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底,蘇東坡的《枯木竹石圖》在香港佳士得拍得價4.117億人民幣,轟動一時。
此畫在藝術史上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蘇東坡將歷代重要樹石圖像,增減重組,并賦以擬人化的象征關系,使圖像與圖像之間,產生戲劇性的張力,把王維造理造境的文人畫藝,推向新的高峰,切身實踐了他“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美學主張。
羅青
2018年11月底,香港佳士得拍賣北宋蘇東坡(1037-1101)的《枯木竹石圖》,得價4.117億人民幣,與2010年北京保利以4.36億人民幣拍出的黃庭堅書法長卷《砥柱銘》并駕齊驅,成為最昂貴的北宋書畫,轟動一時,引起許多熱議。
南宋費補之在《梁溪漫志》中就曾驚嘆:“書與畫皆一技耳,前輩多能之,特游戲其間……東坡所作《枯木竹石》,萬金爭售?!爆F(xiàn)在此畫突然重現(xiàn)江湖,而且還是公開拍賣,當然要引起藝術界矚目,好事家覬覦。
如果當今藏家了解到此畫在藝術史、美學史上的特殊意義,其最后落槌價,當不止此數(shù)。因為《枯木竹石圖》是中國藝術史上第一件流傳有緒“詩畫互輔”的“文人畫”真跡,也是中國美學史上第三次“美學典范”(aesthetic paradigm)轉移的代表作品。
從“謝赫美學典范”到“顧吳美學典范”
讓我們先從中國墨彩繪畫美學典范的轉移過程說起。六朝南齊謝赫(479-502)在《古畫品錄》中,率先以“氣韻生動”為準,作為衡量“人物畫品”高下的基礎。不過,謝赫眼中的“氣韻生動”,是以宗炳(375-443)在《山水畫序》中所說的“以形寫形,以色貌色”為主,因此便以“除體精微,筆無妄下;但跡不逮意,聲過其實”為由,把名滿天下主張以形“傳神”“遷想妙得”的前輩大師顧愷之(345-406),貶列入第三品。所謂“除體精微”是指“整治安排形狀體裁”也就是“造型”精微的意思;而“跡不逮意”,則是指顧畫外表造型雖佳,然實質裝飾細節(jié)不夠豐富,眼高手低,無法達到預期的效果。
謝赫沒有體會到顧畫的長處,在以遒勁柔韌有力的“春蠶吐絲描”,刻畫衣帶的靜止或飛動,配合面部微妙的表情變化,來表現(xiàn)人物的內心與個性。顧愷之認為:“四體妍蚩,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保ā妒勒f新語·巧藝》)所謂“氣韻生動”應靠以形傳神,刻畫面部表情及衣紋線條來展現(xiàn),過分詳細的布料花樣與器物描寫,會喧賓奪主,干擾人物神情氣韻的傳達。
過了半個世紀,到了北周的姚最(536-603)寫《續(xù)畫品》時,對謝赫的畫法與審美標準提出深切的反省:
點刷研精,意在切似;目想毫發(fā),皆無遺失;麗服靚妝,隨時變改;直眉曲鬢,與世事新。別體細微,多自赫始,遂使委巷逐末,皆類效顰。至于氣連精靈,未窮生動之致;筆路纖弱,不副壯雅之懷。
他批評謝赫所謂的“氣韻生動”,只是以“纖弱”之筆,細描最新的流行服裝花色與化妝發(fā)型,追求時尚而已,既不“生動”可賞,也無“壯雅”氣質。
姚最《續(xù)畫品》一書品畫的范圍,從人物畫向山水畫延伸,他精簡宗炳的論畫名句:“今張素綃以遠應,則昆、閬之形,可圍于方寸之內。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shù)尺,體百里之迥?!保ā渡剿嬓颉罚┵澥捹S畫云:“咫尺之內而瞻萬里之遙,方寸之中乃辨千尋之峻?!笨隙▽9ど剿漠嫾业匚?。不過,此時的山水畫,仍與人物尤其是圣賢人物關系密切,屬于“敘事人物山水”。
姚最在美學上的重要貢獻,是他在譽揚湘東殿下天縱英才時,所提出的“學窮性表,心師造化”八字箴言,指出畫家必須努力學習掌握萬物的“性表”,也就是對象物的性情神態(tài)與外表形狀,同時用心體會“造化”;并在得自然的神形之后,接下來,一方面要“質沿古意”,在內容上要有歷史傳承;一方面要“文變今情”,在形式上要與時代同步,這樣才可以“立萬象于胸懷”,無物不可澄懷入畫。
在姚最提倡的新式美學典范下,主張以形傳神,擅長人物、走獸、山水、宮室、器物無所不能的顧愷之,不但是謝太傅謝安(320-385)口中的畫圣:“顧長康畫,有蒼生來所無?!保ā妒勒f新語·巧藝》)同時還成了姚氏心目中的“神明”:
至如長康之美,擅高往策,嬌然獨步,始終無雙;有若神明,非庸識之所能效;如負日月,豈末學之所能窺?
到了七世紀末,李嗣真(620?-696)寫《續(xù)畫品錄》時,也認為:“顧生思侔造化,得妙物于神會,足使陸生失步,荀侯絕倒,以顧之才流,豈合甄于品匯,列于下品,大所未安,今顧、陸同居上品?!卑耸兰o初,張懷瓘(700?-760?)在《畫斷》中更進一步斷言:“書則顧、陸比之鍾、張,僧繇比之逸少,俱為古今獨絕,豈可以品第拘,謝氏點顧,未為定鑒?!钡搅司攀兰o張彥遠撰《歷代名畫記》時,顧愷之畫已成神品,“自古論畫者,以顧生之跡,天然絕倫,評者不敢一二?!?/p>
從此“謝赫美學典范”退居一旁,“顧吳美學典范”風行一時。顧愷之的藝術地位,雖然得到徹底平反,但因畫跡流傳太少,需要有后起之秀,繼承發(fā)揚,方能彰顯于世。于是“以形傳神”的美學觀念,通過七、八、九世紀畫家及畫論家的深耕深化,在展子虔、閻立本、李思訓、吳道子、張懷瓘、張璪、朱景玄、張彥遠的努力下,更加完善。顧愷之綿密勻稱有力的“春蠶吐絲描”,被唐人發(fā)展成陽剛柔韌、彈性十足的“鐵線描”“琴弦描”“行云流水描”,尤其是到了吳道子(680?-759)手中,更進一步,以書法抑揚頓挫之筆,將上述線描,轉化成表現(xiàn)力十足的“螞蟥描”“蘭葉描”(莼菜描)“丁頭鼠尾描”,形成了郭若虛《圖畫見聞志》(1074)中所說的“吳帶當風”的新風格。
吳道子繼承顧愷之以形傳神的樸素風格,致力發(fā)展書法用筆式的白描人物畫。朱景玄(770?-850?)在《唐朝名畫錄》中說他:“不以裝背為妙……只以墨蹤為之,近代莫能加其彩繪。”列他為神品上一人。稍后張彥遠(815-907)則在《歷代名畫記》中推崇吳道子說:“自顧、陸以降,畫跡鮮存,難悉詳之。唯觀吳道玄之跡,可謂六法俱全,萬象必盡,神人假手,窮極造化也。所以氣韻雄壯,幾不容于縑素;筆跡磊落,遂恣意于墻壁;其細畫又甚稠密,此神異也。”推崇吳道子為藝壇“神人”,所作壁畫人物為“神異”。尤有甚者,張彥遠還直接封他為畫圣:“國朝吳道玄古今獨步,前不見顧、陸,后無來者?!?/p>
張彥遠把傳神的重點,從“描法”轉向“筆法”,指出唯有把書法與畫法合一,才能不“謹于象似”,要意到筆不到,“離披其點畫……脫落其凡俗”,才能臻至“神假天造,英靈不窮”的境界。在創(chuàng)作上,至此“顧吳典范”大功告成,完全取代了“謝赫典范”。
“王蘇美學典范” 之興起
從畫技的觀點出發(fā),張彥遠對以傳“己意”為重、技巧次之的王維,不以為然。他在《歷代名畫記·論名價品第》中,認為漢魏以降,只有顧愷之、陸探微、張僧繇、吳道子四家,最值得收藏。即使在專論山水的《論畫山水樹石》一章中,也是以吳道子為主,贊他“天付勁毫,幼抱神奧,往往于佛寺畫壁,縱以怪石崩灘,若可捫酌。又于蜀道寫貌山水,由是山水之變,始于吳,成于二李”。認為只有名列山水雜畫七大家之首的張通(張璪),“能用紫毫禿鋒,以掌摸色,中遺巧飾,外若混成”,可與吳道子相埒。而王維的山水畫,只是“重深”而已,只能與“楊仆射之奇贍,朱審之濃秀,王宰之巧密,劉商之取象”并列。
張彥遠詬病王維最有名的一段話,是指一般藏家所蓄王維指導“工人”所布色之畫:“人家所蓄,多是右丞指揮工人布色,原野簇成遠樹,過于樸拙,復務細巧,翻更失真?!?/p>
張彥遠之后,劉昫(897-946)在《舊唐書·王維傳》中說他“書畫特臻其妙。筆蹤措思,參于造化。而創(chuàng)意經圖,即有所缺”。對摩詰之畫也有意見,但他筆鋒一轉,接著又說:“如山水平遠,云峰石色,絕跡天機,非繪者之所及也。”意思是說,王維的“筆蹤”與“措思”,非常杰出,但在構圖命意上,可能“措思”太過個人化,在經營構圖時,時有“缺失”。
總的來說,唐人認為王畫整體看來不錯,細看則問題多多。可見以“顧吳美學典范”來論王維,已經捉襟見肘,捍格不入,無法適用了。
宋人論畫,察覺到此一問題,開始另創(chuàng)新式美學典范,為王維解套。我們從沈括(1031-1095)《夢溪筆談》中的例子,可以看出端倪。沈括說:
彥遠評畫,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予家所藏摩詰畫《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回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
可見唐人論畫,以尊重自然結構為評畫標準,離不開對自然外形做“寫境”式的摹擬再現(xiàn),以傳對象物“內在精神”為目的,對王維這種以“四時花卉”“雪中芭蕉”,違反造化時序,錯亂自然結構的畫法,完全無法認同。所謂“創(chuàng)意經圖,即有所缺”,便是指此。然宋人沈括則以畫家可以“造理入神”為王維辯護。
王維另一個“創(chuàng)意經圖,即有所缺”的例子,見明都元敬(1458-1525)《寓意編》:“王維畫伏生像,不兩膝著地用竹簡,乃箕股而坐,憑幾伸卷,蓋不拘形似,亦雪中芭蕉之類也?!倍寄码m然指出王維不顧史實的一面,但立刻又以“不拘形似”為其辯護。
堂堂唐朝書畫鑒賞名家張彥遠,居然淪為宋人沈括嘲弄的“俗人”,是因為他從“外師造化”寫境出發(fā),認為繪畫的最高目標是傳物象之“神”,無法理解王維創(chuàng)作的主旨是從“造境”出發(fā),傳達“個人妙得之神”,也就是據(jù)畫家之心、成畫家之意、造畫家之理,然后傳畫家之神,同時又能讓作品曲折符合“天意”。
王維的新畫風,提倡“不拘形似”的“造境”,對“外師造化”的寫境,是一大沖擊。到了荊浩寫《筆法記》(920)時,開始抑吳揚王:“吳道子畫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有墨而無筆。吾當采二子之所長,成一家之體?!睂ν蹙S開始有正面評語:“王右丞筆墨宛麗,氣韻高清,巧象寫成,亦動真思?!薄坝泄P”是指“外師造化”,形象捕捉準確;“無墨”是指,表達“中得心源”特殊感受的“皴法”,付之闕如。只有王畫能以“巧象”,超越吳道子,讓作品臻至“筆墨宛麗”的地步。
荊浩說的“巧象”,便是后世所謂“皴法”的前身,也就是山石細部肌理的渲染。最早指出此一重要轉變的畫論家是董其昌(1555-1636),他率先稱頌:“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勾斫之法”,并奉王維為墨筆俱全的南宗始祖。唐人畫山水,在“外師造化”上,多用“勾斫之法”描寫峰巒崖壁的大致輪廓;在“中得心源”上,則多重敷色之功,忽略對山石肌理的細節(jié)經營。
到了與蘇東坡同時的郭若虛,編纂記述唐會昌元年(841年)至北宋熙寧七年(1074年)間284位畫家小傳成《圖畫見聞志》一書,論“王維、李思訓、荊浩之倫……”時,已明顯把王維放在第一位。到了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韓拙撰《山水純全集》,王維的地位,更攀上了畫史最高峰:“唐右丞王維文章冠世,畫絕古今。”而以“造理造境”為主的文人畫理論,于是正式確立。
造境的藝術手法,源自六朝。秦漢文學,多以寫境為主,例如《古詩十九首》與《樂府詩》。第一首《飲馬長城窟行》,詩中懷人的與被懷的,都是真人真事,被懷的真到過長城服役,并飲馬于城下。自昭明太子蕭統(tǒng)(501-531)編輯《昭明文選》成書,后世作者受《飲馬長城窟行》啟發(fā)而寫的模擬創(chuàng)作,可以沒長城經驗,只依憑想象力,便可“造境”一番。根據(jù)真人真事的,寫出來不一定好;全憑想象虛構的,作品也可能是杰作;重點是最后的成品是否能“氣韻高清”“亦動真思”。
在以“造境”表現(xiàn)“心意”(己意)上,書法與文學,都走在繪畫前面。晉衛(wèi)鑠(272-394)《筆陣圖》云:“意后筆前者敗……意前筆后者勝。”王羲之(321-379)《題衛(wèi)夫人后》亦云:“心意者將軍也,本領者副將也?!碧茝垜循彛?00?-760?)在《文字論》更指出:“深識書者,惟觀神采,不見字形?!笨梢姇壹皶摷以缇驼J為“形似”不如“心意神采”重要。
王維作詩,“造境”重于“寫境”,最喜以比興之法,并列似不相關又相關的意象,創(chuàng)造個人心中獨得之境: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過香積寺》);“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秋夜獨坐》)。用詩意“造境”法繪畫,當然就會出見“四時花卉”“雪中芭蕉”之類作品,把“我?guī)熢旎弊兂闪恕霸旎瘞熚摇?。此例一開,“造化”崇高無比的地位,頓時跌落在地,為蘇東坡“江山如畫”的美學理論,鳴鑼開道。
《枯木竹石圖》 劃時代的美學意義
蘇軾在詩詞文章中多次提到“江山如畫”(《念奴嬌·赤壁懷古》),可惜歷代畫論家都沒有注意到此一石破天驚的美學轉移宣言。因為,一旦“江山”美不美,要靠藝術知識來判斷決定,經過藝眼取舍的風景,才算得上“如畫”。這樣一來,“藝術的真實”便超越了“造化的真實”。在“江山如畫”之外,為求“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而已”(蘇軾《書朱象先畫后》),蘇東坡又補上了一句“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徹底把“造化”由主導降為輔佐。
蘇軾并非不重視寫境,對吳道子的神技也由衷嘆服。蘇軾在《書吳道子畫后》中對吳道子推崇道:“故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shù),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謂游刃余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p>
但若把寫境的吳道子與造境的王維并列評比,吳就被貶為仍局限在籠樊中的“畫工”,他早就在《王維吳道子畫》(1061)一詩中坦然嘆道:
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吾觀二子皆神俊,又于維也斂衽無間言。
東坡的《枯木竹石圖》就是在“得之于象外”這樣的美學觀念下畫成的。元代鮮于樞(1246-1302)曾有題記云:“右東坡《枯木叢筱怪石圖》,世間傳本甚多?!笨芍司碓瓉碛袀€正式且精確的名稱,是蘇軾遭貶官后,常愛畫的題材。據(jù)畫卷后劉良佐(11世紀)跋文與米芾的題詩,可知此畫的創(chuàng)作原委:
潤州棲云馮尊師棄官入道三十年矣,年七十余,須發(fā)漆黑,且語貌雅適,使人意消,見示東坡《木石圖》,因題一詩贈之,仍約海岳翁同賦,上饒劉良佐。
舊夢云生石,浮榮木脫衣;支離天壽永,磊落世緣微。
展卷似人喜,閉門知己?。患伊钟写司?,愧我獨忘歸。
接著米芾(1051-1107)的和詩如下:
四十誰云是,三年不制衣;貧如世路險,老學道心微。
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欣逢風雅伴,歲晏未言歸。
據(jù)此,該畫當作于東坡四十出頭之際。他在王安石“熙寧變法”(1069)后,遭罷黜外放出京,在外六年,由杭州(1071)至密州(1074),到徐州(1076)赴任太守時,經過安徽蕭縣圣泉寺,遇到棄官入道的馮尊師,找到了傾吐肺腑的知音。精神飽受打壓,經濟拮據(jù)困窘的詩畫才子,一時積郁噴發(fā),隨手為他繪制了這幅二尺小畫(27×51cm)。畫面由枯樹、怪石為主,配以箭竹、衰草,形成一組以四種意象互動的擬人化戲劇,有如絕句的聯(lián)語。
畫中只見怪石以方尖快速的皴筆畫成,充滿了翻滾的動態(tài),造型有如癩蛤蟆,一般稱之謂“蛤蟆石”。大石無端由高處砸下:先摧折擊中兩叢箭竹(“叢筱”),幾乎將之完全壓死,只稍稍露出幾片細瘦尖銳的竹葉,勉強掙扎,無聲呼救;接著再滾壓擊中枯樹之根,痛得樹干如龍蛇扭曲轉動,舉臂向上,無聲吁天;在枯樹旁的數(shù)莖衰草,順風伏首,偃息無言。全畫意象彼此沖撞,有如一出橫禍慘烈的擬人化平面啞劇,成為中國畫史上,最最悲劇性的一幕。
東坡不只喜歡在紙上畫“枯木竹石”,在壁上也一樣,他的《郭祥正家醉畫竹石壁上郭作詩為謝且遺古銅劍二》詩中有云:
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王維雖然以詩法作畫,也偶爾在畫上題記,但因彼時墨彩繪畫語言尚未成熟,還不具備“詩畫相輔”的條件,《王右丞集》中完全不見任何題畫詩,便是證明。到了五代北宋,墨彩繪畫語言完全成熟,已可與六朝詩賦的表現(xiàn)力比肩,自畫自題的詩畫家,開始出現(xiàn),而蘇東坡無疑是當中的佼佼者,其名言“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東坡題跋·書摩詰》),與其說是贊美王維,不如說是夫子自道。
在米詩之后,有元人俞希魯(1278-1368)跋云:“余讀庾子山《枯樹賦》,愛其造語警絕,思得好手想象而圖之,卒不可遇。今觀坡翁此畫,連惓偃蹇,真有若魚龍起伏之勢,蓋此老胸中磊砢,便自不凡。子山之賦宛在吾眼中矣。”道出“枯樹”意象的文學來源。似蘇軾遭貶江南,不得北返進京;庾信(513-581)只身困居西魏,不得南返,作《枯樹賦》自況,以明心志,全篇筆法宏衍恣肆,文思奢麗夸炫,遂為千古名作。文中以擬人化的手法,形容枯樹“有拳曲擁腫,盤坳反覆;熊彪顧盼,魚龍起伏;節(jié)豎山連,文橫水蹙”之態(tài),足令“匠石驚視,公輸眩目”。
至于“枯木竹石”母題的繪畫源頭,遠可上溯至唐人的“山水樹石”(《歷代名畫記·論畫山水樹石》),如畢宏、張璪、沈寧、王默、陳廈、道芬、宗偃的樹石,都名震一時,有“改步變古”之譽;近則來自五代李成(919-967)的“寒林平遠”“古木寒泉”,得“神化精靈,絕人遠甚”之妙(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蘇東坡將歷代重要樹石圖像,增減重組,并賦以擬人化的象征關系,使圖像與圖像之間,產生戲劇性的張力,把王維造理造境的文人畫藝,推向新的高峰,切身實踐了他“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美學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