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
在批評家的工具箱里面,“先鋒性”和“誠懇度”這兩個工具,很少有機會能夠同時施予一身。想想,也是啊,當“修辭”——甚至“唯修辭”——披掛了某種先鋒性,進而成為“生命”的分神之物,詩人往往難以在誠懇度上求得動人的飽滿。此種情形并非罕見,是故,誠懇度似乎還得求諸相對“傳統(tǒng)”的作品。
在這個前提下來討論張新泉,絕對沒有半點對先鋒性寫作的不敬,只是我們應(yīng)該曉得,在修辭、學(xué)養(yǎng)和啟蒙導(dǎo)師般的高蹈之外,尚有可能依靠生命和生活的直接性體悟,來成全一種具有很高誠懇度的新現(xiàn)實主義寫作。此類寫作看似容易,而內(nèi)行則清楚,我們通常都低估了其內(nèi)在的難度。
張新泉做過筑路工、纖夫、碼頭搬運工、鐵匠、劇團樂手和文工團創(chuàng)作員,后來又做了刊物和出版社的編輯。我們著迷于詩人的經(jīng)歷,毋寧說,更加著迷于經(jīng)歷對寫作的恩賜。此種經(jīng)歷可以寫小說呢,然而偏不,他成了一個詩人,一個遲到的詩人:三十多歲才開始寫作,四十多歲才引起關(guān)注。張新泉并非早慧的天才,是生命和生活的積累,自然而然地溢出了他的玻璃杯,他才猛地意識到,不去寫作可能會是一種損失。
是的,他沒有寫小說,然而通過詩,卻分擔(dān)了部分小說的使命:對小現(xiàn)場的沉浸,與對小人物的溝通。詩人并沒有士大夫式的鳥瞰式的悲憫之眼,他就在他們中間,剝花生,喝白干,說聊齋,固守著“慣看秋月春風(fēng)”的野老生涯。布衣江湖,細民市井,固然不知魏晉,卻自有充實,自有喜樂,自有通透,自有曠達,自有超脫,反倒沒有翻不過的坎,沒有破不了的執(zhí)。這里面自有菩提,中國古代小說多有宣揚;張新泉卻用新詩,在新的語境里,重現(xiàn)和重申了此種蕭散而輕盈的生活方式。
值得注意的還有詩人的立場,因為即便在新的語境里,他也沒有把寫作導(dǎo)向火熱的高度意識形態(tài)化的“群眾生活”,此點已有論者(比如燎原先生)談及,可以從略,然而不可不知此乃詩人之主要價值。疏離即是價值。張新泉自言,他非鯤非鵬非鷹,乃是一只小麻雀,在低處,在民間,“向你的窗口送去一串嘰喳”;我們也早已發(fā)現(xiàn),他的灰色的飛翔,從低樹到淺草,嵌滿了從容而又夾有驚詫的小回旋。是的,他不是啟蒙導(dǎo)師,也不是美學(xué)先鋒,他和他的他們繞開了轟鳴著的巨大機器,并在某種夾縫之中求得繼續(xù)生活的情趣,即便有時漏出幾顆調(diào)侃,幾顆忿怒,也不會傷及男中音的風(fēng)度,不會傷及溫柔敦厚的風(fēng)旨,真所謂:袖里藏好刀,胸中有文火——《好刀》者,《文火》者,皆張新泉之詩也。
詩人之善不僅及于若干小人物,近來已然及于萬物,可參讀《白羊渡》《七樓上的雞》和《一只羊?qū)τ浾哒f》。
前面說到古代小說,順嘴可說到詩人的語言問題。詩人善用古代小說的白描技法,然而這些老針線縫合而成的,僅僅是其表皮;在詩的具體而微的展開過程中,我們很快就會遭遇年輕得讓人吃驚的尖厲、頑皮、幽默和“輕搖滾”:此種皮里陽秋,讓他的作品有了那么一點點復(fù)調(diào)(polyphony)特征。故而此后幾代詩人都能在張新泉的作品中找到自己的興奮點,但又總覺得劑量不夠:可見興奮點,亦是清涼油。
最后還得說到,在六十六歲之年,張新泉私印《好刀》,終以六十四開一百一十八頁的小情懷,示弱于這個羊皮精裝的多卷本時代。
“我盡力了。我辜負了我?!痹娙藵M頭飛霜,將這句話連說了兩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