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成
1
2084年2月的一個周日,我把兒子邢鋒送到他媽媽那邊,像往常一樣。天空灰蒙蒙的,也像往常一樣。從我小時候起,天空就是這個樣子了。那是聯(lián)合協(xié)議國的某某決定,制造了人工云層,說是為了阻擋某種過強的射線。這種灰色是很澄澈的,給人一種空曠之感,天高皇帝遠似的。所以我從小就喜歡陰天。陽光讓人煩躁,陰天卻總是讓人寧靜。
車子平穩(wěn)地開在省道上。之所以選省道,一是想帶這小子看看景——P城周圍的高速和國道全都管型化了,車快得跟子彈一樣,沒勁;二是想帶他摸摸方向盤。省道還保留一段允許手動駕駛的路,我很早就想帶他玩玩。到了我這歲數(shù),想的就是怎么哄孩子高興,小時候是甩,現(xiàn)在是黏。他卻老大不情愿,什么能替下VR戰(zhàn)地呢?何況,走省道比國道多花十七分鐘,比高速多花四十二分鐘。
一起事故卻讓這兩個數(shù)字又延長了。把住方向盤后,阿鋒的興致就來了。他的嘴和雙眼一起張大。這是一種失控,我知道,他的興奮就來自于失控。
“摸真車還是不一樣吧?”我說,“我們管這叫路面感。”
一道棕色的光影從車前一閃而過,阿鋒慌忙轉(zhuǎn)方向,我則踩下剎車。車子轉(zhuǎn)了大半圈停在路邊。
是一只棕鹿。
這怎么可能?省道旁邊都裝了生物反磁網(wǎng),蟲子都過不來。
但它就是過來了,身上粼粼的血點似乎表明了對抗反磁網(wǎng)的代價。我們停下后望向了它,奇怪的是,它也望著我們。它的眼神里并沒有恐懼,而是一種乞求。乞求什么呢?我突然發(fā)覺那眼神里有種強烈的情感,一下子擊中了我。我沒來由地想到,它是一只母鹿。
她開始向前邁步,試探性地。我們僵著。她見我們沒反應(yīng),又向前邁了幾步。我想去碰碰阿鋒,但他已經(jīng)調(diào)轉(zhuǎn)車頭猛踩油門,嘴里喃喃道:“咱們沒事,咱們沒事?!?/p>
他有點反常。他從小就有點菩薩心腸,這種情況下照常會去問候下那只鹿,或者怎么也該問問爸爸有沒有事。但他就是自顧自地向前開,嘴唇還在哆嗦著“沒事”。誰他媽沒事?陳隊說得沒錯,青春期的兒子就是白眼狼。
而那只鹿,已經(jīng)充分調(diào)動起了我的好奇心。臨走前我本能地看了下后視鏡,她正轉(zhuǎn)身向后走去。遠處的車流夾雜車燈和鳴笛聲涌來,她不為所動,迎著它們邁步而行。
2
車子轉(zhuǎn)成自動駕駛,我倆移到后座躺下。我遞給他支煙,他已經(jīng)恢復(fù)慣常的沉默。煙霧繚繞一會兒后我說:“對了,那個許維……”
“許維如?!彼洁煲宦暋?/p>
“哦對,她是你同學吧?”
“嗯?!?/p>
“剛好上?”
“上個月?!?/p>
“早戀我可不管,我就是怕你找個機器……”
“爸,她是真人。”他打斷我,“你這一段又出車了?”
他瞟向我腰間的槍,從小他就喜歡這些。我沖他笑笑:“上個周日,購物中心,一個中年男的劫持了自己的前妻,脅迫她跟他跳樓殉情。但AI保安反應(yīng)更快啊,就開槍了。她被救了下來,但他順著一條塑膠管跑了?!?/p>
“他可能是原來在商場工作的人?!?/p>
我搖搖頭:“現(xiàn)在身份還沒查清?!?/p>
“要么就是警局的人?!彼又f。
我又搖搖頭,但心里樂起來。我提的塑膠管只能是大樓側(cè)面那種,而警局會教怎么順著它逃跑,八成下面還有他的車在等他。這小子一定是這么想的。從小他就想著當刑警,我和他媽媽的結(jié)合也只會是這個產(chǎn)物。他媽媽死活覺得刑警是標準藍領(lǐng),如果非要進局也要進個信息科搞重案要案,或者干脆去做社區(qū)警,錢多面子大。
這些道道我從來都不知怎么回應(yīng),每每對她說:“孩子愛干嗎就干嗎。”
她則回復(fù):“孩子只會跟你一樣沒出息。”
她沒干幾年警察就調(diào)到社區(qū)了,再沒幾年就和社區(qū)里一個搞區(qū)塊鏈的好上了。我每次送阿鋒去的就是那個社區(qū),標準的富人聚集地。說起他媽現(xiàn)在的老公,我跟他還有幾分交集。之前他辦離婚手續(xù)那陣,不知怎么就找上我了,要幫忙查他前妻的什么事,我爽快地幫了。之后他還把我當半個朋友,過節(jié)都送禮。我和他也沒什么可避諱的,不就是離個婚?以前送阿鋒來,我都會下車和他打個招呼。后來干脆孩子媽媽躲在屋里,派他來交接。不知為何,漸漸地我就縮在車里不想出來,透過窗子朝門口招招手,或者看會兒觸屏掉頭便走??赡芤驗榘h長大了吧。
那天臨下車前,我又八卦了下未來的兒媳:“她偏外向還是內(nèi)向?”阿鋒沒理我。我笑起來。能看出來他很喜歡那姑娘。他推開車門,我快速摸了下他的頭,他則快速躲閃開了。
那天有點反常,是孩子媽和她老公一起出來的。他們的神情也怪,笑意盈盈的,好像剛吵架和好一樣。我一下子想起了上周出警的那次劫持案。
罪犯的身份當時就查清了——是我的指揮,陳隊。出事前幾天他跟隊里請了病假,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為什么做這事。他做得干凈利落,沒驚動任何人。我和他認識十多年也琢磨不透。隊里的人十有八九都離過婚,偶爾罵幾句也就罷了,不知他怎么突然認真起來。商場AI拍下了實時視頻,他反復(fù)追問前妻對他的感情如何,雖然聲音焦躁,但神情也是這樣笑意盈盈的。
3
阿鋒的背影消失后,突然一種疲憊襲來。是種沒來由的累,不像收隊之后的那種。每每送走阿鋒后、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家里,都會有點??赡翘觳恢趺矗揖箾]力氣離開那個小區(qū)。
其實這種狀態(tài)我年輕的時候就有過。偶爾是在獨處時,比如剛聚會回來,偶爾是在和老同學懷舊時。說是累,不如說是發(fā)愣。就是這么一愣神的工夫,它便會過去,年輕的世界重新展開。
也許就是寂寞之心人常有。仔細想想,這些狀態(tài)在單身時候比較多。當然了,還有離婚的時候。結(jié)婚時天天憋屈,老婆真走了,特別是還把兒子帶走了,也不好受。那幫女權(quán)委員會的人還在她嫁人后慫恿把孩子每個月判給她三周,給我一周。太憋屈了。那段時間,我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就會不舒服。也許這是家居面積的事,自從“格子間”工程之后,P城人均不到三十五平方米,監(jiān)獄似的。
監(jiān)獄里,人們難免染上個七癮八毒,我卻不想隨大流。我會和兒子聊幾句,甚至也開始打VR戰(zhàn)地,和他實時互動。但他一說學習,我就不聊了。余下的時間就花在“七點半交互”上。那是最火的光榮單身漢交互。形式采取陌生人在AR桌子上聊天,按自己的興趣配對。一桌二至十人不等,飯廳大就大桌。不過一般大家都選小桌,特別是二人桌。
想到這我突然意識到,今晚阿鋒肯定又會被媽媽帶入一頓漫長的晚餐,不回我信息,于是我只能用“七點半交互”來打發(fā)這個晚上。我醒醒神趕向下一個目的地——P城基因治療中心。
說起來這是那段時間的一件大事。那年的一月一號——不知是什么組織干的,Echo病毒在世界范圍爆發(fā)了。由于外形酷似“玉簪”,最初被稱為“玉簪病毒”,但很快改叫“巴別塔”。
開始感染引起了巨大恐慌,因為它通過接觸傳播,且傳播力達到五級。但很快人們就發(fā)現(xiàn),它對人體并無害處。造成的唯一影響是人們的DNA開始融合,意識開始融合。
這原理來自十幾年前的一個爆炸新聞,好像是說找到了DNA和情感之間的什么圖譜。簡單來說,DNA交換就等同于情感交換。另外,據(jù)說感染病毒后也會整合宿主的DNA,再傳染下一個人就會把這個DNA也帶過去——所以人與人間的情感、意識可在被感染后融合。
而巴別塔病毒在這方面的性狀尤其強,甚至可以說,它就是被設(shè)計成這樣的。對人體無害、僅限人人傳播、無任何治療方案……種種陰謀論甚囂塵上。有人甚至懷疑到聯(lián)合協(xié)議國頭上,因為初期他們草木皆兵,稱“Echo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災(zāi)難”,一個多月,便稱“巴別塔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事件”。
這當然也不能怪他們,因為這不是由于他們轉(zhuǎn)向,而是社會整體轉(zhuǎn)向。沒到一月底,人們便從人人自危進入“融合狀態(tài)”,人們對這情感共同體的感覺深深著迷。人們之間所有的不理解不復(fù)存在,孤獨、猜忌、嫉妒等等從人的“詞典”上一并消失。一周內(nèi)感染者就超過了總?cè)丝诘囊话搿?/p>
最后沒感染的人主動加入感染人群,感染的人走上街頭,進行了一周的狂歡。理事會很快發(fā)現(xiàn)人類融合是眾望所歸,便開始了宣傳巴別塔的計劃。他們著重強調(diào)了“孤獨”,把“感染”換成“轉(zhuǎn)染”,把改編自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We are family》作為宣傳曲,還象征性地舉行了全民公投,93%的人投了支持票。
余下的7%則分為兩類人,一類是堅定的反融合派,大概占5%,這年頭什么事情都有對立面。另一類是比較倒霉的人,比如我,在兩周前被局長通知是CCR51陽性的個體,對病毒免疫,被建議接受基因改造治療。
對巴別塔我一開始是有點抗拒的,本來想投不融合票。我一向討厭規(guī)則和教條。人到中年便會明白,家人即王法。所以當時關(guān)于解決孤獨的宣傳越多,我越是反感。我也從小教阿鋒別隨大流,這叫批判性思維。
但投票那天,當我點開屏幕看到那兩個灰色按鈕時,突然心思很亂。那雙昏昏欲睡的眼睛,好像在勾著我的什么念想,又好像在挑釁我:你一點兒也不感到孤獨嗎?
那一剎那我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人生就是一場場的解悶,不孤獨哪來的解悶?但反過來說,我從小就神經(jīng)大條,孤獨個什么勁?
然后這兩個分裂的聲音就開始如影隨形了,伴隨著一種對什么東西的擔心。我開始莫名關(guān)注起自己有沒有被感染,甚至增加了些戶外活動。一周、兩周、一個月……什么感覺都沒有,我更擔心了。
這種擔心大部分來自阿鋒,至于那小部分,我也不知道。阿鋒本來是唯一牽扯我心緒的事,而這股心緒的中心在于——他已經(jīng)被感染了。雖然他一點兒也沒表現(xiàn)出來。他總是說“不喜歡被感染的人,不如跟我步調(diào)一致”。想到這我不禁心頭一暖。
4
治療中心是原來的體檢中心響應(yīng)政策改建的,排隊的陣勢也像是每年的胃腸鏡篩查。我順著坐下,點好躺椅的按摩檔。坐我旁邊的是一個老學究模樣的人,半頭銀發(fā),正在打盹。我的落座驚到了他。
“這事看著像生化恐怖襲擊啊?!彼f,沒有看我。
看來是個CCR51陽性的反融合派。我笑笑道:“誰說不是,可誰還沒幾個被感染的家里人?”
他扭頭看了看我:“干警察的?”
我點點頭,揶揄道:“你是白領(lǐng)?”
他也點點頭:“我是搞自然科學的。不,應(yīng)該說,我是末世科學家?!?/p>
“末世?”
他鄭重其事地點點頭,看向我:“巴別塔元年,就是末世的開始。”
我不禁笑了一下。這老頭估計也是個單身漢。
“好吧,跟您請教請教,怎么個末世法?”我說。
他側(cè)過身面向我:“首先,進化會停止。其次,失去個體界限的共同體就是一幫烏合之眾,毫無活力。最后,也是最關(guān)鍵的,人喪失了自我選擇。人生,可以說就是由選擇構(gòu)成的,失去了選擇,也就失去了自由?!?/p>
他的話我似懂非懂,但一方面的疑慮卻加深了?!爸笤趺淳湍┦懒??”我問。
“這5%反對的人才是希望所在,但最后5%只能被95%吞沒。”
這點我不太同意,每個反對的人都有權(quán)利和協(xié)議國理事長一對一申辯?!安皇沁€有申辯環(huán)節(jié)?”我問。
“他們就是會很有禮貌地吞沒你。”
我的疑慮越來越重。另一方面,對不加入融合的擔心也在糾纏著我。我決定換個話題:“你是搞生物學的?”
“自然科學。”他把頭轉(zhuǎn)向一邊,眼神好像恢復(fù)打盹的狀態(tài),“我本來是搞理論物理的,但十幾年前碰到一些變化,后來物理和生物學就融合了?!?/p>
他是個挺有趣的老頭,果然是個光榮單身漢,也是“七點半交互”的忠實粉絲——還以為白領(lǐng)的樂子會更多,看來娛樂面前人人平等。他經(jīng)歷過兩次離婚,兒子嘛,自從小時候帶他參觀環(huán)太平洋粒子加速器后就立志子承父業(yè),不料到了大洋彼岸攻讀后就不回來了。問他想不想孩子,他說越老越想。但他這種“高知白領(lǐng)”會把思念之情轉(zhuǎn)移到別的方向,對他來說就是科研。他幾十年如一日地拼命,實驗室擺著三種躺椅。而且,他糾正我,不是活到老研到老,而是活到老好奇到老。真轉(zhuǎn)過彎,科學就比你的家人還親。
下午四點,護理機器人才通知他進去。不到一個小時他就出來了,我還挺驚訝,以為他會理論很久??吹剿臉幼雍笪腋@訝了,他被機器人攙著的胳膊不住地顫抖,眼神平視一個方向,但無比渙散。我趕忙上前。
“你拒絕了?”我問。
“我當然接受了!這是真正的自由,人類是自由的……”他沒被攙著的胳膊搭上我。
“你先坐下歇會兒?!蔽乙贿呎f著一邊問機器人有沒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兄弟,等你出來咱們?nèi)ズ纫槐?,我請客?!彼母觳簿o緊摟著我。
5
第一間是申辯室。房間不大,墻上掛著一個大大的仿真屏,協(xié)議國理事長的大半個身子正在里面頷首微笑。仿真屏旁邊坐著個認知治療師,他自我介紹叫“方醫(yī)生”。
我一進去理事長便開口了,而且是用標準的中文:“下午好,我是Aris,請問您還對巴別塔有什么疑問或者意見嗎?”
我聳聳肩。
理事長頓了頓:“那么,您的人生意義是什么?”
我有點驚訝,屏幕上一定不是理事長真人?!澳鷦e問我這個,我也不想去想?!蔽艺f。
“那就是‘沒有了……”
“怎么沒有!我們可是城市的清道夫,多有意義?!?/p>
“抱歉讓您誤會了?!彼男θ菁由盍?,“我問您有沒有意義危機,我們只是例行排查下?!?/p>
我接著聳聳肩。我的人生充滿意義。阿鋒就是我的意義。方醫(yī)生說了句“我們有個兩分鐘的宣教要做”,理事長便又開口:“剛才的問題您別見怪,其實和現(xiàn)在諸多社會現(xiàn)象都有關(guān),當然,也和巴別塔直接相關(guān)?!彼D了頓接著問:“那,您時常感到寂寞或者孤獨嗎?”
夠了。我知道他們一定會問,但真聽到時血管還是一陣發(fā)緊。兩個聲音又開始喋喋不休,我想盡快做決定。我讓時間壓迫起自己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點,七點半的交互可別誤了。
“不?!蔽遗鲆粋€微笑,“孤獨的人是可恥的?!?/p>
“好的?!崩硎麻L回敬微笑。接著,她身形變小,旁邊露出一些人群的航拍畫面。
“孤獨,已經(jīng)成為人類社會最重大的問題。經(jīng)過不懈地發(fā)展,人類社會已邁入全新的AI時代和全球化時代,這個時候我們面向內(nèi)心……”
我扭頭望向方醫(yī)生唇語道:“都得看完嗎?”他聳聳肩,伸出V形手勢,大概是代表兩分鐘。
“從即時通訊到伙伴機器人,我們在與他人保持距離的同時,也在渴求著交往,而界限永遠阻隔著理解……”
背景漸強響起《We are family》。
“融合之后的人類,孤獨不復(fù)存在。融合開始后,您會在三個月中逐漸感受到與家人、同胞、全體人類的共通……”
“好了,簽吧?!蔽艺f。
“等等,我們還有兩部分內(nèi)容,上部分是接受融合后的未來推演?!狈结t(yī)生說著放出另一段視頻,顯示我還是官復(fù)原職做刑警。在眾人融合之后,罪犯的基因、情感也進入了這個共同體。人類作為一個整體也有惡念,而具體哪個個體犯罪是隨機分布的。只是由于互相的感知,破案更容易,犯罪率也更低。
“下部分是您不接受融合后的推演?!彼又f。
這就有點意思了,我說:“那你就放吧。”
他擺擺手:“不行,我們得確認你是在沒看之前做的決定。”
我的好奇心更劇烈了,他要不說我還真沒想過:我如果就是不接受,會怎么樣?
之后方醫(yī)師擺出三份觸屏合同,一個是便宜點的噬菌體治療,一個是貴一點的細胞治療,另一個是拒絕治療。我挺討厭賣這種關(guān)子。我徑直簽了噬菌體那份。他問:“你還決定要看另一份推演嗎?”
我點點頭。
看了不久后,我就后悔了。融合后,最容易去犯罪的個體,一部分是原來的罪犯,另一部分是原來的刑警。事實證明,失去情感紐帶的警察,對犯罪具有同樣高的易感性。而如果我不接受融合,少了我的情感紐帶,我周圍的刑警就容易去犯罪。這些新的罪犯當中,一個已經(jīng)暴露了,就是陳隊(他們給我重現(xiàn)了追捕他的場景);而另一個還沒有暴露,是……(他們推演了未來的追捕場景)
是的,阿鋒,我的兒子,在不知什么人的影響下,他不久后便會加入反融合的組織,在背上三條人命之后選擇自殺……
注射其實不過五分鐘,但顯得無比漫長。針頭剛一拔出我就沖了出去。自然科學家還在等著,我沒理他,沖到車里。
到達阿鋒媽媽家時,他們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餐,我走向餐桌抱住兒子。我的胳膊顫抖著,像那個自然科學家一樣。我感覺到左臂涼涼的,一陣刺痛感順著爬上來。肘正中靜脈那里已經(jīng)一片殷紅,汩汩冒血。
阿鋒媽媽和那個男人客氣地在一旁注視著,眼神還是笑意盈盈的。我還在不斷顫抖。那幾個禮拜的擔心洶涌地襲來,而后幾年前的事也涌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些細節(jié)我記得這么清楚:前妻簽協(xié)議那天的表情,說過的話,兒子的表情,兒子的沉默……
這些細節(jié)匯聚成一種巨大的孤獨感,我根本無法承受。就是這么諷刺,在我開始融合的第一天,我確認了自己的孤獨。
這時阿鋒的意識切入。我和他回到分別時在車里的場景,我們上演了意識中的對話。我八卦道:“她是偏內(nèi)向的還是偏外向的?”
阿鋒沒有下車,而是說:“很難說,喜歡不就得了。”
“那你看上她什么了?”
他沒看我,說:“她……挺叛逆的。跟你很像,格格不入?yún)s也無所謂似的。我愛和這種人一起待著?!?/p>
講到這我忽然有個錯覺——轉(zhuǎn)染停下了,我們的意識也停下了。我感覺到兒子在微笑,我把他抱得更緊了。
6
兩天后我與自然科學家如約見面,雖沒留下聯(lián)系方式,但融合開始后找到對方并不難。我們選了吧臺的座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沒怎么說話,說話時也不看對方。那三天,給他沖擊最大的就是在申辯室里的經(jīng)歷,我最先得到的也是這部分的意識:
(我走進申辯室)我當初就該保持反對。從十幾年前就該這樣了,那是巴別塔真正的緣起,人類完成了基因表達組的繪制。其實主要是在神經(jīng)元有所突破,其他領(lǐng)域在更早就完成了。
這個突破的過程也充滿罪惡,核心原因只有一個——允許在健康人身上開展基礎(chǔ)研究。上上世紀就有醫(yī)生通過刺激特定腦區(qū)觀察反應(yīng)來做研究,但沒多久就被倫理會暫停了。最初我在反對之列,不過其他路都已走不通,而且結(jié)果實在是……太誘人了。這個結(jié)果就是,人類的全部情感,愛恨、嫉妒、同情、自我意識……都可以用分子通路來解釋。
好在最后我們成功了,否則不知歷史會怎么記錄我們。
這導致科研界的又一重大變革。首先是心理學的消亡,甚至連心理治療也被認知神經(jīng)治療取代;其次是生物學和物理學的正式融合(量子物理的幾個難題開始在認知科學里尋求解答),“自然科學”這個古老的詞語又被啟用。
可誰知它孕育出了巴別塔這樣的恐怖計劃。我真是太后悔了,最初為了幾個科研成果就投了贊成票。但巴別塔我會反對到底的,這也是我來治療中心的目的。我要反對到底。
當Aris問起我有什么意見時,我壓下火氣,一個個地問:“人類同一化之后,進化不就停止了?人類怎么優(yōu)化?”
Aris的微笑保持著:“宋教授,您難道覺得人類是在向好的方向進化嗎?適者生存,從來不是優(yōu)者生存。您知道,我們現(xiàn)在的社會權(quán)利異化比例是75%,物質(zhì)異化比例是89%,這樣的環(huán)境能篩選出什么人?進化,我們早就想終止了?!?/p>
我的火氣一下子又燒起來:“你們只是一幫烏合之眾!毫無智商……”
“您用不著發(fā)火?!彼恼Z速也變快了,“人類歷史的每一次進展,都是由群體、甚至可以說是低智商的群體推動的,可以說文明就成長自他們?!?/p>
“另外,巴別塔共同體的預(yù)期智商要遠超您的想象?!狈抡嫫辽铣霈F(xiàn)一組meta數(shù)據(jù)?!半S著共情力的提高,人們的邏輯水準也會提高??梢哉f情商和智商是……”
我的怒氣稍微平靜下來,開始思考。顯然對方是有備而來的,畢竟反融合派現(xiàn)在是高危人群。
“那么,自由呢?”我問,“人失去了選擇,也就失去了自由。你所說的群體不就正在剝奪我們的選擇?”
人就是由他的一系列選擇構(gòu)成的。我最早在哲學書上讀到這句話。十幾年前伴隨人類情感的分子解釋,不僅心理學消亡了,哲學也消亡了。對于物我的辯論再沒有意義,這不過是意識的兩個側(cè)面。本質(zhì)從來都是先于存在。
此后,邏輯學并入數(shù)學,美學并入認知科學。哲學只留下倫理學和宗教學這兩個分支。而宗教學更像是對歷史或思想史的研究,因為宗教信仰的人數(shù)也開始大幅縮減。
“宋教授,您提到了個很關(guān)鍵的問題。”Aris頓了一會兒,語調(diào)突然激昂起來,“但我們犧牲個體的選擇,反而擴展了整體的選擇!”
接下來她放的一組視頻徹底改變了我。人類開始融合之后,科學的發(fā)展突飛猛進。很多假說,原來還都在個人試水階段,現(xiàn)在竟在一個個科學群體中產(chǎn)生了集體共鳴。對微型黑洞已經(jīng)成功探測,在太陽系內(nèi)平行宇宙的假說就已得到證實。人們通知了南門二附近的三支小隊,趕往最近的微型黑洞,在事件視界邊緣成功找到了四維宇宙的遺跡。更重要的,人們對自己意識的理解達到從未有過的深度。之前已證實部分暗物質(zhì)由意識物質(zhì)組成,部分解釋了電子概率云受觀測影響而坍縮,而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意識是在一個更高場級產(chǎn)生的影響……接下來,弦理論和認知科學開始碰撞,大一統(tǒng)露出了隱秘的微笑。
人類正在向宇宙的終極秘密發(fā)起沖鋒。
更可怕的是,每一個發(fā)現(xiàn)都會沿著共同體迅速傳播,科研期刊、媒體沒有了任何意義。人類是作為一個整體在觸碰宇宙秘密,在宇宙中手舞足蹈!此后人類更重要的一個優(yōu)勢顯現(xiàn)出來,延續(xù)。所有的知識都能被自然保留,沒有任何傳遞成本。人類成為了永續(xù)的,或者說永生的。科學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美妙姿態(tài)向人類展開,通過巴別塔人類擴展的選擇是根本性的——向神邁進。
人類從未如此接近神。
“宋教授,人類自由的限制,要么是來自于他人,通過社交或法律;要么是來自于對宇宙的未知。而這兩個限制,巴別塔都能為您破解?!盇ris頓了一下說,“這就是薩特口中的博愛,海德格爾所說的共在!”
我的身子猛烈顫抖起來,掩面而泣。在如此震撼的想象里,我一瞬間竟然感到的是孤獨。這巨大的孤獨感壓在我身上讓我癱倒在地。我以為自己只會感到渺小,但不是,那是切膚的孤獨。當我真正在意的東西沖擊我的時候,孤獨也隨之而來。
仿真屏上對科研成果的展示還在一幀一幀地進行。不同學科之間激烈碰撞、融合,這是最美的融合。我終于明白Aris的意思,她給我的是超越,是真正的自由,屬于全人類的自由……
7
我們那天在酒吧坐到凌晨,交流了很多,但始終沒有說話,也沒看對方。我開他玩笑叫他“側(cè)臉講述者”,他則會心地笑笑。末了,他說:
“人類的所有悲劇都源自孤獨,所有向往都來自對自由的向往。”
而巴別塔就成功解決了這兩個問題。我理解他。說白了在人生問題上我和他都是一維動物,賦予一個目標然后朝它進發(fā)。他的目標就是真理。而對真理的向往,其實就是想超越自己,奔向自由。
但孤獨如何理解?為什么所有悲劇都源自孤獨?我產(chǎn)生疑問后,宋教授的另一部分意識輸送進來,確切地說,是理事會、Aris的意識:
理事會已經(jīng)處于巨大壓力之下很久了,因為人類社會已經(jīng)進入正反饋階段,通過種種機制的處理之后反而放大,愈演愈烈。
我們這個時代,不可阻擋的科技化和城市化催生出空間和時間碎片化、家庭分裂、階級分化。至少二十多年前,新一輪的意義危機開始涌現(xiàn)。理事會嘗試過娛樂麻醉,但意義危機反而加重。之后有人提出修復(fù)信仰的“上帝復(fù)活方案”,但隨著情感的分子解釋,也困難重重。同時,試圖通過太空移民解決閑暇人口問題沒有突破,太陽系內(nèi)的殖民科考隊,都因為射線問題始終無法在星球表面久居。
國家間也是如此,舊約就說過這個話題,而當下的能源危機更是暴露出逐漸加劇的國際沖突。能源強權(quán)國越來越蠻橫,人們心思也開始動蕩?,F(xiàn)在有29%的人有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的愿望,認為戰(zhàn)爭不僅能解決能源爭端還能解決很多閑置人口……
面對種種局面,當時數(shù)百個方案都被提交到理事會案頭,但都像正反饋的一個步驟一樣。我們對它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敢相信。就在這個時候,巴別塔出現(xiàn)了。最初我們驚恐至極,沒有一個病毒達到過5級的傳播力,我們以為是上帝送來了洪水。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它是方舟——而且超過一半的人已經(jīng)登船了。
我們還是擔心。于是做了上千次推演:如果強制推廣病毒的治療會怎樣?最優(yōu)狀態(tài)下,我們需要至少一個半世紀才能平復(fù)融合派。
我們于是做反向推演,融合后的人類會面對什么問題?我們做了一遍又一遍,結(jié)果出乎意料,我們決定順水推舟宣傳巴別塔。那些新的問題,諸如我們該怎樣定義自己、怎樣更好理解宇宙這類無關(guān)痛癢的事,是神才會面對的問題——我們得到大一統(tǒng)后該怎樣和宇宙相處、我們要怎樣面對自己的永生……
巴別塔所解決的孤獨,植根在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這種孤獨源自每個人無法抹除的界限。其實它也可以理解為情感層面的界限,是界限的另一種表述。這樣的孤獨并不是寂寞——寂寞只是它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能覺察到孤獨的機會很少,它稍縱即逝。
孤獨或界限只要存在,個體就會面臨對生存和繁衍的擔憂。由此,它就是人的牢籠。或者說,人存在于世本身就是人的牢籠。這個牢籠表現(xiàn)為社交、法律等社會因素對人的限制,也表現(xiàn)為宇宙未知對人的限制。牢里的每個人都在向外掙扎,鐵柵欄的間距很大,人們能探出半個身子,但總會被攔下來,于是大部分個體的策略會轉(zhuǎn)向收縮自己,忽視欄桿。不在意,欄桿就不存在似的。
而巴別塔,將帶領(lǐng)人類真正沖破牢籠。
至于是誰釋放的病毒,我們當然也在調(diào)查,從未停止。關(guān)于理事會的猜疑在我們選擇加入融合后紛紛平息。我們的意識中并沒有答案,只有幾條破碎的線索。在疫情爆發(fā)的時候,理事會有兩個成員被轉(zhuǎn)染,都嚴密隔離了,其他成員則是在開始宣傳后才主動接受轉(zhuǎn)染的(這個儀式曾被現(xiàn)場直播)。
除了一個人。Berkeley,副理事長Berkeley。
他在疫情爆發(fā)之前請病假去了非洲一個人跡罕至的草原,此后便如人間蒸發(fā)一般。我們給他的最后一通電話是在2083年底跨年的那天。他究竟是被誰驅(qū)使的?我始終放不下這個心結(jié),始終在找他。初期的撒網(wǎng)搜捕無效后,我動用了我們之間緊急狀態(tài)下聯(lián)系用的密波,沒想到他回復(fù)了,雖然只有只言片語,但足夠我理解。
我問他事件的真相,他卻說:“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苯又a充道:“當然也不必相信?!?/p>
我說:“這邊只有我一個人,你得相信我們之間的信任,即便成了敵人?!?/p>
他說:“照常,我只是在執(zhí)行協(xié)議國的任務(wù)。”
我問他什么意思。他頓了好一會兒才說:“這確實是理事會的主意,但我們當時沒別的辦法了,其他幾百個方案其實都是正反饋的因子,幾百個因子?!?/p>
我問:“這我們怎么沒印象?”
“記憶消除術(shù),”他說,“一個已經(jīng)算失傳的手藝了,我?guī)е@個技術(shù)和情報局的人一起消失的?!?/p>
“你是說我們派你執(zhí)行,而后抹除了自己的記憶?”我有點訝異?!澳菫槭裁此€會接通我?”
“這是當時最安全的方案。融合開始后,你們的意識也會進入共同體,所以最保險的是把執(zhí)行組改造成CCR51陽性,然后放逐出去?!彼f。
“證據(jù)在哪兒?”我問。
“證據(jù)不能給巴別塔的任何人。我跟你對話,只會給你的意識留下猜想。證據(jù)就沒那么簡單了?!彼f。
“那你又為什么接通我?”
“因為這條線代表著我倆的信任,或者……因為孤獨吧。”他笑著收了線。
后來,沒有再搜到Berkeley或者情報局失蹤人員的任何信息。我總有種不祥的預(yù)感,那是Berkeley生命中的最后一通電話。他到底是背叛了我們?還是在執(zhí)行我們的任務(wù)?再后來,我加入了融合,種種疑問和猜想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我漸漸理解了宋教授的全部?;蛘哒f,到清晨時分,我就是他,他也就是我。
那天之后,融合進一步進行著。先是阿鋒,我們完全互相理解了,之前關(guān)于他青春期的擔心不復(fù)存在,接著他的媽媽、繼父。我從未如此感受到家的充實感。那段時間我常沒來由地掉淚,這也是治療的副作用之一吧。
下一步是和家庭之外的人,速度也很快。曾經(jīng)有個理論,不出六個人你就能認識世界上所有人,事實是等到第五個人的時候你才能認識所有的中國人。但這僅僅是認識。
融合開始了幾天的停頓,但隨即也邁過去了。人類對世界的理解、記錄、交流不再需要語言的轉(zhuǎn)述。由于每個個體同時具有全部個體的意識,共情能力被推向極致,人類開始依賴意識交流,語言成為累贅。
唯一的障礙是交流的延時性。我將原先的光纜設(shè)施改建為“意識交流線”,設(shè)計了一整套冷鏈管型培養(yǎng)基,實時同步共轉(zhuǎn)染。延時性也被解決了。
時間晃到四月份,人類開始向地外空間批量發(fā)送載人飛行器,環(huán)赤道粒子加速器也開始迅速修建。三月協(xié)議國理事會已經(jīng)敲定最優(yōu)版的法律和社交關(guān)系方案。同時,各國能源利用和經(jīng)濟發(fā)展也都進入最高效階段,人類開始全力邁向那片更廣闊的自由之地。這樣的努力幾個月后便有了收獲,第一個蟲洞被發(fā)現(xiàn),第一個四維宇宙模型開始建立。
就在這個時候,病毒變異了??茖W家發(fā)現(xiàn)第一只被感染的動物,動物的基因組混了進來。
我一開始有幾分驚慌,但宋教授表示沒什么好怕的,病毒和人類從來都是協(xié)同進化的,人類的胎盤、干細胞獲能的基因都是病毒帶來的。從祖先吞下細菌作為線粒體之后,我們的進化就常常融入其他物種的基因。
于是我沒采取任何隔離措施,很快動物、植物、真菌……所有以DNA為基礎(chǔ)的物種都加入到我的基因組。我感受到一種空前的寧靜。人類過往的發(fā)展一直都是靠疏遠和利用自然,在那段時間才重新回歸了自然。這感覺就像是回到故鄉(xiāng)。我從那無數(shù)物種的基因中感知到了祖先的思維行跡,我對自己歷史的記錄真正地完整了。
這個過程中,我在意識的某處突然碰到了幾個月前省道上遇到的棕鹿,她那天不幸死去,但她的同伴還記得她。她應(yīng)該是病毒最初突變感染的散在個體。隨著個體消亡突變性狀難以保留,她們也因此被稱為進化中的“先知個體”。那個先知一般的眼神我也還記得,那乞求背后也是一種徹底的孤獨感。那是一雙人類的眼神。
8
同樣轉(zhuǎn)染了病毒的宇航員隨著航天器一批批發(fā)射,他們就如同我的觸角。終于在九月的一天,觸角的前端碰到了另一類生命,或是另一類文明,因為在它們的個體之間可以捕捉到復(fù)雜的信息流。那類文明覆蓋了整個一個星系的密集區(qū)。它們每個個體都有眾多的肢體,每個肢體連向一顆行星,所以整個身體就像網(wǎng)狀珊瑚般鋪在星系表面。它們由碳元素構(gòu)成,由肢體連向的行星物質(zhì)供能。進一步的檢測發(fā)現(xiàn),它們的遺傳物質(zhì)……竟然也是DNA!
宋教授又一次打消了我的驚訝,他說在我們這個宇宙中,生命的演進其實都依賴非隨機突變,到現(xiàn)在只發(fā)現(xiàn)碳和硅有能力組成大分子。而對碳基生命,當我們模擬無數(shù)遺傳物質(zhì)的可能組合后,發(fā)現(xiàn)最佳組合只有一種——DNA。所以沒有哪個物種是“新”物種,我們發(fā)現(xiàn)的只是有限可能性的新組合而已。
那下一步的問題來了:它,也是我嗎?我應(yīng)該怎么定義物種?甚至說,我是否應(yīng)和它融合?我緊張而興奮地發(fā)送電磁波信號的組合,最優(yōu)擬合它們的頻譜。但時間一天天過去,它們之間的信號交流每天都在增強,對我卻沒有一點兒反饋。
那幾個月的時間,我把自己稱為“漫游者”。通過意識網(wǎng)絡(luò),我探索了地球和地外空間的各個角落,當觸角們伸向黑洞、蟲洞的時候,我甚至開啟了其他宇宙的漫游。所有我未曾涉足的地方都觸手可及,這是一種完全超越我個體的輕盈?!禬e are family》的旋律在意識的各處不斷回蕩,那時我已深深愛上這個旋律。
從四月融合結(jié)束時就開始了漫游期,除了與探索相關(guān)的個體,其他個體的工作全部停下——不由自主地停下。九月末,漫游進入尾聲,我作為刑警的分工也逐步恢復(fù)。我的第一階段任務(wù)就是追捕反融合派。
該死的反融合派。
在漫游接近尾聲的時候,我們逐漸發(fā)現(xiàn)一些個體意識的缺失者,最后我們采用將個體暫時還原的策略進行清點,統(tǒng)計出那占人口十萬分之一的反融合派。他們一部分是宗教信仰者,另一部分是曾有心理疾患的,其中大部分是PTSD(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患者,就是受過重大創(chuàng)傷的人、靈魂的殘疾者。我原先對他們充滿同情,現(xiàn)在卻沒有任何情感。
第一個任務(wù)是追捕我曾認識的一個PTSD——許維如。我很早就想去找她了。在我沒加入融合之前的推演里,阿鋒正是受她影響去犯罪的。
她躲在一棟廢棄居民樓的頂層,房間的各面都被改造成了厚重的玻璃墻。玻璃的內(nèi)層是隔離病毒的標準材質(zhì),外層的防沖擊材料是后來才補上的。這最早是個隔離屋。屋子大概一層樓的面積,一百平方米,只有輸送食物的通道,沒有其他人。從去年底建造完成后,她就從未出來。
行動那天,我?guī)е簿┲脍s到玻璃房。她正在侍弄一盆綠蘿。我出現(xiàn)在墻外時,她絲毫不驚訝。
我敲敲玻璃:“這么有心情?”
她揚揚眉毛,往植物巨大的葉子上滴著某種淡藍色液體。窗外依舊是空曠的陰天,不知它們從哪里獲得的光照。
“你還有一次申辯的機會?!蔽艺f。
她沉默著。
“姑娘,年紀輕輕,你這是何必呢?”我盡量擺出憐愛的神情。她剛剛愛撫那些葉子的表情很吸引我?!凹尤胛覀儼?,你,我,邢鋒,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p>
她繼續(xù)沉默。
“你再也不會感到孤獨了。”我說。
“哦?”她終于抬頭看了看我,而且極其認真,“你已經(jīng)不再孤獨了?”
我愣了一下,馬上說:“當然了!”之后我又補了一句,“你這是什么意思?”
她這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巴別塔?
“我只是很好奇。你也知道,我九歲時就被奪去了父母?!?/p>
她這是什么意思……我的思緒突然轉(zhuǎn)向那個珊瑚狀生命。我反復(fù)憶起,當?shù)谝慌教炱靼l(fā)回來他們拒絕交流的信息時,我的意識里閃過一絲已被我完全遺忘的情感,那絲情感在我的輕盈和自由中顯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絲焦慮。
許維如的眼神繼續(xù)鎖定我:“我也好奇,我的孤獨可以用愛來緩解,或者用恨。那你呢?”她頓了頓,“你們呢?”
我的意識繼續(xù)聚焦在那個珊瑚狀生命。一批批航天器不斷向它們輸送各種信號,我的觸角一遍遍地撫摸它,但它依舊沒有反饋。我繼續(xù)撫摸。這種撫摸變成了一種乞求……
她平靜地望著我,沒有一點兒驚慌。她沒說話,但我完全理解她的意思。
這個關(guān)禁閉的、心理有創(chuàng)傷的女人竟然在質(zhì)問我!我的思緒轉(zhuǎn)為震怒,我舉拳狠狠砸向玻璃,蜘蛛巡警轉(zhuǎn)為進攻陣勢。
“當你的觸角穿過黑洞、蟲洞的時候,你觸到了什么?”
我決定進攻。這樣的對話毫無意義,我都能推演出它們的無數(shù)組合。她會說,我選擇享受孤獨。而我會說,人類沒有享受的資格。她會說,孤獨很美。我會說,但你忽視了更大的美。她的思想就像我身邊的無頭蒼蠅,微不足道卻總想咬我一口。她不配存在。我決定立即進攻。
在下指令前,我用很快的速度與我的兩個子意識得到確認。一個是邢鋒,他在我回去找他的那個周日就和她分手了。我加入融合后,他決定不再反叛,這個小小初戀的愛恨沒有了任何意義。
想到這我不禁笑出聲來。當初是她的叛逆吸引了阿鋒,也正是她的叛逆讓我選擇加入,導致阿鋒離開。
另一個是陳隊,他被監(jiān)禁幾個月后官復(fù)原職。因為我的加入使他的行為完全可以預(yù)測,他便依舊分工為我的上級。我瞬間接通他的意識又瞬間得到反饋。
“就地解決吧?”
“就地解決吧。”
欄目責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