愉快起來,在街上見到誰都會笑著打聲招呼。

      半盒巧克力好像有點少,到鎮(zhèn)上時,素枝又給天寶買了些小吃,還買了兩串糖葫蘆。

      到了天寶姥姥家,天寶竟不在,跟他大舅進城逛廟會去了。素枝問,啥時候回來?天寶姥姥說,不知道,晚上要是有燈,他們還想去看看燈。天寶姥姥的語氣不太友好,半盒那么貴的巧克力,也沒能讓她的態(tài)度變得和藹一些。好在素枝習(xí)慣了。天寶姥姥的不友好由來已久,從她閨女跟大順處對象那天就開始了。天寶姥姥看不上大順,說大順太老實,不會來事兒,沒能耐,掙不來大錢,所以當初極力反對閨女嫁給大順??墒撬淖钃蠜]有成功,兩個年輕人還是如愿結(jié)婚了。這事像根斜刺一樣,扎在她心里,拔拔不出來,化化解不掉,以后說話就陰陽怪氣兒的,沒個好聲。尤其素枝去城市打工把天寶留給她后,她心里更不高興了,老大埋怨。大順好不好的,素枝啥也不說,反正你家閨女是我家兒媳婦了,但天寶這塊她覺得理虧,所以能忍盡量忍,能讓盡量讓。要是別的日子,天寶姥姥這么說,素枝就走了,但是今天不一樣,今天祭祖,天寶必須得回去,天寶代表一輩人。所以素枝用既是商量又不容拒絕的口吻說,能不能給孩子他大舅打個電話,讓他下午兩點前把孩子送回來,他太爺年年三十兒下午祭祖,他得去一下。天寶姥姥說,他爸媽都沒去,他干啥去?天寶姥姥不是滿族,不了解祭祖對滿族人的重要性。素枝耐下心說,正因為他爸媽沒去,他才更得去。天寶姥姥說,他這么小,懂啥呀?素枝說,不懂也得去,大了就懂了。天寶姥姥說,等他爸媽回來再去不行嗎?素枝說,不能等他爸媽,天寶今天必須得到場。天寶姥姥還想說什么,天寶姥爺制止說,這事聽親家母的,下午兩點前,我把凱越準時送過去。

      素枝真要生氣了,今天天寶姥姥要是敢不讓天寶參加祭祖,她能跟她打起來,咋這么不通情理呢,祭祖這么大的事不讓孩子參加,怎么想的?隨后又埋怨自己,她要是不去城市打工,天寶也不會去他姥姥家,天寶不去他姥姥家,也就不會出這事,要怪還得怪她自己,怪不得別人。

      因為有心事,素枝經(jīng)過鎮(zhèn)上十字路口時,沒注意看車,差點被車撞上,司機使勁按喇叭,她才停住腳,讓汽車先過。

      街上的車比以前多了,店鋪也多不少,還有一家民營快遞代收點,她出去做保姆前還沒有呢。以前鎮(zhèn)上只有郵局一家能寄快遞,價格貴得不行,要想發(fā)別的快遞,得去城里,想取別的快遞,也得去城里。素枝到城市后才知道,城市的快遞郵件都給送到家門口,要是送到樓門口,收件人都會不高興。難怪人們都愿意往城里跑,便捷之處不是一點兩點。

      正感慨時,二順打來電話,讓她別準備小朵的飯了,說小朵今天不回來過年。素枝大感意外,忙問怎么回事。這一問,打開了二順的話匣子,在電話那頭說得停不下來。

      小朵是二順沒過門的媳婦,素枝表嫂介紹的,是表嫂娘家哥的閨女。表嫂沒嫌棄素枝家孤兒寡母,肯把自己的內(nèi)侄女介紹給二順,這是一份情意。相親地點定在表嫂家,雙方父母和孩子一起見的面。小朵比二順小兩歲,長得干凈清爽,一說一笑的,素枝覺得挺好,二順也很喜歡,小朵一家對二順也沒意見,親事就定下來了。商定彩禮后,先給小朵兩萬元,剩下的結(jié)婚時再給。

      定親后,小朵跟二順一起去了城市。

      小朵初中沒畢業(yè),也沒什么一技之長,只能去飯店類的地方當服務(wù)員。開始還興致勃勃的,干幾天就厭了,嫌累,嫌掙得少,不到一年換了三份工作。最后到了美甲店,就是給指甲做美容的地方,在指甲上涂各種各樣的顏色,讓手指變得更漂亮。這活兒好,不累,坐著就把錢掙了。小朵一去就喜歡上了,沒再張羅換工作。二順挺高興,小朵終于安定下來了。

      可是沒過多久,二順就擔心起來,他發(fā)現(xiàn)小朵越來越注重自己的形象,先是把頭發(fā)染了,又燙成了小細彎,衣服也經(jīng)常換,箱子里都裝不下。二順勸她少買幾件,她不聽,還笑話二順土,整天就穿一身勞動服。二順一天到晚在工地上安裝水暖線路,好衣服也穿不出好來,勞動服結(jié)實耐臟,干活得勁兒,二順沒覺得有啥不好。

      倆人不只在穿衣打扮上有分歧,在別的事上也談不攏。二順喜歡攢錢,平時能省就省,吃飯喜歡自己做,省錢又放心。小朵從來不攢錢,掙多少花多少,二順做的飯菜她不愛吃,總?cè)ネ饷娉?,二順不去她就說二順小摳兒。

      倆人總為這些小事吵架,這次是因為一件大衣。

      第一次去婆婆家,小朵想買身新衣服,她相中了一件兩千元的大衣,讓二順給她買。她覺得這錢理所應(yīng)當由二順出。可二順死活不出。她就跟二順大吵大鬧,說,你不給我買大衣,我就不陪你回家過年!二順說,不陪就不陪,我不稀罕你陪!倆人不歡而散。

      素枝在電話里聽得目瞪口呆,她一直以為倆人處得挺好呢,沒想到是這樣。二順在電話里氣得嘮叨個不停,素枝勸他別生氣,說,小朵不愿意來就不來,你一個人先回來。二順說,媽,我看小朵是不想跟我處了,要想處,她做不出這事。素枝說,她以前也這樣嗎?二順說,她以前也總讓我給她買東西,但是沒這么貴,也沒這么要挾我。素枝皺起眉說,我記得當初相親時,她不這樣吧?二順說,不這樣,到美甲店之后變的,總跟別人比吃比穿,別的啥也不想。素枝說,她對你怎么樣?二順說,她從來沒關(guān)心過我,從來沒問過我干活累不累,處這么長時間,從來沒給我買過東西,總說我又土又摳。電話那頭傳來二順難過又委屈的哭聲。素枝心里一陣絞痛,她安慰二順說,兒子別哭,她不喜歡咱,咱就不跟她處了,大不了那兩萬塊錢咱不要了。在農(nóng)村,男女雙方定親后,男方要先給女方一部分彩禮。結(jié)婚前,如果男方毀婚,這彩禮不能再往回要,要是女方毀婚,這彩禮得退還給男方。這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

      二順說,我不想您辛辛苦苦當保姆掙的錢,就這么白白給她。素枝說,你別想這么多,趕緊去買票,有啥話回家再說。

      收起電話素枝才意識到,她還處在鎮(zhèn)上紛亂的十字路口。路口沒有紅綠燈,交通規(guī)則都靠行人自覺,趁來往的車不那么多了,她趕緊穿過馬路。

      剛才聽二順說完,素枝的心情也不太好,倆孩子看著挺般配的,內(nèi)在的差距咋這么大呢?要說好穿點兒好美點兒不算啥毛病,但是過了就不好,有多少花多少,一點兒錢也不攢,將來的日子怎么過?是不是小朵歲數(shù)小,還不懂過日子?過完年找表嫂說說,如果小朵能改,倆人能處還是處,實在處不了就不處,不能總這么僵著,對誰都不好。

      素枝回到家時快中午十一點了,該去婆婆家準備年夜飯了,她趕緊去廚房把昨天炸的東西分出一大半兒,又拿了些肉蛋菜,準備去婆婆家。

      剛要走,猛然想起她從城里帶回來的東西沒帶,又放下手里的東西去找那些東西。不多,兩盒點心,一盒牛肉罐頭,一塊南方臘肉,都是整盒的,沒開封。點心是老人給她的,她沒舍得吃,牛肉罐頭和南方臘肉老人和閨女都不愛吃,想扔掉,她要下來,悄悄放在冰柜底層,回家時都拿回來了。雖然這些東西都是東家給的,不是她私自拿的,但她還是有種做賊的感覺。其實要為她自己,她肯定不會拿,但是想到祖先和老家的親人還沒吃過,她就不顧什么臉面不臉面了。

      這些東西她連天寶都沒舍得給,因為在她心里祭祖更重要,有好吃的東西,沒先給祖先吃,總覺得是對祖先的不敬,這可能源于小時候母親對她的影響。素枝小時候家里日子苦,高粱米飯玉米面餅子能吃飽就不錯了,餅干蛋糕什么的,想都別想。就算偶爾有親戚來,給買包點心,母親絕對不讓動,誰動打誰,不管兒子還是閨女。她留著也不是自己吃,是為過年時祭祖。有一年夏天,有個遠房親戚來找父親幫點忙,來時拿了包點心,用紙包著,用紙繩子系著,點心里的油把紙都洇透了。親戚走后,母親打開一看,是蛋糕,一共四塊,金黃色的,閃著油光。那是真正的蛋糕,看著比槽子糕柔軟細膩,素枝還是第一次見。一家人都很興奮,圍在母親身邊,以為她會把蛋糕分給大家吃。誰知母親只是看看,看完又包上了,紙繩系得更緊。母親說,誰也不許動,留著過年祭祖。那年夏天出奇地熱,母親先是把蛋糕吊到房梁上,后來又移到地窖里,不管放哪兒都沒能阻止它變霉的腳步。有一天父親去地窖找東西,不小心把蛋糕碰掉地上了,紙包壞了,那金黃軟嫩的樣子早已不見,變成了渾身長滿霉點的丑八怪,還缺邊少角的,一看就是被耗子嗑的。母親看了也直可惜直后悔,說當初要是把蛋糕曬干再放就好了。一家人都沒聽過蛋糕還能曬成干。就是這樣,母親仍舍不得扔,把蛋糕上的霉點和耗子咬的地方摳去,剩下的碾碎了,和進玉米面里,做成餅子吃了。素枝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天晚上一家人都吃壞了肚子,輪流跑廁所。大伙都埋怨母親,母親卻不認為是蛋糕變質(zhì)的原因,反說是他們沒福,說他們吃慣了粗茶淡飯的肚子,消受不了蛋糕這樣的好吃食。

      素枝小時候最恨母親把好東西藏起來不讓他們吃??墒情L大后,她卻成了跟母親一樣的人,有好吃的東西先想到祭祖。不過她不會像母親一樣無限期地留藏,她會看保質(zhì)期,放不到祭祖就不放。

      素枝到婆婆家時,兩個弟弟和弟媳已經(jīng)到了。學(xué)林兄弟三人,他老大。公婆見她一個人來的,問她大順二順和天寶怎么沒來。素枝說,二順和天寶晚一會兒到,大順沒買到票,得初二才能回來。公婆聽后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婆婆說,大順過年回不來,責任都在你,要不是你鼓動他們出去打工,他們不會連祭祖這樣的事都來不了。婆婆說得沒錯,當初是素枝勸說大順二順出去打工的,因為地里的出產(chǎn)有限,出點錢根本不夠花。聽說外村有人出去打工比在家里掙錢多,素枝就勸兩個兒子也出去試試。兩個兒子開始還不愿意去,出去一試,確實比在家里好,就一直沒回來。再后來她也出去了。素枝承認說,這事確實怪我,以后他要是再敢祭祖不回來,我就不讓他出去了。婆婆說,我不是反對你們掙錢,在家跟前兒不一樣嗎?非跑長江那邊干啥?老三媳婦在旁邊糾正說,是江蘇。婆婆說,我不管是江蘇還是蘇江的,反正他跑那么遠我就不高興,一年一年見不著人,連重孫子也見不到,我和你爸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能活幾年?婆婆說著眼淚掉了下來。素枝很愧疚,她光想著出去掙錢,沒考慮到老人的感情。她安慰婆婆說,媽,你老別難過,等大順回來我跟他說說,讓他別去那么遠,找個離家近點的地方。婆婆說,你說咱們村,誰家一家子一家子出去打工了,咋的也得留個看家望門的。素枝知道這是婆婆又在埋怨她也出去打工呢。她想說,你看看別的村別的地方,一家人都出去打工很平常。但是沒說,怕沖撞了婆婆。于是改口說,這事是我不對,我想好了,等掙夠二順結(jié)婚的錢,我就回來,一天也不在城里多待。說到二順的婚事,公婆的臉色總算緩和下來,素枝見狀,忙把她從城市帶回來的點心、牛肉罐頭和南方臘肉拿了出來。婆婆雖然沒說話,但素枝知道她心里是喜歡的,便抽身去了廚房。

      素枝廚藝好,每年做年夜飯,她都是主力軍。她抱來柴火,老三媳婦湊到她身邊說,大嫂,咱媽真向著你,舍不得說你,你看去年老三沒回來她把我說的,就差沒扒皮!總祭祖祭祖的,一回也不差,也沒看她比別人好過多少。素枝說,別這么說,祭祖是對祖先的尊敬和懷念,不求大富大貴,他們能保佑咱們平平安安的就好了。老三媳婦說,我看也沒保佑啥,大哥走得那么早。素枝愣了一下,她從來沒把學(xué)林的死跟祖先們聯(lián)系在一起,那是一次意外事故,貨車司機疲勞駕駛,正常行駛的學(xué)林成了他疲勞的犧牲品。而祭祖在素枝心里是一件神圣莊嚴的事,跟自己的利益得失沒什么關(guān)系。老三媳婦也意識到大過年的這話說得不妥,訕訕地走開了。

      祭祖是滿族的傳統(tǒng),也是滿族人最重要的禮儀之一。素枝從小就參加他們佟家的祭祖活動,聽父母說,以前祭祖的儀式很隆重,要立索倫桿,放鞭炮,敬高香,由族長主持祭拜儀式。這樣的儀式到素枝太爺?shù)臓敔斴呥€傳承著,到素枝的爺爺輩已經(jīng)沒那么復(fù)雜了,到現(xiàn)在更精簡了,只剩了簡單的行禮。家族的范圍也縮小了,最早是一個姓氏的人一起祭拜,后來是一個太爺?shù)娜?,再后來是一個爺?shù)娜耍F(xiàn)在很多都是一個父親的人。當然也有不祭的。不祭祖的原因多種多樣,大多是因為人聚不齊,平時各忙各的,過年也沒時間聚在一起。再有就是彼此之間吵架了,有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還有就是年輕人的觀念跟老一輩不一樣,他們對這些東西沒興趣,不上心,自然也就不愿意參加。所以現(xiàn)在祭祖的人家不像以前那么多了。

      祭完祖吃年夜飯,所以年夜飯必須做得美味豐盛。用這份美味和豐盛,來告慰祖先們的福佑,也慰勞一家人一年的辛苦付出,同時暗祈來年能同樣富裕盛足。

      素枝一邊在廚房忙活一邊不時地瞄一眼窗外,她盼著二順也盼著天寶,希望他倆能早點到,可千萬別再出啥岔子了。正這么想時電話響了,是城里她照顧的那個老人的閨女打來的。素枝心里挺高興,這個妹子挺好,每年過年都會給她打個電話。素枝接起電話,剛說了句過年好,那邊急切的問話即刻傳了過來,大姐,我媽給你打電話沒有?素枝意外地說,沒有啊,怎么了?老人的閨女說,我媽這幾天總念叨你,說去找你。我剛才有事出去一會兒,回來她就不見了。素枝也很著急,老人患了阿爾茨海默癥,除了她和自己閨女,其他人誰都不認識,也不記道,天天出去散步,回來還是找不到自己家。這么個人走丟了,真讓人擔心。素枝說,樓下廣場沒有嗎?老人的閨女說,沒有,整個小區(qū)我都找了。你平時還帶她去過哪里?素枝想了想說,樓下的水果超市,移動廣場,還有龍灣公園。老人的閨女說,謝謝了,我再去找找。

      素枝放下電話,卻放不下心。她照顧老人三年,對老人很了解,老人喜歡吃什么,喜歡穿什么,喜歡去哪兒溜達,她都知道。老人對她也很信任和依賴,有時候閨女說話不好使,她說就聽。老人有一兒一女,兒子在國外,一年到頭也回不來一趟,大事小事都靠閨女一個人,閨女干工作行,家庭生活方面卻粗枝大葉,平時在家找個東西都找不到……素枝越想越擔心,菜也做不下去了,她得回去幫忙找找??纯磿r間,離二順到家還有一個多小時,離祭祖還有兩個小時。素枝想了想,決定不等了??墒邱R上意識到,公婆那里不好說,剛才為大順沒回來的事已經(jīng)惹他們不高興了,怎么能一惹再惹?可是老人那里她真放心不下。臨回來時老人很舍不得她,不住地叮囑她早點回去。老人喜歡吃零食,腸胃又不太好,經(jīng)常不小心拉在褲子里,收拾起來很麻煩。找了好幾個保姆,都是因為這個不干了。素枝不嫌臟,她覺得,只要心不臟,就沒有臟東西。每次她幫老人收拾完,老人都很歉疚,像當年她奶奶一樣。素枝奶奶后來癱在炕上不能動,都是她伺候的。奶奶總是眼淚汪汪地看著她,那種愧疚歉意的表情她一直記得。人都有老的時候,誰都想體體面面地活,可是誰都有不能自理的時候。她把老人當成了自己的親人,伺候她的時候就不覺得苦累。老人也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有好吃的總會跟她分著吃,過年過節(jié)還有她生日時,總會悄悄塞給她一個小紅包。三年的朝夕相處,她們彼此之間產(chǎn)生了很深厚的感情,就像老媽媽和親閨女。所以聽說老人不見了,她心里的慌急不亞于老人的閨女。

      猶豫再猶豫,素枝還是鼓起勇氣,硬著頭皮,走進屋里,跟公婆說了城里老人走失的事。公婆開始還跟著擔心著急,聽到素枝說也要幫忙去找時,倆人都沉默下來。婆婆說,你去能干啥呀?離得這么遠,沒準兒你到那兒人家已經(jīng)找到了。素枝說,要是找不到呢?婆婆看了公公一眼,說,馬上就要祭祖了,你要是愿意去,祭完祖再去。素枝說,我想這就去,早一會兒就多一份希望。婆婆說,他們讓你這就去的?素枝說,不是,是我自己覺得我得去,大過年的人丟了,咋個糟心法,天又這么冷。老太太不認識人,也不認識道,我很擔心她有個山高水低。婆婆說,你心里只想著別人,還有沒有這個家?祭祖這么大的事你說不參加就不參加,你心里還有沒有尊長?你是家里的大兒媳,你帶的這個頭,讓下邊的兄弟弟媳兒子孫子們怎么看?素枝料到婆婆會發(fā)火,而且不是她一個人在發(fā),也是代替公公發(fā),很多時候公公不便對她發(fā)火,畢竟她是兒媳,他們的兒子又不在了。其實就算她轉(zhuǎn)身就走他們也不能把她怎么樣,可是她不想把關(guān)系弄僵,所以還是耐下心,盡量說服婆婆,媽,我知道我是咱家老大我要帶個好頭,這不是情況特殊嘛,咱們得將心比心啊,咱家要是誰丟了,咱也過不好年,也盼著大伙兒幫咱們找。城里那個老人要是好找,她閨女也不會大老遠地給我打電話,肯定是急得沒法了,您說是不是?婆婆沒吱聲,公公臉沉似水。素枝這時有一點理解大順不能回來參加祭祖的心情了。兩個弟弟弟媳不知啥時也進到屋里來了,就聽老三說,我看大嫂說得沒錯,還是找人要緊。祭祖就是個儀式,不祭,祖先們也跑不了,可是人丟了不趕緊找,可能就找不到了。再說,不參加祭祖也不代表心里沒有祖宗啊,是不是大嫂?

      素枝還沒說話,就聽公公一聲厲喝,走吧走吧都走吧!你們都對,以后誰也別來了!公公發(fā)了火。是沖老三,也是沖素枝,也可能是沖整個家族的人,包括他自己。公公哥四個,他最小,三哥沒成家就死了,實際上是哥仨。父母去世后,祭祖儀式由大哥主持,大哥走后二哥主持,現(xiàn)在他是長輩里年紀最大的人,所以由他主持。大哥二哥主持時,家里的人都會到場,一個也不少。輪到他主持時,人就開始少了,不是這事兒就是那事兒,每年都有人不來。大兒子學(xué)林去世后,來參加祭祖的人更少了。老人心里不好受,又沒處訴說。他不能要求別人,只能要求自己的孩子,可自己的孩子也不給他長臉,大兒子就不提了,去年三兒子沒參加,他心里就底氣不足,今年大孫子又沒來,現(xiàn)在,連平時做得最好的大兒媳也要走。人都走了,還怎么祭祖?

      屋里一時安靜下來,誰都沒敢說話,也沒敢走。過了一會兒老三說,爸,你看你生啥氣呀,我也沒說啥呀,以后都聽你的,你說咋辦就咋辦,還不行嗎?素枝也說,爸,您老別生氣,我等祭完祖再走。公公沉默著,最后嘆了口氣說,你先去吧,找人要緊。素枝以為自己聽錯了,怔怔地看著公公,公公沖她擺擺手。老三悄聲催促她,快走!素枝趕緊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轉(zhuǎn)回身,給公公深深地鞠了一躬,又跑到西屋對著祖先們的牌位鞠了一躬,然后匆匆走了。

      從婆婆家出來,素枝的心還慌亂地跳個不止,這是她第一次沒有參加祭祖,像個逃課的孩子,心一直懸在半空,落不下來。

      老三追出來,問素枝用不用他送她到鎮(zhèn)上。素枝說,不用,你趕緊回去吧,看咱爸一會兒再生氣。老三說,咱爸剛才發(fā)火,不是沖你,你別往心里去。素枝說,我知道。老三說,也不怪咱爸發(fā)火,你看現(xiàn)在都幾點了,人還沒來呢。素枝知道老三指的是他堂兄堂弟們。素枝往遠處的路上望望,沒望到人影。老三說,我看祭祖這事,堅持不了多久了。素枝說,別瞎說,咱爸聽了又該發(fā)火了。老三說,他發(fā)火也沒用,這不是發(fā)火能解決的事。素枝說,不跟你說了,我得走了。

      素枝騎車到鎮(zhèn)上,打車直接去了火車站。在出租車上收到長有發(fā)來的微信留言,問她晚上去不去城里看燈。素枝說,沒時間,我得回城市去,老太太丟了。長有說,那你還回來嗎?素枝說,回來,等找到老太太我就回來。

      路上有點堵車,素枝很著急。她想,如果買不到票,她就直接打車去老人家里。到火車站售票口一問,有票,素枝趕緊買了一張。這時聽見后面有人說,我也要一張。聽聲音很熟悉,素枝回頭一看,竟是長有。素枝說,嚇我一跳,你怎么來了?你家不祭祖了嗎?長有說,祭。素枝說,那你怎么跑出來了?趕緊回去,你不參加祭祖,你爸該生氣了。長有說,你不也沒參加嗎。素枝說,我是迫不得已,你別跟我學(xué),我到現(xiàn)在心里還慌慌的呢。長有說,我心里也慌慌的,我也迫不得已。素枝說,誰強迫你了?長有說,你呀,你不放心我,只能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素枝笑了一下,說,你跟我干啥,我還得回來呢,老太太找到后我馬上就回來,家里還等著我過年呢,我還有一大堆事呢。長有說,你回來我再跟你回來。素枝說,你來回跟著瞎跑,不白搭火車費嗎。長有說,就當給鐵道部做貢獻了。再說,我也能幫著找找,多個人多份力。素枝說,一年沒見,你變化挺大呀。長有說,你變化更大。素枝說,我哪兒變了?長有說,哪兒都變了,你自己可能沒覺得,但是我能感覺出來。我再不改變,就追不上你了。素枝說,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長有說,什么?素枝沒說。

      候車室窗外,鞭炮聲不時響起,年味兒越發(fā)濃上來。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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