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書
“民以食為天”,這對于生活于百萬年前的古人類來說同樣適用,從生存環(huán)境獲取資源以滿足自身需求是古人類生存發(fā)展的基礎。古人類生存策略研究的關鍵問題之一在于厘清古人類是如何獲取食物資源的,舊石器遺址發(fā)掘出土的動物骨骼等遺存是最直觀的反映;石制品作為舊石器時代保存下來的主要工具,也是研究古人類資源獲取方式不可或缺的材料。
有關早更新世(距今約250萬-78萬年)人類狩獵能力的問題,各學者莫衷一是,尚未達成一致看法,其爭論的焦點在于古人類是主動出擊的狩獵者還是以撿拾動物尸體為主的食腐者?最初,解剖學家雷蒙?達特在研究湯恩頭骨后即認定古人類是強悍的獵人,能夠獵獲不同體型的動物作為食物滿足自身需求,并利用動物骨骼制造工具,是南方古猿的狩獵活動導致了馬卡潘斯蓋特的采石場中動物骨骼不同頻率的堆積。他認為早更新世的古人類具有居住營地,他們在營地周圍狩獵,并將獵物的某些部位帶回營地享用。
二戰(zhàn)以后,由于戰(zhàn)爭影響,一些學者宣揚人性本善,提出早期人類并不是血腥的狩獵者,而只是撿食遍布于熱帶稀樹草原環(huán)境中的殘余食物。
20世紀下半葉,“狩獵假說”不僅重又被大眾所廣泛接受,一些學者也以此來解釋早期人類兩足直立行走的起源以及早期人類如何適應環(huán)境變化,狩獵和肉食被認為是推動人類演化的重要因素。Hewes認為,早期人類需要將狩獲的獵物由狩獵地點運至營地享用,只有直立行走后才能解放雙手雙臂攜帶食物,完成長距離的有效運輸,因此,狩獵行為對早期人類兩足直立行走具有推動作用。
達特的觀點經(jīng)Robert Ardrey的第一本書《非洲的創(chuàng)世紀》廣為傳播,影響一時。但也有學者質疑達特所提出的我們的祖先是嗜血獵人的推論,最早的挑戰(zhàn)來自于體質人類學家,他們提出疑問:體型如此小的南方古猿如何戰(zhàn)勝兇猛的野獸成為強悍的獵人?
1957年,Washburn在其文章中提出,南方古猿并非狩獵者而是獵物,而且造成遺址中骨骼不同頻率堆積的是非洲鬣狗而非古人類。然而,路易斯?利基和瑪麗?利基隨后在東非的發(fā)掘顯示,遺址中人類化石、石器和大量動物化石共存,認為早期人類不僅可以狩獵小型動物甚至可以狩獵馬、羚羊等大型動物,這些材料實際上支持了達特所提出的早期人類是狩獵者的觀點。
東非奧杜威峽谷的發(fā)現(xiàn)確實使有關早期人類狩獵能力的爭論暫時平息,但隨著考古新材料的出土,一些新的解釋和研究開始呈現(xiàn)。20世紀80年代初,C.K. Brain和Lewis Binford開始撼動早期人類“狩獵假說”。
1981年,C.K. Brain通過研究南非洞穴堆積并輔以民族學調(diào)查,提出遺址中動物骨骼的富集是食肉類動物所致,早期人類甚至也是食肉類捕獵的對象,達特所宣稱的骨器實際上是食肉類消費后的產(chǎn)物。他認為有蹄類動物骨骼的存留取決于骨骼本身能否經(jīng)受住食肉類動物的啃咬以及流水的磨蝕,而不是南方古猿的狩獵活動,堆積是許多過程綜合作用的結果。
Isaac也針對這一爭論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認同遺址中堆積是人類行為的說法,同時認為推動人類行為出現(xiàn)的重要因素不再是狩獵而是勞動合作。
1981年,Lewis Binford挑戰(zhàn)了Isaac所提的現(xiàn)代人行為模式以及早期人類“狩獵假說”所衍生的其它推論。他在文章中指出最早的人類遠不是什么強悍的獵人,倒更像是最邊緣的掠食者,即早期人類并非主動性狩獵而是撿食食肉動物消費后的殘余部分作為食物。
1988年,Blumenschine對不同類型遺址中肢骨表面痕跡及骨骼單元保存頻率研究所得的結果,也支持了“食腐”的觀點。
20世紀90年代末,Bunn、Clark等研究者主張復興部分先前的狩獵假說。但一些學者仍堅持認為舊的假說存在疑問和不確定性,甚至有學者直指“食腐派”的研究方法有問題,依據(jù)錯誤的統(tǒng)計方法所得出的結論并不可信。
2002年,Dominguez-Rodrigo通過在非洲稀樹草原環(huán)境中的動物埋藏學實驗研究,觀察不同部位的營養(yǎng)價值及堆積頻率、骨骼表面的改造情況、痕跡分布差異等,并將實驗結果與FLK Zinj遺址出土的考古遺存作對比研究,認為早期人類是優(yōu)先消費者,認同早期人類“狩獵假說”。
直到現(xiàn)在,有關早期人類狩獵能力的爭論仍未休止,“狩獵”還是“食腐”問題爭論焦點在于古人類與其它食肉類利用食物資源的先后順序。它實際上是研究早期人類行為的重要部分,對于評價早期人類的生存能力、肉食資源對大腦發(fā)育的影響、狩獵合作對于人類演化進程的影響等具有重要作用。
東亞是除非洲以外人類演化記錄最為完備者之一,從距今200萬年開始,古人類便開始在此活動。尤其是位于河北省的泥河灣盆地,保存了巨厚的河湖相堆積,其中埋藏有豐富的人類活動遺物和遺跡,是探討人類起源、演化和擴散的關鍵區(qū)域,也是我們檢驗早更新世人類狩獵能力的重要試驗場。泥河灣盆地的馬圈溝遺址是東亞地區(qū)最古老的遺址之一,距今約170萬年的地層中出土了大象骨骼等與石制品共存的現(xiàn)象,有研究者將之比喻為“史前餐桌”(謝飛),暗指古人類此時已經(jīng)可以獵取大象等大型動物。然而也有學者在文章中提出,馬圈溝遺址骨骼由于踩踏和埋藏磨蝕,其表面痕跡并不一定是人工屠宰造成;相反,鹿科等動物骨干處敲骨吸髓所留下的痕跡更可能反映的是1.66百萬年前古人類的食腐行為(Robin Dennell 2013)。
發(fā)現(xiàn)于1987年的小長梁遺址出土了豐富的石制品及動物化石,是一處早更新世早期遺址,古地磁測年為距今1.36Ma。2002年,通過微痕方法進行細致的研究之后,陳淳等提出小長梁石制品上觀察到的肉類加工痕跡并不表明小長梁古人類已經(jīng)具有很進步的狩獵能力,他們可能主要從一些食肉動物口中搶奪獵物或覓取殘羹剩飯,遺址中存在大量動物碎骨以及骨骼上觀察到的較高頻率的食肉類齒痕(51.2%)可以為證。1992年通過對岑家灣遺址(距今約110萬年)的第二次發(fā)掘中出土的兩百余件動物遺骨觀察發(fā)現(xiàn),該遺址出土動物骨骼化石風化程度高、骨骼部位分布頻率有差異,骨骼表面動物啃咬和人工痕跡較少。研究者認為遺址出土的動物骨骼應該與人類行為相關,古人類撿食因自然死亡或被食肉類消費后剩余的動物遺骸上殘留著的可食物,利用鋒利的石片或刮削器刮取殘肉食之,用較大的石塊或者石核敲砸骨頭以吸食其腔髓。
泥河灣盆地諸多早更新世遺址出土了大量動物骨骼,相關研究主要集中于宏觀對骨骼表面痕跡分析,但是微觀觀察和埋藏學研究涉及相對較少。另外,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方法和側重點,常常導致研究結果差異甚至大相徑庭。因此,針對于泥河灣盆地早更新世遺址所反映的早期人類狩獵能力仍需深入系統(tǒng)的分析工作。
東谷坨遺址2018年發(fā)掘現(xiàn)場
東谷坨遺址地處河北省張家口市陽原縣大田洼鄉(xiāng)東谷坨村西北側的許家坡,地理坐標為40°13′22″N, 114°40′11″E,海拔高度約934米,古地磁年代推測其距今約110萬年,是泥河灣盆地中一處重要的舊石器時代早期遺址。其最初發(fā)現(xiàn)于1981年,隨后分別于1983年、1984年、1991年、1992年、1997年、2000年和2001年經(jīng)歷數(shù)次發(fā)掘,積累了豐富的考古材料,相關研究早有發(fā)表。衛(wèi)奇認為東谷坨石器的基本特征是小型而加工精致,相當數(shù)量的骨片上有打擊痕跡,因此考慮這應該是古人類有意識加工的骨制品。侯亞梅提出“東谷坨石核”,并認為它與舊石器晚期楔形細石核有淵源關系,“東谷坨石核”類型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有可能對東亞早期人類技術發(fā)展水平的認識產(chǎn)生新的學術影響。這些早期研究都說明東谷坨石器技術的進步性,為研究早期人類狩獵能力提供了線索。另一方面,陳淳則指出,泥河灣的舊石器早期工業(yè)并不具備進步的空間概念,并不意味著與奧杜威生產(chǎn)手斧的直立人智力有所不同,而可能更多反映的是適應策略的差異。有關早期人類狩獵能力的研究還需更多、更精細的考古材料,以往發(fā)掘雖已積累大量材料,但已經(jīng)難以滿足越來越高的考古精細化程度的要求。
在2016-2018年由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本著精細化、系統(tǒng)化、連續(xù)性的原則主持開展新一輪發(fā)掘工作,其中一個重要的目的是遺址形成過程分析和早期人類狩獵能力的分析。在按照舊石器時代考古遺址在自然層下按照操作層發(fā)掘的基本方法的基礎之上,注重發(fā)掘和記錄方法的更新,編制并試行了更為規(guī)范化的舊石器考古遺址野外發(fā)掘和室內(nèi)整理規(guī)程。將每個1米*1米的探方等分為a、b、c、d四個小的亞方(subsquare)獨立發(fā)掘,每個探方出土的沉積物單獨裝入各自對應的桶內(nèi),測量并記錄各亞方出土堆積物的信息。c亞方出土的堆積進行水篩,其他亞方堆積干篩,謹防遺漏細小遺物。發(fā)掘中對堆積變化、層位轉換進行細致測繪、記錄。
東谷坨遺址2016年出土的石制品和動物化石
東谷坨遺址2018年出土的石制品和動物化石
本次發(fā)掘面積近100平方米,出土編號標本10000余件,包括石制品6000余件、無人工痕跡的礫石1000余件、動物骨骼化石3000余件,以及數(shù)量較多的石質碎屑和碎骨等。東谷坨遺址出土的動物化石比較破碎,經(jīng)過初步宏觀觀察,其動物種類主要包括食草類、食肉類、嚙齒類等,如,象、馬、鬣狗等。在篩選中發(fā)現(xiàn)疑似魚類的骨骼,這是之前工作未曾發(fā)現(xiàn)的,顯示了遺址附近存在著一定的水域,符合遺址的河湖相堆積的性質。大量骨骼碎片的發(fā)現(xiàn)為我們了解遺址的形成過程和古人類的行為提供了基礎材料。敲骨吸髓是古人類常有的行為,因此會造成大量的破碎長骨;然而,自然的埋藏過程、食肉動物的啃咬等自然過程也會造成骨骼的破碎。目前,我們對此問題的研究正在進行中。個別骨骼表面發(fā)現(xiàn)疑似砍砸等人工痕跡,顯示了古人類活動是遺址骨骼形成的重要因素之一。對東谷坨遺址出土的動物化石等的微觀研究將為我們探討早更新世古人類對肉食資源利用的方式提供科學的解釋。
有關早期人類肉食資源獲取方式的爭論已經(jīng)持續(xù)近一個世紀,各位學者無論是模擬實驗還是考古遺存觀察所得的研究結果都不具有完全普適性,早期人類狩獵還是食腐,看似對立,實則不然。古人類的各項活動基本以果腹為主要目的,主動狩獵所得的肉量雖大,但實際上需要消耗的體能大、危險性高,撿食殘余食物看似產(chǎn)肉量小但付出的代價相對更小,考慮到生存壓力,當時古人類為了滿足生存需求其肉食資源獲取方式并不一定僅僅依賴于其中某一種,更可能是兼而有之,兩種方式可能有主有次也可能隨機選擇。不同生存環(huán)境中人類的資源獲取方式也有所差異,不可一概而論。要想解釋考古材料我們首先要了解堆積的形成過程,而這是一個綜合作用的結果,因此在探討早期人類狩獵能力問題時遺存埋藏環(huán)境、遺址形成過程的研究必不可少。我們無法完全恢復古人類生產(chǎn)生活的場景,有時候甚至無法將狩獵和食腐行為嚴格區(qū)分開,古人類和食肉類競爭共存,狩獵和食腐兩種行為也可能相生相伴。
泥河灣盆地是遠古人類演化的重要場所,在過去的發(fā)掘和研究工作中對遺址的石器技術、埋藏環(huán)境等有所分析。東谷坨遺址的再發(fā)掘將繼續(xù)為探討東亞早更新世人類的適應生存策略、早期人類肉食資源的獲取和消費行為、石器技術發(fā)展提供更為精細化的研究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