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
出行的方式不一樣,遇見的人與事就不一樣。選擇馬車、汽車或是火車,或者索性是步行,沿途會碰見什么故事,這是再天才的小說家也無法預(yù)告的。然而互聯(lián)網(wǎng)一撒,世界頃刻縮小、四海倏忽眼底,不可能交往的人居然就神奇地交往上了!此舉一例。
好多年前,博客來訪一位網(wǎng)名最美流花的讀者,留言詼諧有趣?;卦L一瞧,人家是杭州一位教授型女作家,文章寫得簡明爽快,讀書量是我的幾倍呢,不刮目不由人了。自然就相互關(guān)注了。
最美流花真名馬毓敏,就我的兩部長部小說《落紅》《后花園》,寫了一篇不吝贊揚的文章。于是感動。后來她要出一本書,讓我題寫書名《花流影人》。認真寫了一堆,挑個順眼的寄去。對方收到后,當即轉(zhuǎn)來一千元潤筆費,實在驚駭了我!我說我固然也屬于死愛錢之流,人民嘛;不過我早就聲明過同道請寫書名是給我榮耀呢,不讓我倒貼銀子就很慈悲嘍。她說你沒必要高雅哦,我只是,讓你自己換條煙買瓶酒罷了——煙酒沒法寄哦!我說這個性質(zhì)不同。
馬教授是魯迅同鄉(xiāng)紹興人,見我沒有點收潤筆,四月份就快遞來新采的龍井茶。寄一次也罷,連續(xù)四年的四月天準時寄茶來,用句網(wǎng)絡(luò)流行話講:這就讓人尷尬了。今年龍井茶再來時,隨手撕一片包裝袋紙,即興手札一篇曰:
蘇軾,美髯公也。當杭州市長時,率領(lǐng)市民清理西湖淤泥。一婦女驚呼道:“先生,你腿上這么多毛啊,何不拔而制筆!”軾從其計。筆成首寫一詩:“水光瀲滟晴方好……”此事未見正史,乃昨夜夢里,坡仙親口告我也。
長安 采南臺手稿
拍照發(fā)微信,原件寄贈錢塘雅人,聊作回謝。對方收到后,當即精裝以補壁。江西青年作家、《教師博覽》編輯周正旺看了很喜歡,下載擬發(fā)于雜志封頁。結(jié)果終審時被撤掉,理由是“對古人不敬”。嘻然一笑,笑那終審官適合去作法官。
蘇軾兩次外放杭州,第一次三十六歲,任通判,是個副職,沒有也不可能有所作為。中國的政治歷來是一把手鬧事,副職也就敲敲邊鼓,幫幫腔起個哄而已。第二次就不一樣了。五十四歲的蘇軾受命杭州太守,當上了一把手市長。此任期他做了兩件關(guān)乎民生的大實事,一是防瘟疫流行病,設(shè)立了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公立醫(yī)院;二是統(tǒng)領(lǐng)市民整治西湖,疏通淤塞年久的大運河。
不料微信發(fā)布后,引起朋友圈中“學(xué)術(shù)嚴謹”者質(zhì)疑,令人噴茶。其一說蘇東坡這首《飲湖上初晴后雨》之二,并沒有留下手跡,你憑什么說人家是拿腿毛筆寫的?其二揚言原手稿已發(fā)現(xiàn),眼下正處在專家證實與證偽階段。不過可以肯定,絕不是拿腿毛筆寫的!當然也不是雞毛筆鴨毛筆鵝毛筆,也不是胎毛筆腋毛筆腿毛筆,而是用的鹿毛筆!其三之說愈加另具只眼,說蘇學(xué)士確實胡須多,但是胡須多的人一般體毛少,因為毛全集中到嘴巴周圍了,若說他自拔胡須制筆寫詩倒有可能……我不再回答唯有竊笑,
切實感受到不少的所謂學(xué)術(shù)活動,實則跟長舌婦議論誰家女人偷漢子一般,除了消磨時光也就圖個破愁解悶。
那么歷史究竟有沒有真實性?這是毋需置疑的,一切發(fā)生過的歷史便是真實的歷史。難題難在你怎么才能知道這個真實?無非兩個渠道,一是聽人說,一是看史書。人說也好書記也罷,皆是人之所為,這便有了主觀性。所以我們獲取的歷史知識,是別人篩選取舍過的歷史,是重構(gòu)甚或虛構(gòu)過的歷史,與真實的歷史必然形成偏差,甚至風(fēng)馬牛之偏差。
霸王別姬的故事傳頌了幾千年,但是真相到底如何?那是誰也鬧不清搞不準的。《項羽本紀》里僅有這么幾句簡約記載,時在楚霸王被困垓下的最后關(guān)頭,原文是:
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于是項王乃悲歌忼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shù)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史記》里的文章如果要排雌雄,那么我以為《項羽本紀》當為第一雄文。從史學(xué)價值看,此作記載了戰(zhàn)國末期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秦末造反戰(zhàn)爭之后的,兩大政治集團爭奪天下的規(guī)模最大的一場戰(zhàn)爭……一句話,由于項羽之死,標志著中國數(shù)百年大動蕩大裂變之終結(jié),于是項羽的影響力超過了以后的多數(shù)帝王。一個失敗了的英雄享有如此“與日月兮齊光”的知名度,全賴太史公手中那管天才神筆。
項羽吟誦絕命詩的那段描寫,是整篇作品最為悲壯處、因而也是最為動人處。正是“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這句話,引起后世文藝家翩然艷想,敷衍出美人名虞拔劍歌且舞,為報項王寵愛之恩而自刎于軍帳——可是原文里,壓根不見自刎這回事呀!
雖有“美人和之”四個字,也僅僅只有這四個字,卻是意思殘缺:和了什么詩?抑或唱了什么歌?不知道。不知道了才好呢,正好讓文藝家們借機“根據(jù)特定人物與特定場景”,替美人虞——虞姬二字是后來出現(xiàn)的名字——杜撰出無數(shù)種版本的詩詞歌賦,反正目的是借虞之艷體香魂炫耀自家之才情離騷。
其實此前有史書一卷曰《楚漢春秋》,其中記載有虞女所歌內(nèi)容:
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司馬遷應(yīng)當讀過,但是他眼力極高,或許覺得這四句詩太一般化,不足以匹配“力拔山兮氣蓋世”,所以略去不提。
那么到底有沒有虞這個人兒?在“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這句話之前,沒有出現(xiàn)過,就是說虞是在項羽戰(zhàn)死前夕突兀冒出來的。我非英雄卻亦好色且好奇,于是晃著放大鏡,一字一字往后看,要看看虞美人去哪了?結(jié)果非常掃興,看完最后一個字,虞之花容再未閃現(xiàn)過,跟《道德經(jīng)》作者李耳一樣不知所終了。難道司馬遷,只是為了營造悲美氛圍而即興捏造的一個人物?捏造是有可能的。晝戰(zhàn)夜斗、命在旦夕,女人隨軍不亦累贅乎!可是再一想,帶著女人的可能性更大。項羽畢竟奪取了天下、自稱了西楚霸王,一切待遇自然等同皇帝。就算他日勤夜政不耽女色,但是屬下們一定會絞盡腦汁為首長服務(wù)好的,人之所欲、王之特權(quán)一定被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何況項羽二十來歲就馳名天下,正有無數(shù)嬋娟豎著耳朵逮信息,時刻期待著許以玉身呢。
霸王別姬無論史上真有還是虛有,之所以被人們津津樂道,原因正在于英雄美人故事永遠都在上演,人們需要一個蕩氣回腸的典型案例來扼腕嘆息、來滿足自身對于悲劇美的心靈升華的訴求。英雄美人的愛情模式多半在劍影血光里落幕;與此相對,才子佳人的愛情模式更樂意被神往被接收。退而求其次,男耕女織一輩子,也是聊可自慰的。
項羽被困殺后,激起輿論的極大震撼與嘆息,隨之流傳出真假混雜的細節(jié)與故事。司馬遷雖然沒有寫、抑或不想杜撰“霸王別姬”,但是傳說需要霸王別姬、人民需要霸王別姬,“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需要“笑談”霸王別姬,一言以蔽之,人的審美心理需要一個如此慘烈凄美、澡雪靈魂的悲劇故事。沒有這樣的故事,就無法衍生出無數(shù)感人至深的作品,比如下面這兩首:
其一:
三軍散盡旌旗倒,玉帳佳人坐中老,
香魂夜逐劍光飛,輕血化為原上草。
其二:
君王意氣盡江東,賤妾何堪入漢宮!
碧血化為江上草,花開更比杜鵑紅。
司馬遷出生于項羽戰(zhàn)死后的第五十七個年頭,四十二歲那年因替投降匈奴的李陵辯護遭受宮刑。我推測《項羽本紀》寫于受刑之后?;蛘唠m寫于受刑之前,但是受刑之后做了特別的修訂潤色。他在《高祖本紀》里對于開國領(lǐng)袖劉邦的描述,不時露出暗諷之筆;而在《項羽本紀》里對于項羽,則充滿了激賞與扼腕,塑造了一個陽光莽漢形象。作為文章圣手,司馬遷懂得自身保護,自然不會端直褒項羽而貶劉邦,而是以事實說話。沒錯,事實全擺在那兒,關(guān)鍵看你選擇什么樣的事實。選擇性就是傾向性——這是寫作藝術(shù)的屈指可數(shù)的真理之一,此真理事實上也一直被不自覺地廣泛運用于人生的各個層面。
楚漢爭斗久持不下,一次對陣激殺前,項羽對劉邦說:“天下匈匈數(shù)歲者,徒以吾兩人耳。愿與漢王挑戰(zhàn)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也!”漢王笑謝曰:“吾寧斗智,不能斗力?!?/p>
這段對話活活寫出了政治上的項羽是多么幼稚,簡直可以說是腦殘弱智兒!江山爭奪是軍力與民心、必然與意外、刻意與無心、詭計與陽謀等諸般因素綜合發(fā)力之搏殺較量,而項羽卻提議與劉邦單斗決輸贏,豈不等于將改朝換代的偉大事業(yè)兒戲化為兩只公猴爭奪交配權(quán)!不過恰是項羽的這種天真得近乎童趣,才讓人倍覺其率真可愛。面對如此笨拙的倡議,比項羽大二十四歲的老一輩革命家劉邦,自然要“笑謝”啦,竊喜之態(tài)恍若眼前:虧你小兒能想出這等餿主意,毫無政治智慧嘛,還跟我玩什么啊玩!
順便說一句,項羽究竟死于多大年歲?有三說,一說二十八歲,一說三十歲,一說三十二歲。總之一生短暫、壯懷激烈。
楚漢戰(zhàn)爭百年之后,司馬遷才書寫于竹帛上,因此存在疑點與破綻是自然而然的,情有可原的,甚至簡直是理所應(yīng)當?shù)?。何況記載有同異、傳說最變形,時光如狂風(fēng)流沙,我們又該去哪里獲得真實與真相呢?且有必要獲得絕對的真實與真相嗎?實在沒那個必要。只要核心事件真實,比如別把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的功勞栽到商鞅頭上,或者硬說絲綢之路第一人不是張騫,而是后來的唐玄奘……至于其他一些不屬于“改變歷史進
程的人與事”,只要說得不是太離譜,也就可以馬馬虎虎當作“信史”了。
司馬遷記載了他之前的三千年中華史,后世不是全拿《史記》來說事、來佐證嗎?盡管不時有文史專家撰文就《史記》的某個人物某件史實質(zhì)疑啊商榷啊,除了給撰寫者帶來有限的聲譽以及申報課題、私用于晉升職稱外,實則毫無意義,因為沒有誰樂意采納,沒必要冒那個扯皮風(fēng)險嘛,不值噢。最省心的手段依然是引錄《史記》為我所用。于是太史公高臥云端掀髯一笑:歷史以我寫的為準,就這么定了!
再閑筆一句。宮刑后不再生產(chǎn)雄性激素,胡須全部褪光了,照說無“髯”可“掀”,但是高臥云端的太史公那是神仙人物啊,凡間受的冤屈早就平反了呢。
回到文章開頭,蘇軾到底拿什么毛筆寫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沒有記載。沒有記載便預(yù)設(shè)了無數(shù)種注解之空間。蘇東坡首先是個勤政愛民的市長,天生沒有架子,壓根不把市長官位當回事,挽起褲管擼起袖子與市民一塊兒清理西湖淤泥,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其次他是個樂天派,是個浪漫詩人,純真幽默風(fēng)采迷人,誰見了他都喜悅不已,尤其婦女們。一個婦女打趣他,建議他拔了腿毛作筆,他自然明白這是開他的玩笑??墒撬鋈挥诸B皮發(fā)作癡氣亂冒,真就拔下腿毛制作毛筆了!一句話他不去想太多,他之所以婦女咋說他咋做,完全是他覺得這么做太好玩了。是啊,蘇東坡一生都覺得人間萬事無不好玩也!
——于是敝人一篇手札,說坡仙西湖詩是用其自身腿毛筆寫的,以后或許就“以此說為準”也未可知。一粲。