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魔頭貝貝的詩歌沖刺力,往往具有一種直擊人心的閱讀效果。之所以如此,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的詩歌的聲音。這可能也是其詩歌最主要的特點之一。他的詩多是書寫人的存在及其經(jīng)驗,雖然詩歌中有明顯的佛教色彩,但后者并非以抽象的觀念化的思想,而是以敏銳的感受性呈現(xiàn)的,所以說,它是詩的。他對存在以及存在經(jīng)驗的敏銳的獲取,他的短句子,他的頻繁使用的句號,——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的詩歌的秘儀真言式的聲音,共同構(gòu)成了詩歌沖刺力的合力,這種沖刺力猶如閃擊一般。
“我什么都能寫,”《《為始》鈿這是安琪的一句詩,也是編者讀安琪詩歌時的一個深切感受。和從前的寫作相比,安琪現(xiàn)在的寫作真的如這句詩所說,“什么都能寫”。她對題材的駕馭是自由的,幾至隨心所欲、任意而為之境。日常生活或大或小的事物,隨手拈來而成詩,只要她愿意。她對語言的使用,也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簡直有些“任性”,也許這是詩人的追求。任性,“再任性下去”,“往極限處再任性一點”,(《再任性下去》鈿不,她似乎達到了任性的極致,她以此來書寫她的強烈的生命意識。她的詩也探討了人與物、與世界的關(guān)系,未知安琪是否有此寫作初衷呢?
秦三澎的詩,編者首先對他的寫作風格甚為著迷。對于寫作而言,在某種程度上也許可以說,風格即意味著一切。秦三澎的詩體現(xiàn)了他對某種精妙風格的追求。他的節(jié)制鈿一種過早成熟的句法),他的隱微的抒情,讓我看到“中年寫作,,的另一種可能。在更早的1990年代,中國詩壇引入或發(fā)明一種將現(xiàn)代的、彼此不相干的詞匯扭結(jié)并置在一起的句法的同時,也不恰當?shù)貜娬{(diào)了詩歌中的所謂歷史、政治、責任和擔當。但時過境遷,在秦三澎這里,我們看到了這些因素消退之后,精妙風格的長久魅力。這也讓編者有信心認為,對風格的追求,可能勝于刻意追求某種歷史意識。
——李秀麗
孩子與老人的落日
孩子與老人的落日。
瓷盤里一條昨天悠游的魚。
刷牙般口吐白沫,多年前,灌下農(nóng)藥的外婆。
喃喃而洪亮,寺廟內(nèi)的誦經(jīng)聲。
母腹中,一枚胎兒在靜靜發(fā)育。
像是要嘔出心肝,深夜酗酒的男子。
銀行卡上的寥若晨星。
一把燃燒的十七歲匕首。
一柄每天當當響的菜刀。
一支書寫時,流著藍黑血液的筆。
這些,這一些,發(fā)酵成沒有耳朵聽到的回音。
暴雨的深夜
暴雨的深夜。突然停電。打開門。借著路燈,飲哈爾濱。
其間,誦《報父母恩咒》若干遍,《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三遍。
下酒菜是洋蔥拌鹵牛肉。不由自主,它們著急地墜入此世界。
我不記得我的前生。我記得昨天下午和母親,乘出租
送到廣州的妹妹外甥去火車站。大廳里
灰蒙蒙一片??床怀鲇姓l哭過。一位
四十來歲臃腫女清潔工用瘦骨般的笤帚撫著地板冷冰冰的臉。
無辜經(jīng)
鷺鷥的白里有母親我黑眼睛。塑料桶內(nèi),六條黃鱔。
誦《心經(jīng)》《往生咒》《大明咒》《大回向陀羅尼》畢,輕輕倒入澗河。
平淡的早晨。四十二年七十
年后的早晨。他的釣竿,又提起了一尾鯽魚銀灰的貪婪。
我的溫熱遭遇了清涼的風。如同朽在不朽中。
如同鉤子上蚯蚓扭動,大橋上人民往來。
那時多么無法抗拒。當一粒精子,偶遇一粒卵子。
我稀疏和母親滿頭的白發(fā)閃耀在藍天下。像尚未到來的雪崩。
公交車上
公交車上。默誦《圓覺經(jīng)》。
實無菩薩及眾生。一腳踏空般的驚悚。
從呱呱墜地到默默無言,這一張張被
撕扯過的臉。順從得像忘了說出心里的話。
站牌下一條狗低頭嗅著消逝的氣息。然后
一溜小跑,追隨著主人。
追隨著強加給自己的器官,我們——
在被拋出的弧線里,寺廟外,不安地走動。
傍晚六點
傍晚六點。誦百佛名
《大如意寶珠輪牛王守護神咒經(jīng)》畢。
用一杯清水、七顆白米,施食。仍舊無法挽回落日。
仍舊無法避免向下。在二樓
翻了會兒白鷺。沃爾科特。
八十五歲了。一根即將從特立尼達島垂落的發(fā)絲。
一盆長久曬不到太陽而纖弱的文竹。
一堆空啤酒易拉罐兒。
庭院里,漸濃晦暗中,一朵蒼白針尖般的自己。
月亮升起
月亮升起。
很長很長,下面的一眨。
一個個干枯,匯成了集體的啞巴。
幽暗中,四月麥田的銀輝里
第一次,我曾狂亂吮著她。
月亮升起。塵世恬淡的荒涼。
清風吹動門前的苦槐。唰唰
沙沙沙。仿佛在翻譯著
許久前未說出的話
——用地底下永不伸出的根的舌頭。
屠宰廠外
屠宰廠外。一群豬悠閑,貪食,憨態(tài)可掬。偶爾相互撕咬。
四十二年前。一頭分裂
成兩部分的我。另一半,在液體里孤單地逡巡。
被饑餓驅(qū)使的燕子在低空快速穿梭。
高處。云只是漂移,什么也不說。
印著露水和落日,今天早晨送來的報紙。新聞長滿了青苔。
那一刻
農(nóng)歷七月十五。佛歡喜日。誦《盂蘭盆經(jīng)》。地板上垂死的蟋蟀蹣珊地爬著。
農(nóng)歷七月二十六。白露。院子里垂死的蟋蟀蹣珊地爬著。
誦寶髻如來圣號、拔一切業(yè)障根本得生凈土陀羅尼。
深夜。蒜泥羊肉。嶗山啤酒。
星球上,熱鬧了一天的人,意猶未盡、一息尚存地睡著……
我不記得那一刻都跟你說了什么。我記得有一次跟你說
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就兩個月?你笑了。像昨天下午校門口
那個一襲白色長裙的女孩,那樣笑——像一滴露珠,綻開了好看的傷口。
他死去的消息
他死去的消息,被汽車載入深山里。
四周無人。什么也沒剩下
的明月一輪,堵著黑暗遼闊的嘴唇。
一眨的漫長
一眨的漫長。我們在一起將近二十年。
又一次,你輕輕的鼾聲,漆黑地撫著我的耳朵。
然后我下床。來到樓下。打開電視。
徹夜的飄落。
微明時,鄰居的刀,伸向雞鴨。像是最后
一眼,望著下面還沒波瀾的塵世,一輪蒼白月。
浮萍經(jīng)
十二月。曾有過一場小雪。
照舊的太陽月亮,曾相互淡淡凝視。
深夜喝著喝著,有時,就突然沙發(fā)上睡著了。
醒來有時整個世界像吹吹打打噼噼啪啪葬禮
后新墳的寧靜。在即將
分娩的拂曉里——當又一罐,被沉悶地打開。
銀子在天空閃爍
銀子在天空閃爍。
不用買,黑暗的鐐銬:每個人都轉(zhuǎn)不出手去。
屬于月亮的寧靜,翻譯著傷口。
然后讀了會兒《僧伽吒經(jīng)》。喝水。方便。然后
拎著手電筒,在院子里巡邏。幾百米外
值班室窗口滲出燈光。仿佛證明著此刻有我。
在邏輯外面
年少時我成為
永別。
導致窗外傾斜,這腫脹的熄滅。
葡萄干里有一顆眼珠。這臘肉
的不可更改。
越來越與我無關(guān),一個心愿。
早晨我喜歡菜市場。
喝胡辣湯。在分開的豬和
剖開的魚旁,駐足片刻。
中午我喜歡傍晚
的細雨在夏天,鍘刀微微蕩漾。
我的波紋。未亡者的輕煙。
紙灰的糖果的湛藍。牢牢的
準確的幽暗。
彩虹的紅。像血。美美地彎曲。
在夏天的幾個切片中
炎熱分泌著打蔫兒的行者,妄想
的冰鎮(zhèn)絲綢。
一些鳥,藏在墨綠寬大的齒縫里。
灰暗一直垂直在旁邊。
一個餐桌上
從親人中抽身而出的,一愣的凜冽。
高于言談,我的峭壁。又遠遠低于
含著一枚嬰兒的懷抱。
背后我的眼睛,敲著她胸前的鼓。
不斷到來的曇花提著
腹瀉的悠悠的疑問
的酒瓶。還沒碎??隙ㄋ椤N腋?。
我的鄰居不亞于猛虎他是
殺雞的。凌晨五六點,打著哈欠開門。
他頭頂?shù)囊恍Q叫,說不上歡快與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