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鎣瑩
不知道是怎樣的原因,想來肯定是復雜的,沒辦法一兩句話說得清楚明白。最近周圍的人都在說著各種“雞湯”暖心的話,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喂給了別人,還是到最后都下了自己的肚子里,慢慢消化去了。
人,總想抓住點兒緊要的事,其實不是因為這事情的關鍵,而是要讓自己覺得或他人覺得你在其中的分量是關鍵的。沒了你,別人就不能談朋友了;沒了你,會議就沒辦法進行了;沒了你,誰誰誰肯定活不下去了……成天到晚衡量這些事情,到頭來自己心里也知道自己是輕若鴻毛的,當然這要排除開本身的質量。
小的時候,世界在我的眼里就是我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風啊、云啊、花啊、鳥啊、還有爸爸媽媽,所有的一切都環(huán)繞在我的周圍,都落腳在觸手可及之處。且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跳過生老病死的輪回,似乎一切總如舊?;ㄊ怯谢ㄆ诘模f實話,等我真切感覺到的時候似乎都已經(jīng)是十幾歲的樣子了。因為我總覺得落敗不等同于消亡,可見那時候,我是有多么的相信“希望”這兩個字的。如果說到信仰,這就該是我最早的信仰。
世界雖然在運轉,但是它周而復始,既然周而復始,那么自然是有去有來的。所以眼下看不見的,也不覺得傷心,因為還會像在我家廊檐下筑巢的燕子,一到春天總會回來的。如今,我仍然沒有完全擺脫掉這樣的思維羈絆。所以別人覺得悲痛欲絕的事情,我也會跟著哭泣,但總是心有若火一星的希望,總覺得灰燼之中尚有余溫可待,或許未嘗不好。也許又在于我實在是相信萬物的周期有定,所以在些細微之處,難免有人會覺得我這個人是有些心狠的。
我越來越成長為一個不易被人長久接受的人了,這也許也是命運使然,但是命運的走勢總是依托了性格帶動行為的模式。在漫長的學生生涯中(讀書到博士時候共計 22年),我因為讀書在外,孤身一人,這種天然而然的隔絕,反倒讓我可以靜心構建自己的“小世界”,我可不是為了對抗什么,只是覺得在那里,可以隨意些,可以沮喪些,可以快意些,可以邋遢些……總之,拆解掉了種種的社會角色標簽。這樣,我不會讓任何人感覺為難,不會讓他們欣喜,可也不會讓他們覺得悲傷,重點的是,不再會讓我覺得為難,因為我就不會有莫名其妙的負罪感了。
我在“小世界”里流連,卻也會搬運“大世界”中適當?shù)姆N種來充當裝飾的道具。這是一種類似嬰兒和母體之間的臍帶的聯(lián)結。這樣是最安全的距離,不近也不遠,在視力所及的范圍內,你可以看得清大概的輪廓,又可以恰到好處的消弭掉讓人心生沮喪的細節(jié)。
偶爾,我覺得自己也有些像保護區(qū)里的動物,只不過我的情況是自己建造了小小的保護區(qū),里面散養(yǎng)的是不同的“我”、一個個的“我”。她們的面孔一樣,不過神態(tài)各異,年齡嘛自然有大有小,身形也是有虛有實,因為這里面有虛構的“我”,我畢竟還未年老。
我常和她們說話,當然不一定是語言上的,有時候意念也可以。生物人本身是相當相當受限的,但是精神里的人卻可以天馬行空。類似于上神宙斯,哦,不,宙斯的奧林匹亞眾神也要有各種各樣的規(guī)矩和各種各樣的沖突。而我所迷戀的是我自己建造的小托邦。在我尚不能用足夠的金銀來構建真實居所的時候,我寧愿先在腦子里勾畫下它的草圖。
我曾經(jīng)在一個悶熱的夏天去了意大利的那不勒斯,那真是一個熱天氣啊!我的目的地很明確,是龐貝,就是公元 79年被維蘇威火山噴發(fā)毀滅的城池。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有兩個心愿,一個是去埃及看金字塔、帝王谷,一個就是要去龐貝古城。那些被時光塵埃掩埋的神秘讓我著迷,那些人與神分不清界限的時代讓我著迷,那些真假歷史與神話的疊加暈染讓我心動不已。有些時候,我寧愿忘掉我所讀過的歷史,模糊掉所有的地域邦國,也不要記著任何的朝代姓名,只是單純的想要如空氣般一樣打破時空的藩籬,因為空氣是不會死的,至少也算上百分之六十的不生不滅吧。
我從那不勒斯坐上火車,火車里塞滿了人,可巧的是我所在的那個車廂里絕大多數(shù)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悶熱依舊,混合著各色人種的體味、汗味、香水味,好在沒有更多讓人難以忍受的異味被交叉反應出來,這對我來說還是可以忍受的,畢竟我的全部心情都系在龐貝,周遭的一切都可以忽略。
等到我買票進入了遺址,我要千恩萬謝于自己背包里帶著了一頂遮陽帽。行走于沒有任何樹木植被覆蓋的石頭城里,一種來自于地中海的潮濕裹挾者頭頂那團熾熱散發(fā)的熱量,這是可想而知的。
盡管我一直在腦子里勾勒想象我走進龐貝古城的所見所感,但那種現(xiàn)實感的沖擊力實在是沒辦法預期的。我不單單是走進了一條時光隧道,置身于房舍之間,走在或寬闊、或狹窄、但極其平整的石板路上,我可以看見昔時某人留下的涂鴉,有留言,有畫,還有詩。私人花園的噴水池里有一尊黑色的太陽神阿波羅的塑像,旁邊的欄桿隔出一條回廊,回廊上是鮮艷無比的紅色,上面畫著各種神祗的模樣,還有異花異樹。一路上盡是酒肆飯館,公共浴室,還有樂妓歌坊,這里實在適合腦洞和想象力沒邊沒沿的人,比如我。很多時候,你需要關閉一下“求真務實”的思維慣式,比如在這里,你不必特別要去探討史實,因為在這里,你該是歷史的學生,而不是一個自以為胸有點墨的“老師”。史實該是讓我們的行走增色的,但絕對不能過多去干擾人的想象力,因為它那么脆弱,那么美好,我是不忍心的,其他人我就不能打包票了。
這就跟談朋友差不多吧,第一面便覺得喜歡得愛不釋手一樣,這是無條件的,是你本來心思所想。反倒是了解得多了,受干擾多了,才覺得佳人不是佳人,才子不是才子,這樣的耗損實在可惜。因為人們大多嘴里說著“人無完人”,可心里都想著萬一我就能碰見那一個呢?別忘了,作為人類——這一自名為“高級生物”的我們——我們總覺得身為地球的主宰呢!連帶著也會將這份“主宰”的心愿帶入各種各樣的關系之中。如果夠幸運,我希望對于尚擁有金子般的心靈的人(瞧,這個比喻夠物質!),最好可以遇見“拾金不昧”的人,所以說,適當?shù)木嚯x是多么的重要,甚至于維系了一種也許原本并不存在的、并不完備的審美感??!
記得某個冬天,我去了希臘。這實在是一個淡而不能再淡的非旅行淡季,開車漫行伯羅奔尼撒半島之后,我從雅典坐輪船去克里特島。在原本的想象里,愛琴海是何其的湛藍安詳,可我恰好看見它冬日里的另一副臉孔。那是一種鐵灰色,像是出產已久的鋼鐵,綿延與天相接,天空是鉛灰色的,交合處顯露一種完美的暈染。我站在船尾,好大的風吹著我站立不穩(wěn),我握住欄桿,看著輪船巨大的螺旋漿蕩開滾滾的水流,像是要打開一扇隱形的大海之門,而那里面或許是另一個時空,這實在是太美好的體驗了。我旁邊人的帽子被風卷進了海里,我想那扇門里的人會很喜歡這件外來物嗎?
我在克里特島停留了幾日,陰陰的大海,陰陰的天際,漫行于冰冷的海灘,對于眼前的景致,自己成了暫時的占有者。記得居住旅店的飯廳原本是一個古老的存酒窖,里面只安放幾張木頭桌椅,餐盤和杯盞的顏色都很艷麗,恰好很適合這里柔和略暗的光線。吃過早飯,頂著風出門去,風吹著我走路也如腳底生風,早晨的海邊有老人和他的兩只狗一前一后的散步,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的場景竟然讓我想起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可見文本與實物的不符依然不會干擾它們之間的某種特殊聯(lián)系,神經(jīng)學的專家在書本里告訴我們,大腦中有存放“好記憶”和“壞記憶”的兩只“抽屜”,拉動它們則需要觸發(fā)杏仁體。而這種聯(lián)系是否要有憑據(jù)等等的疑問在彼時彼境之中形如微末,不足道的。
我轉進了一家專賣“排憂手串”的小店,店主是一個年紀大概三十多歲的女人,頭發(fā)是淺黃色,眼珠是有些帶了褐色的綠。我們都用不大順口的英文對話,還好她也會一點法文,我選了一串地中海珊瑚,還有一串駱駝骨,很遺憾的是我沒有買下那串蜜蠟手串,她和我說是西藏的,這話雖然未必真,畢竟波羅的海要離著這里更近些,那里的蜜蠟要更合算。不過我一向愿意相信這些話,因為有時候會遇見愿意講故事的店主,如果在購買物品之外還能聽得一兩個有趣的故事,這不是更好嗎?故事遠比實物有價值,因為它是活著的。她和我說這實在不是來度假的好時節(jié),我和她說任何季節(jié)也有不一樣的景色,何況米諾索斯的宮殿沒有地中海這樣的變幻莫測??!
不單是旅行要帶著想象力,在每日的生活里,想象力更是必不可少。我們時常去懷念年幼時候的稚趣,可實際上,那時候的樂趣多半都是有想象力在“作祟”。那時的我們可以任思緒亂飛,沒有對錯評判,沒有各種阻隔,什么都是理所應當,什么都不需要配備注腳,不需要問來由,不需要等結果。都說人到年老的時候是“老小孩”,也許在歷經(jīng)人世種種磨難險阻之后,我們都會有發(fā)現(xiàn)原初的、未被沾染的、樂趣的可能,那些純粹的東西我們曾經(jīng)是領教過的,只是后來年深日久淡忘了。好在人生并不長,長不過一棵古樹或一塊石頭,即便有百歲的壽命,還來不及太多的沮喪拖累它,這真是一件好事!
我們這代八零后是政策和歷史造就的、獨一無二的、“獨生子女”的一代,我在小時候就知道我本來不會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因為我原本會有一個哥哥或者姐姐,如果那時候他或者她降生到這世界上來,那么我的手里可沒有這張通行證了。但也是因緣際會,我反倒有了這樣的機會“開眼看世界”。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的因緣,所以我似乎總會用一種觀望的、頗有距離感的視角看待任何事,包括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也似乎因為這樣出生機會的難得,我對一切所碰見的人和遭遇的事,都相信這是對我的人生旅途中的某種賜予,好的自然有好的幸運,壞的自然也是要渡過的波折。因為我曾經(jīng)連最大的“幸運獎券”都握在手里了??!
佛教里面說慈悲是拔苦,人是要修來世,才可以擺脫生老病死的輪回,但是業(yè)已進入世俗輪回的我們,又怎么忍心將眼前的今生一筆帶過?不管如何去描繪來生之美好,神佛上帝如何播撒雨露之恩惠,在眾人俯首的時刻,我還是會偷偷地回轉頭,我要看清的是我與我的現(xiàn)在。這實在是一種不夠形而上的行為,我承認我會讓我的頭盡量呼吸著上方空氣的清新,但是我知道我有“泥土腳”,那似乎源于任何植物都會有的根莖一類的牽絆,而我的根莖似乎也如植物般向土地中最晦暗無光之中延伸,也許“希望”二字之于我有著人之初在母體子宮中的混沌無知,在那樣的一個空間里,最初的生命已經(jīng)在一片漆黑中悄悄地孕育了。也許不需要有光亮,因為那里有生命的種子,而它依然不需要過早的承受外面世界的光明與喧囂。一切只需要耐心等待時機的成熟。
我記得初到巴黎的那一年,已是深秋時節(jié),我在市中心的盧浮宮附近兜兜轉轉,走過杜樂麗花園的時候,在一片白沙的地面上回首看見晚霞的絢爛,它被深秋的冷寒之氣所包裹,讓它的艷麗裹挾了一絲寒冷到來前的無奈和無畏,在那一片霞光中,我看見古老時間的沉默,也看見了塵世喧鬧的現(xiàn)在,一輛輛汽車從它的邊緣掠過,車輪碾過石頭路面上的秋葉,一點點泥水輕輕的濺起、落下。我在長椅上坐了好一會兒,直到那抹光徹底的消弭于鈷藍色漸濃的天際。我還記得那種略帶清冽感的風沿著衣領吹進我的脖頸,讓我不禁小小的打個寒噤,這樣直接的觸覺真好,人可以用五覺感知這個世界真好。
之后的無數(shù)次,我看見類似的場景,有過無數(shù)次類似的感受,可如此的重復卻沒有讓我覺得嫌煩。地鐵站里略渾濁的空氣,公交車上嬰兒的啼哭,街頭汽車駛過的聲音,走在回家路上櫻花的墜落與淡淡的香氣,秋雨之中地上萎蔫的栗子樹的葉片,轉角那個每天必去彈吉他的流浪漢,街區(qū)那所教堂偶爾的婚禮與葬禮,房間外頭偶爾抓門、偶爾喵喵叫的貓咪……只有在徹底的離開之后,那曾經(jīng)被日?,嵥槭滤采w的它們才一個一個的、奇跡般的冒出來,讓眼睛、耳朵、鼻子都變得異常的靈敏,在忙碌之后的閑暇里,它們才會如此慷慨的現(xiàn)身,讓我有機會可以仔細回味曾經(jīng)忽略的這些。這些微末一樣的存在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可是如今想起來,它們都變得繾綣悠長,像是一個沉默的戀人,單只是一種安靜的凝視就讓人心動不已。
也許我們還是走得太快了,像安東尼奧尼電影中的主人公里面說的那樣,我們走得太快了,靈魂落在了后面。如此輕若鴻毛的 21克,如同香水中那不及百分之五的存在,卻讓你與我之間如此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