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瑞賢 吳靜波
1937年秋,南京。
這天傍晚,天氣出奇的悶熱,天空中布滿了陰霾,整個南京城都被籠罩在陰影里。街上顯得很安靜,可這安靜只是暫時的,因為一道刺眼的閃電隨時會撕裂長空,暴雨隨即也會傾瀉而下。然而,撕破天空的不是什么閃電,而是刺耳的警報。
凄厲的警報聲響起來了,飛機在南京上空低空盤旋。飛機進行了猛烈的掃射,城市的許多地方響起了隆隆的防空炮火聲。沒有經(jīng)驗的人們沒有意識到應(yīng)該離開街道躲藏起來,而是四處亂竄,大街小巷頓時一片混亂。
金陵女子文理學(xué)院的女孩們紛紛跑進了地下室與防空洞。
地下室里陰暗而潮濕,少女美琪捂住耳朵,蚊子也像成群結(jié)隊的機群,“嗡嗡嗡”,向人們發(fā)動猛烈的進攻,美琪嬌嫩的肌膚上已被叮咬得到處是疙瘩。她由捂耳朵改為捂臉,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從墻角一躍而起,逆向而行,拼命地撥開人群往外擠。
暮色已經(jīng)籠罩了大地,校園里非常安靜。草坪上、林陰道上鋪滿了皎潔的月光。
美琪開始向上帝祈禱,希望能夠平平安安地度過這個夜晚。然而,這只是她的一廂情愿,平靜只是暫時的。此時此刻,上帝離金陵古城非常遙遠。
果然,警報聲又響起來了。美琪躲進樹叢中,看到有燈光在照來照去。她是個冰雪聰明的人,認定校園里有間諜,間諜正在用手電筒給日機指示轟炸目標(biāo)。
日機又開始狂轟濫炸了,一枚炸彈在美琪不遠處爆炸,一堵墻轟然倒塌。她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了。
美琪像一只驚弓之鳥,在樹陰里度過了難熬的一夜。月色倒是朦朧而幽美,但她一直在擔(dān)驚受怕,倒不是怕自己被炸彈炸死,而是擔(dān)憂她的白馬王子——國軍少校程仲楚的安危。
過了子夜,月亮隱去了,深邃的夜空中一塵不染,繁星閃爍。美琪的眼睛始終睜著,將夜空的美麗盡收眼底。感謝造物主,至少還有這么一片靜謐的星空。美琪明白,中國空軍正在進行著頑強的阻攔與抵抗。
次日凌晨,美琪早早地來到了學(xué)校附近的鼓樓教堂,做起了禱告。教堂里來做禱告的人比平時要多出幾倍,大家的心愿似乎是一致的,祈求逢兇化吉,戰(zhàn)火不要繼續(xù)蔓延,和平的福音傳來,家人能夠平平安安。
街頭巷尾正在建造更多的防空壕,局勢似乎越來越緊張。一天似乎也變得很長,時間的概念已經(jīng)消失了,不再知道是哪一天,也不再清楚是哪一刻,人們的飲食起居受到了嚴重的影響,甚至是黑白顛倒,有時是日當(dāng)夜,有時是夜當(dāng)日。常常在睡夢中,人們會被飛機的引擎聲、炸彈的爆炸聲、尖厲的警報聲及高射炮的轟隆聲驚醒,然后開始在防空洞里鉆進鉆出。
反正學(xué)校也無法正常上課,美琪于是決定去找程仲楚。她像是變了個人,連日來表現(xiàn)出的緊張和痛苦情緒,現(xiàn)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鎮(zhèn)定自若,甚至心情愉快地加快了腳步,因為在她看來,自己應(yīng)當(dāng)很快就能見到心上人了。愛,總會給人帶來無窮的希望與愉悅,特別是像她這樣天真無邪的少女,天使一般的可人兒,生命中總是充滿了許多不切實際的美麗幻想,縱然像虛無縹緲的夢境,也能給她某種安慰與力量。
可是殘酷的現(xiàn)實并不是一個美好的夢境,等待她的竟然是一個可怕的冷酷夢魘。疾速行走在街上,她注意到似乎有更多的商店關(guān)了門,并出現(xiàn)了更多的防空壕和防空洞。人類正迅速返回到洞穴時代。與上海相比,首都南京相對寧靜。在上海,一天當(dāng)中的大部分時間,人們都能聽到槍聲和轟炸聲。據(jù)《中央日報》報道,上海發(fā)生了激烈的戰(zhàn)斗,一批又一批英勇的國軍將士正在為國捐軀,這讓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美琪又痛楚又擔(dān)憂。
空氣中已能聞到秋天的氣息,還有彌漫著的濃烈的火藥味。日軍會像他們宣稱的那樣,轟炸所有的機場、軍事中心和通訊設(shè)施,事實上當(dāng)下的中國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日本飛機已光顧過武漢和長沙,近來廈門、福州和廣州也遭到轟炸,并且還會繼續(xù)下去。美琪聽到中國飛機在頭頂上飛過,但沒有日本飛機。她想南京暫時沒有遭到轟炸的原因,應(yīng)該是那些飛機都集中到上海去了吧。
又是一個月光如水的無眠之夜,月光照著這個六朝古都,美艷極了。月光也照著美琪,照著她蒼白的臉,她的眼中已噙著晶瑩的淚水。找了整整一個白天,卻連程仲楚的影子都沒找著,一抹濃重的陰影籠罩在她心頭。身逢亂世,誰也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誰也無法預(yù)測明天會怎樣。白天在教堂里的那些耳熟能詳?shù)馁澝涝姾推矶\,其蒼白的程度也并不亞于那些月光。
美琪不知不覺來到了玄武湖畔。湖面非常開闊,無論是煙雨迷蒙,陽光明媚,還是眼下的月色氤氳,都是絕世的美景??墒?,她無心欣賞。湖風(fēng)帶著絲絲涼意,吹亂了她的頭發(fā)與衣衫,她心頭惆悵,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月色洇在水波上,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冰,夜深了,空氣顯然涼透了。少女美琪不可能知道過了月華似水的今晚,明天將是怎樣瘋狂而悲慘的一個末日,整個南京城都將湮沒在一片血海之中。
這次離開金陵女子文理學(xué)院,美琪再也沒有回到學(xué)校去。如果在這個大屠殺的前夜,玄武湖的寒水收留了她,那倒也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保住了清清白白的黃花閨女身。然而,一切的一切,遠處若有若無的槍炮聲,還有半空中若隱若現(xiàn)的心上人的影子,似乎都在阻止著她往湖水中跳,漸漸地,東方就露出了魚肚白。
可就在那一刻,美琪差點兒彈跳起來,天哪,自己的下身,裙擺下方,已是紅艷艷的一片,將腳下的芳菲草地染紅了?!按笠虌尅背醮蝸硖酵倥耍颊f女子的紅潮跟月亮有關(guān),也不知道昨晚的月亮有沒有泛紅,也不知道這香艷的洪水是什么時候開始決堤的,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來自少女的身體。美琪一身民國女學(xué)生套裝打扮,淡士林的上裝,黑色的裙子,她拎著后擺,這時候她真想沖進湖水中將自己水葬算了,至少可以將自己這具艷尸洗個清清爽爽。
美琪的臉色一直蒼白著,直到日出東方一點紅,湖水中彩霞繽紛,如火焰般燃燒起來,她的臉才漲成了紫紅色。她定定地出了一會兒神,終于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了。她不可能意識到,自己這一走,就是走向了陰森森的人間地獄,等待著她的將是怎樣的一場噩夢。她一陣驚悚,心驚肉跳,下意識地尖叫起來,她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幕。她想掉頭逃走,可來勢何其兇猛,如同錢塘江的八月大潮洶涌而來,她一個弱柳嬌花般的女孩子,除了被湮沒被碾碎,已別無選擇……
此時已是冬天。國軍少校程仲楚提著一只黑色的不大不小的皮箱,隨著逃難的人群,急匆匆地行走著。遠處依然有槍彈呼嘯,依稀的槍聲、彌漫的硝煙、橫七豎八的尸體,足以證明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已經(jīng)拉開了序幕。
經(jīng)過三個月的狂轟濫炸,南京城幾乎成了一片廢墟。偶爾仍有日機超低空飛行,在半空中呼嘯生風(fēng),擲下一連串的炸彈,爆炸聲此起彼伏。
他一臉的剛毅與陰鷙,對這一切似乎視而不見,對那些難民也表現(xiàn)出出奇的冷若冰霜。他一身帶有血跡的國軍軍裝,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提著手提箱,實際上提箱子的手捏得緊緊的,似乎那黑箱子里裝有驚天的秘密或者價值連城的寶物,甚至比他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一百倍。那他的黑皮箱里到底裝有什么,幾乎沒有一個人能猜測得出來。
一個年輕的女子橫在程仲楚面前,她用手將裙裾微妙地往上一掀,任春光乍泄,一截白玉在陽光下晃了一下,那意思似乎在向行人表示,將她帶走吧,誰將她帶走她就是誰的,她愿意為對方做一切事情。
這的確是一個不該進入程仲楚視線的女人,他因此視而不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兵荒馬亂的,像這樣的逃難女子多如牛毛,誰又顧得了誰呢?
可就在程仲楚與年輕女子擦肩而過的一剎那,年輕女子伸出臟兮兮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角。他有些惱火地回頭瞪了她一眼,可這回眸一瞥,他的身心不由自主地顫動了一下。這是怎樣的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她棱角分明,眉眼極盡嫵媚,眼眸中水汪汪的,楚楚可憐。他想伸手推開她,卻有點兒于心不忍。她已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單腿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他將她帶走。他終于動了惻隱之心,猶豫了片刻后,還是將她扶了起來。
年輕美貌的女子叫嫣然,她見程仲楚答應(yīng)了自己,真是喜出望外。
程仲楚并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是青樓里的風(fēng)塵女子,還是知書達理的名媛淑女。不過,他并不當(dāng)一回事兒,萍水相逢,頂多是逢場作戲而已??涉倘痪筒煌?,她像是在汪洋大海中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管怎么說,她都要牢牢地抓住他不放。
說來,程仲楚接納了嫣然,在潛意識里還有個原因,就是嫣然與他的女友美琪居然長得有幾分相像??瓷先?,嫣然似乎比美琪大幾歲。
他催她快走,可她始終雙腳生釘似的一動不動。
他于是問:“你這是怎么啦?”
她卻一聲不吭。
他又問:“你到底走不走?如果你不走,我可就走了?!?/p>
她依然一言不發(fā),兩行冰涼的淚水早已簌簌地滾落了下來。
一時之間,程仲楚急得手足無措。
她終于開口了,說:“好人,我餓了?!?/p>
程仲楚怔了怔,就帶她來到附近的一家小餐館,要了兩碗鴨血粉絲煲。
他剛要動筷子,見她已經(jīng)三下五除二,將她自己的那一碗哧溜哧溜地吃了個底朝天。他又好氣又好笑,將舉起的筷子又放下了,將自己的那一碗也推給了她。她毫不客氣,又狼吞虎咽起來。
就在嫣然饑不擇食、放開肚皮饕餮時,青石板鋪就的巷子口傳來了一陣狼狗的狂吠聲,隨即竄過來一隊日軍特種兵,為首的那個陸軍中佐叫野藤影佐。只見他挎著一把東洋刀,牽著一條大狼狗,正朝小巷子里疾追而來。隨后是一位漂亮的日軍女軍官——特高課長風(fēng)子中佐。
日軍依然在屠城,可要是將這支特種兵派遣軍僅僅理解成是來殘殺中國人與奸污中國女人的,那就大錯特錯了。他們是來執(zhí)行特別任務(wù)的,也就是正在尋找一個不慎丟失了的黑匣子(里面藏有一份絕密的微縮文件檔案,這個絕密檔案是日軍頂尖級的軍事計劃,事關(guān)整個在華戰(zhàn)局的最后成敗,也決定著中華民族的生死存亡)。
這到底是一份什么樣的計劃呢?野藤影佐與風(fēng)子中佐也是霧里觀花,作為日軍中下級軍官,他們也就是奉命執(zhí)行任務(wù)罷了。
幾乎同一時間,日軍在南京的臨時最高指揮部里,正在緊急召開由最高層參加的特別軍事會議,參加會議的主要人員有日軍陸軍司令官柳川平助將軍、涼子機關(guān)長、皇協(xié)軍頭子汪柏旦,金陵黑社會頭目鶴頂紅也特邀列席了會議。
柳川平助向涼子下了死命令,要不惜一切代價找到這份代號叫“天神”的計劃。
涼子起立,“嗨”了一聲,這個有著“帝國第一枝花”美譽的東洋魔女與冷血殺手,底氣十足地向司令官發(fā)了毒誓,找不到那份絕密計劃,她就提頭來見。
涼子嘴上雖然強硬,可內(nèi)心卻一點底兒都沒有。偌大一個南京城,要找到一個微縮檔案,眼下一點兒線索都沒有,無異于大海撈針??!
日本兵如洪水猛獸,已不可阻擋,白色恐怖籠罩著整個南京城,尸橫遍野,一片血雨腥風(fēng)。正在日軍眼皮底下的程仲楚與嫣然已成驚弓之鳥,特別是嫣然,稍有不慎就會成為一具艷尸。
眼看著日本兵追過來了,想要溜之大吉顯然已不可能,嫣然靈機一動,對程仲楚說:“我們裝死吧,反正到處都是尸體,這已是目前唯一的辦法了。”
程仲楚點了點頭,將黑皮箱塞進尸堆里,自己臥在它的上面。也是天無絕人之路,他們居然躲過了一劫。
危機解除后,程仲楚從尸堆里爬起來,悻悻然道:“老子也算是死過一回了?!?/p>
嫣然一笑,幽幽地說:“應(yīng)該說是我們?!?/p>
他們相視一笑,繼而仰天大笑。
程仲楚說:“別太放肆了,要是讓東洋鬼子聽見了,他們殺個回馬槍,那我們就麻煩了?!?/p>
嫣然吐了吐舌頭,小聲嘀咕道:“是男子漢就別老是死呀活的,國難當(dāng)頭,要死也不能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要死也要死在戰(zhàn)場上,給祖宗長個臉?!鳖D了頓,她又補充了一句,“我看得出來,你是個軍人,也是一條血性漢子?!?/p>
程仲楚像一塊石頭一樣沉默不語,眉宇間有暗愁凝結(jié),眼神中頃刻之間寫滿了憂慮,還有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憤??吹贸鰜?,他的胸腔內(nèi)燃燒著仇恨的烈火,還有痛苦的烈焰。
天空又低又灰,被鮮血與火海映成了一片暗紅。遠處紫金山的方向籠罩著一片灰蒙蒙的煙靄,近處教堂鐘樓的尖頂上也被濃煙所包圍,時隱時現(xiàn)。滿目瘡痍,一片凄涼,那種欲說還休的悲苦與蒼涼,當(dāng)亡國奴的屈辱與傷痛,在程仲楚心頭壓抑著,像叢林中潛伏著一頭猛獸,隨時都會咆哮著沖出來?;钪瑑H僅是活著,國將不國,活著又有什么趣味?但國難當(dāng)頭,民不聊生,他們必須活著,必須活下去。
不遠處幾聲槍聲乍起,他們意識到必須盡快離開這里,必須盡快逃出南京城。那時候,日軍如狼似虎,如鋪天蓋地的蝗蟲,難民、國軍潰兵,如潮水般洶涌,城里城外到處是黑壓壓的人群,鴉群一樣地喧囂與聒噪著,一片狂亂。
又一批日本兵擋住了去路,程仲楚和嫣然只得躲進教堂附近的墓地里,度過了一夜。
墓園里松柏極密,遮天蔽日,可墓園的上空時有飛機聲轟響,槍彈聲更是尖厲,呼嘯生風(fēng)。幾十座十字架靜穆無聲,十分沉重。整個金陵古城也就成了一個巨大的墓園。教堂里的神父沒日沒夜的祈禱聲蒼白無力,面對成群結(jié)隊的東洋野獸,上帝也無能為力。
玄武湖那邊又在殺人了,日本兵用繩子將一群中國男人綁在一起,押到一塊空地上殘殺。他們看那群男人的手腳,發(fā)現(xiàn)上面磨起了硬繭的便認定為軍人,拉出來就開膛破肚,余下的則遭活埋或澆上汽油燒死。那群挨子彈挨刺刀的中國男人沒有一點兒血性,他們麻木、乖順、模范地遵守著刑場上的紀律,最多也只是像豬被屠殺時那樣號叫幾聲,像綿羊被宰割時那樣呻吟幾回,卻沒有絲毫反抗的跡象。也有女人跪下來替自己的男人求情,更有妓女脫下裙子討好日本兵以求生路……
嫣然讓程仲楚脫掉軍服,他就從一具男尸身上剝下了一件棉布長衫換上。
嫣然提議先去國際安全區(qū)避難。
程仲楚搖了搖頭,說:“剛才遭殘殺的那些人,就是從安全區(qū)的方向抓來的。別說是當(dāng)兵的,無辜的市民,就算是僧侶,他們也會下毒手,老人與小孩也不放過!”
隨后,他們來到了長江邊。
程仲楚問嫣然:“你會游泳嗎?”
嫣然說:“會。但現(xiàn)在已是寒冬臘月,泅渡過去恐怕不行?!?/p>
城里城外的殺戮依然在繼續(xù),大街小巷都血流成河,整個南京城已成了恐怖的地獄?;爻抢锟峙乱膊恍辛?,眼前又是一片白茫茫的江水,他們心神不定,眼神也恍惚,擔(dān)心日本人追到江邊來。
嫣然走過去,掬起一捧清涼的江水,清洗了一把臉。
程仲楚的眼睛一下子直了,清水洗塵后的嫣然竟是如此俏麗,真是天生的美人坯子!他下意識地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的戀人美琪,心頭不由一陣陣絞痛。
他們沿江而下,終于找到了一只打魚的木船,在船工的幫助下,他們渡過長江,來到了上海。
1937年冬,上海。
嫣然上身挺得筆直,這使得她的脖頸往上伸展了許多。她的頭微微往前探,目光定格在程仲楚的箱子上。她是在用目光探詢箱子里的秘密,也許是什么祖?zhèn)鞯膶氊悺?/p>
程仲楚意識到了嫣然目光中的疑慮,臉色驟變。盡管她看上去像個淑女,一頭披肩長發(fā),淡青色的繡花旗袍,一雙黑色皮鞋,特別是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始終有神,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看不出她有什么邪念,可他還是反感她對他的黑皮箱產(chǎn)生興趣,哪怕純粹是出于神秘感或好奇心。
嫣然是個敏感的人,她也意識到了程仲楚的情緒起了變化,便趕緊縮回了脖頸,放松了身子。
他們流落到了這里,宛若風(fēng)雨中漂泊的浮萍,今天不知明天的命,不知道人生的下一個站又在哪里。這倒也不是腳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他們各自有各自的心事,彼此又沒有把窗戶紙捅破。
程仲楚似乎并沒有善罷甘休,冷冷地掃視了嫣然一眼,那意思是向她發(fā)出警告,如果再不檢點自己的行為,那她將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他們本來就是萍水相逢的人,彼此完全可以隨時分道揚鑣,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嫣然似乎無地自容了,她真想在地上找個縫隙鉆進去。程仲楚沒有發(fā)現(xiàn),她眼含珠淚,顯然已經(jīng)被輕度傷害了。她的腦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因為她從日軍架設(shè)在空中的無線電廣播中聽到了一種極為恐怖的聲音,日軍占領(lǐng)了國民政府的總統(tǒng)府。1937年12月13日,是所有中國人最不幸的日子,是中華民族的國恥日。她的臉上滴下了兩顆冰涼的淚珠,他也一臉肅穆,內(nèi)心極為沉重。他又隱隱地感覺到,眼前這位叫嫣然的女子,似乎不是等閑之輩。她到底是什么人?他重新打量了一下她,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程仲楚忽然生出要擺脫嫣然的念頭。怎樣擺脫這個浪漫多情又充滿好奇心的美少女,倒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她纏得那么緊,更要命的是,他的內(nèi)心似乎對她滋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更多的是憐憫。她就像是自己的鄰家小妹或者說親妹妹,亂世佳人,風(fēng)雨中的浮萍,何況這些日子以來的朝夕相處……糾結(jié)了一陣子后,他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
上海也不太平,戰(zhàn)火紛飛。與南京淪落為屠宰場相比,上海倒是一座英雄的城市,國軍十九路軍曾于1932年奮起反抗,與日寇生死血戰(zhàn)。盡管在1937年上海先于南京淪陷,被日軍的鐵蹄殘酷地蹂躪了,但中國軍人的那種不甘當(dāng)亡國奴、奮起抵抗的精神卻浩氣長存!
他們站在黃浦江邊,看著江水緩緩地流逝,白茫茫的一片。鐘聲一記一記地敲響了,聽上去十分悠揚,又似乎不祥,鐘聲將他們的心都掏空了。
有時候他們甚至想,國家都成這個樣子了,中國人被殺,被奸,被燒,被搶,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但是,他們還有一件事要去做,而且是必須去做,那就是復(fù)仇。
他們并不知道,上海也有了日軍的最高司令部,也有了他們的梅機關(guān),柳川平助、野藤影佐,風(fēng)子、涼子,汪柏旦、鶴頂紅他們也隨遷來到了上海。他們奉命必須盡快找到那個不慎丟失了的黑匣子,因為有線報,中方諜報人員極有可能在上海某個地方接頭。
江邊外灘的寂靜,是被時斷時續(xù)的槍炮聲襯托出來的,這個繁華的東方大都市一天到晚冷槍不斷。上海灘與世外桃源是兩個反差極大的對立世界,十里洋場沒有真正的寧靜可言。程仲楚他們對這槍炮聲也早已聽習(xí)慣了,聽耳順了,不就是槍炮聲么。
他本想打聽點兒什么,比如她的家世、經(jīng)歷什么的,可想到他極度反感她關(guān)注自己的黑色皮箱,推己及人,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他說出來的話卻是:“你會跳舞嗎?”
嫣然非常驚訝,一個軍人,都到了這種處境,居然還惦念著跳舞?莫非他曾是個花花公子?抑或是個國難當(dāng)頭也依然醉生夢死的家伙?不錯,這是在大上海,有百樂門歌舞廳,有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可那也不一定要涉足歡場???真想不通,他現(xiàn)在怎么還有這種興致?
嫣然的眼神霎時變得空洞起來,像夜空那樣的神秘莫測。想到她自己的特殊使命,她又恢復(fù)了一臉的莊嚴,心底油然而生一種神圣感。不管怎么說,程仲楚要去百樂門找樂子,也是他的自由,自己又是他的什么人?有什么權(quán)力去干涉他的行動?
問題是,他真的是去尋刺激尋歡作樂的嗎?
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事情不會那么簡單,這個深沉的男人不像是那種尋花問柳的浮浪子弟,他此次提出要去百樂門歌舞廳,肯定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走著瞧吧!
華燈初上的時候,他們來到了百樂門歌舞廳。
夢幻般的燈火通明、金碧輝煌,燦若星空的天花板、玫瑰花圖案的地板、浪漫的爵士音樂、光滑如鏡的彈性舞池,仿佛在訴說著夜上海的絢麗與繁華。
嫣然陪著程仲楚,一襲綠旗袍讓人以為她是一棵綠蔥。青春蔥蘢的少女,在這萬紫千紅的歡場里,似乎也成了一枚襯映紅花的綠葉了。
不久,樓梯上響起了一陣響亮的高跟鞋聲,隨著如潮般的掌聲,一個風(fēng)華絕代的曼妙少女高調(diào)登場了。這個當(dāng)紅舞女叫陳曼麗,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這是嫣然對她的第一印象。
陳曼麗穿著繡著牡丹花的大紅緊身旗袍,烏光水滑的大波浪披散在后背上,一身華美,國色天香,臉上還泛著幾分酒意,白里透紅,艷驚四座。可是,她并沒有徑直走到臺上,去唱她似乎永遠也唱不厭的《夜上海》與《夜來香》。相反,她將那只鱷魚皮包往肩膀上一搭,掃視了一眼眾賓客,臉上似笑非笑,眼中還冒著冷氣。她一雙三寸高的高跟皮鞋“篤篤篤”地高敲過去,竟像踩高蹺似的,又像擊鼓傳花一樣,將自己傳過去,跺得通天價響。
一路上,她朝眾賓拋出幾下眼風(fēng),幾個飛吻,惹起一陣接一陣的喧嘩與騷動。她吊足了人們的胃口,卻不將自己這盤秀色可餐的美食端上來。她搖搖擺擺地徑直來到那扇玻璃門口,一把甩開,一晃便朝化妝室里閃了進去。
陳曼麗一甩玉臂,將手中的提包摔到化妝臺上,一屁股坐在一面大化妝鏡前,狠狠地啐了一口痰。
她順手取過一瓶法國香水,打開了就往頭發(fā)上身體上亂灑了一陣,滿滿的一瓶香水潑灑了大半瓶,然后面對著那面鏡子端詳著,發(fā)起怔來。
陳曼麗不是那些眼淺的小舞女,積攢起一小箱子珠寶,最后買塊棺材板,或者找個有錢的主兒從良了。她是大牌,她不中彩誰中彩?
她的嘴巴突然一咧,齜牙咧嘴地露出了滿口白牙,臉部的肌肉一抽搐,臉上涂抹的濃脂艷粉差點兒就要掉下來。她“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像撞見了鬼似的。
玻璃門再次被推開,門口出現(xiàn)了幾個腰挎東洋刀的日本軍官,為首的就是那個陸軍中佐野藤影佐與特高課長風(fēng)子,還有漢奸頭子汪柏旦、流氓頭子鶴頂紅。
涼子沒有出場,她一身和服,戴著大號墨鏡,陪著司令官柳川平助,坐在樓上的貴賓包廂內(nèi)。
野藤影佐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在陳曼麗臉上輕輕地滑了一下。隨后,他抽出東洋刀,用手指慢慢地滑過去,并將刀放在化妝臺上。
那晚,陳曼麗被東洋刀逼著來到了舞池中心,為“大日本皇軍”唱起了曲子,唱了一曲又一曲。
舞廳里升起的女聲清唱,歌聲清冽透明,一個個音符圓潤地滴落,猶如天使的淚珠。這群慣于縱火、揮舞屠刀、行施奸淫的侵略者喪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攏與回歸一二了!
陳曼麗不是不想死,也不是怕死,而是不能死。她要等一個人前來接頭,盡管她并不知道前來接頭的人是誰。她的公開身份是舞女,是交際花,實際上,她是國民黨軍統(tǒng)高級特工,奉戴老板的密令,來截取一份日軍的絕密情報。
程仲楚并不是陳曼麗要等待的那個接頭人,他來百樂門也不是來尋求感官刺激的。他來歌舞廳,是想刺殺野藤影佐等人,為他心愛的人報仇。
陳曼麗那天獨自舞了一會兒,曼妙的身子像蛇一樣扭動,她那天跳的是倫巴舞,這次是跳給自己看的。她的舞姿優(yōu)雅至極,又似乎在發(fā)泄著某種壓抑、屈辱與痛楚。日本人不僅要她跳舞給他們看,還打算讓她出任中日親善形象大使!如果真的那樣,那日軍的報紙一登,她的公開身份就墮落成了漢奸,就會在國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會遭同胞唾罵,人人得而誅之。那是比死還要難受的,哪怕是為了某種使命打入日軍內(nèi)部,她也不愿意背此黑鍋。
她已經(jīng)決定了,今晚就來個金蟬脫殼。至于接頭取情報的事,等有機會再說??墒?,百樂門里里外外都是日本人,她一時找不到逃跑的機會。
正在陳曼麗一籌莫展之際,二樓包廂里忽然傳來幾聲槍響,接連有日本人腦袋開花,倒在了地上。頓時,百樂門槍聲大作,到處都是尖叫聲、呼喊聲,大家躲的躲,逃的逃,場面一片混亂。
陳曼麗大喜,趕緊隨著擁擠的人流跑出舞廳。然后,她叫了一輛黃包車,趕回住所,拎起早就收拾好的一個黑皮箱,一溜煙從后門跑了出去。
上海,已令陳曼麗壓抑窒息。作為一名國軍特工,她是不會臨陣脫逃的,可作為一名舞女,她那張?zhí)焓拱愕拿婵滓呀?jīng)被脂粉污染了,風(fēng)塵女子終究是風(fēng)塵女子,再清涼無塵的歌聲也無法救贖她自己。再說,日本人已經(jīng)盯上她了,他們是決不會放過她的。暫且離開上海,去杭州躲躲風(fēng)頭,如何?
日軍果然開展了全城大搜捕,車站、碼頭、機場等交通樞紐都被封鎖得嚴嚴實實,大街小巷貼滿了陳曼麗的大幅畫像,她已經(jīng)成為日本人的頭號追擊目標(biāo),涼子等人認為陳曼麗極有可能就是絕密情報的接頭人。
陳曼麗不敢明目張膽地住客棧,她用重金買通了一個三輪車夫,在一條幽深的小巷子里奪路狂奔。她坐在車子里,禁不住滑下了兩顆冰涼的淚珠。不知為什么,她對這個繁華的大都市,居然還有那么一絲兒留戀。好在杭州也是個大都市,錢塘自古繁華,更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誰讓自己生不逢時,碰到這么個倒霉的時代呢?戰(zhàn)火紛飛,亂世中的一個弱女子,能保住自身這條小命就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錯了。明天能不能活著還不知道,活一個時辰算一個時辰,是禍是福是生是死她都認了。要說真正揪心的,就是至今還沒有找到那個接頭人,沒有完成黨國交給自己的神圣使命。
陳曼麗最終逃離了上海,出現(xiàn)在逶迤的山道上。她心有余悸,潛意識里還有著那種莫名的恐懼。一路上到處都是遠走他鄉(xiāng)的難民,也許是這些難民掩護了陳曼麗,使她能夠在日寇的魔爪下僥幸脫身。
事實上,程仲楚與嫣然也混在難民隊伍中。那天百樂門的刺客當(dāng)然就是程仲楚了,他本意是想殺掉野藤影佐的,誰知被野藤影佐的隨從們發(fā)現(xiàn),他們就挺身而出,擋住了程仲楚射出的子彈。眼見事情失敗,程仲楚只得慌慌忙忙帶著嫣然逃離了上海。
枯葉瑟瑟地響著,風(fēng)在低聲嗚咽,長長的隊伍像一條丑陋的蟲子在蠕動。
突然,前頭騷動起來,塵土飛揚,日軍的馬隊飛奔而至。陳曼麗急忙閃身到一塊巖石背后,繼而竄進林子,藏身在叢林中,連大氣也不敢出。
透過枝丫間的縫隙,陳曼麗看到了不堪入目的情景,日本兵勒住馬頭,在人群中搜查當(dāng)過兵的男子。
一個女子跪了下來,央求日本兵不要拉走她的男人,當(dāng)即被東洋刀砍了脖頸,血淋淋的頭顱滾到山坡下。她的男人號叫著,朝手握東洋刀的劊子手撲過去,也挨了一刀,一命嗚呼。
日本兵開始在人群中挑選女人,被抓走的婦女們發(fā)出凄慘的叫聲。
時間似乎凝固了,陳曼麗腦子里一片空白。
日本人走后,帶走了他們需要的花姑娘,難民們繼續(xù)往前擁。
到了一個岔路口,陳曼麗猶豫不決起來,是跟著難民們一起走呢,還是獨辟蹊徑?如果繼續(xù)隨著大流,說不定還會碰到一路追殺的日本兵,被強暴被砍頭被擄走,什么樣悲慘的結(jié)局都有可能發(fā)生;如果獨來獨往,這荒山野嶺的,她人生地不熟,說不定就會迷路,說不定就會喂狼!
她最后選擇了一個人走,不知道這樣的選擇是對還是錯,是安全還是更不安全?她已身不由己,只能聽天由命。
行至天目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雪,將這漫山遍野的青蔥籠罩得一片銀裝素裹,妖嬈瑰美。
這天目山一帶,多的是大樹,成片成片的,還有一株大樹王,現(xiàn)在它們?nèi)槐┭┌鼑恕?/p>
令陳曼麗感到非常奇怪的是,雪野上留下了兩行腳印,看上去還是新鮮的,踩上去似乎不久。莫非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有傳說中的野人?她不由一陣驚怵。
陳曼麗做夢也沒有想到,在她之前,已經(jīng)有人行進在這大森林里了,他們就是一樣落荒而逃的程仲楚與嫣然。
眼前除了白雪還是白雪,時空似乎消失了,一切都被撕裂成無數(shù)的碎片,紛紛揚揚地飄灑著。陳曼麗用嘴哈著淡白色的霧氣,霧氣在臉上彌散開來,凝凍成冰珠掛在眉毛睫毛上,晶瑩水亮。她后悔起來,照這樣下去,如果找不到吃的住的,準得凍死餓死。她的小皮箱里倒是有不少金銀珠寶,還有幾件更換的衣裳,可在饑腸轆轆時不好用來當(dāng)飯吃。她的肚子開始餓了,人也走累了。
正在一籌莫展時,陳曼麗眼前突然冒出一隊人馬,為首的那個披著黑色大氅的壯碩男子,騎在高頭大馬上,威風(fēng)凜凜,不可一世。
陳曼麗一怔,很快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可能是遇到山匪了。難道他就是傳說中的山大王冷笑虎?
來者的確是冷笑虎,他將陳曼麗帶走了,在此之前,程仲楚和嫣然也落在了他手中。一下子弄到了兩個絕代佳人,冷笑虎笑了,他想,今天天目山總算長眼睛了,有兩個風(fēng)華絕代的美女送上門來,還有一箱子金銀珠寶作陪嫁。眼見著嫣然似乎已經(jīng)名花有主,冷笑虎便指著陳曼麗,說:“你,留下來做我的壓寨夫人吧?!?/p>
陳曼麗希望眼前發(fā)生的事情只是幻覺,或者只是她身逢亂世,無數(shù)個噩夢中的一個,然而這恰恰是事實。她想奪路狂奔,逃之夭夭,可這只是幻想。她一聲冷笑,說:“你拿走我滿滿一箱金銀珠寶可以,但想要得到我這個人,做夢去吧。當(dāng)然,你大當(dāng)家的可以使橫,但你永遠得不到我的心,如果你硬來,我就一輩子恨你!”
冷笑虎也是冷笑一聲,說:“我才不在乎你恨不恨我!這天目山是老子的天下,等我倆生米煮成了熟飯,恐怕你感謝我都來不及呢。”
回到山寨,冷笑虎當(dāng)眾宣布:“兄弟們,馬上給我張燈結(jié)彩,三天之后,我要與這個大美人拜堂成親!”
陳曼麗氣得七竅生煙,她一生氣,就更顯得風(fēng)情萬種,楚楚動人了。盡管她當(dāng)過舞女,身份是間諜,可她守身如玉,至今還是一名黃花閨女。
冷笑虎正要對陳曼麗動手動腳,忽然有探子來報:“大當(dāng)家的,東天目山那個新四軍女游擊隊長尕大紅,帶著阿紫姑娘闖山寨來了?!?/p>
冷笑虎眉頭一皺,心想,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上來湊熱鬧,想來她們是攪局來了,看來這好事要黃了。
尕大紅闖進寨子,朝天開了兩槍。
來者不善,冷笑虎不得不賠上笑臉,對這位姑奶奶他可不敢得罪,如果他真的要來硬的,說不定這只母老虎會帶著游擊隊來攻山呢。
不速之客尕大紅反客為主,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寨主的椅子上,眼神冷冷地逼視著冷笑虎,一聲不吭,不怒自威。
冷笑虎背心都發(fā)涼了。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臉孔像喝了燒酒一般漲得通紅。
尕大紅開口說道:“冷笑虎,小鬼子要從天目山借道進攻杭州,你答不答應(yīng)?”
冷笑虎一聽不是為壓寨夫人的事來的,心里一松弛,想了想,說:“尕大姐,這事我也聽說了。他狗日的小鬼子是想在老虎頭上搔癢呢,我不怕他們!”
尕大紅說:“你千萬不可輕敵,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都淪陷了,蔣介石都去了武漢,打算逃到陪都重慶去了?!?/p>
冷笑虎冷笑了一聲,說:“既然如此,那杭州淪陷也是遲早的事。日本人只是借道而不是攻山,我只想在西天目山逍遙自在,國軍也好,共軍也好,日軍也好,無論誰占領(lǐng)了杭州,都與我沒關(guān)系。既然日本人想借道,那我就借給他們好了!”
尕大紅一聽大怒,她猛地一拍桌子,彈跳起來,大聲吼道:“冷笑虎,你還是不是個男人?還有沒有一點兒男子漢的血性?”
冷笑虎又一聲冷笑,說:“尕大姐,你們新四軍有民族氣節(jié),你尕大紅是條女漢子,為什么也躲在東天目山,不下山去打日寇?”
尕大紅強壓怒火,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忽然笑了。
冷笑虎一臉茫然,禁不住問:“你……你笑什么?”
尕大紅說:“前些日子,山里下大雪,我看到天上同時出現(xiàn)了日月經(jīng)天的奇觀,看來老天真的開眼了,天目山真的睜開了眼睛,一個是白太陽,另一個是紅月亮?!?/p>
冷笑虎問:“那又怎么樣?”
尕大紅說:“這是天意,意味著天目山將要出大事?!?/p>
冷笑虎在心里發(fā)笑:恐怕是有貴人來到山中,這貴人就是一個大美人,我要娶她做壓寨夫人了。
這時,山下傳來了槍炮聲。
冷笑虎盯住尕大紅,懷疑是她帶人來攻打山寨。
早有探子來報,鬼子的部隊開始攻山了。
冷笑虎暴跳如雷,對弟兄們說:“狗日的小鬼子,我讓你們知道我冷笑虎的厲害!兄弟們,都跟我打鬼子去!”
于是,那年春天,冷笑虎的弟兄們聯(lián)合尕大紅的游擊隊,在天目山與日本人大戰(zhàn)了一場,血染山嶺,如漫山的桃花盛開一樣紅艷。
日本人碰到了硬釘子,不得不改道從別處進攻杭州。
也許是因為在對日作戰(zhàn)中,訓(xùn)練有素的陳曼麗與嫣然,還有程仲楚的有勇有謀,他們出色的軍事素質(zhì)與才能讓土包子冷笑虎大開眼界了,冷笑虎對他們佩服得五體投地,便放棄了娶陳曼麗當(dāng)壓寨夫人的念頭,將她當(dāng)成了女神一樣崇拜。
程仲楚他們那時還沒有亮明各自的真實身份,以及身負的特殊使命。其實,嫣然就是陳曼麗要找的接頭對象,原來她也是一名軍統(tǒng)高級特工。跟程仲楚黑箱子里裝著的玄之又玄的物件一樣,嫣然的身上也帶著一件極為神秘的東西,這一點嫣然自然誰也不會告訴。
尕大紅將程仲楚等人的情況向上級匯報,很快就接到了上級的緊急指示:這三個人中,有一個人需要重點保護,她(或他)身上肩負著特殊使命,游擊隊最好將他們安全護送出境。
尕大紅于是不動聲色,“深明大義”地放走了程仲楚他們,并親自送他們離開天目山,連夜繞過杭州城,向蕭山、暨陽進發(fā)。
陳曼麗身著紅色繡花緞面旗袍,嫣然身穿綠色印花真絲旗袍,她們并肩站在東白山的伏虎嶺上,俯視著山下的桃源古鎮(zhèn)。
尕大紅他們站在不遠處,阿紫在采野花,邊采邊唱山歌。
冷笑虎直言不諱地說:“我們這一路上護送,將你們送到了暨陽,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我們就此作別吧!”
嫣然幽幽地道:“大當(dāng)家的,好不容易來到了西施故里,就不逛一回了?你們瞧,山下的那個桃源湖綠得像貓眼,那個桃源古鎮(zhèn),數(shù)十里油菜花開得正旺,還有虞宅的萬松院,古色古香,遠近聞名;西巖的龍?zhí)讹w瀑,凌空飛舞,說啥也是個夢幻之地,人間天堂??!”
阿紫聞言,立馬抱著一大束鮮艷奪目、芳香四溢的鮮花跑過來,大聲嚷嚷道:“哇噻,這么好的地方,來了也就來了,不好好看看,豈不是冤枉了我的兩條腿?”
程仲楚冷冷地問:“嫣然,你怎么對這里的山山水水風(fēng)土人情知道得這么清楚?”
嫣然一笑,說:“那我就不瞞你們了,本小姐姓虞,就是山下萬松院大宅里的人。你們也許不知道吧,有山的地方出將軍,有水的地方出文人,我們桃源古鎮(zhèn)有山亦有水,既出將軍,亦出文豪,蔣鼎文將軍、蔡元培校長,都是從這里走出去的呢?!?/p>
程仲楚嘆道:“原來如此。果然是山川秀美,人杰地靈,到此不盡興游一回,豈不可惜!”
嫣然做了向?qū)В恍腥讼铝藮|白山,繞過桃源,居然忘了長途跋涉的疲憊,朝萬松院直奔而去。
途中經(jīng)過了鳳凰山,到了雄踞村村口,嫣然介紹說:“我二叔在國民黨省政府里就職,目前,暨陽縣政府已遷到了這大山深處的雄踞村,在吳家大宗祠旁邊的一個宅院里辦公。眼看天色已晚,去萬松院要過五指山,翻東泉嶺,途中有土匪出沒,要不今晚我們就借宿在雄踞村中吧!”
冷笑虎聽說有土匪,馬上來了興致。尕大紅白了冷笑虎一眼,他才耷拉下了腦袋,別過臉去。
那天晚上,他們其實并沒有進村去打擾別人,而是借宿在村口的青潭廟里。
次日凌晨,他們翻山越嶺,朝南步行數(shù)十里,終于來到了幽谷深處的萬松院古宅。
嫣然的親小妹虞天香見了親姐姐,真是喜出望外,遂與嫣然一起,陪著程仲楚他們將桃源古鎮(zhèn)的景點游覽了一遍。
白天游了還不過癮,晚上借著月色,提著燈籠,他們繼續(xù)一路游賞。
入夜的萬松院藏在月色與燈影里。陳曼麗他們一行人都是人中龍鳳,一個個眼神如刀,什么都瞞不過他們。像他們這樣的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純屬正常。也許因為一路奔波,白天又看了不少景觀,他們的確太累了,加上當(dāng)?shù)厝藷崆楹每?,晚餐時他們?nèi)挤砰_肚皮,喝了過量的番薯燒酒,于是一個個都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也有幾個是在假寐,比如程仲楚、嫣然與陳曼麗,畢竟他們各懷心事,或各藏秘密。身在江湖,防不勝防,他們誰都不敢掉以輕心。
半夜時分,有人掇著一盞煤油燈,悄無聲息地走上樓來。
來者是這萬松院的女管家張嬤嬤,一個又老又丑的婦人,走路沒有聲音,形同鬼魅。
陳曼麗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槍,幸虧那張嬤嬤提著燈在樓上轉(zhuǎn)了一圈后,又下去了。這之后陳曼麗再也沒有合上眼,她怕夜長夢多,干脆披衣起來,守著她那只黑皮箱。
誰知第二天大清早,日本鬼子就進山掃蕩來了。
這幾天,日本人幾乎天天來燒殺搶掠,淫辱女人。今天與往日不一樣,野藤影佐、風(fēng)子,還有那個汪柏旦,親自帶著日本兵來到了萬松院,看來,程仲楚他們的行蹤一直在日寇的掌握之中。
日本人將萬松院圍了個水泄不通,炮手還架好小鋼炮,機槍手也架好機槍,如臨大敵。
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全像牲口一樣被押到了村口的大樟樹下。
野藤影佐嘰哩咕嚕地說著日語,像中了狂犬病毒的瘋狗在狂吠,那個汪柏旦本來早就與這萬松院中看家護院的王茍青勾搭上了,見他那比親爹還親的太君發(fā)了話,他就像老烏鴉叫一般嚷嚷起來:“你們有沒有見到一幫外鄉(xiāng)佬?如果真的見著了,就千萬別藏著掖著,該指認的還得指認,該舉報的還得舉報,免得到時候引火燒身,自己找死。”
張嬤嬤一聽,禁不住蠢蠢欲動起來,剛張開嘴,話還未竄出咽喉又強咽下去了,因為她抬首之時,眨眼之間,已經(jīng)瞥見了虞老爺那陰鷙的目光。張嬤嬤怕屎盆子扣到了自己頭上,她再猖再狂,也不敢跟萬松院的主人虞乾坤老爺唱對臺戲。
不料,這一切都沒有逃過涼子的眼睛,不知什么時候,涼子也尾隨來到了萬松院。連日軍梅機關(guān)的機關(guān)長都驚動了,足見日軍丟失的絕密情報的確非同小可。
涼子竄進人群中,用馬靴狠狠地踹了張嬤嬤一腳,隨即又揪著她的頭發(fā),將她拖到空地上。
還沒容張嬤嬤多思多想,風(fēng)子手中的東洋刀已經(jīng)指到她的鼻尖上了。
涼子冷冷地說:“你,還有你們,全給我聽好了!今天,你們要是交出了那幾個外鄉(xiāng)人,也就罷了,不然我們就屠村,將你們男的一個個全殺了,女的帶走慰勞皇軍。還有,將這房子一間間全燒了,連這萬松院也一塊兒燒了。野藤中佐,你說那幾個外鄉(xiāng)人會不會就藏在這大院子里呢?”
野藤影佐心領(lǐng)神會,厲聲吼道:“統(tǒng)統(tǒng)的,給我進屋去搜!”
野藤影佐帶著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沖進了萬松院,翻箱倒柜地搜查了起來,可是最終他們連個人影都沒有發(fā)現(xiàn)。
此時此刻,程仲楚他們正躲藏在萬松院的地宮里,幸虧沒有被小鬼子們發(fā)現(xiàn),他們才僥幸逃過了一劫。
天香一直在研究,詩詞歌賦與黃金白銀,風(fēng)花雪月與油鹽醬醋,到底哪個更重要些。她是將程仲楚當(dāng)作自己的姐夫了,一天到晚姐夫長姐夫短的叫個不停,叫得嫣然心里慌慌的,臉上紅紅的,心情一片茫然。不知為什么,妹妹這樣叫,嫣然并不反感,也沒有去糾正。嫣然眼神迷離靈魂出竅的樣子,虞家老爺虞乾坤看在眼里,上了心頭,他將大女兒嫣然叫到房間里,詢問她打算怎么辦,她低頭不語。天香趴在窗口偷聽,朝嫣然伸了伸舌頭,扮了個鬼臉,嫣然視而不見,始終一聲不吭。
虞乾坤沉沉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嫣然站在斜陽里,余暉從筆架山上斜射下來,一縷一縷地靜泄在她身上,女孩子的心一柔軟,身子便有了一種弱柳扶風(fēng)的感覺。此時此刻的嫣然,與另一個自己,即與那個英姿煥發(fā)的國軍女間諜相比,簡直是云泥之別。程仲楚發(fā)現(xiàn)了她,朝她走過來,嫣然裝作沒有看見,顧自走開了,他喊她的名字,她也裝作沒有聽見。他一路小跑過來,她就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他終于追上了她,攔在她面前,直勾勾地盯著她,問她怎么啦,為什么要躲著他。她鼻子一酸,眼睛紅紅的,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陳曼麗在遠處看著他們,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
日本人還會來的,冷笑虎與尕大紅決定不回天目山去了,索性送程仲楚他們?nèi)ノ錆h,甚至去重慶。
程仲楚他們感激涕零,但日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封鎖得緊,現(xiàn)在想要離開,恐怕插翅難飛??磥恚麄兊迷谶@里小住一段日子了。為了遮人耳目,他們悄然離開了萬松院,潛伏在一個叫梅園的地方。
這天,冷笑虎和尕大紅正在山上察看地形,忽然發(fā)現(xiàn)幽谷梅園的山坳口進來了一小隊日本鬼子,大約二十來人。
這梅園可不是萬松院,沒有地宮可鉆,可小鬼子是怎么嗅出來程仲楚他們在梅園的呢?莫非自己人當(dāng)中有內(nèi)奸?冷笑虎腦海中閃過觸目驚心的一念,如果真有奸細,那這個奸細又會是誰?
尕大紅見冷笑虎發(fā)愣,急道:“小鬼子都到眼皮底下了,你還在發(fā)什么神經(jīng)?”
冷笑虎回過神來,一字一頓地說:“尕大姐,我們得想辦法將小鬼子引開,決不能讓鬼子找到程仲楚他們,不然麻煩可就大了?!?/p>
尕大紅應(yīng)聲道:“你說的在理,我們這就行動,將他們往五指山上引。”
冷笑虎喝道:“走!”
尕大紅舉槍朝日本兵連開了兩槍,隨后他們轉(zhuǎn)身朝東泉嶺的方向跑。
野藤影佐舉著東洋刀揮舞著,一陣嘰里呱啦地亂叫。日本兵隨后就追,氣勢洶洶地朝冷笑虎他們撲去。
冷笑虎和尕大紅憑借嶺上的有利地形,居高臨下,以一當(dāng)十,與敵人展開了激戰(zhàn),接連擊斃了好幾名日本兵??伤麄儺吘怪挥袃蓚€人,敵我力量懸殊,加上子彈很快就打完了,如果硬拼的話,勢必會成為犧牲品。
冷笑虎沉吟片刻,與尕大紅一合計,決定利用林子作掩護,一個一個地收拾日本兵。
冷笑虎與尕大紅像幽靈似的神出鬼沒,默契配合,利用短刀將日本兵一個一個地結(jié)果了。
野藤影佐的心開始發(fā)虛了,他懷疑自己上了當(dāng),被引誘進了埋伏圈,林子里到底隱藏著多少中國軍人,他心里沒有底。那種情形頗有點兒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味道,面如土色的野藤影佐左右開弓,揮舞著東洋刀一陣亂劈。忽然,嶺下又傳來一陣槍聲,原來是從梅園中闖出來的程仲楚、嫣然與陳曼麗斷了日本兵的后路。他們在梅園聽到了槍聲,認定是冷笑虎與尕大紅將敵人引開,引向了東泉嶺,程仲楚他們奔出了梅園,在出口處猶豫了一陣子,最后選擇向半嶺上的日本兵發(fā)起進攻。
這樣,日軍腹背受敵,更是慌了神。
野藤影佐怕深山老林里潛伏著大部隊,終于下令撤退,慌不擇路地溜之大吉了。
冷笑虎他們大獲全勝,又有了精良的武器裝備,一個個喜形于色。
可好景不長,很快形勢就逆轉(zhuǎn)了,嶺下來了大批日本兵,足足有一個中隊,領(lǐng)隊的是駐暨陽城的日酋河野次孝中佐,也是一個難纏的對手,這家伙野蠻、冷酷,無惡不作,又十分好色。
看來,想要逃走是不可能了,想要重返萬松院或梅園也不現(xiàn)實,倒是暫且躲藏在這荒山野嶺中比較安全。
冷笑虎他們就藏身在一片桑樹地里,涼氣襲人,自有一種透骨的涼爽。他們怎么也沒有料到,日軍這次桃源鎮(zhèn)過兵,就在萬松院設(shè)了臨時指揮部,河野次孝長期駐守,野藤影佐他們客居于此,日軍是將萬松院當(dāng)成兵站了。進出大山均有重兵把守,就算是一只鳥也飛不出去。
怎么會這樣?原來是涼子他們得到了確切的情報,他們要追殺的幾個人就在這深山冷塢里。也就是說,日軍丟失的那份絕密檔案,應(yīng)該就落到了這高山密林里面。
再說,東泉嶺之戰(zhàn),冷笑虎他們將自己的目標(biāo)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駐守在城里的河野次孝接到報務(wù)員送進辦公室的情報,立即傾巢出動,大批人馬分幾路壓境,直撲桃源古鎮(zhèn),將山塢角落頭的虞村深谷圍了個水泄不通。日軍此行還有一個目標(biāo),就是搜尋消失了的國民政府縣政府,并且他們已經(jīng)有了線索,順便也要將盤踞在雄踞村的縣政府一網(wǎng)打盡。
果真藏有奸細,要不然日軍就不會那么順藤摸瓜,抓不到藤就摸不到瓜,他們也就不會那么猖狂了。一霎時也不可能知道到底誰是藏得很深的內(nèi)奸,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又行不通,當(dāng)下最要緊的就是先找個相對安全的藏身之處,可又要你顧忌我,我猜疑你,防止內(nèi)賊走漏了風(fēng)聲,將他們拱手交出去,那樣就束手就擒了。
他們潛伏進了桃源畔的蘆葦蕩中,要是平日,這里殘陽如血,灑在野蘆葦上還真詩意點點,野鴨銀鷺出沒別有生機,如果是炎熱的夏日,蘆葦叢中自生涼風(fēng),人在其中會感到清清涼涼的,很舒心。可眼下他們無暇顧及什么詩意與涼爽,倒是陣陣寒意襲來,不寒而栗。
日本兵在漫山遍野地進行地毯式搜索,他們手中牽著的狼犬訓(xùn)練有素,可不是吃素的,其嗅覺之靈敏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他們或蹲或伏在蘆葦叢中的空地上,一動不動,連大氣也不敢出。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是串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了,是死是活那就聽天由命吧。天香嚇得要哭了,但她并沒有哭出聲來,只是壓抑地抽搐著身子,連低聲的啜泣與嗚咽也沒有。
天色漸暗,傍晚時分日本兵離開了,回萬松院去了。程仲楚他們從蘆葦叢中鉆出來,沒敢進村,就原路返回,過了東泉嶺,上了五指山。這五指山五指擎天,民國時期出過一個叫吳貴法的土匪頭子,實際上是一條劫富濟貧替天行道的綠林好漢,文武雙全,可惜后來被小人與奸細出賣,被官軍剿滅了。五指山上有一個極為隱秘的山洞,美其名曰藏龍洞,深不可測,據(jù)說直通山下。當(dāng)晚,程仲楚他們就進了這個山洞,找了個空曠的地方安頓下來。
他們約法三章,誰也不許出洞,大家必須在一起,絕不容許單獨行動,就連大小便也得有人陪著監(jiān)視。
洞里漆黑一團,他們不敢在洞口生火,怕火光泄露了行蹤,就在山洞的腹地?zé)硕鸦鹑∨?,吃了點兒東西,由兩個人一起輪流值崗,事實上除了那個少不經(jīng)事的天香,誰也沒有合上眼皮子。大家你防我,我防你,都怕被對方出賣,也就提心吊膽的,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性。這樣一來,夜就格外的漫長,他們又冷又餓,咬緊牙關(guān)受著煎熬強忍著。
隨后的日子里,他們不敢下五指山,就在山上挖些野菜充饑,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搞到點兒野兔野麂之類的野味。
日本兵多次進行大規(guī)模的搜山活動,也沒有發(fā)現(xiàn)程仲楚他們的蹤影,便將怨氣發(fā)泄到老百姓身上,他們竄到雄踞村屠了村,幸虧縣政府已經(jīng)安全轉(zhuǎn)移了。雖然五指山上是荒涼的,山中的歲月是寂寞的,還得一天到晚提心吊膽,但畢竟還是平安無事,也算是萬幸了。
最揪心也最傷人的就要算是彼此不信任了,到底誰是奸細成了一件令人頭痛的事。眾人的焦點不知咋的就集中到程仲楚的黑皮箱上來了,陳曼麗的那只箱子是公開的,那些金銀財寶也就成了大伙兒一路上開銷的主要經(jīng)費,可程仲楚的箱子里到底藏著什么,就沒有一個人知曉了。
他為什么死死地守著它,從來不曾打開一回,也決不讓別人知曉,那么神秘兮兮的干嗎?
有人懷疑里頭是日軍的絕密檔案,甚至有人猜測里面是一臺發(fā)報機或一枚定時炸彈。
這日午后,程仲楚枕著黑箱子在林子里假寐,一個麗影晃了過來,伴隨而來的是一股撩人的幽香。他睜開眼睛與她對視時,不由得心頭一跳,眩暈了片刻。
來者是陳曼麗,她的脖子嫩白得像長長的花莖,他感覺到空氣有些悶熱起來,身體也有些燥熱,他當(dāng)時就感覺到這是個尤物,恐怕天底下沒有哪個男人能抗拒她。她笑了起來,見平時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程仲楚,居然也會為之出神與發(fā)呆,便有了幾分得意。
陳曼麗的目光最終落在他頭底下的黑皮箱上,問道:“它里面到底裝的是什么?你能不能打開讓我看看?”
“你真是多管閑事!”程仲楚惱火地說,眼神十分陰冷。說完,他拎起黑皮箱走了。
陳曼麗一陣愕然,又是一頭霧水。不知咋的,她的心頭隱隱作痛了。
為了找到他們要找的人與物,涼子他們是什么樣的陰招損招都使出來了。數(shù)次搜山無果后,他們改變了主意與方式,想將程仲楚他們引下山來。
野藤影佐與河野次孝決定拿老百姓開刀,首先是找萬松院里的女人下手。河野次孝本來就是個色中餓鬼,一聽說玩花姑娘,他便來了精神,樂不可支,當(dāng)日就進了院。虞家的兩位大小姐不在,他就摸進了虞家老爺?shù)膸追恳烫〉男≡鹤印?/p>
虞乾坤老爺?shù)膸孜灰烫?,平心而論,就?shù)三姨太小桃紅姿色最好,這個小妖精天生是個騷貨,早年在抱香樓賣春,虞老爺見她色相頗佳,在一次尋歡之后又被她纏上了,就花了一百大洋將她贖了出來,也算是從了良??墒沁@個小桃紅淫蕩成性,在女管家張嬤嬤的慫恿與撮合下,很快就與看家護院的下人王茍青勾搭成奸了。
河野次孝踹開門出現(xiàn)在小桃紅面前時,她嚇得往后跳了幾小步,瞪圓了眼睛直直地盯著眼前這個東洋鬼子。河野次孝叫了幾聲花姑娘,就朝小桃紅直撲過去。小桃紅一臉驚恐地躲閃著,腦海里一片空白,最后,她還是順從地聽任他將自己抱上了床……
其實,所謂的奸細,也并非子虛烏有。程仲楚他們一干人在桃源的行蹤,張嬤嬤與小桃紅是知情的,情報也是她們向日本人提供的,要說真有所謂的內(nèi)賊,也就是她們。此外,還有那個看家護院的王茍青,他們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好話說盡,壞事干絕。也不是說透露程仲楚他們在萬松院的消息對他們自己有多少好處,而是這個張嬤嬤實在耐不住寂寞,搬弄是非慣了,一天不說人家的長短,渾身上下就不舒服。
張嬤嬤這張該生毒瘡的爛嘴,終于引火燒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萬松院一下子引來了大批的鬼子。
那個小桃紅鬼點子也特別多,為了討好日本人,她想出了一個餿主意,將虞家老爺與他的幾位姨太太,還有那些少爺小姐全綁上,沿山沿垅地去游走,引誘嫣然與天香姐妹倆出來,逼迫程仲楚他們就范。
小桃紅的這一陰招還真夠狠毒的,乃至讓她得到了涼子的賞識,涼子覺得小桃紅天生具有當(dāng)特工的素質(zhì),如果經(jīng)過專業(yè)培訓(xùn),其能力絕不會在那個嗜好打打殺殺的風(fēng)子之下。
河野次孝他們押著虞乾坤等人上了東泉嶺,轉(zhuǎn)向五指山進發(fā),這幫姨太太、少爺與小姐,平日里錦衣玉食,嬌生慣養(yǎng),陽光不曬,風(fēng)雨不侵,一個個慵懶無力,全是溫室里的花朵,哪里走過這么遠的山路,爬過這么陡的山坡?到了東泉嶺上時,他們已經(jīng)氣喘吁吁,哭哭啼啼的,倒伏在地上寸步難行了。
五指山就在眼前,高聳入云,常年云霧繚繞,一看就知道此乃藏龍臥虎之地。前有高山峻嶺,后有鬼子的刺刀,虞乾坤他們一張張被痛苦與絕望扭曲了的臉,也不知道挨了小鬼子多少次腳踹與槍托砸。
最讓虞老爺叫苦連天、痛不欲生的是,河野次孝與野藤影佐他們一旦獸欲上來,就會輪流將幾位姨太太與小姐拖進林子里發(fā)泄,甚至當(dāng)著虞老爺?shù)拿娓赡鞘?,真是喪盡天良。這些萬松院里的金枝玉葉,除了小桃紅假惺惺地干號一陣子,享受著本能的性趣之外,沒有一個人不因受辱而痛苦萬分的。甚至有一位烈性的小姐,寧死也不讓一名日軍少佐得逞,在以死相拼的掙扎與反抗中,竟抱著那個鬼子一起滾下了懸崖。
小桃紅與河野次孝鉆林子的次數(shù)最多,每次出來她都容光煥發(fā),一臉的心滿意足是掩飾不了的。昔日的青樓女子到底跟別的女人不一樣,當(dāng)她像蛇一樣與日本鬼子糾纏在一起時,那種叫床的功夫響徹云霄,令人叫絕,那種快意銷魂的呻吟與喊叫,就連叢林外邊的虞老爺他們也聽得清清楚楚。虞老爺捶胸頓足,老天爺啊,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啊,要受這種罪!
如果歇下來,那些女人就要一次次地遭到日本兵的糟蹋,如果繼續(xù)往山上爬,卻又沒有一絲兒力氣了,虞老爺他們感覺像有一把大鋸在來回拉著,要將他們鋸成兩半,鋸成碎末。
山風(fēng)一陣一陣地刮起,虞老爺?shù)男囊廊灰魂囈魂嚨卮掏础O肫鹪?jīng)的家,想起黑白分明古樸靜穆的萬松院,虞老爺感覺到眼眶里熱熱的,辣辣的,一眨眼,一串淚珠便滾落了下來。他忍著痛,含著悲,捂住了嘴,不想讓別人聽到他在哭泣,也不想讓別人看到他老淚縱橫的樣子。不能哭,不能在這里哭,不能在這個時候哭,他必須忍住屈辱與悲憤,必須堅忍再堅忍,必須用最大的耐心去收拾自己苦不堪言的心情,收拾屬于自己的那個殘局。但是,他可以忍住不哭出聲音來,卻無法阻止淚水泉涌,他的雙手抖動著,身子戰(zhàn)栗著,淚水嘩啦啦地流個沒完沒了,視線一片模糊。這就是家國之痛,這就是家國之恨,這就是當(dāng)亡國奴的悲慘命運!
日軍的誘捕行動最終還是以失敗而告終。
他們找不到他們視作生命的絕密檔案,更加瘋狂了。他們又非常自信,非??裢?,進出這大山深處的各個關(guān)口都有重兵把守,諒程仲楚他們插翅也難飛。搜山無勞,誘捕無果,他們便決定嚴防死守,將各座大山封鎖得嚴嚴實實,禁止村民們上山送吃的穿的,以便餓死凍死程仲楚他們。
日本人就在萬松院安營扎寨,守株待兔。他們這樣做,也是大本營授意的:只要困住程仲楚他們,讓他們無法將絕密檔案及時傳遞出去,隨著戰(zhàn)局的發(fā)展,他們手里的情報也就一文不值了。
那已經(jīng)是1938年的秋天,滿山的紅葉映紅了五指山的天空,程仲楚他們已經(jīng)出了山洞,不過不是進去的那個洞口,而是后山的另一個出口。
他們已經(jīng)安靜下來,除了那個天真無邪的天香歡呼雀躍之外,所有的人都一臉肅穆,就連平日里俏麗活潑的阿紫此時此刻也沉默不語,他們都在為村子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擔(dān)憂。特別是嫣然,還得為萬松院里的家人與族人著想,也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當(dāng)然,作為國軍特工,她與陳曼麗一樣,都在為如何完成戴老板親自交付的重任而焦頭爛額。
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程仲楚在想他記憶深處的美琪,冷笑虎在朝思暮想著他的天目山,無獨有偶,尕大紅也在夢寐以求早日回到她的東天目山去。盡管如此,尕大紅畢竟不能感情用事,因為她知道,自己還有特殊任務(wù)要去完成。
那時候,程仲楚他們想去作為戰(zhàn)時首都的重慶,其間打算繞道武漢,可是作為當(dāng)時國內(nèi)第二大城市的武漢,早已于1938年10月25日淪陷了,也就是說,此行得通過日寇的重重封鎖線。經(jīng)過反復(fù)商量,程仲楚他們決定先去武漢,再做他圖。這樣一來,他們得先走一段陸路,繞道回暨陽城,再搭乘火車。
畢竟是故土難離,誰沒有鄉(xiāng)愁?誰的夢中沒有故鄉(xiāng)的山川?更何況,在萬松院中,還有嫣然那漸漸老去的父親與母親,以及其他家人。再說,她也不想把妹妹天香帶走,無論如何,小妹必須回萬松院??墒?,眼下的萬松院,已是日寇在暨陽縣的臨時司令部,如果現(xiàn)在將天香送回去,無異于羊落虎口。
天香又執(zhí)意要跟著姐姐闖天涯,像她這樣的年紀,正是做夢的時候,那種浪漫情懷嫣然也曾經(jīng)有過。經(jīng)過一番拉鋸式的糾結(jié),嫣然還是依了天香,決定帶著小妹一起走,無論天涯海角,姐妹倆都相依為命,生死與共。
冷笑虎與尕大紅更是腸中車輪轉(zhuǎn),特別是新四軍的女游擊隊長尕大紅,還得服從組織的安排,可她與黨組織早已失去了聯(lián)系,就像是失群的孤雁。也不知道在東天目山的兄弟姐妹們怎么樣了?同行的阿紫眼睛哭得紅紅的,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央求尕大紅早日回去了,可尕大紅掂量了許久,覺得現(xiàn)在離去似乎還不是時候,如果不將虞嫣然、程仲楚他們送到武漢就顧自離去,她的心里會非常不安的。她將這種想法跟冷笑虎說了,冷笑虎也有同感,最后他們決定再送一程,干脆送到武漢再說。
一群人晝伏夜行,畢竟還沒有出桃源古鎮(zhèn),還在暨陽地界。原路返回暨陽城當(dāng)然不現(xiàn)實,他們就避開萬松院與古鎮(zhèn)上把守的日寇重兵,繞過日軍的道道封鎖線,從山間小道斜插到東白山,再經(jīng)東陽縣去武漢。
到了暨陽火車站已經(jīng)是三天之后的一個后半夜,這是一個黑白組合的老火車站,規(guī)模不大,那種民國時期的味道很濃,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時光雕刻在這里的版畫。站臺上寒風(fēng)蕭瑟,這是一個冰冷的世界,因為受到倒春寒的影響,冷風(fēng)冷雨中夾著雪霰,寂靜中似乎有了一種聲音,似乎還有靈魂的騷動與不安。這種若有若無的聲響,倒使得午夜的車站愈加寧靜了。
真希望時光能夠停止貓爪一樣的腳步,真希望眼前的畫面能夠靜止不動,跟著雨雪一起哭泣的是心,真希望眼淚也能凝結(jié)成為琥珀。這種感覺嫣然尤甚,小妹天香雖也在告別故鄉(xiāng),畢竟少不經(jīng)事,又沒有闖蕩過江湖,對外面的世界似乎永遠抱著那種天真爛漫的幻想與好奇,如青煙一般的鄉(xiāng)愁對她來說,還是一個空白的概念,還是一個非常遙遠的夢境??蓪υ?jīng)滄海的嫣然來說,就完全不一樣了,加上心無所屬,魂無所歸,少女情懷愛意盎然卻找不到可以依附的對象,她欲哭無淚,心終成碎片。
汽笛一聲催腸斷,此時此刻的嫣然,想到從此又將成天涯孤女,真的想突然掉轉(zhuǎn)頭,攜著妹妹的手,赤足朝桃源古鎮(zhèn)跑去,朝那座同樣是黑白世界的萬松院跑去……
一行人總算有驚無險地到了武漢。
因為初來乍到,得有個安身之處,大家便商量著該怎么辦。好在陳曼麗有不菲的珠寶,她又是個爽快人,便取出一部分,租了間院子,開了家旗袍店作為掩護。程仲楚與冷笑虎則在旗袍店旁開了個酒坊。
這日,阿紫在柜臺上給一個顧客舀酒,忽然瞥見小巷子里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仔細一瞧,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那張臉竟然是手中牽著一條惡狗的鶴頂紅。
阿紫立即將情況向程仲楚作了匯報,程仲楚也瞠目結(jié)舌,莫非野藤影佐他們也來到了武漢?這世界也太小了,地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為何總是仇人相見?
程仲楚冷笑一聲,齒縫間冷風(fēng)颼颼,他從心底里暗暗地罵道,狗日的,老子不找你們,你們倒是自己上門送死來了!他讓阿紫守著酒坊,自己作了個深呼吸,隨后神不知鬼不覺地跟了上去。他壯碩的身影出現(xiàn)在小巷深處,一個眼神掃過去,將目標(biāo)咬得死死的。
午后的陽光蓬蓬勃勃,宛若瀑布從天河直瀉而下。程仲楚穿過空無一人的巷子,轉(zhuǎn)入熙熙攘攘的大街,最后來到一個戒備森嚴的地方。
鶴頂紅朝一棟大樓走去,樓頂上懸掛著白底紅日的膏藥旗,門口有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把守著,大木牌上寫著“大日本華中派遣軍駐武漢中原司令部”字樣。
程仲楚在日軍司令部不遠處轉(zhuǎn)悠了一會兒,因怕引起日本人的懷疑,就悄無聲息地走了。
回到酒坊,見眾人早已等候在那里了,或者說,是在恭候。
程仲楚一臉的冷峻與漠然,發(fā)出了狠話:“你們干嗎那么看著我?”
尕大紅實在忍不住了,厲聲道:“夠了!我問你,程先生,你這黑箱子里到底藏的是什么東西?為什么我們逃到哪里,日本人就追到哪里?是不是我們當(dāng)中真的出了什么奸細?”尕大紅說到這里,稍微停了停,繼續(xù)說,“當(dāng)然,你,還有你們,也可以這么說,是萬松院中,在那個鬼氣森森的大宅院中,有老巫婆,出了鬼魅,出了妖精,出了內(nèi)鬼,全是他們給東洋鬼子通風(fēng)報信了,要是讓我說,也是那句話,肯定有鬼,絕對有鬼,而且說他們口無遮攔地給日本人透露了消息,也絕對不算是冤枉了他們?!?/p>
冷笑虎冷不防打斷了尕大紅的話,說:“你既然這么說,那還東拉西扯什么?”
尕大紅冷靜了下來,幽幽地道:“可是我總覺得這內(nèi)鬼當(dāng)中,或者說這內(nèi)鬼之外,似乎還有內(nèi)鬼?!?/p>
冷笑虎瞟了她一眼,盯住她小聲道:“此話怎講?”
尕大紅一字一頓地說:“我也說不清楚。不過,我總覺得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這其中肯定鬼中有鬼!你們也不想想,為什么從南京到上海,從上海到杭州,從杭州轉(zhuǎn)道暨陽縣城到武漢,小鬼子就一直跟得緊緊的?你們說,這群東洋惡鬼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們的行蹤的?他們又為什么要跟著我們?這到底是為什么?”
說到后來,尕大紅索性歇斯底里地吼叫了起來。
不料,這回冷笑虎就不再細聲細語,而是扯著嗓子發(fā)出了吼聲:“我說尕大紅,你是不是肚中有屁迷了路?你說除了萬松院中那兩個一老一小的鬼娘們,還有那個狼不像狼狗不像狗的王茍青,還會有什么奸細?你們都給我聽著,我冷笑虎是個粗人,說話直來直去,不會拐彎抹角,如果你們當(dāng)中真有人成了鬼,給日本人通風(fēng)報信了,現(xiàn)在就站出來,有種的就站出來!”
果然有人站了出來,卻是陳曼麗,在場的人沒有誰搞得清楚,她到底是不是因為自己承認是奸細才站起來的,但有一點是事實,她一聲不吭,徑直朝門口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夕陽的余暉里。
大家面面相覷,沒有誰知道這個陳曼麗到底是不是奸細,如果她真是的,那她為什么要出賣跟自己朝夕相處的人?
嫣然不無擔(dān)心地說:“如果她真是奸細,引狼入室,將小鬼子引來了怎么辦?我們不能讓她大搖大擺地走了,要不現(xiàn)在就將她抓回來?”
程仲楚搖搖頭,否認了。
嫣然堅持自己的想法:“可是……”
程仲楚果斷地作出了決定:“我們不能冤枉好人,草菅人命!什么都不要說了,跟上!”
陳曼麗踩著武漢的夜色出門了,這個耐不住寂寞的女子,總覺得自己的青春與生命中缺少點兒什么,或許就要一個優(yōu)秀的男子來填充,可近水樓臺不得月,程仲楚總是那么冷得像冰川。她想出來散散心,順便也逛逛街景,也就一個人出來了。本來,她是想約嫣然一起來的,可不知為什么,也許是因為程仲楚吧,她們彼此之間好像隔著了一堵墻,不,是一座冰山。
陳曼麗不知不覺中來到了漢口積慶里,但見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建筑,紫青銅色的老墻,厚重而斑駁的木門,門楣上方有三角形的裝飾圖案,老式百葉窗,木制臺階,想來屋內(nèi)光線十分昏暗……天哪,這里居然是日軍的慰安所!
陳曼麗不由得一陣驚悚,雙腿發(fā)軟,瑟縮著站在那里,不停地顫抖??炫?,要是讓日本鬼子看見了,那還得了!
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幾個小鬼子就端著刺刀追了上來。他們一邊跑,一邊不停地嚷:“花姑娘的,站??!花姑娘的,站住!”
陳曼麗卻愈跑愈快,徑直跑到了江邊,江風(fēng)帶著絲絲寒意,徑直往她的旗袍里面灌。
陳曼麗終于站定了,回眸一看,追兵已經(jīng)不見了。她返身踅入一條長弄堂,以為這下他們就追不上自己了,總算可以喘口氣了。不料,一群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迎頭攔截在弄堂口。她大吃一驚,轉(zhuǎn)身一看,發(fā)現(xiàn)身后也站著一群日本兵,他們的刺刀在夜風(fēng)里閃著幽光??磥恚袢昭蚵淅侨?,除了束手就擒,已別無選擇了!
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意想不到的奇跡出現(xiàn)了,小巷兩頭的墻壁上,竟然威風(fēng)凜凜地站著兩排人,一邊是冷笑虎與尕大紅,另一邊是程仲楚與虞嫣然。
冷笑虎大聲道:“程仲楚,我們來掩護,你們快救人。”
冷笑虎話音未落,就朝日本兵開槍射擊。尕大紅也舉著雙槍點射。他們企圖調(diào)虎離山,吸引敵人的注意力與火力。
程仲楚趕緊放下一根繩子。
陳曼麗是個冰雪聰明的人,她抓住繩子就往上爬。不料,剛爬到墻頭時,風(fēng)子抬手一槍,幾乎擊斷了繩子。眼看著陳曼麗就要墜落,說時遲,那時快,程仲楚一把抓住了陳曼麗。嫣然見了,立即別過臉去。
在冷笑虎他們的掩護下,程仲楚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陳曼麗拉上了墻頭。
陳曼麗被一幫日本兵盯上,隨后包抄、合圍,充其量也是因為她是一位花姑娘,可她被救時發(fā)生了槍戰(zhàn),這事情就非同小可了。
在野藤影佐他們看來,在大日本帝國的鐵蹄之下,居然有人敢持槍打死皇軍,劫走花姑娘,這還了得?問題的關(guān)鍵還不在這里,論膽量,論能力,敢在虎口拔牙的,不可能是一般人,最起碼也是特工中的頂尖級高手!這是涼子的想法。不管怎么說,皇軍不能顏面掃地,再說,至少得摸清楚他們的底細,都是哪路神仙,要不然,讓他們在武漢成了大氣候,豈不反了天?
次日凌晨,涼子隨野藤影佐與風(fēng)子來到出事現(xiàn)場。一問昨天追趕陳曼麗的那幫小鬼子,才發(fā)現(xiàn)逃走的女人竟然是在上海灘失蹤的頭號舞皇陳曼麗,營救的人中,居然有在上海百樂門暗殺野藤影佐的男刺客。他們真是喜憂參半,喜的是,一度追截失蹤的目標(biāo)竟然又出現(xiàn)了;憂的是,國軍間諜是否已將那份絕密檔案傳遞出去了。若是傳出去了,那就有大麻煩了!
“一定要在武漢消滅他們!再也不能讓他們西逃了!”涼子惡狠狠地說。
涼子說話時,小桃紅總喜歡站到她身旁,有意無意地想離她近一點兒,頗有點兒與風(fēng)子爭寵的意思。
小桃紅是涼子從萬松院里帶出來的,因為得到了涼子的賞識,她就有些飄飄然,以為自己真的是大日本帝國的紅人,甚至不自量力地想凌駕于風(fēng)子之上。小桃紅總喜歡出風(fēng)頭,有時甚至覺得自己絕頂聰明,連堂堂的風(fēng)子課長也不放在眼里了。而且,她還想讓野藤影佐去代替河野次孝,讓女人的生命開出合歡花來。這一切風(fēng)子都看在眼里,她開始從骨子里嫉恨小桃紅了。
經(jīng)過地毯式的搜索,涼子他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旗袍店和酒坊的秘密。于是,在程仲楚他們沒有任何防范的情況下,日本人出現(xiàn)在了旗袍店和酒坊里。
兩只皮箱都被搜出來了,涼子的目光如刀,冷冷地凝視了一會兒,她終于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站定后繼續(xù)凝視著它們,稍后才親自小心翼翼地將箱子打開??墒?,涼子的心在頃刻間又冰涼透了,兩只箱子里根本沒有什么黑匣子,其中程仲楚的箱子里多半是書,也有幾瓶好酒。涼子氣得差點兒吐血,恨不得將那幾瓶燒酒狠狠地摔在地上,摔個稀巴爛。
陳曼麗的小皮箱內(nèi)一樣簡單,只有幾套衣服,還有一瓶香水。涼子再有修養(yǎng),也不可能無動于衷,她狠狠地一腳踹在箱子上。
無論是程仲楚黑皮箱內(nèi)的神秘之物,還是陳曼麗小皮箱內(nèi)的金銀珠寶,他們都早已轉(zhuǎn)移了,特別是程仲楚,早就將它藏到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涼子找不到她要的東西,心中一陣一陣的刺痛,她依然深信黑箱子里絕不會只放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帶走!”涼子氣急敗壞地說,“我一定會讓你們老老實實地交代自己的真實身份!我一定會讓你們交出我想要的東西!”
在審訊室里,野藤影佐與風(fēng)子的頭湊在一起,嘀咕了一陣子。野藤影佐離開風(fēng)子時,將上衣脫了,連里面的白襯衣也脫了,這個狂妄的家伙來自日本九州,那里是個荒蠻之地,民風(fēng)強悍,他以前上戰(zhàn)場殺中國軍人時,都是這樣赤脯裸身上陣的。他朝陳曼麗他們走過去,待走近她們時,涼子喝了一聲:“慢?!?/p>
涼子走上去,用日語朝他一番耳語,野藤影佐就改變了主意,轉(zhuǎn)身朝程仲楚與冷笑虎走來。涼子更了解女人,因為她們的心腸總比男人要軟。
野藤影佐打量了一番程仲楚與冷笑虎,猛地拔出軍刀,將程仲楚逼到了墻角。他拿著東洋刀,在程仲楚的臉孔上慢騰騰地滑過去。
“你的,在上海百樂門就想殺我!你的到底是什么人?”
程仲楚淡淡地一笑,說:“我就是個中國人,殺日本狗難道不是天經(jīng)地義嗎?”
“你的是男人,也是軍人,想殺我,打暗槍的不要。我們好好比一比!”
野藤影佐說著,轉(zhuǎn)身繞到程仲楚背后,迅速地用力踢程仲楚的后腿,不料程仲楚穩(wěn)如磐石,紋絲不動。野藤影佐又鉤住程仲楚的一條腿,發(fā)瘋般用力拉扯,可程仲楚還是泰山之石一般毫不動搖。
野藤影佐號叫起來:“八嘎!八嘎!”
兩個憲兵躥上來按住程仲楚,野藤影佐使出吃奶的力氣,終于將程仲楚扳倒在地,不料程仲楚很快就掙扎著爬了起來。
野藤影佐氣得臉都歪斜了,他又轉(zhuǎn)到程仲楚對面,用日語喝退了那兩名憲兵,命令他們不許再插手。
二人對峙了幾秒鐘,冷笑虎意欲竄出來,卻被一群如狼似虎的日本兵用刺刀擋了回去。
野藤影佐突然咆哮著揮拳朝程仲楚打去,由于他長得矮胖,程仲楚身材壯碩,他只能打到對方的胸腹部。程仲楚沒有躲避,也沒有還擊,在這種場合下,他不能這樣做。野藤影佐滿以為程仲楚根本不經(jīng)打,一拳打過去他就會暈倒,三拳下去他就會死去,可是,事實上與野藤影佐的自以為是恰恰相反。
連打了數(shù)拳之后,野藤影佐的脖子后面開始出汗了,他移步繞到程仲楚身后,又一陣咆哮,然后一腳狠狠地踢在程仲楚的后腿上。程仲楚抬腿朝前踉蹌著邁了幾步,在嫣然與陳曼麗她們的尖叫聲中,他恢復(fù)了平衡,又正面對著野藤影佐。
刑訊室里出奇的安靜,野藤影佐將手指關(guān)節(jié)掰得咔咔響,他像一條中了狂犬病毒的瘋狗,狂野之中仍難掩飾那一絲緊張。
嫣然她們將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空氣中散發(fā)著冷森森、陰沉沉的恐怖氣息。
野藤影佐在褲腰上搓了搓滿是汗水的手,向一名憲兵要過一根黑皮鞭,說時遲,那時快,鞭子已經(jīng)沒頭沒腦地抽打在程仲楚的臉上與身上。沒過多久,程仲楚就被抽打得血肉模糊,遍體鱗傷了。
隨即,野藤影佐扔掉鞭子,又用盡九牛二虎之力去攻擊程仲楚的腹部,一拳接著一拳地朝他猛擊,一腳接著一腳地朝他猛踢。終于,程仲楚被打趴在地,動彈不得。
嫣然她們尖叫著想沖上去,卻被日本兵明晃晃的刺刀攔在了一旁。
程仲楚倒在地上,掙扎了一下,野藤影佐的拳頭又揮舞著猛擊過來了,他左右開弓,一拳接著一拳,全打在對方的頭部,直打得程仲楚鼻青臉腫,鮮血順著臉頰流淌下來,滴落在地面。
人群當(dāng)中起了騷動,冷笑虎拼命地往外沖,卻被日本兵的刺刀陣擋著。嫣然一直在尖叫,陳曼麗在心底里不停地祈禱,盼望程仲楚能快點兒暈厥過去,這樣或許能少挨野藤影佐的拳打腳踢。
天香一直捂著臉,肩膀在不停地抽搐著,淚水汩汩地順著她的手指縫隙往下流,看得出來,她始終在啜泣。
尕大紅抓起冷笑虎的一只手,她僅僅是想抓住一樣可以依靠的東西,她的手指已深深地掐進他的肉里,絲絲鮮血瞬間滲了出來,染紅了她的指甲。她的牙齒已切入下唇,沁出殷紅的血絲,她咬緊牙關(guān)拼命地忍著,這才沒有哭出聲。
野藤影佐抬起腿又要朝程仲楚的面部踢去時,陳曼麗終于忍不住哀號了一聲,顫聲叫道:“住手!住手……”她的胸脯開始潮起潮落,起起伏伏之間,足見悲愴的情緒如同一條河流在她的胸腔間奔騰著,悲鳴著,回旋著,浩蕩著。
見陳曼麗的防線終于全線崩潰了,眼看著她就要繳械投降了,涼子從骨子里發(fā)出了一聲冷笑,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她低沉而有力地下令道:“將她帶走?!痹捯粑绰洌娃D(zhuǎn)身走了。
兩名憲兵走上前來,將還在輕微顫抖的陳曼麗押了下去。
陳曼麗睜大的眼睛與蒼白的臉,都在顯露著她的懦弱,這一點嫣然記憶猶新。其實,嫣然早就懷疑陳曼麗是自己要找的那個接頭人,她之所以遲遲不肯與她接頭,并將絕密檔案交給她,就是擔(dān)心她的懦弱會壞了大事。再說,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即便將情報交給陳曼麗,又有什么用呢?
涼子也看出了陳曼麗的弱點,自然想利用她的弱點逼她說出一切。
涼子是個冷血殺手,也是個具有深度變態(tài)心理的虐待狂,她審訊陳曼麗不是在刑訊室里用刑,而是帶著小桃紅、風(fēng)子與野藤影佐,還有一小隊?wèi)棻?,?qū)車來到了武漢郊外的崇山峻嶺中。他們將陳曼麗推到一個懸崖絕壁前,只見千仞深谷之下,水流湍急,似有虎吼,人一落下去,絕對難逃一死。
涼子冷冷地說:“陳小姐,看到那棵小松樹了嗎?我允許你抱住它,如果你能憑借它在懸崖峭壁上掛上十分鐘,我可以保證你的生命安全。但十分鐘之內(nèi),你必須說出絕密檔案的下落,比如說出你的真實身份,接受了什么任務(wù),將跟什么人接頭,接頭的暗號是什么,還有你所知道的特工名單等等,要不然,十分鐘之后,你將永遠消失在這深谷之中。”
涼子的一番話無異于給陳曼麗下達了死亡判決書,讓陳曼麗進退維谷,她要么與死神擦肩而過,要么被推下去葬身幽谷激流。這一陰招損招要有多殘忍就有多殘忍,就算陳曼麗有這個膽量在峭壁上掛上十分鐘,就算十分鐘到了不被推下去,那她也不一定能夠支撐得住。如果要活命,唯一的選擇就是變節(jié)投降,將一切機密和盤托出。
陳曼麗探身朝深不見底的峽谷中望了一眼,竟什么也看不到,只聽到嘩嘩的流水聲,擂著響鼓一般,激起了水汽氤氳在空際中,煙霧繚繞,看不見飛珠濺玉。她閉上了眼睛,想象著自己墜落進山谷后,被撞在嶙峋的巖石上,被堙沒在飛瀑湍流之中的情景,心中不禁一陣哆嗦。她出現(xiàn)了一種幻覺,仿佛進入了一種太虛幻境,心一橫,居然朝那棵孤零零的小松樹爬去。她身材頎長,身子凌空的那一剎那,姿勢十分優(yōu)雅。她緊緊地抱住樹干,身體完全懸在半空之中。激流沖擊巖石升騰起的水汽打濕了她的后背,她抱樹枝的手又潮又濕,想死命地抱住卻綿軟無力,她渾身哆嗦,終于放聲大哭起來。
涼子他們站在懸崖頂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陳曼麗在掙扎,他們面無表情,冷若冰霜,那副見死不救的樣子令人不寒而栗。幸虧只是一個幻覺,陳曼麗想,這個美麗而陰毒的東洋魔女,妖艷而冷酷的美女特工,心腸怎么會如此狠毒!她美艷得像一株罌粟花,邪惡得勝過蛇蝎,人世間怎么會有此等妖孽!
陳曼麗真想抱住那個涼子一起跳下懸崖,與這個惡魔附身的東洋特工同歸于盡,但這個有著東洋第一枝花之稱的涼子非常警覺,這種可能性只能為零。陳曼麗自然不會屈膝叛變,逃之夭夭又不可能,蝮蛇在手,壯士斷腕,除了英勇跳崖,她已經(jīng)別無選擇。她雙唇緊閉,雙目有神,神情淡定而堅毅,突然,她一咬牙,縱身一躍,凌空起飛,身子以極優(yōu)雅的姿勢躍入懸崖絕壁之下,她看上去不像是在跳崖殉難,倒像是在高臺跳水。
風(fēng)子與小桃紅隨即發(fā)出了尖叫,涼子倒沒有驚呼,但她的臉上也在瞬間顯露出了震驚。
野藤影佐他們不約而同地奔過來,探身往下看,峽谷中的水聲出奇的大,堙沒了一切。
漸漸地,涼子他們的臉上變成了沮喪與黯然,似乎還有那么一種敬重與肅穆。
水聲似乎還在搖撼著山巒,搖晃著涼子他們腳下的峭壁與巖石,讓人覺得他們的身子也在顫動。
小桃紅瑟瑟發(fā)抖,就算平時不可一世的涼子與風(fēng)子,也一樣的花枝亂顫。野藤影佐也不例外,這頭狂妄至極的蠻牛在一個中國女子的壯舉面前,終于低下了高傲的頭顱,滿臉憋得通紅,看上去似乎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涼子他們卻感覺到特別的漫長。涼子細長的柳葉眉往上揚了揚,眼中閃過一道刀片似的冷光。她清了清嗓子,短促地道聲“回去”,終于漠然地走了。
小桃紅不甘落后,野藤影佐與風(fēng)子他們也緊緊地跟上,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在回去的路上,雙腿還在輕微地打哆嗦。他們像一群黃色的螞蟻在山野上蠕動,似乎風(fēng)一吹就會飄走。
涼子在小桃紅的百般慫恿之下,作出了一個最簡單的決定,除了天香(為了留下一個把柄在手),其他人統(tǒng)統(tǒng)拉出去槍斃。如果黑匣子,還有絕密檔案,果真還在他們手上,那么,隨著他們?nèi)馍淼南?,一切也就成了隨葬品消失了。涼子最終作出這樣簡單的決定,當(dāng)然并不是因為小桃紅出的餿主意,而是跟陳曼麗的跳崖殉難有關(guān),陳曼麗之死,給了涼子精神上致命的一擊,她的信仰,她的精神,在一段時間內(nèi)幾近崩潰。真沒想到,中國人中尚有那么多堅貞不屈的人,之前對陳曼麗的錯覺,原來是那么可笑。真沒想到,這個傾城傾國的上海舞皇,這個水一樣的女子,貌似軟弱,實際上卻那么剛烈。
如此說來,涼子決定槍斃程仲楚他們,帶有明顯的情緒化傾向,其實不然。事實上,這樣的事只有風(fēng)子與野藤影佐他們做得出來,涼子人如其名,冷得像一塊冰,靜得似一塊玉。她想槍殺程仲楚他們是真是假,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一點涼子非常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不是他們的頭顱,不是借他們的人頭來發(fā)泄自己的憋屈與憤懣,而是必須搞到那份絕密檔案。絕密檔案神秘失蹤的事已經(jīng)驚動了東京,據(jù)說天皇都震怒了。又有消息傳來,天皇將派特使渡邊段木郎來華調(diào)查絕密檔案失蹤一事,并且不久就要從東京啟程了。這樣一來,涼子肩上的壓力就更大了。
涼子親自導(dǎo)演了一場假槍斃的戲,原是想放長線釣大魚,搞到那份事關(guān)全局的絕密檔案。那只神秘的黑匣子到底在哪里,涼子他們現(xiàn)在依然是瞎子,而對于瞎子來說,這世界永遠是茫茫黑夜,無邊無際,伸手不見五指。他們穿透黑暗的眼睛又長在哪里?
程仲楚他們被秘密地押送到了城郊的一片密林里,負責(zé)押送他們的是野藤影佐與風(fēng)子。
假戲真做,野藤影佐他們演得非常逼真,林子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支國軍小分隊,看上去像是與撤離武漢的大部隊失散的小股部隊,后來就與日軍碰上了,干上了。程仲楚他們趁著日本人“無暇顧及”,便你拉我拽地逃走了。
其實,程仲楚與嫣然眼尖得很,他們早看出這些所謂的國軍是冒牌貨,因為國軍士兵窮,腳上穿的多半是陳舊破爛的膠鞋,甚至是草鞋,而這些扮成國軍的日本兵清一色是嶄新的皮鞋。識破了敵人的詭計,程仲楚他們心里反而踏實了,既然日本人是想放長線釣大魚,那暫時就不會再動他們。不管怎么說,能逃出來總是好事,總比被日本人殺了要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管他們在耍什么陰謀詭計呢?形勢是在變化的,見機行事吧!
程仲楚他們于是若無其事地返回到武漢城內(nèi),回到了他們的旗袍店與酒坊。一切依舊,只是陳曼麗已經(jīng)不在了,活生生的一個人,說不見就不見了,每個人的心頭都無比傷痛,大家的心情都不好,誰也沒有說話。嫣然受到了強烈的刺激與驚嚇,又想念朝夕相處了一段時光的陳曼麗大姐姐,還有留在日本人手里的小妹天香,便默默地流淚。
嫣然將自己在屋子里關(guān)了一整天,傍晚時才獨自來到東湖畔。她穿著翠綠的帶有竹影的旗袍,亭亭玉立,可她的臉上,她的眼中,完全是另一道風(fēng)景,幾許迷茫,幾許傷感,幾許惆悵。至于她的內(nèi)心世界,更是別樣的滋味,擔(dān)憂、內(nèi)疚、憂郁、傷痛,外面世界的運轉(zhuǎn)她并不知道,陳曼麗到底怎么樣了她也不清楚,是死是活,有沒有叛變,這一切全是空白。一種莫名的恐懼又襲上心頭,萬一陳曼麗真的變節(jié),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作為軍統(tǒng)的高級特工,陳曼麗知道的事情很多,弄不好就會讓黨國蒙受嚴重的損失。她唯一感到欣慰的是那個黑匣子,那個絕密檔案還在她手里,沒有輕易地交給前來接頭的陳曼麗。畢竟事關(guān)重大,如果實在找不到接頭的人,嫣然決定親自送到重慶,親手交給戴老板。
嫣然發(fā)現(xiàn)湖邊還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人,正幽靈似的跟蹤著,她知道他們是在盯梢自己,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跟蹤了。她從心底里鄙視這幫狗特務(wù),對自己的行動又十分小心,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覺,當(dāng)作閑人一個隨意地出來散步散心罷了。不經(jīng)意間,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程仲楚,他一定是不放心自己才跟來的,現(xiàn)在正朝自己走過來,這讓嫣然有一絲感動,一抹溫暖化作了淚水,在她潮濕的清澈的眼波中一閃一閃。
程仲楚與嫣然在湖畔徜徉,可他們彼此的心依然揪得緊緊的,他們不能在這里呆得太久,到了日軍的宵禁時間,日本兵見人就殺,見到花姑娘就凌辱。
他們邊走邊談,談到了杳無音信的天香,也不知陳曼麗現(xiàn)在怎么樣了,有沒有遭殃,有沒有變節(jié),他們還談到了撒退到重慶的蔣委員長,遠在延安的毛澤東和他的《論持久戰(zhàn)》。也許,國軍撤出武漢是為了保存實力,目前不能計較一城一鎮(zhèn)的得失,就像蘇聯(lián)放棄了莫斯科一樣。可是,喪心病狂的日本人會不會放過重慶呢?會不會覬覦大西南的半壁江山呢?他們的擔(dān)憂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盡管日軍占領(lǐng)了武漢之后,以為國民政府已經(jīng)降為地方政府了,日本人可以扶持自己的傀儡政府,并尋找到了新的代理人汪精衛(wèi),可是向來狂妄自大的日本人,欲置國軍于死地的狼子野心并沒有消失。
不知不覺中,宵禁的時間快到了,遠處有一隊荷槍實彈的日本兵走來,程仲楚他們惡狗遠避,迅捷離開,悄然無聲地走了,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陳曼麗醒來時,是在一個幽深的潭中,潭水本來是翡翠綠的,現(xiàn)在卻被鮮血洇紅了。說來也是她福大命大,她從萬仞絕壁上往下跳,被一棵茂盛的樹木掛住了片刻,又從樹枝梢頭滾落到了一片藤蘿上,然后才墜落進澗底,這樣,那棵樹與那片野藤便起到了某種緩沖作用。恰巧她最后墜落的地方又是一個深潭,一片綠汪汪的清水最終接納了她,救了她的命。
陳曼麗感到渾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似的,身子浸在冷水中,每一片肌肉都像是刀子在割一般,一陣接一陣的刺痛。她想掙扎著爬起來,可身子綿軟無力,她想將肌體往水中浸泡得深一點兒,企圖讓溫軟的水來緩解痛苦,可每浸一寸,痛苦就加深一倍。她又將頭往上探一點兒,將身體往上弓一弓,可冰涼刺骨的風(fēng)似乎要剝了她的皮,痛楚更是幾何級地增加。她竭力克制著這種痛苦,默默地流著淚,想讓淚水將疼痛稀釋得淡一些,她又強顏歡笑,盡可能地不去想一些不好的事情,去想一些好一點的東西,甚至她還輕輕地翕動了一下嘴唇,似乎想哼一支曲子。她想盡了種種辦法,作出了種種努力,可來自肌體上的,來自心靈中的,那種雙重傷痛依然有增無減。
終于從水潭中掙扎起來了,陳曼麗慢慢地爬到了岸邊,躺在砂石上,陽光暖暖地曬在她的身上,筋疲力盡的她真不想再起來。后來,她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直到被一陣馬蹄聲驚醒,她睜開眼睛,看到遠處的山道上有一隊日本兵奔馳而來,她忍著劇痛,迅捷地閃身在一塊巖石的背后。
那群日本兵居然朝水潭這邊,朝陳曼麗躲藏著的地方過來了,恐懼一下子攫住了她,水潭中是血水,砂石上有血腥味,要是讓他們發(fā)現(xiàn)了自己,那好不容易脫離虎口的她又要落入狼窩了。
陳曼麗很快鎮(zhèn)定下來,有禍避不過,避過不是禍,一切聽天由命吧。
那些過來的日本兵,原是天皇特使渡邊段木郎一行,他們奉裕仁天皇的圣旨,前來督辦最高級機密絕密檔案失蹤案的。幸虧他們行至水潭邊的岸上時沒有駐足,也沒有去留意潭水是否泛紅,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繞道過去了。心有余悸的陳曼麗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好險啊,自己差一點兒又被帶進了日軍憲兵隊,再一次下地獄。
此地不宜久留,只要還有一口氣,她就一定要找到那個神出鬼沒的接頭人,完成戴老板交給自己的任務(wù)。據(jù)說,委派自己來接頭,那是戴笠欽定的,她也曾在他面前發(fā)過誓,一定不辱使命,否則提頭來見。客觀地說,她對戴老板有一種被信任與被重用的知遇之恩,知恩圖報,忠于黨國,這是她作為一名特工應(yīng)有的優(yōu)秀素質(zhì)與崇高境界。不成功便成仁,據(jù)說特工的衣領(lǐng)里一般都藏有劇毒的化學(xué)藥品,那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留給自己的,最后一顆子彈總是為自己準備的,誰叫自己命中注定成了一名軍統(tǒng)的高級特工呢?
陳曼麗打算暫時隱入寂靜的林間,這山道之上,總能遇到背井離鄉(xiāng)的難民與那些脫離了國軍主力部隊的散兵游勇,還有那神出鬼沒的共產(chǎn)黨游擊隊與新四軍小股部隊。不管是哪路神仙,只要是中國人,都會同仇敵愾,互幫互助。
陳曼麗跋山涉水,峰回路轉(zhuǎn),來到了一處高坡上。這里峰巒疊嶂,景致幽美,不遠處的山谷中,還有一個庵堂,如果選擇在這清靜之地避世,看破紅塵做個尼姑,或許可以遠離戰(zhàn)火紛飛,茍且偷安,保一生平安。她轉(zhuǎn)身朝山下俯視,朝遠方眺望,武漢城在蒼茫的白霧之中,那里正飄溢著濃重的血腥味兒。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片刻猶豫之后,她果斷地作出了新的選擇,重返武漢城內(nèi),義無反顧地去完成自己的神圣使命。
此去城里,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要通過日本人的層層封鎖線,特別是要經(jīng)過輪渡區(qū),困難重重,陳曼麗最終以一個做旗袍生意的小商販蒙混過關(guān),來到了漢口老街,這里有著她生死與共的親密戰(zhàn)友,有著他們的旗袍店與酒坊。
她來到了旗袍店的那條老街街口,遠遠地看去,可以看清旗袍店還沒有被封,還在正常營業(yè),可是,門口周圍有狗,幾個黑不溜秋的探子總在那里轉(zhuǎn)悠,幽靈一般。如果此時過去,萬一被他們認出來,暴露了自己那就完了。陳曼麗想了想,就來到了一家當(dāng)鋪店,將手上的玉鐲當(dāng)了,隨后在附近找了家老客棧暫住了下來。
如果不是野藤影佐的提醒,陳曼麗還不知道程仲楚是百樂門那晚的刺客。現(xiàn)在想來,自己要接頭的人,莫非是程仲楚?不知道為什么,她眼前又晃蕩起了程仲楚手中的黑皮箱,那么神秘兮兮的,莫非那里面真的藏著黑匣子?莫非那黑匣子里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絕密檔案?難道他真的就是那個高深莫測的接頭人?難道女神竟然是他?
這個驚天的發(fā)現(xiàn)讓陳曼麗激動萬分,再也無法平靜下來。程仲楚壯碩的身影總在她眼前晃悠,往事如煙,點點滴滴,像放黑白電影一樣在她眼前回放,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有時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有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霧里觀花,霧非霧,花非花,一切的一切,撲朔迷離,搞得她神經(jīng)都要錯亂了??刹还茉趺凑f,陳曼麗總要試上一回,跟程仲楚接上頭,徹底搞清楚他黑皮箱里的秘密。
機會總是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陳曼麗靈機一動,終于想出了一條引蛇出洞的妙計,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她覺得此計可行,便決定立即付諸行動。于是,在宵禁時刻,在月黑風(fēng)高之夜,借著夜色的掩護,又借著昏暗的街燈照行,陳曼麗冒著被日本人用刺刀穿胸的危險,來到了旗袍店門口,將一張紙條塞進了門縫里,上書“女神降臨黃鶴樓,明天早上八點見”的字樣。
完事后,她又迅速離去,那時烏云散開,露出了一彎殘月,踏著迷蒙凄清的月色,她一路小跑回到了客棧,額頭已沁出了細細的汗珠子。
深秋的黃鶴樓陽光明媚,四周安靜得能聽到微風(fēng)吹動落葉的沙沙聲。時間像貓的軟足一樣在悄無聲息地行走,深一腳淺一腳。
隱藏在遠處的陳曼麗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黃鶴樓,那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都提到嗓子眼了。
程仲楚到底會不會如約前來呢?陳曼麗心里并沒有底,她來回踱了幾次,翹首以待的她,內(nèi)心始終無法平靜,盡管如此,她的臉上依然保持著鎮(zhèn)靜。
奇跡終于發(fā)生了,目標(biāo)終于出現(xiàn)了,可讓陳曼麗大跌眼鏡的,來者不是程仲楚,而是虞嫣然。
怎么會是她?難道跟自己接頭的女神是她?
正當(dāng)陳曼麗一頭霧水時,嫣然已快到黃鶴樓門前。她停下了腳步,朝四周望了望,目光像雷達一樣搜索著陳曼麗的身影。
嫣然撿到那張紙條后,驚喜之狀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一來是陳曼麗居然還活著,這張紙條上的字嫣然認得,燒成灰也不會認錯,確實是陳曼麗親筆寫的,那字跡不是別人模仿得出來的;二來是嫣然終于找到了接頭的對象,之前她也曾猜想有可能是陳曼麗,但事關(guān)重大,不敢貿(mào)然下結(jié)論,再說對她也不放心,也就一直沒有與她接上頭。這回,嫣然本想帶程仲楚一起來,在外人看來似乎是一對戀人在逛公園,不管怎么說也好掩人耳目,可三思之后,她還是慎之又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必須確保萬無一失。說真的,嫣然對程仲楚也沒有深入的了解,特別是對他那個黑皮箱,她也是心存疑問的。一句話,對他也是不信任的。做特工的都這樣,防人之心不可無,見人疑三分,越是尖端的間諜,疑心病越重,乃至弄得一天到晚神經(jīng)兮兮的。
嫣然依然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性,不管是對周邊的環(huán)境,還是對那個前來接頭的陳曼麗。她繞了黃鶴樓半圈,轉(zhuǎn)身往旁邊的叢林中走去。
陳曼麗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身后。
嫣然一怔,顯然她已經(jīng)感覺到了后面有人。她將手伸進旗袍內(nèi),握住了手槍。
陳曼麗幽幽地道:“不用掏家伙了,是我?!?/p>
嫣然也聽出來了,是陳曼麗的聲音,她轉(zhuǎn)過身,盯住陳曼麗,看了半天之后才道:“陳曼麗,是你?你不是……被日本人抓走了嗎?怎么,你?”
陳曼麗將手指放在上唇打了個噓聲,輕聲道:“小點兒聲,小心身后有狗。”
嫣然放輕了嗓音,剛想對接頭暗號,轉(zhuǎn)念一想,就改變了主意,問:“你是怎么從日本人那里逃出來的?是不是那個女鬼子將你放了?”
陳曼麗眼眸里一下子閃爍起痛苦的神色,她不愿意被人觸及傷疤,有意繞開話題,說:“這個我們以后再說吧。真人面前莫說假,亮開你的真實身份吧,女神!”
嫣然又是一怔,隨即顧左右而言他,說:“什么女神?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你是女神還是……女神這個稱呼太重了,我可承受不起?!?/p>
陳曼麗有些急了,脫口而出:“虞嫣然同志,我說話不喜歡拐彎抹角,一切都是為了黨國的利益,大敵當(dāng)前,難道我們就不能攜起手來并肩戰(zhàn)斗嗎?”
嫣然心頭一熱,正欲表態(tài),忽然看到程仲楚大踏步地朝黃鶴樓的方向走來,一邊疾速行走,一邊東張西望,她一把抓住陳曼麗往旁邊拖。
這時,陳曼麗有些惱火了,沖著她吼叫起來道:“啊呀,你要干嗎?”
嫣然立即捂住了陳曼麗的嘴,隨后朝林子外面努了努嘴,這下陳曼麗也看清楚了,程仲楚正急不可耐地在黃鶴樓前東奔西走,似乎在尋找著什么人或者什么物。
這下,嫣然與陳曼麗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點,這個程仲楚怎么跟得那么緊,她們前腳剛到,他后腳就跟來了?隨后她們又想到了另一點,他的那只黑皮箱中到底藏著什么寶貝?
就在那一剎那,她們實在不忍心程仲楚這么焦頭爛額地四處尋找下去,萬一他真有什么急事在找她們,錯過了機會那該怎么辦?豈不要成為一樁憾事!于是,急不可耐的她們像是賽跑似的,爭先恐后地朝黃鶴樓下跑去,沒過多久,她們便如兩匹駿馬,幾乎同時奔跑到了他跟前,嬌喘吁吁的樣子。
待他們終于平靜了下來,程仲楚早已到了咽喉口的話就沖了出來:“嫣然,你到底跑哪里去了?”
嫣然一笑,說:“我不是在這里嗎?”
程仲楚問這話時,陳曼麗已經(jīng)勃然變色了,暗自思忖間,心頭早就掠過了一道陰影:“好你個程仲楚,你干嗎只關(guān)心她,對我卻視而不見呢?”
程仲楚這才發(fā)現(xiàn)了陳曼麗,他大吃一驚,說:“你怎么也在這里?你是怎么到這里的?你們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天哪,你不是被日本人抓走了嗎?”
此時此刻,他們每個人的心頭都有一團散不開的迷霧,各自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
不知不覺中,他們被日軍哨兵的厲聲吆喝震懾住了。
“八嘎!站住!”
兩名日本兵的聲音剛到,他們各自手中的槍上插著的那把刺刀幾乎也到了程仲楚他們的胸口。
程仲楚他們站住了,本來他們也不是非上去不可的,想上樓去也的確是下意識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惡狗遠避吧。
一路上,她們興致甚高,問這問那,幾乎要問得蘿卜不生根了。畢竟,這黃鶴樓太神奇了,四周的風(fēng)景又太幽美了,再說,如果能登上黃鶴樓,極目楚天,天地雄闊,武漢三鎮(zhèn)盡收眼底,此時不上樓去,終究是一種遺憾。豈止是遺憾,簡直是屈辱!黃鶴樓的景致果真風(fēng)光無限,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大美幾乎是絕版的,已經(jīng)深深地刺痛了他們的眼睛,欲說還休。更刺痛他們的是黃鶴樓上的日本旗子,還有那幾個混賬哨兵,以及他們手中明晃晃的刺刀。不上黃鶴樓,問問總是可以的吧,于是她們就問起了關(guān)于這黃鶴樓的來龍去脈,神奇故事來了。
程仲楚一一作了回答。
在二人大驚小怪的驚嘆聲中,程仲楚突然剎住了腳步,驚得魂不附體。原來,一群日本兵蜂擁而來!
程仲楚豈肯甘心束手就擒,他什么也沒說,趕緊帶著二人逃跑。他們來到渡口,跳上渡船,拼命搖櫓,一口氣逃到了長江對岸。
漢陽臨江酒樓上,三人開始沽酒買醉,嫣然還與陳曼麗賭了一回酒。盡管他們各自都打著小九九,但有一點都心知肚明,他們是在刀尖上行走,走的是一條不歸路。
酒過三巡,不勝酒力的嫣然與陳曼麗開始發(fā)酒瘋了,嫣然一笑再笑,笑個沒完沒了。
陳曼麗則是另一種截然相反的姿態(tài),她忽然淚水決堤,不停地哭,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
一陣微茫的琴聲若有若無地飄來,像是從夢中飄來的,像是從古琴臺那個方向飄來的。這古琴臺離這里遠著呢,怎么可能聽到那虛無縹緲的琴聲?分明是一種幻覺,一種幻聽,一種幻境。可這不只是程仲楚聽到了,陳曼麗與嫣然都聽到了,那琴聲中分明有女子的哭泣。程仲楚聽到了美琪的哭聲,嫣然聽到了妹妹天香的啜泣,陳曼麗則聽到了自己墜落懸崖的聲音,自己的骨頭碎裂的聲音,自己的那顆心碎裂的聲音。
一陣冷風(fēng)吹來,窗子噼里啪啦地搖晃,他們的酒氣也被吹沒了,酒意也被吹醒了。
程仲楚抬起頭來,一字一頓地說:“我們是不是該想辦法去救小天香了?”
嫣然聞言,一下子全清醒了,她立即彈跳起來,一蹦三尺高,連聲道:“要得,要得!”
陳曼麗冷冷地說:“救天香,怎么救?我們現(xiàn)在連她在什么地方都還不知道!”
程仲楚沉默不語,片刻之后,他才開口說:“聽說小鬼子要在古琴臺舉行比琴大會,我們是不是該去湊湊熱鬧?”
嫣然冷笑一聲,說:“這古琴臺乃是伯牙為鐘子期撫琴的地方,人家彈的是什么琴?古琴!人家彈的是什么曲子?《高山流水》!他小鬼子也配?什么東西!”
程仲楚臉色凝重,道:“說得也在理??墒?,我們也不能容忍小鬼子在咱們的古琴臺飛揚跋扈,胡作非為!再說,咱們不能輸給那群東洋鬼!聽說,這次日方親自擺擂臺的琴手是涼子機關(guān)長,他們舉辦這次活動是為了歡迎新來的天皇特使渡邊段木郎?!?/p>
嫣然接過話茬兒,說:“你的意思是,咱們?nèi)囁麄兊木???/p>
程仲楚站了起來,說:“也不僅是為了這個,聽說,那個涼子還要讓小天香出現(xiàn)在琴臺上,他們是想拿她做誘餌,引誘我們前去救她,乘機將我們一網(wǎng)打盡。”
嫣然高聲嚷嚷道:“怕什么?大不了咱們來個魚死網(wǎng)破!咱們不能讓小鬼子瞧扁了!”
不料,陳曼麗猛地拔出手槍,對準了程仲楚,放了一串長長的連珠炮。
“你說,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日本人派來做說客,好來引誘我們上當(dāng)受騙?你向來神出鬼沒,來無影,去無蹤,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為什么你總是跟著我們,我們到了黃鶴樓,你也到了黃鶴樓,隨后日本兵也就到了,包抄了我們,差點兒就包了我們的餃子。你說,是不是你將他們引來的?還有,你那個神秘兮兮的黑皮箱里,到底裝的是什么?”
這時,冷笑虎與尕大紅也竄上樓來。
尕大紅厲聲喝道:“把槍放下!陳曼麗,你冷靜點兒,把槍放下,你相信我,他是自己人!”
陳曼麗歇斯底里地吼叫起來:“你們別過來,我不相信!除非他親口告訴我,他是不是女神,他的箱子里到底藏著什么,是不是小鬼子的絕密檔案?”
程仲楚發(fā)話了:“陳曼麗,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但有一點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我不是日本人的間諜,而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一個與小鬼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中國軍人!”
陳曼麗眼睛一亮,說:“這么說,你就是女神?”
程仲楚搖了搖頭,說:“打開窗戶說亮話,我不是?!痹捯粑绰?,他從衣服的夾層里,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軍官證。
嫣然一手持槍,伸出另一只手接過來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國軍十九路軍少校參謀長”字樣。
十九路軍,那可是一支英雄的部隊,從這樣的隊伍中出來的,應(yīng)該不會是什么孬種。嫣然終于收起了槍,將證件還給了程仲楚,和顏悅色地說:“程大哥,你能告訴我們,你那黑箱子里藏著的到底是什么嗎?”
程仲楚再次搖了搖頭,悶聲道:“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那是屬于我個人的隱私,對不起,無可奉告!”
尕大紅也勸導(dǎo)陳曼麗道:“你就別為難他了?!?/p>
陳曼麗冷不防朝天吼了一聲:“那咱們在古琴臺上見。”說完,便轉(zhuǎn)身下樓去了。
程仲楚也發(fā)了話:“街上到處都是日本人,又快到宵禁的時間了,陳曼麗有危險,快跟上!”
他們爭先恐后地下了樓,很快追上了陳曼麗。
空曠的古琴臺上,撫琴的是日軍的梅機關(guān)長涼子。在不遠處,天香被兩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守著,他們手中的刺刀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也算是閃亮登場。
天香的近旁,除了日本兵,還站著小桃紅。
在涼子撫琴的地方,相對之處也設(shè)了個琴臺,上面空無一人。這兩個琴臺都是日軍臨時搭建起來的擂臺,另一個古色古香的空琴臺上,至今還沒有一個人敢上去撫琴。琴臺之前放有香案,撫琴之人須焚香沐浴更衣,以顯得莊嚴神圣。
陳曼麗的出現(xiàn),使在場的日本人都大吃一驚,她不是被涼子所逼跳下懸崖摔死了嗎?怎么還活著?她到底是人還是鬼?。?/p>
野藤影佐與風(fēng)子如臨大敵,都嗖地拔出了東洋刀,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
陳曼麗在刀光劍影中,一步一步地朝琴臺上走去,搖曳多姿的她,輕移蓮步,風(fēng)情萬種。
涼子也怔了一下,身子一陣哆嗦,手指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古琴上發(fā)出了一個顫音。她瞥了一眼琴旁的東洋刀,隨即又將目光收回,繼續(xù)不動聲色地彈琴。
一曲終了,琴臺上下萬籟俱寂。
現(xiàn)在該輪到陳曼麗撫琴了。只見她旁若無人地坐在古琴邊,隨后,那把古琴之上,就風(fēng)生水起,飄出了風(fēng),飄出了云。
陳曼麗的琴聲如清風(fēng)拂過,似流水浩蕩,將涼子剛才彈奏的曲子全壓了下去??粗砂倜摹A城傾國的陳曼麗,涼子畢竟也是個精通琴藝之人,自然一開始就聽出來了,她彈奏的是千古名曲《高山流水》。
陳曼麗的琴聲戛然而止,涼子依然陶醉其中,如癡如醉,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說來,涼子與陳曼麗都是一等一的女子,都是頂尖級的特工,惺惺相惜,說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也不為過。
許久,涼子才醒悟過來,正想下令將陳曼麗拿下,這時候,陳曼麗站了起來,大聲向涼子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她讓涼子他們將那個叫天香的小姑娘放了,她陳曼麗留下來。涼子知道了陳曼麗的這層意思,心里還真不是什么滋味,也許是因為陳曼麗的心地善良,這才是涼子永遠也不可企及的地方,人與人之間到底是不一樣的,這也是她們之間的差別與差距。
涼子拿起了琴旁的軍刀,將刀慢慢地抽出來,刀光一閃一閃的,她的眼睛里頃刻間寒光四射。
涼子終于下了死命令,將陳曼麗抓住,與小天香綁在一起。
野藤影佐與風(fēng)子他們得了命令,轉(zhuǎn)身就朝琴臺上撲去,他們要抓住陳曼麗奪得頭功。
這時,藏身在人群中的嫣然他們再也忍不住了,先下手為強,他們掏槍與日軍對決起來。
雙方勢均力敵,殺得天昏地暗。
風(fēng)子瘋了,野藤影佐也瘋了,他們只顧殺敵。
涼子與陳曼麗決斗在一起,難分勝負。
阿紫與尕大紅纏住風(fēng)子廝殺,冷笑虎與程仲楚合力對付野藤影佐及一群憲兵,打得不可開交。
嫣然去搶小妹天香,天香早已經(jīng)被小桃紅搶先一步控制住了,見嫣然撲來,小桃紅又將天香推給了風(fēng)子,自己轉(zhuǎn)身溜之大吉。
嫣然舉起槍,擊中了小桃紅,小桃紅即刻一命嗚呼,倒了下去。
尕大紅情急之中,舉槍對準了日軍的天皇特使渡邊段木郎。涼子驚呆了,下令停止戰(zhàn)斗,雙方各持人質(zhì),劍拔弩張,對峙在一起。
日方由柳川平助作出決斷,拿天香與天皇特使作交換。雙方都拿著槍對著對方。最后,程仲楚他們領(lǐng)回了天香,日軍也要回了他們的天皇特使。
不料,程仲楚他們還沒有撤出古琴臺,涼子就翻臉不認人了,她朝還在古琴臺上的陳曼麗射擊,嫣然想都沒想,用身子替陳曼麗擋住了子彈。
嫣然捂著胸口倒下了,臨死前,她從頭發(fā)上拔下一只紅色的發(fā)夾,顫顫地交給陳曼麗,顫聲道:“女神降臨,天下太平……”
天香慘叫著正要朝琴臺上奔去,卻被程仲楚拉住了。嫣然深情而幽怨地瞥了他們一眼,終于閉上了美麗的眼睛。
涼子用日語歇斯底里地吼叫道:“八嘎!還不趕緊去追!要是放跑了他們,你們?nèi)嶂祟^來見我!”
話音未落,涼子便一馬當(dāng)先,帶著日本兵一路追殺了出來。
程仲楚他們邊打邊退,日軍憲兵越來越多,涼子已經(jīng)下令將全城封鎖搜捕,就算是一只鳥也不能放出去。
程仲楚他們已經(jīng)退進了漢口古鎮(zhèn)老街,要是在和平年代,在平常的清閑日子,走進這樣的老街,時光就停步了,心也就慢了下來。可時間并不能穿越,眼下正滿城血雨腥風(fēng),日軍追殺得緊,照這樣下去,就算是插翅也難以飛出武漢。
陳曼麗靈機一動,提出有一個辦法也許可行,尕大紅忙問是什么辦法。
陳曼麗說:“我們劫了街口的那幾個日軍軍官,換上他們的服裝,再弄輛軍車什么的,也許就能出城了?!?/p>
尕大紅說:“我看行。”
幾個人趕緊行動,結(jié)果了那幾個日軍軍官,換上了軍服,迅速離去。
隨后,他們又攔截了一輛軍用汽車,沖出城門,消失在山道中。
他們驅(qū)車前往黃鶴樓之東十里許,這里有三楚第一雄峰洪山。在風(fēng)景秀麗的洪山南麓,有武漢市唯一的皇家寺院寶通寺。旗袍店與興隆酒坊是回不去了,他們就在這寶通寺里暫時棲身。
程仲楚在山坡上為虞嫣然造了個墳塋,天香在墳前哭得死去活來,眾人的眼睛都是紅紅的。
陳曼麗拿著那只紅發(fā)夾,她知道這里面藏的是嫣然用生命換來的情報,也就是日軍的絕密檔案,她得想方設(shè)法將它送到重慶,親手交給戴老板。
既然絕密檔案有了著落,那么程仲楚的那只黑箱子里,肯定不會是絕密檔案了。那里面到底藏著的是什么東西呢?這恐怕只有程仲楚自己知道了。
前段時間,程仲楚將黑匣子藏在了寶通寺附近一個極為隱秘的山洞里,最近,他才將它取了回來。這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靈魂,黑匣子里面的驚天秘密,不是什么情報,也不是什么珠寶,而是一顆心,一顆少女的玲瓏之心!這顆心原是鮮活的,活生生地長在美少女美琪的胸膛里,可是后來被野藤影佐給挖了出來。南京大屠殺的前夜,野藤影佐看著被手下軍官抓來的可人兒美琪,看著可心,就將她的衣裳撩了起來,在她的尖叫與掙扎中,將她的衣衫扒光,第一個占有了她的胴體。隨后,野藤影佐又將她賞賜給了他的手下,她遭到了他們的輪奸。更滅絕人性的是,野藤影佐居然將美琪的心給挖了出來……
程仲楚將戀人美琪的那顆心藏進了一個黑匣子里,形影不離地帶在身邊。他將她的心從南京一直帶到武漢,復(fù)仇的烈焰一直在他的胸膛里熊熊燃燒,從此他活著的唯一念頭就是殺鬼子,親手殺掉那個野藤影佐,替心愛的人報仇?,F(xiàn)在,日本人將他的好友嫣然也給殺了,程仲楚的仇恨自然又加深了一層??磥?,復(fù)仇的機會將要來了。
程仲楚在佛前替美琪與嫣然焚香禱告,他發(fā)誓一定替她們報仇雪恥,愿她們的靈魂早日升入天堂安息。
陳曼麗、冷笑虎、尕大紅、天香不知什么時候也來到了程仲楚身后,他們一起齊刷刷地跪了下來?,F(xiàn)在已經(jīng)真相大白,他們要離開武漢去重慶。
途中,他們將經(jīng)過一個叫石牌鎮(zhèn)的地方。
說來,所謂的日軍絕密檔案,原是一個濃縮的作戰(zhàn)計劃,包括如何以石牌鎮(zhèn)作跳板,渡過長江,從陸地進攻重慶,還包括關(guān)于石牌鎮(zhèn)的一張濃縮地圖膠片。
程仲楚他們連夜出發(fā),朝石牌鎮(zhèn)的方向奔去。
這古鎮(zhèn)石牌在湖北省宜昌縣境內(nèi),位于長江三峽西陵峽右岸,是長江南岸的一個小村莊。石牌很美,從石牌望出去,景色幽麗,江山如畫。長江西陵峽中的石牌,因峽江南象鼻山中一類似令牌的巨石而得名。長江因它在這里突然右拐110度,構(gòu)成天然戰(zhàn)爭天塹,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
1937年,中國軍隊淞滬抗戰(zhàn)失敗,12月南京失守。1938年10月,日軍侵占武漢,國民政府被迫遷都重慶,險峻的長江三峽成為陪都的天然屏障。石牌下距宜昌城僅30余里,自日軍侵占宜昌后,石牌便成為拱衛(wèi)陪都重慶的第一道門戶,戰(zhàn)略地位極為重要。
當(dāng)時的中國,從湖北到四川還沒有一條可以走車的路,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少有的羊腸小道也是險峻萬分,高山大嶺終于阻止了日本陸軍西進的勢頭,而攻不到重慶,就斷斷不能停止中國絕死的抵抗。進攻重慶必須打通長江,而打通長江必須占領(lǐng)石牌。就這樣,石牌這個當(dāng)時不足百戶的小村,便成為廣闊的中國戰(zhàn)區(qū)最關(guān)鍵的要塞。
重慶方面終于得到了日軍的絕密檔案,還有關(guān)于石牌的那張濃縮地圖的膠片,于是從戰(zhàn)略的高度重視石牌的布防,為防止日軍由長江三峽西侵和拱衛(wèi)陪都,中國海軍于1938年冬在石牌設(shè)置了第一炮臺,其左右有第一、第二分臺,安裝大炮共10尊,為長江三峽要塞炮臺群的最前線。與之相配套的還有川江漂雷隊、煙幕隊等。駐守石牌的海軍官兵共有100多人。由于石牌與宜昌幾乎處于一條線上,要塞炮臺的炮火可以封鎖南津關(guān)以上的長江江面,極具威懾力,令敵望而生畏。為保衛(wèi)石牌要塞,國民黨軍委會派重兵防守。
日軍對石牌要塞早有覬覦之心。1941年3月上旬,日軍曾以重兵從宜昌對岸進攻過石牌正面的平善壩,并以另一路進攻石牌側(cè)翼之曹家畈。兩路日軍當(dāng)時都遭到國軍守軍的嚴重打擊,慘敗而歸。后來,日軍不敢貿(mào)然從正面奪取石牌要塞,而是采取大兵團迂回石牌背后企圖攻而取之。之后,就爆發(fā)了石牌要塞保衛(wèi)戰(zhàn)。
蔣介石對石牌要塞的安危極為關(guān)注,他不止一次地給六戰(zhàn)區(qū)的陳誠、江防軍吳奇?zhèn)ヅ膩黼妶?,強調(diào)確保石牌要塞。蔣氏指出,石牌乃中國的斯大林格勒,是關(guān)系陪都安危之要地。并嚴令江防軍胡璉等諸將領(lǐng),英勇殺敵,堅守石牌要塞,勿失聚殲敵軍之良機。
在石牌外圍拼搏戰(zhàn)中,日軍一度鉆隙繞過石牌,沖到距三斗坪僅60里的伏牛山。第十一師師長胡璉立即命其屬下將國旗插到最高峰上,并嚴令守軍不得后退一步。他用電話告誡將士:“打仗要打硬仗,這一次一定要使日軍領(lǐng)教中國軍隊的作戰(zhàn)精神!”
由于守軍意志堅決,日軍久攻石牌不下,損兵折將慘重,士氣和信心完全喪失,最后進犯石牌之?dāng)臣娂姷纛^東逃。石牌要塞雖歷經(jīng)烽火,但仍屹立在西陵峽之濱,固若金湯,如同一座銅墻鐵壁,遮擋與庇護著尚未完全被戰(zhàn)火摧殘的半壁江山。
石牌保衛(wèi)戰(zhàn),中國軍隊投入兵力15萬人,日軍投入10萬兵力,日軍傷亡兵力25718人,損失飛機45架,汽車75輛,船艇122艘;中國軍隊僅傷亡一萬余人取得戰(zhàn)爭勝利。石牌保衛(wèi)戰(zhàn)的勝利,實現(xiàn)了蔣介石“軍事第一,第六戰(zhàn)區(qū)第一,石牌第一”和“死守石牌,確保石牌”的軍事目標(biāo),它挫敗了日軍入峽西進的美夢,粉碎了日軍攻打重慶的部署,遏制住了日軍肆意踐踏的鐵蹄。它是抗戰(zhàn)的重大軍事轉(zhuǎn)折點,西方軍事家譽之為“東方斯大林格勒保衛(wèi)戰(zhàn)”,對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最后結(jié)局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程仲楚他們也參加了石牌保衛(wèi)戰(zhàn),與他們對決的自然是涼子他們。
盼星星,盼月亮,如今為美琪報仇雪恥的機會終于到來了,程仲楚找的第一個復(fù)仇對象當(dāng)然是直接參與殘害美琪的野藤影佐。這條喜歡咬人的東洋狗,逮誰咬誰,咬住誰就決不撒手,咬死了美琪,還將她的心給挖了出來?,F(xiàn)在該輪到將他的心挖出來了,程仲楚早就發(fā)下了毒誓,一定要親手將它挖出來,看看是不是黑心黑肝,是不是狼心狗肺!
狹路相逢勇者勝,程仲楚被一大批日軍堵截在一個山頭上。
程仲楚想,狗日的,老子不送你們下地獄,你們倒自己撞到槍口上來了。在大戰(zhàn)打響之前,程仲楚曾經(jīng)焚香祭拜過美琪的心,再次發(fā)誓一定要剜了野藤影佐的心肝,來祭奠她的亡靈。這回,程仲楚不瘋也得瘋了,因為他感到了美琪的那顆心依然在跳動,他聽到了那跳動的聲音。他還聽到了那顆心在嚶嚶哭泣,聽到了流淚的聲音,他還聽到了那顆心在汩汩滴血,聽到了滴血的聲音。那曾經(jīng)是他深深地愛著的少女,是他深深地愛著的一顆心,用他的生命,用他的靈魂。
程仲楚今天是徹底瘋了,他沒法不瘋,因為他面對的是一個被魔鬼控制著靈魂的瘋子,一條周身被狂犬病毒所浸泡的瘋狗。
野藤影佐脫光了上衣,拔出了東洋刀,歇斯底里地號叫著,朝冷笑虎他們猛撲了過來,冷笑虎正要迎戰(zhàn),程仲楚說讓他來收拾這條惡狗。
程仲楚故意將野藤影佐引過來,又閃身在一旁,避過了他的鋒頭。野藤影佐不僅是條瘋狗,還是一頭腦子進了水的蠢豬,他狂妄自大,赤膊上陣,憑著一股叫武士道精神的蠻勁,高擎著一把锃亮的東洋刀,一陣亂砍亂殺。
程仲楚避過了數(shù)招,便舉著一把大刀迎戰(zhàn),主動發(fā)起攻擊,與野藤影佐單打獨斗在一起。漸漸地,野藤隱佐敗下陣來。程仲楚終于將他擊倒在地,將手中的大刀擱到了他的脖子上。
野藤隱佐號叫道:“快殺了我!殺了我!”
風(fēng)子舉著東洋刀沖殺過來,被尕大紅與阿紫截住廝殺。
程仲楚眼中冒出了綠色的火焰,他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女友美琪受辱的情景,被殘殺的情景,被剜心的情景,他忽然狂吼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手中的利刃狠狠地戳進了野藤影佐的胸膛……
風(fēng)子見了,急忙扔下尕大紅她們,高舉著軍刀劈頭蓋臉地朝程仲楚砍殺過來。這個風(fēng)子其實也是個瘋子,她和野藤影佐一樣瘋狂。風(fēng)子與涼子不一樣,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她和野藤影佐是同一類型的人,同一個世界的貨。同為戰(zhàn)爭的機器,侵略他國的惡魔,他們在共同的殺人生涯中產(chǎn)生了畸形的戀情,或者說風(fēng)子瘋狂地愛上了野藤影佐,見自己心儀的男人被殺,還被掏出了心,風(fēng)子這回真的瘋癲了!
隨后就發(fā)生了混戰(zhàn),風(fēng)子直奔程仲楚,尕大紅與阿紫愣了片刻,趕緊從背后飛奔而上。眼看著風(fēng)子手中高高揚起軍刀就要朝程仲楚腦門上砍下去,陳曼麗凌空起飛,徑直迎著一道明晃晃的軍刀撲去,風(fēng)子的東洋刀不偏不倚地刺穿了陳曼麗的胸脯,陳曼麗慢悠悠地倒了下去。程仲楚猛地轉(zhuǎn)過身,陳曼麗就順勢倒在了他的懷里,閉上了她那雙清澈而美麗的眼睛。
風(fēng)子手中的軍刀再次舉起,眼看著又要往程仲楚砍下去,她身后的尕大紅與阿紫早已手起刀落,將風(fēng)子攔腰砍成了兩截。
狂怒的程仲楚一下子凌空起飛,又從半空中落下,揮舞著手中的大刀,將日軍特種兵殺得片甲不留。敵我雙方開展了激戰(zhàn),在這次戰(zhàn)斗中,阿紫壯烈犧牲,天香也被日本兵殘害。
在激烈的混戰(zhàn)中,皇協(xié)軍的漢奸頭子汪柏旦,還有那個地痞流氓鶴頂紅,全死于亂刀亂槍之中,去了他們應(yīng)該去的地方。至于那個梅機關(guān)長涼子,沒有來石牌鎮(zhèn)參戰(zhàn),因為在1939年的秋天,她奉命護送天皇特使渡邊段木郎回日本去了,此后再也沒有來中國。
就在那個秋天,一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風(fēng)和日麗,氣象萬千。程仲楚帶著冷笑虎、尕大紅來到林子里,將美琪、嫣然、天香、阿紫一并葬了,讓她們?nèi)胪翞榘?。不管是她們的肉身、心,還是衣裳,都不過是靈魂依附之物而已?,F(xiàn)在,她們也該安息了,就讓她們的靈魂化作天上的彩虹,升入天堂吧!至于那個陳曼麗,也真是福大命大,風(fēng)子的軍刀沒有刺中她的心臟,她竟然又保住了一條性命。
料理完美琪她們的后事,程仲楚也就沒有后顧之憂了。現(xiàn)在,他們一幫人只剩下程仲楚他們幾個。
程仲楚、陳曼麗、冷笑虎至今還蒙在鼓里,尕大紅將一切和盤托出,程仲楚與尕大紅在相視一笑中,熱情地握住了手。原來,那個壯烈犧牲了的虞嫣然竟是受延安派遣,打入國軍內(nèi)部的中共黨員,東天目山女游擊隊長尕大紅則是受新四軍黨組織的委派,一路上護送虞嫣然與程仲楚他們的。如今,她的任務(wù)已經(jīng)出色地完成了,也該歸隊了,尕大紅得到了上級的指令,繼續(xù)動員并護送程仲楚等人去延安。冷笑虎見他們都要去革命圣地延安,以為那里比天目山好多了,再說他見尕大紅也丟下她的東天目山一起去了,便認定那一定是個好地方,至少比他的西天目山要強千百倍,于是他二話沒說,也跟著他們一道北上而去。
?吳瑞賢聲明?由本人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千柱屋謎案》入選今古傳奇2018年8月份推出的全國優(yōu)秀小說選獲獎作品集,該作懲惡揚善,弘揚正義,人物及故事情節(jié)純屬虛構(gòu),是一部正能量的推理小說,一經(jīng)發(fā)表,便在廣大讀者朋友中引起了強烈反響,好評如潮。但是,讀者中也有不同的聲音,有人認為作為虛構(gòu)的文學(xué)作品,文中的地名不應(yīng)是真實的地理名詞,而應(yīng)是虛擬的空間符號。還有,發(fā)表于《今古傳奇》2018年第7期的《水蔥兒》也有類似情況,并在無意中將幾個人物用了斯姓。本人經(jīng)三思后,也覺得盡管《千柱屋謎案》中的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與千柱屋當(dāng)?shù)責(zé)o關(guān),但以東白湖鎮(zhèn)千柱屋為地名確實不夠慎重,是不合適的,故向千柱屋的居民朋友們真誠地表示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