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鶴
那些覺得我膽子大的朋友,她們不知道其實我有多怕。
為了能去見識四年一回世界級的古生物盛會,我必須和來自世界各國的學者交流我自己的研究成果。想象自己站在臺上用英語娓娓道來,我就覺得申請口頭報告一定是自己熬夜熬多了……
慢熱型的我直到坐在飛機上睡了一覺醒來還沒到巴黎,腿腳腫起開始麻木難受的時候,我才不得不接受這一切馬上就要迎面而來。開心、新奇、沒信心、害怕一起涌入我的喉嚨,被我咽進肚子,不安極了。
7月的巴黎,沒有想象中那么熱,身邊行色匆匆的人類自由組合著膚色、發(fā)型與服飾。我估計我好奇打量周圍一切的樣子已經(jīng)出賣了我是一個“游子”,發(fā)現(xiàn)沒有人會像我一樣總是打量他人時,我立馬收斂了我不禮貌的視線,時刻提醒著自己的言行舉止。
跳蚤市場一角
運氣不錯的是在前往酒店的路上,剛好路過巴黎一周一次的“跳蚤市場”(le marché aux puces)。周末早上8點多,只有剛來擺攤的攤主,拿著自己心愛的物品,高矮不一,風格各異,色彩搭配,尋找最好的藝術(shù)角度,琢磨著如何擺放才能將每件舊物在其心中的獨特之處展現(xiàn)出來。法國人這種做事的風格和細節(jié),一直貫穿于接下來這一周我在巴黎的學習生活中。
大會報到處提供的“特產(chǎn)”小食
“你研究什么?”這是一個學術(shù)新人在開各種大會時一定會被問到的問題。第5屆國際古生物大會報到的地點,就在索邦大學一個向下凹陷的露天場地里,男女老少,幾乎每個人手里都拿著高腳杯,品嘗著東道主國特色的紅酒與奶酪。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有站著寒暄著的,有累了就隨意坐在階梯上翻閱這幾天會議安排的。我深吸一口氣,找到了一個空的位置,坐下,主動伸出手,向兩旁微笑的同行介紹起了自己。我隨機選中的嘮嗑對象們是來自意大利的年輕學者,硬著頭皮,絞盡腦汁的用著英語交談著,讓我欣喜的是,同樣,她們也是第一次來參加國際大會,言語中同樣能聽出和我一樣的新奇與緊張。
雖然做古生物的都是同行,但由于研究的非常深入,不同方向之間差別很大,每次的交流,都是相互了解與學習。能有個別同行知曉“翼龍不是恐龍”,我就已經(jīng)很激動了。于是,在其中兩個意大利同行說出“你研究的翼龍,雖然我不了解,但我知道它不是恐龍!”,我就興奮得進入一種類似于推銷員的狀態(tài),忘我地向臨時聽眾們“安利”起翼龍來。以“你們曉得不?!”開頭,手腳并用的描繪翼龍類的簡史與特征。“那你這次要講的是阿凡達伊卡蘭翼龍?聽起來就很有意思!我們到時候去聽你的報告?!逼渲幸晃煌性谥獣晕业男彰螅跁h手冊中翻到了我的報告。
大會的開幕式四位致辭的“領(lǐng)導”發(fā)言極簡,安排的一個小時都綽綽有余,比如索邦大學校長:“作為外行,我其實就代表索邦大學歡迎大家的到來,說多了和咱會議關(guān)系不大。估計大家都等著學術(shù)報告,所以謝謝大家?!辈徽撌侵罗o、或大會特邀報告、亦或是其它口頭報告,在報告人的自覺或是主持人的控制下,從頭至尾都嚴格按照會議手冊中的時間執(zhí)行。這點是我非常欣賞并且感到舒服的會議節(jié)奏。
由于會議的再三強調(diào),有一點特別引起我的注意,就是“為了尊重和保護作者的科研工作,沒有作者的允許,不能對任何口頭報告和展板進行拍照和錄像,以及上傳社交網(wǎng)站”。郵箱收到的參會要求,開幕式主持人的介紹中,報告分會場的牌子上,每場主持人的導言,官網(wǎng)的注意事項,會議手冊中都會說明這一點,再不濟會場的志愿者也會提醒因為一時激動的你:“報告不能拍照?!边@讓我深刻記住了國外對于保護創(chuàng)新知識的行動力。迫于此要求,于是就沒有人會因為前排群眾舉起相機和手機拍照而擋住視野,于是大家只能拿出本子或是電腦認真做著筆記,順帶提高了討論環(huán)節(jié)的質(zhì)量。
最吸引我的一個報告被安排在法國自然博物館的一個半圓形講堂里,主要講的是帶羽毛的恐龍和鳥類皮膚之間的演化關(guān)系。作者通過研究帶羽毛恐龍的皮膚微觀結(jié)構(gòu),對比現(xiàn)生鳥類,提供一新關(guān)于鳥類從帶羽毛恐龍演化蹤跡。除了這一研究本身,講堂的建筑結(jié)構(gòu)和室內(nèi)布置都很贊。這一講堂在Great Amphitheatre of Museum里,是法國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其中一個建筑。由于前面提到的不能拍照報告,所以很可惜沒有照片可以讓大家直觀地感受。講堂里除開木質(zhì)地板導致走路會很囧地發(fā)出“嘎吱“聲,階梯狀的座椅由高到低圍成同心半圓形,目光中心直接匯聚演講者的位置。從演講者的角度,可以看見四條用于入座和散場的階梯像切蛋糕一樣,由內(nèi)向外射線狀將觀眾席切成5等份。
收到會方的郵件,“歡迎所有參會人員參與國際古生物學會在這次大會中安排的會議”。如此開放的態(tài)度,于是我決定大著膽子去了解一下古生物界最權(quán)威國際組織的會議都在干嘛?到了之后發(fā)現(xiàn)原來不止我一個人,其中一個在報到時認識的老先生也來了,看見我驚喜的眼神,調(diào)皮的沖我微微一笑,坐在我身旁小聲說“I want to know what is going on here.”原來,除了國際古生物學會的理事長和秘書需要換屆(周忠和院士將理事長的“交接棒”遞到了下一任理事長的手里),還有很多眼下急于解決的根本問題有待商榷解決辦法。比如說迫在眉睫的化石產(chǎn)地保護問題,不同國家有不同的法律漏洞,以及少數(shù)群眾為了謀私利而造成遺址點化石的流失,甚至整個遺址點因為開采而消失。每個與會人員都認真地在思考著辦法,討論著對策,急切又守秩序地舉手發(fā)言。大會提議可以先從群眾基礎打起,讓大家都了解化石,了解它的研究價值,從而長遠地保護化石產(chǎn)地,于是倡議一個辦法——各國代表回國推動化石周活動,借此科普大眾。時間就在熱烈的討論中過去,我也思考了許多……
國際古生物學會上周忠和院士總結(jié)工作報告
我的報告被安排在了倒數(shù)第二天,所以除了聆聽各種學術(shù)報告之外,巨大的壓力讓我將剩下的時間都宅在了酒店里,準備報告。人生第一次的英文學術(shù)報告,想象中是很美好的,但現(xiàn)實是,即使自己在酒店里一遍又一遍的講過以后,也沒有像電影里演的那樣有一個精彩的現(xiàn)場。我滿手是汗地走上報告位置,大部分靠自己準備的草稿,盯著電腦屏幕,偶爾視線看向觀眾,大腦一片空白地又趕緊盯回草稿。觀眾非常安靜,討論環(huán)節(jié)周忠和院士問了我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由于頭腦緊張得轉(zhuǎn)不過來,直到我結(jié)束入座后才反應過來。第一次不理想的報告就這樣結(jié)束了,同行的同學安慰我“思路清晰,條理清楚,大家都聽懂了?!笨粗渌麑W者在眾人的目光中鎮(zhèn)定自若的介紹著自己的工作時,我深感自己還需要很多積累和鍛煉。
講完報告的我,就像是飄在巴黎上空的一朵云。晚上會方安排有Gala dinner,在塞納河上品嘗了一頓法餐后,船靠在埃菲爾鐵塔附近,結(jié)束了這次晚宴。巴黎城市的感覺須得自己來體驗,只靠看電影和電視是肯定不夠的。帶著香味精心打扮的路人,帶著臭味縮在地鐵站的人,在這里留學的同學說巴黎一年四季從未缺少過游客。
塞納河畔
做古生物研究,最能激發(fā)我們腎上腺素的,就是美好的標本。我身邊非此專業(yè)的同學,通常無法理解我時??粗桓惫羌埽蚴菐r石傻笑。我現(xiàn)在研究的對象是翼龍,它是第一個征服藍天的脊椎動物類群(比鳥類要早大約7000萬年呢?。?,所以對學習古脊椎動物的人來說,看到“漂亮“的骨骼化石,就像大家看見美女帥哥一樣,我們會眼冒愛心。又由于脊椎動物研究的基礎方法是比較解剖學,所以我們見到現(xiàn)生動物的標本時,同樣眼冒愛心,尤其是那些稀有的物種。解釋這么多,就是想說如果大家在巴黎的比較解剖學和古生物學館(Galeriesd’Anatomiecomparée et de Paléontologie)看見一個對著滿屋的骨骼“流口水”,興奮地盯著標本咧著嘴笑的參觀者,請不要投以同情哀傷的目光,因為我這是極度開心的!
比較解剖學和古生物學館也是法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其中一個分支,每層樓都滿是琳瑯滿目、錯落有致、豐富驚人的標本,幾張照片根本不足以體現(xiàn)其十分之一。從博物學在歐洲剛開始興起,直到現(xiàn)在,幾百年時間的收藏,沉淀了現(xiàn)今如此震撼的館藏。這里不愧為喬治?居維葉(Georges Cuvier,古脊椎動物學、比較解剖學的開山鼻祖)曾工作的地方,標本分門別類,每件標本都有自己的名牌,簡單明了,最基本會有拉丁文的科、屬種名,化石則會加上地質(zhì)年代,有時候還有一些故事或說明,很可惜我不會法語。兩層樓都有玻璃開面簡約雅致的木柜子整齊圍繞墻壁一周,體積較小的標本會被碼放在這里。一樓大廳中間前部碼放的是現(xiàn)生脊椎動物完整個體的骨架,后部是水生鯨類的。二樓大廳中央有霸王龍、梁龍、滄龍等巨型脊椎動物化石骨架。古典又學術(shù)的展陳對于像我這樣的學生來說,簡直就是天堂,搭個帳篷住在這里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觀察完這些標本。連普通參觀者都會驚異于如此寶藏,在售票處排起了長龍,隊伍通過大門繞到了博物館外,沿著墻根向后延伸。整個氛圍較為安靜,大家自覺地壓低聲音,就算孩子們見到喜愛的霸王龍等恐龍標本,在家長的管束下,沒有見到奔跑打鬧,大喊尖叫,亂摸化石標本的。有個工作人員隨意找了一個比較空曠的臺面,拿出制作好的折疊有趣小冊子、幾只筆和幾塊能被拿在手里的骨骼化石,坐在那里等著感興趣的小朋友來問詢互動。
比較解剖與古生物博物館一樓前半部
比較解剖學和古生物學館二樓
我所參觀的巴黎博物館中,并沒見到有拿著擴音器講解的講解員。安靜是所有博物館的共性,包括一群孩兒圍繞的霸王龍,都得以安靜地展示它氣場十足的骨架。一些需要講解的博物館,會配有多種語言的講解器,供游客使用。當然大家不要被這個城市平時安靜的表象所迷惑,你根本無法想象他們嗨起來的瘋狂程度。這次會議期間正好趕上世界杯后期幾場比賽,“失態(tài)”狂歡的巴黎街道會叫囂著法國隊進了幾個球。由于會議不安排住宿,所以我選了一個離索邦大學較近的酒店,酒店的后面是露天古競技場改成的公園。頭幾天住在2樓的我還享受房間面對古競技場,陽光照進窗戶的愜意,沒想到臨走最后一天,古競技場夜里開“消防員派對”,時間從晚上10點鐘開始直到凌晨4點,屋子隨著派對一起搖擺,讓我徹底體驗了一把優(yōu)雅法蘭西人民的激情與狂熱。
“收割”了滿滿一周的知識與見聞,頂著巴黎最后一夜派對“驚喜”帶來的黑眼圈,我平安歸國。新的研究想法已經(jīng)開始在我腦中生長……
比較解剖學和古生物學館一樓后半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