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濤
2018年國慶節(jié)第一天,距上次離開西藏23天,距泛第三極專項啟動僅一天,但我們的考察隊已經(jīng)出發(fā)10天了。他們在藏北高海拔環(huán)境的野外調(diào)查中獲得了令人驚喜的發(fā)現(xiàn),我豈能張望太久?
中國科學院的A類戰(zhàn)略性先導科技專項“泛第三極環(huán)境變化與綠色絲綢之路建設”將對以青藏高原為核心的泛第三極地區(qū)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與經(jīng)濟社會健康、綠色、可持續(xù)發(fā)展提供重要科學支撐,該專項是科學院面向國家“一帶一路”建設重大戰(zhàn)略,同時也是落實習近平總書記2017年8月19日致中國科學院第二次青藏高原綜合科學考察研究隊賀信精神而部署設立的。而自去年第二次青藏科考啟動以來,我們的課題組已經(jīng)在青藏高原展開了多次卓有成效的新生代地層古生物科學考察,采集到豐富的化石標本。就在10天前,由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吳飛翔和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的蘇濤兩位博士率領的考察隊深入藏北高原,發(fā)現(xiàn)了數(shù)量可觀的動、植物化石材料。他們認為,在未來數(shù)年內(nèi),這里或將成為青藏高原古生物科考又一重要的化石發(fā)掘和研究地點。
趁著國慶長假,我迫不及待地趕往西藏,將與考察隊在拉薩匯合,共同前往山南。為什么是山南?這還得追溯回2012年7月27日,那天我們從錯那縣返回,我在日記上寫到:“行進到隆子縣北部時發(fā)現(xiàn)一個小盆地,觀察到比較厚的新生代地層,是水平狀態(tài)的砂泥沉積,看上去像是有化石的樣子,只是今天沒有時間了,留待以后來工作吧”。
這一次,我們仔細研讀了2014年出版的最新隆子縣幅地質(zhì)圖及其說明書,以及關于這個地區(qū)的一系列論文。在隆子幅地質(zhì)圖北部存在一個第四紀的沉積盆地,由湖相沉積和冰水沉積構成。該盆地在過去的文獻中稱為邛多江,但現(xiàn)在的地質(zhì)圖上名為邱多江,而其說明書中還是邛多江,有些混亂。不過,現(xiàn)在的行政區(qū)劃上確實叫邱多江鄉(xiāng),顯然是因為在音譯藏語地名時,“邛”比“邱”生僻,所以改掉了。由于邛多江使用較早,同時也為了與專業(yè)文獻一致,我們還是稱其為邛多江。邛多江并不是一條江,“江”字也是地名音譯的一部分。實際上,流經(jīng)邛多江盆地的河流稱為麻熱曲,但在地質(zhì)圖上寫作馬如曲。此前在邛多江盆地的化石記錄只有孢粉和介形蟲,我們希望在這里找到脊椎動物,特別是哺乳動物和魚類的化石,也希望能發(fā)現(xiàn)植物化石。一方面哺乳動物化石能更準確地判斷盆地沉積物的年齡,另一方面在有冰水沉積物所代表的高寒環(huán)境中,陸地生態(tài)系統(tǒng)中脊椎動物的特征是否與其一致也是重要的問題。
現(xiàn)在的交通已經(jīng)非常便捷,每天都有從北京直飛拉薩的航班。過去,無論是否經(jīng)停成都,航線都要沿成都至拉薩的方向飛行,沿途可以清晰地看見貢嘎山和南迦巴瓦峰。現(xiàn)在則是從銀川-西寧方向前往拉薩,途中穿越念青唐古拉山,那一座座雪峰同樣精彩紛呈,但我很難識別出具體的峰名。從空中俯瞰,熠熠生輝的冰雪世界仿佛將日光都凍住了。
雅魯藏布江沙洲上的楊樹
快要到達前的一段航程非常顛簸,逆向風速將近100公里,但在晚上7點半航班仍然準時降落拉薩貢嘎機場。降落前在夕陽的余暉中看見雅魯藏布的江水比一個月前消退了很多,水色也由渾黃變得清澈。那些曾被淹沒在水中的楊樹現(xiàn)在都位于露出水面的沙洲上,樹色依然金黃,但葉子掉了不少。飛翔和夏加師傅開車來接我,最近這些年每次來西藏考察,夏加都給我們組織好車隊,已經(jīng)成為考察隊重要的一員。
住進旅店,雖然時間已晚,但還不能放松,要為明天即將開始的野外考察做最后的準備。還真的很及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后勤安排上的錯誤。我一直認為既然邛多江盆地在隆子縣幅地質(zhì)圖的北部,所以我們白天的考察結束后將住在隆子縣,已經(jīng)預定好了旅店。此刻才知道,邛多江鄉(xiāng)屬于曲松縣,離北面的縣城只有40公里,而邛多江到南面的隆子縣城距離超過100公里。趕緊調(diào)整,多虧夏加人員熟、信息多,問題很快解決了。
雖然來到高原的第一個晚上照例睡不好,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慣在旅途中逐漸克服高原反應,所以第二天我們就直接出發(fā)去山南。飛翔他們早已在藏北的稀薄空氣中工作了10天,此刻正是生龍活虎的狀態(tài),根本不在話下。
這次發(fā)現(xiàn)交通狀況又有了極大的改善,從貢嘎至澤當?shù)母咚俟芬呀?jīng)開通,拉薩至山南首府的行程縮短到一個半小時。一穿過嘎拉山隧道,立刻向東轉,沿雅魯藏布北岸一路奔馳。雅魯藏布是中國海拔最高的大河,簡稱雅江,它的水量僅次于長江,其在古藏文中的名字有“高山之水”的意思。雅魯藏布由西向東橫貫青藏高原,直到南迦巴瓦才突然轉向南流,最后經(jīng)布拉馬普特拉河注入孟加拉灣。在雅江中游地帶,支流眾多,河谷開闊,氣候溫和,是西藏農(nóng)業(yè)最發(fā)達的地區(qū)。從貢嘎至澤當這一段的河流在開闊的谷地中呈寬窄交替的串珠狀,只見波光粼粼的江面和楊柳叢生的沙洲相間,構成特有的辮狀水系。
從跨越雅江的新橋由北岸到達南岸的澤當,一座現(xiàn)代化的高原城市。澤當這個地方很有意思,另外兩個名字也是指它,即山南和乃東。山南很好理解,因為這里是原來的山南地區(qū)首府和現(xiàn)在的山南市行政中心。過去山南地區(qū)的政府所在地就在乃東縣,而縣城所在地稱為澤當鎮(zhèn)。撤區(qū)建市后,乃東縣改叫乃東區(qū),所以,現(xiàn)在這個城市的所在地是山南市乃東區(qū)澤當鎮(zhèn)。
秋天金黃的藏橐吾
我們未在澤當停留,穿城而過沿雅礱河谷向隆子縣方向進發(fā)。作為雅魯藏布支流的雅礱河流域被認為是藏族的發(fā)源地,聶赤贊普在這里開啟了藏族繁榮的歷史。聶赤贊普出生在西藏波密,因相貌古怪、性格剛烈,被家庭放逐。公元前237年,當他游歷到雅礱河谷時,結識了12名代表當?shù)馗鞑柯淅娴挠褐俦窘掏?,并被推舉為王。傳說這12人見到他,發(fā)現(xiàn)其骨骼清奇,就問他打哪兒來?由于言語不通,聶赤用手指指天,于是眾人就以為他是從天上踏著梯子下來的,是“天神之子”,便把他扛在肩上抬下山來,他由此得名。在藏語中,“聶”是“脖”的意思,“赤”是寶座,“贊普”是“英武之主”。雅礱河谷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保證了足夠的生產(chǎn)力,可以支持一個民族的發(fā)展。沿線有許多寺廟,包括西藏的第一座寺廟桑耶寺和第一座宮殿雍布拉康。直到今天雅礱河谷仍然是典型的農(nóng)區(qū),是西藏的糧倉。
從澤當向南的道路逐漸升高,植被由河谷的樹林向山地的草甸轉變。從車上看出去,草甸上都有一叢叢明亮的黃色,比秋日繽紛的菊花還要燦爛。我開始還奇怪是什么植物在嚴冬就要來臨之時還能綻放如此艷麗的花朵,下車來看個究竟才發(fā)現(xiàn)是橐吾金黃色的葉片。藏橐吾(Ligularia rumicifolia)實在是一種極不平凡的草,在青藏高原4000~5000米海拔嚴寒干旱的冰緣地帶,只有它能長出碩大的葉片,植株最高可達1米。
我們在一座寺廟附設的飯館午餐,這是到邛多江前唯一能吃到飯的地方。飯館雖然老舊簡陋,但建筑的裝飾還是秉承了傳統(tǒng)風格,每根梁柱上都有雕刻和彩繪。食物的選擇余地非常小,只有面條、餃子和咖喱飯。我要了咖喱飯,但由于海拔高導致水溫沸點低的原因,米飯是夾生的。不過,問問要了面條和餃子的人才發(fā)現(xiàn),我這算是最佳選擇了。
雖然飯館不多,但飲水點遍布,因為路旁的溪流中奔騰跳躍的都是來自高海拔的雪山冰川融水,灌裝后就是城里賣到40元一瓶的高山冰泉,其實你還不能確定那就是裝的自來水。還路過一眼“神泉”,石碑上刻著專治胃病。我們的一位司機師傅迫不及待地喝下一大缸,誰知卻立刻哇哇大吐起來。再仔細看碑上的文字,說明由于“藥力”太猛,每次只能喝一、兩小勺。實際上,泉水中含有硫化物,氧化后在泉邊形成厚厚的黑色沉積物。
當通過海拔5025米的亞堆扎拉山口,南望山下就是邛多江盆地。邛多江盆地的西側聳立著海拔6647米的也拉香波傾日雪峰,周緣主峰海拔在6000米以上,向南側逐漸降低至5500米左右,北側降低至約5600米。
奔騰的冰山融水
雪霰和冰雹來襲
我們早已仔細研究過地質(zhì)圖,還有2012年的初步觀察,所以很快就確定了當天下午的工作剖面。這套第四紀沉積沒有命名巖石地層單位,直接用更新統(tǒng)和全新統(tǒng)表示。下更新統(tǒng)為河湖相堆積,包括亞粘土至粘土、粉砂至粗砂、細礫至中礫;中更新統(tǒng)為冰川堆積物,包括冰川和冰水泥礫、漂礫、礫石、砂土混雜堆積。我們將工作重點集中在下更新統(tǒng)中,對具薄層理的灰黑色亞粘土和具斜層理的銹黃色細砂層進行了仔細觀察。
正當我們逐個露頭開展調(diào)查的時候,原本晴朗蔚藍的天空漸漸云層聚集,盆地周邊的雪峰被遮擋不見了。我們想也許還不至于影響工作,但到下午5點鐘,一陣雪霰夾帶著冰雹突然襲來,打在臉上生疼。我們趕緊撤離,好在越野車就在不遠處,終于逃過一劫。
我們是由飛翔帶隊的兩輛車先到邱多江盆地,而蘇濤帶隊的一輛車從澤當先向東到桑日縣,然后轉向南經(jīng)曲松至邛多江,沿途進行現(xiàn)代土壤孢粉樣品的采集。結束第一天的工作后,我們從邛多江向北往曲松縣疾馳,在一片高山草甸地帶中間的公路上與向南而行的蘇濤小組會合了。這是在喜馬拉雅山的腹地,可以說是世界上最遙遠的一個角落,乘著夕陽的余暉和狂烈的晚風,我們拍了全隊的合影(見題圖),頗有些“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的情景。
傍晚我們到達曲松縣城,是在一條河谷的狹窄地帶,南北兩側是高陡的懸崖,由河流切割礫石層形成,看起來還比較穩(wěn)定,不易形成塌方。曲松縣城的海拔為3900米,雖然不算太高,但我來西藏剛剛第二天,所以晚上還是沒睡好,一直是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不過,天亮一起床,精神狀態(tài)立刻就恢復正常了。選擇住在曲松是正確的,再去邛多江就很方便,40公里雖然是上升600米的盤山路,但時間也不會耗費太多。
在邛多江北部地區(qū),河流深切盆地基底,切割深度達200至300米,形成峽谷地貌。而在邛多江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以南,平緩臺地上發(fā)育厚數(shù)十米至上百米不等的河湖相地層,它們代表了該盆地早期沉積的記錄;在此套河湖相地層之上不整合覆蓋了中更新世以來的冰水—冰磧礫石層。經(jīng)過我們的觀察,雖然在邛多江盆地的各處都有第四紀沉積的露頭,但麻熱曲西岸的剖面最好,厚度達80米。河流的切割形成陡崖,地層為水平狀態(tài),崖壁上有一些人工開鑿的洞窟,與札達的僧人修行洞很類似。
我們也觀察現(xiàn)代的生物,特別是脊椎動物。飛翔小組在溪流中除了采集到高原鰍,還發(fā)現(xiàn)有倭蛙和蝌蚪。倭蛙成體很小,蝌蚪卻很大,而且在冰凍即將開始的時候蝌蚪還未完成變態(tài),它們怎么越冬呢?回去要請教兩棲類專家。這里還有為吸引猛禽筑巢而建的人工“鷹架”,是在高大的鐵制十字架上固定有竹籃,猛禽入住后,可以控制方圓幾公里內(nèi)的鼠害。這里的鼠害主要是由鼠兔造成的,其實鼠兔屬于兔形目,不是鼠類所屬的嚙齒目。
當然,我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尋找脊椎動物化石。在西藏自治區(qū)倫坡拉盆地和青海省昆侖山口盆地的巖性相似的沉積物中,魚類化石都非常豐富,尤其是椎體化石,經(jīng)剝蝕暴露后常常密布巖層表面。不過,我們反復搜索,未在邛多江盆地發(fā)現(xiàn)任何魚類化石。
但欣慰的時刻終于來臨,在一處砂層和礫石層的過渡位置,第一件哺乳動物化石,一枚中等體型動物的肢骨露出一小部分。于是,按照化石發(fā)掘的程式,我立刻進行GPS定位、巖層描述、標本照相等工作后,再將其完整地取出,加固并包裹。化石將帶回研究所進行下一步的修復后,開展詳細的研究工作。
邛多江盆地根據(jù)過去所進行的孢粉化石分析,認為早更新世的海拔可能在2400~2800米,而現(xiàn)今盆地中部的海拔為4400米,因此該地區(qū)第四紀以來上升了1600~2000米。蘇濤小組這次也采集了孢粉樣品,將進行新的分析工作,以便與過去的結果和解釋相對比。
西藏南部最顯著的第四紀活動構造由眾多近于平行分布的近南北向裂谷帶或正斷層組成,由于它們的活動時代和成因涉及到青藏高原隆升機制的問題,因此相關研究非常重要。邛多江盆地處于錯那—沃卡裂谷帶中,對其進行深入的工作有重要的意義。此次我們對地層有了深入的了解,并且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哺乳動物化石,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雖然考察隊員們沒能在國慶節(jié)期間充分地享受假日的放松,但工作成效帶來的愉悅心情就是最好的補償。
捕捉高原鰍和倭蛙
哺乳動物化石露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